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穹道:“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么?”

彭陆沉默了,但他的眼睛却分明充满了坚持。

川穹道:“你留在这里,我到基界去一趟。”

彭陆道:“你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还有个办法的,不过没有太大的把握。趁还有一点时间,我要去把基界通往下界的大门都关了。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我失败了,整个昆仑都被吸进去,也许还可以保住下界不受影响。”

彭陆道:“要不要我去帮你?”

川穹道:“这件事情你帮不了我什么的,而且…”他看了一眼藐姑射,“如果能够的话,试着把祂杀了——现在也许还来得及!”说完便消失了。

彭陆看着藐姑射,藐姑射也看着彭陆:“小伙子,你真要杀我么?”

彭陆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在这里对我比较有利。”

藐姑射叹了口气,脸上有一股在川穹面前没有显露的凄美。

彭陆道:“其实,你对你徒弟的态度好像很特别。”

“是吧。”藐姑射道,“他就像是过去的我…也像是我的来生…”

彭陆道:“他嘱咐我杀你,你伤不伤心?”

藐姑射道:“如果我不想死,你杀不了我的。如果我想死,怎么死又有什么所谓…至于伤心…我已经忘记这种东西了。”

彭陆看着祂,有些不理解眼前这个人:“这真是和师父齐名的宗师吗?为何处处都是破绽?难道他是为了诱我出手?可是也不像啊。”正迟疑间,忽然发现长生之界出现了新的尸体——那是粉碎得连血滴也不完整的尸体。而那粉身碎骨的尸体,似乎竟是来自于是非之界。

川穹的警告引起了昆仑基界的大混乱,东西方的玄士大将纷纷逃命,连师韶和登扶竟的乐战也停了下来。

川穹关闭了基界通往下界的所有通道后,虚空中那条可怕的裂缝已经大到连基界也可以看见了。

“奇点之界和长生之界的通道已经关闭,混沌之界我是赶不及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是非之界…江离,你应该知道如何断掉混沌之界与下界的通道吧?”

第三十七章 鸣条之战

大夏王履癸坐在宝座上,品着美酒。他的坐姿依然英武,如果他不是天子而投身武道,他其实也可以媲美三大武者吧。

只可惜啊,美人不在附近,不然今天的天气,却正好出去打猎。

昆仑的玄战还没有结束,自己那个愚蠢的儿子正用九鼎为大夏王朝拖住商人最重要的力量,而东南的战况却似乎非常理想。

如果昆仑的局面不堪收拾,那就切断昆仑与人间的通道,就让已经上昆仑的人都去死好了,只要最后美人能逃回来,那就行了。

“陛下,陛下!”

一个老臣匆匆跑上大殿,呼号着仿佛失了魂魄。

“商军…商人的叛军…出现在了西面!”

“什么!”

西面?那怎么可能,商国可是在东面。

但已经没有时间去质疑这一切了,商国的军队正一拨拨地出现在了西方,正向夏都逼近过来。

当…

酒杯落到了地上,履癸在刹那间丧失了方才的风度。

“混账!”他怒吼着,“没用的都雄魁,狡猾的商贼!”

“陛下…现在…现在怎么办啊…”

“慌什么!”履癸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挥动着,道,“朕还在这里,大夏亡不了!”他发出了号令,“整军!”

可是,由于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经调往东方,大夏王都之内,还有多少兵马?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能否把江离调回来呢?

昆仑的玄战固然重要,但现在火烧眉毛,顾不得了。

“宗主…好像出了大事了!”

“嗯。”江离喃喃道,“应该是宇空,没想到,藐姑射竟然会这样决绝。”

“那当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暂时放下和东人的成见,联合所有人的力量…”

“没用的…”江离道:“除非是季丹洛明出手,可他现在大概没心思理会这个了吧。对那个男人来讲,有穷饶乌的最后一箭比整个世界都重要!”

“那我们…”

“等吧,等吧。”

“等?”

就在这时,下界又传来了可怕的消息。

山鬼看到了玄光传信之后,整张脸都苍白了。

成汤竟然率领精锐,迂回奇袭,如今已经从西面逼近了王都,如今正与大夏王决战于鸣条。

天上地下,昆仑王都,竟然同时遇到了最大的危机。

“宗主!”山鬼、河伯一起道,“陛下要我们赶紧下界援救!”

“下界?”江离的眼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感,“现在还来得及么?其实下界的战争,从我听说都雄魁大人没上来时,我就预感到下界的情况已经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下去…”

“来不及了。九鼎已经植根于此,要把混沌之界的布置解除,需要时间。解除之后再回到下界也需要时间…只怕没等我们赶到,下界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那…”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当我们企图让昆仑与下界的战争一起胜利的同时,也应该要考虑昆仑与下界会一起失败的可能…但这还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担心的是,当不破来到我这里的时候,下界的事情已经解决,而我却还站在这里。到那个时候,我到底是要去阻拦他,还是去帮助他?哈哈…山鬼啊,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幼稚、这么无力…”

师韶坐在夔鼓上,颓然道:“好像没有办法阻止了。”基界还活着的人都已经逃光了,只剩下另外一个瞎子陪伴着他。

“这的确不是我们能阻止的。”登扶竟道,“不管怎么说,藐姑射选择在这里发动宇空,总算不是太绝。”

师韶道:“师父,我好像听你说过,季丹大侠可以在宇空完全完成之前破解它。”

“不可以!”登扶竟道,“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在奇点之界关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生死、荣辱、天下、是非都抛却了。我们的乐声虽然可以穿透藐姑射设下的虚空隔绝,但我们的乐德不允许我们为了苟延自己生命而去打扰那场对决!”

师韶道:“但这宇空真的不会影响到下界吗?”

登扶竟道:“昆仑是另外一个时空。只要能及时关闭所有通道,应该不会影响下界才对。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江离宗主,川穹也去了是非之界。应该还来得及。”

师韶道:“也就是说,到时候死的,可能只是我们几个而已了。唉,不知不破怎么样了。若他也死在这里,那便麻烦了。”

登扶竟道:“东人既然寄望于他,想必他是极有担当的。此刻他连是非之界也还没破,更别说混沌之界的江离宗主,有担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下去的。”

师韶道:“都雄魁大人已逝,血剑之鸣亦成绝响。下界战火逼天,却不知此刻如何了。”

登扶竟道:“你奏一番乐来,我听听气象。”

师韶道:“奏何乐?”

登扶竟道:“试试轩辕氏的《云门》。”

师韶擂鼓,却是一声败响。

登扶竟道:“下界大乱矣,全无盛世之德!再试试尧帝的《咸池》。”

师韶再擂,三着鼓沿。

登扶竟道:“公心已失,禅让之业不可复矣。再试试舜帝之《大韶》。”

鼓声不威而哀,登扶竟道:“乱了乱了!这哪里是大韶!徒儿,你已经入神了么?还听得见为师的话么?试试本朝之《大夏》吧。”

登扶竟侧耳听了片刻,垂泪道:“勤德丧尽,淫乱丛生!这是乱音!乱音!”又听了片刻,惊道,“咦!好多的血,好多的死人…尸体、尸体、尸体!这是战场吧?难道下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师韶手掌拍两拍,脚步站稳,停顿片刻,拳头突然雨点般擂去,发出一轮急响。

登扶竟呼吸加急,用手杖支撑住身体,说道:“这是追亡逐北的马蹄声么?”

师韶的脚步渐渐凝重,而鼓声则越来越威武,登扶竟侧耳聆听,叹道:“我军已不成军矣…”痛拍山钟,为军魂作殇。

师韶头发披散,已然全不知有我,夔鼓之响,如江河天降,澎湃不可阻遏。

登扶竟叹道:“民心已丧,都城不保矣。”再拍山钟,为都城作殇。

师韶突然停了下来,立定,蓦地跃起,用头撞了一下夔鼓,咚咚声震,略无章法。登扶竟道:“这是什么调子?”

师韶没有回答,跳开几步,举拳虚擂,稍有韵律。登扶竟道:“非《大夏》矣…此乃新乐,莫非大夏社稷已不保?”再听片刻,叹道,“新乐已成!弘矣大矣,东方之圣君,吊伐之功已成…此乐可名之曰《大护》!”

说到这里,已知势不可挽,第三掌拍出,为大夏作殇。

钟鼓之声未歇,支持不住的登扶竟却已经倒下。那钟声跨越千山万水、空间阻隔,传到了混沌之界。江离听到,泪流满面。他不用去观看鸣条的战场,就已经预感到了一切。

“宗主…”

“山鬼,听见了吗?那钟声…那是大夏的丧钟!方才,娘娘已经成功了…她终于实现了她的诡计,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三十八章 兵解

“娘…娘…”

雒灵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儿子。那小不点应该还不会说话,可她却仿佛听见他在叫唤自己。

“衣被天下,护我山河!”

桑谷隽终于请来了天蚕,护住了他最脆弱的回忆。没有什么比天蚕丝铺盖整个天地更加美丽的了——那是一种纯洁的白色,即使是在这梦幻的世界里,它依然具有令人感到安详的守护力。

雒灵在空中飘着,天蚕丝围绕着她上下纷飞,就像雨丝那么密集,又像雨丝那么温柔。

雒灵终于被天蚕丝困住了——始祖神兽的心灵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雒灵纵然能搅乱桑谷隽的心魂,却无法扰乱天蚕的意志。

然而,就在天蚕茧合拢的那一霎,雒灵看到了桑谷隽要保护的东西。

“原来…你那次来亳都,不是要来找不破,而是要来找我…”

桑谷隽全身一颤,天蚕茧那一丝破绽再也没能合上。

“伤心么?那是没法治疗的痛苦啊。就算是我,也…”雒灵没有说不能,也没有说能,然而那声叹息却是那么渺茫。

燕其羽难道真的没救了么?桑谷隽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对付我,等于是在拖不破的后腿!”

“那是我和师姐的一个约定…”

“约定…比你丈夫更加重要的约定吗?”

“不!只要完成了这个约定,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帮不破了。江离身处混沌,背靠九鼎,凝聚着太一宗历代宗师的力量,不破就这么上去一定不行的。我想得到心宗历代祖师的支持,只能这么做了。”

“你和妺喜到底立下了什么约定?”

“解除你对她的威胁…就是这样子。”

“所以你要杀我?”

“那倒不一定…”雒灵道,“其实,我只是想将你对我师姐的仇恨抹去…”

桑谷隽呆了一呆,随即怒吼道:“那不可能!”

雒灵道:“如果我能救燕其羽,你也不肯答应么?”

桑谷隽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是活着的爱人重要?还是逝去者的仇恨重要?

雒灵道:“我本不该用这个和你做交易的,但除了这样,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桑谷隽颤声道:“你真有办法救她?”

“本来,过了这么久,她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了…”雒灵道,“可是,似乎有人护住了她,要不然,她的身体早就僵死了。所以,在那个人离开她之前,应该还有办法的。”

“有人护住她?是什么人?”

“就是她的孩子啊!”雒灵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时候比大人们更有力量呢。”

“你…你真的愿意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去帮不破,只要不破平安回到下界,以他的性情,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燕其羽死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可是…可是…”

雒灵道:“仇恨是比爱更加深刻的灵魂印记,在我们灵魂的深处,它甚至比爱欲更加诱人。它让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心灵、命运与幸福。它能左右着我们的抉择,让我们在一种痛苦的快感中不断地迷失,又在一次次的迷失中加深一种注定要孤独的执著…”雒灵的眼睛里竟然放射出某种光华,“那种程度的执著,在我们心宗这里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可惜我不曾仇恨过,否则单单是这一种执著,就足以让我发动无是非了。”

桑谷隽心中一惊,道:“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渴望有仇恨不成?”

“是啊…至少是曾经…”雒灵的眼里闪动着某种渴望,“可是怨恨这种东西,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如果你在乎一件事、一个人,你怎能自觉地去抛弃它?如果你的爱念不够深,那你抛弃了它也不会产生那种偏执啊。在我的生命里,尚未出现让我怨恨的人和事,这是我的幸福…”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想…”

“很想拥有,是不是?”雒灵道,“确实如此。强大的执念,也是一种力量。不过,对于执念的追求,也是另一种偏执,叫做‘贪’。一辈子钻研心灵奥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心境,快乐,痛苦,愤怒,仇恨,都是。”

雒灵从天蚕茧的裂缝中伸出了她的手,仿佛要触及桑谷隽的眉心:“其实只要我杀了你,不破一定会恨我的,到时候我只怕就会被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与不幸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我的心境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丰富经历…”然而她的眼神终于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不想那样。二十年来,我心如止水地走来,何必为了某种所谓的理念去破坏自己的人生?更何况,那种理念也许根本就是错的。桑谷隽,我不想强渡弱水了,我只想帮完不破这一次,就回家去好好抚养我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了江离的话,“在亳都的宫殿里,逗逗鸟,插插花…”

天蚕茧内的雒灵,变得平凡起来:“少女时代的梦想,不破其实已经给我了。被坏人捉住,被情人拯救,再跟着粗鲁的他游历四方——那是多么的刺激又多么的幸福!当少女时代的梦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成为了一个母亲…”

雒灵迷惘的眼光收束起来,望着桑谷隽道:“你知道吗?不止是燕其羽被她的孩子救了,我也是。当我的心开始乱,当我对不破的情感开始变成某种偏执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出现了。炼心会让我的心灵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这种修炼本身到了某种时候又会变成一种枷锁。那小东西出现之后,我才能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过去,就像跳出了这片天地后再审视这片天地,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天地,而仅仅是一口破井而已…”

“破井…”

“是啊,桑谷隽,你对仇恨的执著,其实也可能只是这样一个东西…”

天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雒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天蚕茧,伸手一探,从桑谷隽的眉心里取出一团光芒:“看!你以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其实也只是这么一点东西而已…”

桑谷隽一阵恍惚,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然而他也不打算再想起它。

雒灵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们走吧。和师姐的约定,我已经完成了…我们一起去混沌之界,去找江离。”

桑谷隽道:“那不破呢?”

雒灵道:“我师姐的力量对付不了不破的。或迟或早,不破一定会突破师姐迷阵的。其实,我怕的反而是她太过执著,明知拦不住还要硬撑,到时只怕反而会被不破…”说到这里,雒灵忽然顿住了,眼神流露出恐惧。

桑谷隽道:“你怎么了?”

雒灵道:“我怕?”

“怕什么?”

雒灵道:“原来…原来她是可以这样的…”

桑谷隽道:“什么这样?”

雒灵道:“我们快些出去,必须赶在她想到这一点之前!”然而还来不及行动,她忽然倒了下去。她那“妺喜”的外表脱落,恢复了自己的形态。

川穹突破了迷幻,进入是非之界。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主导是非之界运转的两股力量混乱起来。

“你怎么了?”

“别过来!”雒灵伏在地上颤抖着,“师姐…你好狠!”

桑谷隽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雒灵道:“她…她引导不破兵解了我的身体。现在她的元神已经回到她的身体了…我…我变成无主孤魂了。”

桑谷隽大惊道:“你说什么!那怎么办?”

雒灵颤声道:“我虽然已经练成了魂游物外,可支持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就会被我师姐驱逐出这个身体。”

桑谷隽道:“没法补救了么?”

雒灵道:“我不知道…桑谷隽,你快出去吧,现在她还没完全夺回她的身体,但也快了,我怕她恢复过来之后会对你的真身不利。”

“可是你…”

“我会带走你的仇恨!无论如何,这是我对师姐的承诺,我不会像她那样的。”说到这里,雒灵苦笑两声,道,“桑谷隽,真对不起了,帮助燕其羽的承诺,我只怕已经没法兑现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勉强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雒灵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虚弱:“刚才和你斗心力,我已经消耗得很厉害,出去后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桑谷隽道:“你说。”

雒灵道:“不破应该还不清楚状况,出去之后,不要对他说出真相。”

桑谷隽心中一颤,道:“那怎么可以!”

雒灵的眼神却罕见的执著:“答应我!”

“我…好吧。”

“娘…娘…”

雒灵仿佛又听见了孩子的呼唤…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而瞬间忽然又大放光华:“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桑谷隽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孩子吗?”

“不!不是!”雒灵道,“是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