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我?”

“嗯,有一个人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对我大叫一声‘江离’!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你很像…”川穹打量着江离,“原来不像啊,为什么他会认错人呢?”

“是谁这么鲁莽?”

“他叫有莘不破。”

江离登时呆住了。

川穹道:“嗯,你认识羿令符他们,应该也认识他吧。”

“当然认识…”江离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逝去的岁月,“一个幼稚的男人。”

“幼稚?”

“嗯,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

“有梦想不好吗?”

“问题是他的妄想会害死很多人。”

川穹道:“你刚才好像说过,你以前是羿令符的朋友,那应该也是有莘不破的朋友吧。”

“对。”江离道,“我认识有莘不破还在羿令符之前。嗯,可以说他是我踏入俗世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你怎么看起来对他很不满的样子。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没有。”江离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那…”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一个只懂得关心一两个人的君王。”

“君王?”

“他有帝王之相。”江离道,“有家世、有运气、有胆量、有魄力!甚至他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鲁莽——他其实是有智谋的,如果他愿意坐下来思考的话。”

“他有这么好吗?”川穹微笑道,“我原来只是觉得他很可爱而已。”

“可爱?一点都不可爱。在某些情况下,他是很残暴的。”

“每个人都有变得残暴的可能啊。”

“但是他不可以。”江离道,“天下间的好事都被他占尽了,可他偏偏又太过任性,自制力又差。若任他胡闹下去,只会弄得天下大乱。”

“真是这样吗?”和有莘不破接触的情景在川穹脑中一一闪过,“嗯,我和他也不熟,也许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吧。不过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如天下大乱什么的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想就算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讨厌他吧。”

川穹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绕着祭台走了一圈,道:“这屋子好闷。”

“没错,是很闷——留着几百年积下来的无奈,哪能不闷呢。”江离道,“几天前,我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这个地方。历代祖师前辈留在这祭台上的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让我理解到他们的许多无奈与苦楚。这个地方一方面要维系太一宗的正统,一方面要辅佐夏王室的政统,两个担子都重似千斤,却又自相矛盾——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川穹道:“撑不下去就别撑了。或者扔掉一个,不就轻松了。”

“扔掉一个?”江离喃喃道,“我身上流淌的是王族的血,心里挂怀的是太一宗的道——你叫我扔掉哪一个?”

“可你自己也说撑得很吃力,要是不扔掉一个的话,迟早两样都完蛋!”

“我知道。”江离叹了一声,说,“可是既然背负了这使命,就总得想法子撑下去。就算我将对抗的是天命,我也要尽力一搏!”

“江离,”川穹呼唤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许我应该敬重你吧,可是我又觉得你这样子太累了。”

“不管怎么样,我可不像那不负责任的有莘不破!若他肯上心一点,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那或许我会选择另外一条道路。”

“什么道路?”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卸掉其中一个担子,轻轻松松只理太一宗的事情。”江离道,“可惜他太让人失望了,长到这么大还在做那少年时就该做完的梦!”

川穹道:“你们真好,还有少年时的梦可以回忆,我却连少年的经历都没有。我的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好像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或是说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江离,你有没有试过忘记一些事情的经历?”

“有。不过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而是找回了一些尘封的记忆。不过,在找回那些记忆以后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似的。我醒来后的这几天常常很彷徨,不过有一个念头一直支持我走下去。”

“什么念头?”

“一个很深刻的念头,这个念头告诉我:不要怕,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一定要了结心愿。”江离微笑道,“或许我曾经做过一些连自己也忘记了的事情吧。不过我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念,相信冥冥中有些安排会帮助我闯过最后的难关。”

“最后的难关?”川穹想起了藐姑射的话,“那我的难关呢?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闯过去?”他提了提真气,发现灵力已经恢复了些许,道:“我好像可以走了。这就告辞吧。”

“走?”

“嗯,难道你要留下我不成?”

江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嗯,请说。”

江离道:“九鼎宫非外派所能擅入。你是洞天派的传人吧?”

“嗯。原来你早看出来了。”

“这九鼎宫里,对四大宗派的各种记载很多。”江离道,“四派虽然同源,但发展到今天却已经有了相当大的隔阂。你无缘无故闯进来,本来我是不应该轻易放你出去的。不过…我不想和你动手。”

川穹道:“我也不想和你动手。”

“但九鼎宫的事情,我却不想在我这一代泄漏出去——尽管我也不知道你在这片刻里探视到了多少东西。”

川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将九鼎宫的事情外传?”

“是。”江离道,“也不要跟人提起我接掌九鼎宫的事情。”

“嗯,好吧。虽然我也不太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一件事情。”

“嗯?”

江离道:“你和有莘不破是朋友吧?”

“算是吧。”

江离道:“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起冲突,你会帮谁?”

川穹道:“有莘不破虽然也算是我朋友,但跟他吃顿饭,帮他一些小忙可以,但还不到要帮他打架杀人的分上。你们俩要是起冲突,我不会插手的。”他直视江离的眼睛:“你要对付他?”

“嗯。”江离道,“我要利用他来保持东西双方和平的局面,为大夏恢复元气争取时间。所以在有莘不破来到夏都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先在这里住下?我看得出你的身体也还没有恢复,需要有个地方静养。”

川穹沉思片刻,终于道:“好吧。”

燕其羽其实没有睡着。她根本就睡不着。北方杀伐之声时起时歇,但川穹出去以后就再没回来过,“他去哪里了呢?如果说是在外面守夜,为什么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燕其羽抚摸着手中的白羽:“另一片白羽的气息变得好遥远,弟弟,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川穹跟在江离后面,在一个殿堂中停下。

“这里是四维殿。”江离道,“据记载,四派中的高人如来作客,一般都会在这里歇息。”他指着其中一个大门道:“心宗的前辈和血宗的前辈都曾入住,就只有洞天派的高手没来过。你是第一位。”

川穹扫了一下四道紧闭的大门,道:“为什么有四个门呢?你们太一宗是九鼎宫的主人,难道也住在这个地方?”

江离道:“太一馆是虚设的,用以陪衬三派,同时表示太一宗对其他三宗的尊重。不过,听说几十年前我师伯伊挚来夏都的时候曾住在这里。住进太一馆的,他是第一个。”

川穹道:“那他现在还住在里面吗?”

“当然没有。”

“那太一馆现在住着谁?”川穹道,“虽然大门紧闭着,但我可以感到里面有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在。”

江离望着那道用符咒紧紧封闭的大门,出了一会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确实是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多年了。这个人原来在这里,我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吧。”

川穹也不追问,便向洞天馆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步,屏息闭目,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怎么了?”

“有人打开了一个空间通道,通向一个好奇怪的地方。啊,那地方和至黑之地完全不同,那么缥缈,那么恍惚。”

“空间通道?”江离问道,“是贵门中人么?”

“对,应该就是祂。”

“祂?”

第十九章 国事私事

从傍晚开始,有莘不破和姬庆节开始轮番冲击北狄大营,虽然一时没把胡阵冲垮,却也令北狄方面士气大馁。

北狄之主始均厉始终没有出面,姬庆节推测始均厉正在休养,可能是打算再次召唤应龙。

此刻,有莘不破和姬庆节正处在发起下一轮攻击的休整期间。

此时,已近破晓,姬庆节看有莘不破突然神色间有些恍惚,怕他是在那心宗高手的阵法里面受了什么伤害,有些担心:“打那心宗奇阵很费力气吧?是不是元气没有恢复?”

“不是。”有莘不破道,“我没费多少力气,估计是因为那老女人的元气被羿老大他们耗得见底,所以我才赢得那么容易。”

“可我看你精神好像不是很好。”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有莘不破道,“在那个古怪阵法里面,我看到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别想太多,那里面的一切应该都是幻象。”

“我原来也以为是。”有莘不破道,“但现在想想,只怕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幻象的话,不可能引起大家那么强烈的反应。只怕羿令符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所以才会那么委顿。”

“希望他们早点恢复精神。”

有莘不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看他们应该没什么事了。桑谷隽能打起精神坐镇融父山十二连峰大阵,羿老大修为深厚,绝不会比桑小子差。我看他不肯出来,多半是发懒而已。”

姬庆节笑笑,不说什么,见有莘不破忽然又恍惚起来,劝道:“你到底在迷糊什么?现在这样无所谓,要是待会遇上始均厉,一个不留神就大难临头!要不这样,你把事情说出来看看会不会好些。我也常常犯迷糊,后来找到个说话的朋友,把苦水倒出来,心里就好多了。”

有莘不破犹豫了一下,道:“我的来历,你知道吧?”

姬庆节点了点头:“桑谷隽跟我提过。”

有莘不破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桑谷隽有没有跟你提过?”

“没有。他只是跟我说起你是东方那位伟人的孙子。”

“我跟你结交的时候,没有提起我父系的姓氏,倒不是刻意对你隐瞒,而是因为我不想提起。”有莘不破道,“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姬庆节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随即缓和下来。

有莘不破道:“我逃出来的原因很复杂,我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你我本是一路的人,应该可以理解。”

姬庆节笑道:“确实。”

有莘不破道:“我从家里一路逃出来,用我祖母本家的姓氏,改了姓名,学着江湖人物的言行举止,尽干一些和我原来身份很不搭调的事情——因为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忘掉过去。”

姬庆节道:“你在家里很不开心吗?为什么要忘掉?”

“也不是很不开心。唉,我小时候的生活,只怕和你差不多——嗯,可能比你舒服些。我想忘掉过去,倒不是因为那段生活不开心,而是想忘掉那个身份!”

“我明白了。”

有莘不破道:“然而并不是很成功。我尽量表现得粗鲁些,却常常露底——每次江离看破这一点都在偷笑。我想远离那个身份,可现在想想,我一路来干的事情全都…”

“全都怎样?”

有莘不破叹了一声,道:“全都是对东方政权有利的。”

姬庆节沉吟道:“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嗯,本来是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最终能摆脱这个身份的话,这些事情就算是我对父母之邦的回报。可是,可是…”有莘不破道,“可是那个老女人的阵法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结果: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牵引着我回去。这一点,我以前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可是…”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

姬庆节道:“可是那个阵法让你看到了这些?”

“不完全是。”有莘不破道,“雒灵是心宗的传人,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我多多少少对她们心宗有些理解。那个阵法让我们看到的,应该不全是幻象,而是潜藏在我们心里的某些想法。然后她们在里面再做点手脚——这样才能对我们造成最大的伤害。”

姬庆节道:“你在阵中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师父。”

姬庆节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伊挚前辈么?”

“嗯。”

“有时候,我也蛮羡慕你的。”姬庆节道,“当世英雄,能让家父服气的寥寥无几,但对伊挚前辈,他老人家却推崇备至。”

“他确实很了不起。”有莘不破道,“爷爷遇上他,是一种缘分。我们父子叔侄两代都拜在他门下,也是一种缘分。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更怕。”

“怕?”

“怕被他捉回去。我现在比刚离家的时候强很多了。但回想一下,我之所以能进步得这么快,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帮我打的好根基。我面对仇皇都敢挥刀直进,但如果面对他…我想我没法对他动手,只能乖乖被他捉回去。”

姬庆节微笑道:“尊师重道,这是好事。”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头:“可我不想回去啊。不过,在那阵法中看到我师父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在骗自己。我隐隐约约感到,无论我怎么逃避,该来的始终会来。”

姬庆节一阵黯然:“你说的不错。”他仿佛不是在说有莘不破,而是在说他自己。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已经接受现在这种生活了。”

“算是吧。”姬庆节道,“无论如何,习惯了就好。”

有莘不破皱眉道:“可你不觉得难受吗?”

“之前以为会,但进入这种生活状态之后就会发现没以前想的那么严重。至少不会过不下去。”

有莘不破摇头道:“我不懂。”

“简单来说,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在过日子。”姬庆节道,“每天把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等着明天。”

有莘不破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神色:“那不是很没劲?你不觉得这样过日子很…很不痛快吗?”

“嗯,有点。”姬庆节道,“可是我想…等过了这一阵,或许会好些。”

“过了这一阵?”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始均厉压在前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才…”

“不对!始均厉不是原因!绝对不是!”有莘不破道,“当初我们在西陲遇到共工之后水族的‘无陆计划’,那是一个不小心整个世界就会被颠覆的大难。可我那时并不觉得郁闷,相反,跟水族打的时候我们可痛快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说不太清楚。”有莘不破道,“可离家这段时间里,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冒险、寻宝、见高人、杀贼寇…”说着他右手虚劈,大叫起来:“痛快啊!”

姬庆节想起桑谷隽酒后跟他说起的游历,心中一阵向往:“确实很痛快啊!”

“怎么样?”有莘不破按住了他的肩头,“等我们把始均厉解决掉,嗯,再把江离救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去流浪,怎么样?”

姬庆节骇然道:“流浪?”

“干吗?”

“可是…可是我…”

“你怎么了?”

姬庆节叹道:“爹爹不会答应的。”

“那就瞒着他。”

姬庆节踌躇道:“我是这邰城的少主啊,怎么能说走就走?”

“桑谷隽还是巴国的王子呢!”有莘不破道,“去他妈的!什么王子世子,那些座位上有我们坐着,天下是闹哄哄的,少了我们几个也照样闹哄哄。”

姬庆节道:“等这件事情做完再说吧。”

“始均厉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江离呢?”姬庆节道,“救出江离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有莘不破的心沉了下来:“我知道。但以前我们一样经历过很多难关…”

“这次不同的。”

“不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难一点而已。”

“你们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姬庆节道,“以前你们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解决事情,不过这次…大夏立国数百年,根基深固,只怕不是你们几个能对付得了的。”

“也许…总会有办法的。”

“你不会天真到要靠运气吧?”见有莘不破不说话,姬庆节道,“其实,要救出江离,只有一个办法。”

有莘不破眉毛扬了扬:“什么办法?”

姬庆节道:“就是寻找能和大夏匹敌的力量。”

有莘不破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姬庆节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要想救出江离,你必须回亳都。”

“别说了。”

姬庆节却没有停下来:“大夏王都不但盘踞着血宗和镇都四门,还有无数精兵强将。此外像登扶竟那样的高人,谁知道有多少。你要从那里把一个人救出来,要么强攻,要么暗偷,要么…”

“要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