“我本来有些踌躇,但听了那番‘至味之论’,更无疑了。天下只有伊尹那个混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因为有莘不破是那个人的孙子,羿之斯又怎么肯轻易让儿子屈居人后。”

“有莘不破和那个江离倒也罢了,来头再大,终究都是正道中人,但那招‘以心役心’,分明只有心魔的传人才使得出来。虽说城主一时不备,但在天火焚城施展之际仍能令毕方暴走,有穷商队中混了一个这样的人,叫人好生担心。”

“你既然猜出了有莘不破的身份,难道还猜不出心魔的用意?”

“难道她…她要借势反正!”

“她被逼到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难道会甘心?天下大势将有激变。她在有莘不破这还没有长大的狮子身边伏一招暗棋,嘿嘿,着!”

“什么东西?”

“‘心之火羽’!”

“毕方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难道…”

“能够在毕方身上做手脚,只怕是她亲自来了。”

“若然是她亲至,少主在有穷商队,只怕…城主,请让我陪侍少主左右。”

“不必,商队中另有高人潜伏。”

“啊?”

“有穷商队要离开的前晚,那人曾来和我会过面。有那人在,就算那女魔头亲至也未必能肆意妄为。再说,现在有穷商队已经变成诸方角力点,各个势力相互制衡,大人物们反而不会轻易出手,至于一些杂碎,嘿嘿,这几个孩子应付得来。”

看着远去的火鸟群,两个幽幽的人影在树荫中闪了出来。

“不愧是祝融之后,这么快就发现了。”

“宗主,我们是否还要把雒灵带回去?”

“不,这次灵儿的际遇纯属偶然,远出我意料之外,让她在那个男孩身边待着吧。”

“既然如此,待我潜进商队,必要时助她一臂之力。”

“不可!现在这种形势,顺其自然无论对她个人还是对本门都是上上之策。”

“但她孤身一人,身边还有那祝宗人的徒弟在虎视眈眈。”

“但祝宗人的徒弟也是孤身一人啊。这已经是下一代的争端,不是你我应该直接介入的。”

远处大江奔流,青山隐隐;近处溪流哗哗,鸡犬之声不绝。溪山环绕里,小村如画。

有莘不破道:“最近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江离道:“总觉得有什么人在附近,怪不舒服的。”

“人?”

“是啊。商队的气息有点怪怪的。我暗中勘查了很久,偏偏查不出什么问题。”

有莘不破道:“别是你胡思乱想。”

江离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芈压和令符呢?”

“芈压睡着了,他正在长身体,熬不了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令符在新鹰眼里发呆呢。有那条大蛇陪他,应该没事。希望银环能早日修成智慧,那样他俩便成双成对了。”

江离截道:“不!那样反而不好。”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江离道:“别忘了,不管有意无意,银环杀害了他的亲人。如果银环的元神和记忆还在,他反而难以面对。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银环元神已经散了,再也回不来了。”

有莘不破皱眉道:“难道让他一辈子陪着一条大蛇?”

江离道:“或许他会遇到另一个女孩子…”

有莘不破摇头道:“瞧他那个固执的样子,我看不大可能。”

江离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有莘不破的话:“人类不可能得到的不死药,后羿不是得到了么?人类不可能涉足的月宫,嫦娥不是上去了么?当初我以为我不会回来的,结果不是回来了么?有时候一个念头一闪,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雒灵静静地坐在他们旁边,看着这个命中注定的宿敌,突然发现对方的心扉完全敞开了:那是年轻人独有的淡淡的忧伤,就像《蟾宫之曲》所描绘的——那无比孤独的女子在微凉的风中望着远去的大地,那片有着故乡与丈夫的大地,那片被自己抛弃或者是抛弃了自己的大地——这是年轻人独有的情怀,也是年轻人才愿意相信的幼稚想象。“或许,我和他会成为知己…”雒灵痴痴地想。

“什么,此路不通?”苍长老的对面,坐着小村的族长和几位长老。“祝融城主明明说,这条路是唯一通向巴国的途径,怎么会错?”

“唉,祝融城主说的,原本不错。不过,唉,不行的。”

“长老,你说话何必吞吞吐吐?”

“不瞒各位贵客,这条大道,乃始祖大夏王当年治水时所辟,后来厘定九州,驰封巴国,走的都是这条路。除了这条大道,还有若干山野小路可以越过这脉重山。过了这脉重重大山,便是巴国天府之国。物产富庶,市井如烟。但两年前来了一个强盗,带着数十人马,竟把所有道路给霸绝了。”

苍长老疑道:“巴国乃是大国,区区数十个人,如何能够断绝一国的交通主脉?就算他神通广大,但毕竟人数太少,几十个人总不能把山间小路也霸尽了吧?”

“唉,说到小路,那强盗不知用什么手段,竟然在数夜之间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一条大路。他带着人霸着巫山(《山海经》中的古山名,位于现在重庆与湖北边境)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像你们这样大的商队,要想去巴国,非打他眼皮底下经过不可。若是一两个流民游卒要过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这大盗却像和经商的有前生仇,和买卖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过去,货物全数被扣下不说,轻的剔发为戒,重的就得丢了性命。”

苍长老道:“谅他几十个强盗,抢劫寻常路人还可,若遇到大批人马,多半不敢现身。”

“哎哟!不说他手下人马了得,只说他一人,实有惊天动地的本领,移山倒岳的本事。这两年想到巴国去的商队,加起来的人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队上千人的阵势,结果还不是铩羽而归。听说两个首脑一个丢了一只眼睛,一个丢了一只耳朵。整个商队雄赳赳地过来,灰溜溜地回去,一个个丢刀失盾,灰土满面,那样子,唉,难看,难看。”

四长老不由面面相觑: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队以国为名,兵甲之利,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商队两大首脑,台首号六目王,名声之响,不在羿之斯之下。何况昆吾国威隆盛,商队人多势众,远非有穷可比,难道真的会败得这样难看?

苍长老道:“什么强盗竟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难道巴国国主桑鏖(ao)望竟也不管么?”

“哎哟!不说也罢,说起来,听说那强盗和巴国主有亲呢。”

苍长老道:“有这等事?”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苍长老又问道:“可知那强盗是何模样?”

“自他来此,不但商队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贼也都统统不能安身。说来也是好事,只是要我们附近村子每月供给若干粮草,抽壮丁服役,命壮妇打杂。好在他们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儿曾在那里干过三个月的长工,见过那强盗大王。”

苍长老道:“如何?”

“小儿见浅,回来说那盗贼大王眉目竟如画出来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里用的,就是那个强盗窝,也整的跟月宫般洁净。我们不敢送少女上山做杂活,但那一干多嘴的长舌妇人回来一播弄,把村里一些怀春女娃子也撩动了。说起来,老朽活了这把年头,哪听过强盗是这个样子的?”

苍长老道:“那多半是富贵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确不真确,听说唤作桑谷隽。”

第二十四章 独峪之战

“看!有穷商队出发了!”

“快!快跟上!”

“懒狗,蠢猪!快起身。”马蹄和马尾被人一脚踢醒。

这一群人身份驳杂,以商人为核心:有的是小商贾,每过一处市镇,有穷商队做不了的生意,他们便拣个尾数;有的是没有强大武力、无法组成商队的富商,让有穷商队在前面开路,他们便尾随着把自己的生意渗入一个个遥远的市场。

围绕这些人的,有做保镖的武士,做杂役的无赖,以及一些没有产业想要冒险图个出人头地的各色人等。自从有穷商队从祝融城出发,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来。这群人不敢太靠近商队,怕触怒了他们;又不敢落后太远,怕离开了商队的威慑力范围。这个奇怪商团的发起核心是祝融城的五个富商,其中最富的两个本是商王国的商人,十余年间在昆吾以南、巴国以西闯出好大的财富,因不知从哪里听到有穷国有意开拓西南商路,这几个极有开拓精神的富商便选了两个领袖跟苍长老商量,希望能跟着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带着一群累赘,但也没有过多地反对,这群人便若即若离地跟来了。一路上有穷商队在前面逢林开路,遇水搭桥,倒成了这群人的开路先锋;而草寇流勇畏惧有穷商队的威势,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更保了这群人的平安。每过一个市镇,便有若干新加入的人员,运粮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骗,小偷小摸,三教九流无不齐备。虽然只走出祝融数百里,但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到了巴国边界,人数早已远远超过了有穷商队本身。这堆人里有乘车骑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有穷商队数百里来没有驱车急行,这个“商团”大体都还跟得上。

“蠢猪!走快点,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猪汤。”

马尾背着一大堆土货,气喘吁吁,却不敢抱怨。马蹄悄悄拿起马尾背上一件货物放到自己背上,头上马上挨了一鞭:“懒狗!刚才装得似模似样,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这会子怎么有力气了?”叭的一声,雇主牛车上的货物少了一件,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这种又累又穷的生活,”马蹄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结束它!”他望向前方,那个了不起的商队就在前面。虽然它拒绝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里。马蹄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想起了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江离,咬紧了嘴唇:“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顿时充满了力量,大吼一声,快步向前,头上却又挨了一鞭:“蠢蛋!还走什么走,没见有穷商队停下了吗?”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挡在路中央的十几个人,为首那个身高不满五尺,却长着斗大的脑袋,老鼠须、八字眉,盛气凌人地喝道:“你等做什么来?如若是闲杂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么商队商团,留下财货,远远滚开,大爷我还可做主饶了你们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又有点担心,问道:“你不会就是那什么桑谷隽吧?”

那人怒道:“大胆!我家少主的名号,可是你叫得的?我乃巴国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财是也。留下你们的车马兵器,面对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遥拜请罪,我可考虑饶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还好还好,原来不是桑谷隽。你去叫他出来,让我看看他是怎么神气的一个小子,竟然能够截断西南通途。”

那左招财大怒,迈开短腿,挺矛就来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胆识!”待他走近,突然一勒缰绳,银角风马人立而起,铁蹄生风,向左招财踩了下去。只见铁蹄底下人影一闪,那矮子滚出七八尺远,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滚近前来,挺矛直刺风马颈项。眼见风马避无可避,有莘不破蓦地大喝一声,声如惊雷,气压山岳,震得左招财手一抖,长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只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样,但刀一出鞘,立刻变得长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财斩了下去。左招财大叫一声,作势往下一钻,突然不见。

有莘不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坐在他背后的雒灵只听到地下传来左招财的心声,心道:“遁地术。”悄悄在银角风马臀上一拧,马儿吃痛,驰出数丈。有莘不破回头看时,原来驻马处的地面刺出一根长矛,刚才风马如果不是“无端端”跑开,非肠穿肚烂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马急冲过去,那矛还来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斜俯身一把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财舍不得这称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来。有莘不破支起长矛在半空中抡了几抡,把这矮子抡得头晕脑胀。左招财手一软,整个人被掼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眼冒金星,额生馒头,连遁地避敌也忘记了。

有莘不破奋起神力,把这杆精铜长矛折成两截,大喝一声,道:“去把你主子叫来,就说一个商人在这里等他。”那左招财哪敢再犟嘴,带了那十几个人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听得背后车马声响,原来是苍长老发出信号,布阵成圆,不由皱眉说:“几个小小毛贼,用得着布下这样大的阵势吗?”

苍长老道:“那桑谷隽能打败昆吾商队,肯定不是善与之辈,正所谓有备无患。”

有莘不破不以为然,片刻间车阵布成,辕门驰出一骑,头顶盘着龙爪飞鹰;又驶出一车,车上七香具备;跟着跃出一只猛兽,张牙舞爪,背上却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这干人走上前来,有莘不破笑道:“你们让苍老骗了,戏都还没开场,便急匆匆地赶来。”

江离倚在花丛中间,扫了扫周遭景象,闭目养神。羿令符目视苍长老,苍长老会意,道:“台侯和那桑谷隽的先锋左招财过了一个回合,大获全胜,现在对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别说得这么好听,什么先锋、大获全胜的,不过是教训了一个矮子罢了。你们先回去热上两壶酒,等那桑谷隽来了,我拿下他,回阵喝了继续上路。”

羿令符道:“回去倒不必了。你这么有把握,我们便看热闹吧。嘿,来得倒挺快!”

只见那擎天独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尘滚滚而来。一人乘兽,一人骑马,其余人等徒步飞奔——那些人个个如左招财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来竟然跟得上骏马神兽。

奔近前来,羿令符只觉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兽,好!”

江离皱了皱鼻子,睁眼看时,只见对阵一头狗头虎身、马尾猪鬣的独峪(《山海经》中怪兽)上,坐着好一个美男子:头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顶鳌骨镇发、两颊是臷国最异类的三道鹰血饰纹、口中咬着邰人丰收的麦穗、手中抓着昆吾精炼的铜戟,双眼如电,一脸怒色,大喝道:“哪个敢到我巴国门口撒野?”

常人听的是口中之言,雒灵却惯听内心之声,未察来人之意,先品来人气质:只觉心中一阵舒爽,便如听见一股对纤纤青草爱怜无限的春风,忍不住探头一望。那年轻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灵只是一探头间,他竟然便看到了,脸色登变温和,瞪着有莘不破:“咄!你这不解温柔的莽汉,有这么可人的妹妹,就该在家中好生爱护着,怎么可以带在身边四处乱跑、惹是生非?要让风刮伤了脸可怎么办?”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隽么?”

那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还以为这巫女峰盗首有三头六臂呢,原来只是一个见到女孩就两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隽大怒,叫道:“小子找死!报上名来,少爷我戟下不杀无名之辈!”

有莘不破骄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隽手中铜戟一扬,旁边那个骑马的橘皮脸和矮子左招财率众退后,让出一片空地。桑谷隽铜戟指向有莘不破,示意挑战。

羿令符、江离、芈压和四老缓缓后退,有莘不破策马便前,却听桑谷隽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隽道:“把你背后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决你这种花花公子三招两式就完了,哪用这么费事?”

桑谷隽道:“我杀了你不要紧,若伤了这位妹妹一根秀发,那可是罪过。”

雒灵轻轻飘了下来,脚未着地,突然像被一阵风吹了起来,轻轻落在驺吾的背上,芈压的身边。一直以来,雒灵都如同女萝依树般陪在有莘不破身旁,这还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见她施展功夫——虽然江离和羿令符一直暗示雒灵的来历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这样柔巧的女孩子会有遥控毕方的大本事——今日见了她这般轻盈如叶的身法,一时不由瞧得呆了。那边桑谷隽更是赞叹不已:“小妹妹,这个男人是你哥哥吗?如果是,我今天便饶他一命。”

雒灵轻轻一笑,有莘不破回过神来,怒道:“别小妹妹大姐姐地乱叫!她是你姑妈!我是你姑爹!”

桑谷隽一愕,随即大怒道:“你定是强抢成亲,公猪配嫦娥!天底下岂有此理?今日定要为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声,拔出鬼王刀,晃一晃,变得硕大无朋。这边策马飞驰,那边驱兽怒奔;这边挥刀,这边举戟——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兵器一撞,金鸣之声大作:身形分开看时,桑谷隽的铜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两半。

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去换一把兵刃再来。”

桑谷隽大怒,那边那个橘皮脸大声道:“少主,且用进宝的刀!”

飞刀掷来,桑谷隽一手接过,胯下神兽不等他驱使,飞足前来,两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开,桑谷隽手中又剩下一把断刀。

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换一把兵器过来。”

桑谷隽怒道:“你笑我巴国无宝么?!”

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三个大小头目兵器都断了,还哪里找好兵刃去?嘿嘿,来来,小爷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

突然桑谷隽胯下神兽一声怒吼,桑谷隽急道:“独峪,怎么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不愿驮你了,快回去换坐骑吧,别在这里现世了!”

桑谷隽怒道:“胡说什么?这是我的独峪!”

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只土狗,还独峪呢。”

桑谷隽勃然大怒,那独峪仿佛通灵似的,更恨得咬牙切齿,突然狂吼一声,吐出一颗尤自带血的牙齿。桑谷隽急道:“不可,你还不到换牙期…”但那独峪仿佛完全没听到,一颗接一颗地把牙齿吐向空中。桑谷隽叹了一口气,不等那些牙齿落地,便一颗一颗地接在掌中。那独峪高大如马,牙长逾寸。桑谷隽划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颗新齿连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兴趣盎然,苍长老还没来得及提醒“小心”,桑谷隽早冲上前来,喝道:“试试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劲敌,长鸣助威。有莘不破打得兴起,拼尽全力,猛地座下银角风马四蹄一软,窝在地上。

桑谷隽哈哈大笑,也不追击,挥鞭指着有莘不破叫道:“换匹坐骑快来。”

羿令符一言不发地纵身下马,一挥鞭,座下风马向有莘不破跑去。有莘不破飞身上马,来斗桑谷隽,不三个回合,那风马承受不住背上的大力,四蹄一软,又窝倒在地。桑谷隽微笑着并不催促,那独峪嘴边犹带新血,却咧开了嘴,似乎也在讥嘲有莘不破。

芈压对雒灵说:“雒灵姐姐,咱们下来。”凑到驺吾耳边哄道:“好驺吾,乖宝宝,咱们帮帮有莘哥哥,你才是兽中王者,不能让那不入流的土狗耍神气!”

驺吾震天一吼,仿佛听懂了芈压的话,冲了过去,一俯身,把有莘不破背了起来,张牙舞爪向独峪扑去。

这一战,兵器相抗,神兽相敌。

芈压手舞足蹈,既为有莘不破打气,更为驺吾鼓劲。

羿令符眼见桑谷隽刺砸扫劈,挡架遮拦,全无半点破绽,暗暗喝彩。雒灵听有莘不破固然越战越勇,而桑谷隽的心声也全没半分疲态,不由有些担心,突然想到:“他其实未必会输,我干吗这样着急?”江离则仍然安坐车中,仿佛对这场打斗毫无兴趣。

那橘皮脸眼见少主久战不下,悄悄取弓,对准有莘不破射出一支冷箭,却听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贼子无礼!”这句话才听到两个字,便见那冷箭中途断成两截,跟着胸前一痛,被那射断自己冷箭的羽箭射中,掉下马来——正是羿令符的手段。

芈压见对方偷袭,羿令符出手,哪肯不凑这个热闹?捏个口诀,呼的放出一条火龙,纵飞而上,旋身而下,直袭桑谷隽面门。

羿令符怒道:“胡闹!”

桑谷隽听得背后爱将惨呼,本已有些分心,被火龙一扑,脸一斜,一鞭挡偏了,登时让收势不住的有莘不破一刀劈中左肩,翻身落地。

有莘不破叹道:“可惜可惜。本来就快分出胜负了。”却见一朵蓝花不知从何处来,在半空中随风飘荡,落在桑谷隽肩头上,不多时长成一丛深蓝,血也止住了。

有莘不破道:“今日胜负未分,待你养好伤,咱们改日再打。打不赢你,这巫女峰我就不过去了!”

桑谷隽哼了一声,翻身骑上独峪,救起那橘皮脸,绝尘而去。

有莘不破看着桑谷隽消失在傲然独秀的巫女峰下,兀自赞叹不已。

马蹄躲在灌木丛里,看得血脉贲张。“什么时候,我也一定要练成这样的本事,公开地叫阵!勇敢地决斗!”

他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胸口,里面藏着那天趁着祝融火巫离城时偷到手的一本练功诀要。眼看双方人马散尽,巫女峰下风止尘歇,有穷车阵辕门紧闭,当代两大年轻高手的第一次决战已经结束,而马蹄尤痴迷地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弟弟。”白痴的马尾不知为何偏偏能找到藏得十分隐秘的马蹄,叫道:“快回去。老板说,再不回去今晚我们就没饭吃了。”

第二十五章 神兽相争

桑谷隽回到巫女峰营寨,忙看后山掌管使右进宝和独峪的伤势:右进宝是一箭贯穿右胸,幸而羿令符手下留情,没有性命之忧,但暂时是行动不了了;再看独峪,只见它满嘴鲜血,正一舌一舌地自己舔疗伤口,但在新牙长出来以前无法进食,对喜食硬物的独峪却是极大的隐忧。查看了它的伤势,他才运功查勘:肩头有自幼练成的三层极薄但却极坚韧的土之铠甲,若对手不是有莘不破,就是鬼王刀也奈何不了他,因此这回只是受了点皮肉轻伤,没伤到筋骨,而且那朵蓝花又极具外伤疗效,刚才在路上便已血止肉合,拔掉蓝花,肌肤宛如新生。

自他出道以来,从未遭此大败,有莘不破刀下相饶也就罢了,受伤后竟然没来得及拒绝敌阵中人为自己疗伤,这更是奇耻大辱,整个下午凭几呆坐,郁郁不乐。

眼见天色昏黄,手下摆上饭菜,桑谷隽哪里有心情下箸?两个喽啰把奄奄一息的右进宝抬了过来,他不悦道:“你不去静养疗伤,来这里干什么?”

那橘皮脸右进宝忍住痛,喘息着说:“少主,今晚是夜袭的良机,咱们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桑谷隽怒道:“夜袭,我为什么要夜袭?”

右进宝道:“少主别急,听我慢言。他们人多,我们得先把大多数人放倒…”他连喘了几口气,一时接不上话来。桑谷隽忙命人取水。右进宝喝了,埋头向桑谷隽谢礼,这才继续道:“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他们商队的大部分人困住:一来,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此举可以扭转敌强我弱的局面;二来,我们困死他们以后再饶了他们,既显少主的气量,又报了今日之耻;三来,那有莘不破无论是否被困,只要他的属下遭挫,他的气势必然大受打击,少主再约他单挑,更增胜算。”

桑谷隽不置与否。

右进宝又道:“两军对垒,不厌诡诈,何况夜袭,日间他们得了便宜,以为少主受伤,今晚防范必然松懈。但以我看,少主伤势已无大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少主快做决断吧。”

桑谷隽道:“我们才几十个人,如何夜袭?”

右进宝道:“还是像上次对付昆吾那帮人一般:少主施展神通,趁夜色把他们的车阵底下挖空了,只留下薄薄一层。他们不动便罢,只要车阵一动,少主发动机关,管叫把他们数百人一起埋了!”

夜深人静。

马蹄取出那块刻着练功诀要的龟甲,一点一点地记诵着。那上面的字大部分都认得,但却大部分都看不懂。月光下字小如蝇,但却想得他头大如斗。一阵睡意袭来,忙一狠心,把嘴唇咬破了。

安详的夜里没有半点人语,只是时不时传来马尾幸福的鼾声。

桑谷隽带了左招财,又点了十二名擅长遁地术的手下,一路潜地而来。遁地是巴国“国术”,功法施展之时,入土如潜水。

但今天桑谷隽却走得甚不爽快,似乎总有一些令人不快的触物。眼见到了有穷车阵辕门的地下,左招财正要冲过去,桑谷隽心头一动,反而率众后撤。他的部属正在纳闷,才潜出数里,突然个个脑门碰壁,竟潜不过去。

桑谷隽闷哼了一声,率众浮出地面,道:“快撤!”蓦地天上九道亮光一闪,一齐照向这十四个人,就如空中突然出现九盏大灯——却是九颗悬浮着的明珠。

黑暗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你和有莘不破胜负未决,今夜射杀了你,他不免心中有憾,但若不稍加惩戒,任你来去自如,却叫你小瞧了我羿令符的手段!”

“段”字一出,一声急响破空而来,桑谷隽连“小心”都来不及呼出,那箭声突然化作十三道怒响,射穿了十三只脚板,自左招财以下全部被牢牢钉在地面。这十三个人都是巴国的猛士精英,脚板洞穿,竟然个个忍痛咬牙,一声不吭。

只听那个自称羿令符的声音道:“好汉子!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饶你们去吧!”

桑谷隽胸中无名火起,直袭脑门,恼羞怒愤,四感交织,便想挺身挑战,但此刻被子母悬珠的光芒照着,敌暗我明,再看看鲜血直流的部属,强压住心中怒火,挥手一招“望风卷土”,把众人摄回了巫女峰。

马蹄半醒半睡地打着瞌睡,突然西南方天空一闪一亮,把他惊醒,但那亮光只持续了一会,天空又回归黑暗。

“那不知道又是什么宝贝。有穷真是一个宝库。有一天,我一定也要拥有这些!”牙一咬,把凝固了的伤口咬破,继续读书。

“为什么会被发现?为什么会被发现?”桑谷隽来来回回地踱着,自言自语。眼见天色渐白,便爬上巫女峰顶,居高临下向有穷车阵望去:一环铜车,中间长着一棵树木。桑谷隽闭上眼睛,默念口诀,睁开“透土之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惊得整个人跌坐在地:那棵树木也不甚高,但在底下衍生开来的根系竟然遍布方圆十里!怪不得对方能发现自己,昨晚碰壁的地方更横向长着几条巨大的树根,叠在一起如铜墙铁壁一般,看来也是这棵树搞的鬼。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谁?是谁?”桑谷隽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脑中晃过有莘不破的脸,摇了摇头;又晃过羿令符的名字,也摇了摇头;想起了那条火龙和那个孩子,又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那朵蓝花,想起了那辆由三种乔木盘成骨架、两块巨根雕成马形、两条藤蔓盘绕而成的怪车。“是他,一定是他!”

他丧气地回到厅堂,只见部下都集聚在此,左招财道:“少主,那有穷的人甚是可恶,一大清早的就派了几个喽啰叫战,说少主您既然还能去、去、去袭营,就该出去应战。咱们、咱们出去跟他们拼了!”

桑谷隽大怒,但一看周围,神兽疲饿,爱将重伤,所有精锐个个动弹不得,再想起这几天来三番五次受挫,不但被对手击败,甚至被对手“饶命”,登时一股愤怒转为悲凉:对方几个喽啰也敢上门相欺,而自己居然再也派不出人手,躲在巫女峰孤掌难鸣——我桑谷隽难道已经到了英雄末路的绝境了吗?这巫女峰已经守不下去了吗?难道从此要任由这些川外人继续西行,去欺骗我的国民、去伤害我的亲人吗?不!不!

巫女峰突然一阵颤抖,它在害怕什么?

有莘不破自幼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但出了商国势力范围以后,便坚持着要过腐化堕落的生活,四更醒来,吩咐阿三去骂战,灌了一壶酒,便又回车呼呼大睡。

雒灵躺在他的身边,正数着他的呼吸声,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了一阵萧萧疏疏的大地长鸣。出什么事了?她走出车去,太阳初升未久,勤劳的有穷勇士正整顿衣甲,察看牲口,整个车城一片安宁,谁也没有感到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