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汉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夸口,最主要的,还是我父子两人种花有秘法,花好,光顾的人自然就多。”

“秘法?”那十夫长有了兴趣,“什么秘法?”

那老头子瞪了他儿子一眼,那青年汉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低下了头。

那十夫长愠道:“老叔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卖花的,也就是随口问问。难道还怕我们得了你们的秘法,转行去抢你们的饭碗不成!”

他身边的卫兵也跟着起哄。那青年汉子逼不过,才道:“说大人来抢饭碗,这说哪里去了?大人哪里会看得上这贱活儿?实在是…我们这里面有难言之隐。”

那十夫长道:“什么难言之隐?”

那青年汉子为难道:“大人真要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不说。不过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长道:“什么事情?”

那青年汉子道:“这件事情,说来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请大人包涵包涵,若觉我们父子二人做得不对,我们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长听他说得神秘,更来了兴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们半个多月的酒食,就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你们担待着些。”

那青年汉子道:“其实我们这花生得好,主要秘诀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长道:“花肥?你们用什么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长吓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杀人养花!”

那对父子吓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们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这阵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我们父子一时好心,就把那无主的尸体埋了,后来意外地发现,那些坟墓上开出来的花竟然格外鲜艳。一开始我们只是采摘了进城来卖,后来见卖得好,便干脆在坟墓上种花。再到后来干脆去寻些无主的野尸埋了,再在坟上种花。”

那十夫长道:“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汉子道:“大人不会抓我们吧?”

那十夫长笑道:“现在什么时世!就是我们把你们抓了,大理卿那里也没空来理会你们的事情!”

那青年汉子舒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啊,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了多长了。”

那十夫长道:“为什么?”

那青年汉子道:“尸体不够用啊。”

那十夫长道:“不够用?我可是听说外面饿殍遍地的,这么快都给你们用完了?”

那青年汉子道:“不是不是。这尸体虽然多,可合适的却没几具。”

那十夫长道:“这尸体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那青年汉子道:“这到底是什么理儿,我们父子俩也参不透,不过按照我们这些日子来的试验,确实只有一些尸体能让花开得鲜艳。”他扫了挂在广场上的上百具尸体道,“大人你这里,倒有好多尸体是适合的。”

那十夫长喝道:“大胆!这里挂的尸体个个都是叛贼!就是少一具上头也要怪罪!你倒敢来打这主意。”

那对父子吓得又跪了下来。一个卫兵见了道:“大人你也别这样生气。照我说,这里这么多尸体,就是送他们一两具,谅别人也看不出来。现在这光景,上面的人应付东边的战事都来不及呢,谁来管这些小事!”

那十夫长沉吟道:“他们可是要出城门的,就算我们真送给他们,他们能走出城门?”

那青年汉子见他意思有些松动,忙道:“这些天我们和城门的官爷们关系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们从来不来仔细检查的,如果把尸体藏在这花泥之中,想来可以顺利出城。”

那十夫长还在沉吟,那老头招儿子近前说了几句话,一个卫兵叫道:“你们嘀咕什么啊!”

那青年汉子忙道:“我爹爹说,若是没有合适的花肥,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话,以后这花卖出去的银钱,我们愿意和大人对半分。”

那十夫长冷笑道:“几株花能有多少利钱。”

那青年汉子说了一个数字,那十夫长大惊道:“这么好赚?呵!怪不得你父子俩这么大胆!”

旁边的卫兵听到,心想若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怂恿他们的长官答应。在这广场守备本来没可能有什么油水,可谁知道有人竟然会想来买尸体去做花肥,这不是从天上掉下钱来了么?

那十夫长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那青年汉子把分成变成七三,这才答应。

从此这对父子每天出城,都会从广场带走一具“合适的尸体”。一开始那十夫长只答应给三两具,但后来收钱收得顺了,就给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给了数十具,广场尸体的数目已经很明显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时局混乱,也没人来注意这事,注意到了也没人来理。

直到有一天,广场的卫兵忽然发现那对花农父子没再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夏都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不过,王都城外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却多了一个大土堆。土堆旁边种满了梅树,每逢冬天便遍树长满了梅花,花香阵阵,随着西北风向东南飘去。

第十五章 客人桑谷隽

桑谷隽来到了亳都,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荣。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来领略这一切。作为一个父亲,桑鏖望也想报仇。但作为一个王,他最终放弃了发兵的打算,因为他必须对巴国的百姓负责。而对于父亲的决定,桑谷隽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算了,反正要报仇也不一定要发兵。”

不过,在报仇之前,桑谷隽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他来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听到了王宫的所在。成汤是一个创业的君主,王宫并不显得奢侈。不过这个时候的亳都已经处于神州文化的顶峰,商都的国民无论在衣着上还是在精神样貌上都展现出和远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气象。风尘仆仆的桑谷隽,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站在王宫前,抬头用阳城口音跟阶梯上的卫兵说话:“我想见有莘不破。”

轮值的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王孙。”桑谷隽重复了一下。

“你要见我们王孙?”一个将领装束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桑谷隽,他阶级不算低,颇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隽并不是普通人。“阁下不是商国人吧?要见我国王孙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将领很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桑谷隽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叫桑谷隽,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将领道:“哦,是这样。那好,我给您通报一下,请您稍等。”

那将领进去通报的时候,有一个卫兵领了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稍待,并奉上一杯水。卫兵出去之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桑谷隽感到一阵惘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如果由巴国行文告知,商国大概会用很高的规格来接待他吧。但他却不想变成这个样子。这次东来,他希望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有莘不破帮一个忙。然而他现在却有点怀疑起这个决定来。

过了好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装束齐整的有莘不破跑了进来,见到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桑谷隽!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得砰砰响。有莘不破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脚步声却明显比上次见面稳重得太多了。

“还好。”桑谷隽笑了笑,但却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说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

“不破。”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桑谷隽一时想不到比较适合的开口方式。他很担心燕其羽,不过离开孟涂之前,燕其羽的情况还算稳定,似乎还不到危急的关头。都雄魁曾经说过,燕其羽会怀孕三五年,在生产之前不会有危险。血祖是当代宗师,代表生命奥秘掌握者的巅峰,他的断语不是孟涂的良医所能动摇的。就连桑谷隽自己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见不破的祖父吧,毕竟这是应有之义。”

于是桑谷隽在有莘不破的引见下拜见了成汤和伊挚,两人对他都很看重。虽然正值夏商对决的关键时刻,但两个老人言语间并没有涉及国事的内容,有莘不破的爷爷只是问了桑谷隽家里的一些情况,伊挚则跟他谈论了一些召唤秘法。

晚间主人设宴,到场的都是东方的青年才俊。几个大嘴巴的人夸耀了一番桑谷隽的威名,几个自视甚高的人旁敲侧击地考较了一下桑谷隽的学问,又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整个宴会笑声起伏,热闹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显,桑谷隽也一直保持笑容。这一晚直喝到夜深人静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隽和几个服侍的宫女了,有莘不破举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几个月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桑谷隽回应地笑了笑。他知道从一见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地表现得很快乐,他也很努力。但当宴会一散,眼前再没有不相干的人,耳边再没有不相干的话,偏殿竟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恼人,两个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谷隽抬头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羿令符。“如果羿令符在这里…”他本来以为来亳都之后会有机会找到一些和羿令符有关的消息的,因为据传夏都那边并没有拿住这个鹰眼男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可是来到亳都之后,桑谷隽才发现商人对箭神传人的行踪和他一样没有头绪。刚才那么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轶事,偏偏没有一句涉及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最传奇的男人。

“他们不提羿令符,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么顾忌吧。”想到顾忌这个词,桑谷隽胸中大为郁闷,因为他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时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说话还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见他正不断地举杯喝酒。这个时候,酒成了一种道具,用来掩饰尴尬的道具。

“为什么会这样呢?”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并不想要和他生分。刚才两人一见面,有莘不破冲上来拥抱他的动作依然和以前一样,可就是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感到那是有莘不破进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的。之后他带桑谷隽去见成汤和伊挚,再大设宴席,请来一大群年轻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把场面搞得很热闹,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俩已经生分了。

桑谷隽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冲动。他们是敌对的,可又惺惺相惜。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对骂也是不遗余力,现在离那时还不到两年,可感觉当时的事情是那么遥远。

桑谷隽又想起了他们离开蜀国,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芈压在旁边搅和,有羿令符在旁边观战。江离和雒灵似乎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可感觉上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完全融为一体,不管是打架的、帮手的、劝架的还是待在旁边不理会的,个个都是一幅图画里切不开的一部分。那段时光里,他们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葡萄一样,有点青涩,却没有半分忧虑。

可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芈压不在身边,羿令符失踪了,江离的动向变得扑朔迷离,而雒灵…想到了雒灵,桑谷隽记起了来亳都的正事,于是打破了沉默,迟疑道:“不破,雒灵…怎么没见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成什么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有莘不破丢了酒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叫雒灵。

桑谷隽道:“这种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随即转头笑道:“你看我,糊涂!”叫来一个侍女,“请娘娘出来相见。”

那侍女领命进去之后,桑谷隽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雒灵的身子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没什么,顺利得很,刚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园散步。她很疼孩子,只是没什么奶水,有些沉郁——不过大体上还是过得挺开心。我想她大概是后悔当初进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门中人,那奶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在说笑,也陪着笑了两声。他怕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沉默,忙又添了一个话题:“她的闭口界过了没有?常常说话吗?”

有莘不破摇头道:“没有,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知道那该死的闭口界什么时候才过…”

突然,殿内传来侍女慌张的惊呼:“不好了!娘娘不见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惊,随即勉强笑道:“下人大惊小怪,雒灵大概是到花园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离去以后,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隽还是觉得偏殿中好像没人。

过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来,这时他脸上连最后一丝从容都已经不见了。

桑谷隽问道:“怎么了?还没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说要去办点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她怎么…”

“办点事情…”对于这个变动,桑谷隽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种种结果,可无论雒灵答应救助燕其羽、拒绝救助燕其羽,还是说对事情无能为力,桑谷隽都觉得不像是雒灵的风格。可是现在,雒灵却不见了。

“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才是她的风格吧。”桑谷隽心里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应该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顿脚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无事,对吧?”

“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不行,我这就去找师父。等找到了她,我们再喝酒。”

“不了。”桑谷隽道,“我…还有点事情。”

“这怎么行。你万里而来,我…”

“好了,我们一场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这些。”桑谷隽道,“其实这次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嗯,临别前说句或许和公事有关的吧。昆仑的玄战,我爹爹应该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不过我会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话,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里了结!”

桑谷隽终于还是走了。在目送他离去的那一瞬间,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紧抽,痛苦得几乎想要呕吐。羿令符行踪未明,连师父都说他或许尚在人间,但有莘不破内心深处却清楚,无论羿令符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朋友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今天,当桑谷隽转身离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这种感觉。

有莘不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完全无能为力。他可以一刀劈开一座大山,却无法让和好朋友的关系恢复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

第十六章 妺喜之约

“娘娘,孩子饱了。”

雒灵把儿子抱回来,小东西正朝她笑。哄了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于是雒灵也在孩子身边躺下,闭目养神。

回到亳都之后,日子过得很平静,值得一说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有。东西双方的战事本来很紧张,但因为夏人提出上昆仑玄战,地面上的战争反而停了下来。

今天她听说桑谷隽来了,然而也没有什么表示。有穷商队几个成年首领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这种微妙一直维持到水族事件爆发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后,当真相逐步披露,当每个人逐步成熟,那种超然于利益、恩仇、门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开始被命运撕裂得四分五裂。

“那个男人,大概不会想要见我吧。”雒灵并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对于桑谷隽的来访,不破自然显得很兴奋,她却认为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便装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的雒灵,破天荒做了一个梦。

梦是心灵的另一种展现,心宗的高手,修为到了雒灵这样的境界,是不会轻易做梦的。如果做梦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的修为到达某种临界点,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第二种可能则是有外人作祟。

尽管是在梦中,雒灵仍能保持冷静。沉吟片刻之后,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梦给她。能穿越亳都王宫禁制引发她梦境的,如今只有一个人了。

“师姐,是你么?”

“妹妹,你可真厉害啊,这么快就猜到了。”声音很缥缈,雒灵知道这是受到王宫禁制影响的缘故。她知道妺喜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有要紧事说,便默运玄功,把妺喜的梦中幻象接引过来。

“妹妹,听说你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辛苦了。”天蚕丝袍下,妺喜依然那么年轻迷人。

“嗯。”听妺喜提起儿子,雒灵脸上泛起一阵微笑。

“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儿,成么?”

雒灵道:“还是不要吧,他还太小,现在就让他入梦会伤害他的。”

妺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灵微微一笑,手指虚划,勾勒出儿子的幻象来:“姐姐你瞧。”

妺喜赞道:“啊,真可爱。早知道,我也生一个。”

雒灵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替姐夫生下一个呢?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会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讶然道:“妹妹你说什么?”

雒灵重复道:“我说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失笑道:“妹妹,你这句话可真让我不敢认你。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从而知道你已经得到这个梦境的主控权,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我那个雒灵师妹了。”

“哦?我变了好多么?”雒灵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

她回想起出谷之后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整个人生来得没有缘故,也完全看不到归宿。直到我遇到他…”

“遇到妹夫?”

“嗯。我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声和别人的心声不大一样。后来我看见江离和他闹矛盾,甚至想对他不利,那一瞬间我竟然心向着他——甚至想冒险帮他。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师姐,你当初遇到姐夫也是这样子吗?”

“不是。不过内心的经历也有雷同之处。”

雒灵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对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时间里我想:干脆就把他作为我炼心的工具吧。于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重要得让我颠倒了当初的目的,宁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机之中也要探究他对我的心意。师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妺喜叹道:“我不知道。如果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说不定比你还严重。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雒灵摇头道:“没有。师父或许会有答案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开不了口。”

妺喜道:“那今天为什么又开得了口了?”

雒灵手抵右腮,眼神凝聚处显现出她孩子的幻象。

妺喜道:“因为这个孩子?”

“大概是吧。”雒灵道,“这小东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来我也不关心。可他一出世,一听到那声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变了。在他出生之前,为了试探他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他。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对我更重要一些了。”

妺喜道:“那师门的理念呢?宗门的归宿,你已经完全抛弃了么?”

“我不知道。”雒灵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却没什么不快的感觉。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平静,只是挂心着这小东西的一举一动…”

妺喜凝神看着雒灵,过了好久才叹道:“妹妹,你现在的样子很幸福。不过也实在不像本门的高手了。”

雒灵道:“本门的高手,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唉,我也说不清楚。”

雒灵道:“也许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规定本门传人应该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许我们的先辈们都把事情搞错了。也许我们的心并没有那么玄妙,也不需要那么玄妙。只是把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又能维持住一种…一种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状态,便足够了。”

妺喜道:“那灵魂的独立、弱水的横渡,也能靠你这种想法来完成吗?”

雒灵道:“现实若是完满,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够感到这一刻的满足,何必以灵魂的独立来追求无碍的永生?更何况,以这种平和的心境,或许更能体验到与造化同一、无待于外物的妙境呢。”

妺喜沉默良久,说道:“妹妹,或许该由你来掌管本门才对。你比姐姐强多了。”

雒灵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说不定早已误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妺喜叹道:“不,我是说真的。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现在的形势。眼见玄门大战一触即发,我心宗能否度过这一劫都难说。”

雒灵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便是。只要我们不上昆仑,玄门会战,与我心宗何关?”

妺喜道:“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雒灵道:“是姐夫逼姐姐帮忙吗?”

“不是。”妺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帮他分忧。”

雒灵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势不两立,姐姐,这件事我可没法帮你的忙。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亲自动手伤害不破,我绝不出手干涉这事。姐姐,你最好也别陷入得太深。”

妺喜道:“妹妹,我怎么会要你站在妹夫的对立面来帮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解决。本门现今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他们的对立,而是另有强敌。”

雒灵道:“另有强敌?除了鼎革大变,还有什么能动摇本门的根基?”

妺喜一字字道:“桑——谷——隽!”

“他?”雒灵摇头道,“桑谷隽近来功力大进,可凭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想动摇本门千百年的道统?不大可能。”

妺喜叹道:“妹妹,桑谷隽固然根基浅薄,可他背后却是那个害师父伤了一辈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师父之间的孽缘,则牵涉到本门千年相传的那个大诅咒!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雒灵听到诅咒两字默然不语,妺喜又道:“我已经和桑谷隽交过一次手了,情况很不理想。我伤了他一个朋友,可小水之鉴也被他设计毁掉了。现在如果再面对他,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雒灵道:“可惜当初师父传我们小水之鉴的时候,让我们在小水之鉴上分别烙上了心印,否则我倒可把另外一面小水之鉴转交给师姐。”

当初独苏儿让两个徒儿分别在小水之鉴上烙上心印,令两面小水之鉴各有归属,旁人无法使用,那是为了避免两个传人为了争夺宝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灵愿意移交宝物的情况下,这反而成了障碍。

妺喜叹道:“妹妹,姐姐这些年在夏都锦衣美食,功力进境不大。当时在邰城见你轻易施展离魂术,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经远不如你。夏都一战我已经信心全失,现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鉴借给我,我也没把握能胜过桑谷隽。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上昆仑去。不是为了帮你姐夫打赢玄战,而是为了守住我师门众位师尊先辈的遗体。”

雒灵动容道:“师尊先辈的遗体?”

妺喜道:“本门高手在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便会前往昆仑,灵魂脱窍而出,强渡弱水。遗骸则寄存在昆仑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过,除非昆仑之门大开,否则能来往昆仑的只有洞天派的高手传人。所以师父才会拜托藐姑射带她前往昆仑。”

雒灵道:“这我知道。可师姐你刚才说守住师尊和历代前辈的遗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去守住?”

妺喜道:“桑谷隽对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宫之中他无可奈何。但现在他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上昆仑,进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现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门秘事,他既然能帮桑谷隽造出一个虎魄,自然也能把这些秘密告诉他!”

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桑谷隽会以师尊的遗体为要挟?”

妺喜道:“不管他会不会这么做,我都一定要上昆仑守护方寸山。哪怕桑谷隽会毁掉师尊遗体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险。师尊她们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孤傲高洁!她们弃世之后,我这个掌门再没出息,也绝不能让臭男人糟蹋她们的遗体!”

雒灵听了妺喜的话,来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说道:“姐姐,方寸山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既然是本门根基所在,应该对我们很有利才对。”

妺喜道:“想来如此,不过我也没去过。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昆仑的,他留给桑谷隽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对付本门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实在没什么把握。”

雒灵道:“那师姐你的意思是…”

妺喜道:“妹妹,你这次能否帮帮姐姐的忙?虽然这次是为了维护师门重地,但姐姐也不愿意搬出掌门的架子来压你。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你的本事又远胜姐姐,不得已,姐姐只能求你了。”

雒灵忙道:“姐姐快别这样说。”

妺喜道:“若这次来寻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开口了。可桑谷隽毕竟和妹妹没什么关系,他桑家也表明不会直接介入夏商争端,你帮姐姐对付他,无关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