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和师韶同时惊道:“什么?”仰头望去,空中那道裂缝果然越来越大。

有莘不破道:“那你的空流爆还有没有?”

川穹又急又气:“当然没有了!”

“那怎么办?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白云间的声音忽然道:“未必。”

有莘不破喜道:“师父!你有办法?”

白云间的声音道:“你们看,川穹的师父站不稳了。”

众人举目望去,果然,藐姑射一手抚胸,一手搭背,不停地颤抖,不住地摇晃。

有莘不破道:“怎么回事?”

登扶竟叹道:“自然是因为他支持不住了。终极灭世岂同寻常?一个人的功力再高,也难以连续发动两次的。”

空间裂缝越来越大,但藐姑射也越来越虚弱,白云间的声音道:“这一次我们不会有危险的,他的力量应该无法支持到让宇空完成。但他要是再勉强下去,只怕会送掉自己的性命!”

有莘不破和川穹听了这句话一起呆住了,有莘不破问川穹道:“你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川穹道,“也许我从来就没真正理解到祂的用意…”

忽然间,藐姑射身子一震,竟被他头顶的无底洞吸了进去。

川穹大骇道:“我去救他!”

然而一条人影比川穹去得更快,在藐姑射被无底洞吞噬的前一刻抱住了祂要把祂扯回来。

尽管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地上的两个年轻人还是在一瞬间知道那人是谁,一起叫了出来:“季丹!”

已经瞑目待死的藐姑射全身一颤,睁开眼来,凄然道:“你怎么来了?决斗结束了么?”

季丹洛明怒道:“我还哪里顾得上什么决斗!”

藐姑射的睫毛就像被情人抚摸般颤抖着:“你…再说一遍…”

季丹洛明怒道:“都不知道你这个人为什么…”

藐姑射半眯着眼睛,十分沉醉,忽然间瞳孔暴张,消失在季丹洛明的怀中,又出现在他的背后,抱住了他。季丹洛明还没反应过来,一箭飞来,从藐姑射背后射入,穿透祂的身体又刺入季丹洛明的后心,把两个人的心脏钉在一起。

这是有穷饶乌最后的一箭,在这一箭射出之前,那个号称箭神的男人就已经死了,而这一箭透体而入,藐姑射和季丹洛明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也已一起死去。

两个人一起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被无底洞吸了进去。

第四十三章 往事如昔

川穹捂着脸,跪了下来,跟着又俯伏在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这双洁白如雪的手后面掩藏着怎么样的神情,也不知道这个远离尘土的朋友此刻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贴近脚下的尘埃。

登扶竟颤巍巍站了起来,幻化出一张古瑟,一曲叹息之音,为逝去者招魂。

“我要去至黑之地。”川穹站了起来,说出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来。他的双手已经放开,脸上没有泪痕,眼中没有犹豫。

“去至黑之地?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要把师父和季丹的遗体接回来。”

有莘不破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劝无可劝,然而仍然忍不住道:“你有把握回来么?”

“没有。”川穹摇头道,“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回来。”

“那你岂不是要去送死?”

“那个地方,或迟或早我总要去的。”川穹道,“既然如此,不如就现在去。”

有莘不破道:“但如果你无法回来,那这一去岂非枉然?”

此时是非之界和混沌之界的重叠已经稳定,川穹望了一眼远处的江离,说道:“只要江离的元神在,我还是有机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了,跟着闪现在高空上,在无底洞完全合拢之前跳了进去。

师韶喃喃道:“他这样做,值得么?”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有莘不破低着头,说道,“藐姑射和季丹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师父和朋友那么简单。如果不把他们接回来,川穹在这个世界大概会很寂寞吧。”

师韶呆住了,道:“你似乎很能理解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莘不破转身面向巨树,说道,“无底洞的威胁已经解除,你们不用着急下去,等我和江离谈妥了再说吧。我们就此别过。”

师韶道:“我跟你去。”

“不。”有莘不破摇头道,“这件事情,我想自己处理。”仰头叫道,“师父!”

被呼唤者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思,说道:“你的意思,可是要我莫干涉你的决定。”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见白云紫气默认了他的请求,便迈步前行。他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地接近混沌之界的中心,巨树下那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终于,连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清了。

江离坐在一个巨大的树疙瘩上,那双漠视昆仑万物的眼睛在看到有莘不破后,还是泄漏出一些内心的动摇。

有莘不破站在江离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江离倚着巨树,被有莘不破看着。

“我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莘不破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江离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你很希望我早点来?”

“本来并不希望。但在发现都雄魁大人自作主张留在下界以后,我就时时刻刻盼望着你快点来。你早一刻到来,我们之间胜负就能早一刻解决。如果我赢了,我就能带着玄战大胜之余威回下界压服东方的叛逆。如果你赢了,那我也不用留在这个地方空自焦心。可是…”江离顿了顿,道,“你却等到这个时候才来。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我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筹谋这么久,在混沌之界安排下这么大的阵势,等到的却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对决。”

有莘不破盯着他,愤然道:“输?赢?我们之间为什么要有输赢?你本应和我们站在一边的!我们的输赢,就是你的输赢!”

“你们?应该是你吧。”

有莘不破道:“我!我们!”

江离道:“我的立场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有莘不破道:“那好!不由我来决定,就由你来决定也行!”

“哦?”江离道,“我要你背过来打你祖父也行么?”

“这…”

江离道:“不破,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了。我的来历,现在你就算不完全清楚,也该猜得到大半了。无论是我的师承还是我的血脉,都注定我只能站在你祖父的对立面,而你——无论你如何逃避,始终要回到你祖父的旗下。”

不破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早知道,在天山我就不掉头向东了!”

“天山…”江离笑了,笑得很轻又很讽刺,却不知道在讽刺谁,也许正是在讽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雄魁大人为了取得全胜把我带了回来,结果却给自己埋下了败亡的种子。你为了救我而东行,路走到最后,却不得不杀我…”

有莘不破怒道:“谁要杀你?!”

“你!”

“没有…从来没有!”

“你没有,可是我有。”江离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要杀你了…当我们还是伙伴的时候。”

“不可能!”

“真的。”江离道,“还记得你攻破三天子嶂山的那个晚上吗?就是你遇见雒灵的那天晚上,我当时就想杀了你的!那天晚上,你醒来过一会儿的,结果看见了神龙…还记得吗?”

“好像记得。”

江离道:“你以为我叫出神龙干什么来了?就是要杀你…”

“我不信!”有莘不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我早死了,哪里还能站到现在!”

江离无语以答,抱起膝盖,把下巴磕在膝盖上,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杀你。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在公,你这人是个祸害;在私…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血脉,还谈不上私心。可是神龙是知道的,祂要杀你,我为什么阻止呢?为什么?”

有莘不破叫道:“江离,你现在一定是给都雄魁作了手脚!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把事情都怪到别人头上。”江离道,“我的心从来就没有模糊过,也没有被人控制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不信!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你能抛开我们之间的情谊,掉过头来对付朋友!”

“朋友…”江离道,“其实我们之间已经交过几次手了。龙门山那次,我赢了你。王都那次,我输给了羿令符。”

有莘不破道:“那些…”

“那些事情,都是我策划的。”江离道,“虽然是由都雄魁大人出面,但幕后的主使是我。你没猜到么?还是不愿意猜?不管如何,羿令符应该是猜到的。”

有莘不破心头一震:“他知道?”

“嗯。”江离道,“王都就像一个棋盘,下棋的人,一方是我,另一方就是羿令符。我算到了羿令符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有些东西,我还是算漏了,比如那条蛇…所以,我输了。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算漏。难道是说,我本身丢失了一些东西…”

“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有莘不破道,“我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跟朋友钩心斗角。我只是希望自己能过得自在一些,希望朋友们都不要出事。反正现在大夏已经完了,你没必要为它殉葬。我们走吧,把昆仑关闭,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说着伸出了手。

江离却把头偏开,说道:“不行!”

“不行?为什么?”

江离道:“如果你祖父被人杀害,你会如何?”

“我当然会杀了他,为祖父报仇!”

江离道:“如果对方强大到你杀不死呢?”

“杀不死,那就让他杀了我!”说出这句话后有莘不破就后悔了,但江离已经接口道:“你说得对。夏都沦陷之后,我依然守在这里等着你,就是等你来杀我。大夏王族奉太一宗为正统数百年,如今它灭亡了,太一宗总要有一个人来殉葬的。”

有莘不破叫道:“你不要这么傻好不好!”

江离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子,已经不是算计不算计的问题了。决定我生死的,也并不是理智。”

有莘不破瞪着江离,不知该说什么,江离微微一笑,道:“动手吧!不过,我不会坐以待毙的。如果你本领不够,说不定会被我杀了,那可就冤枉了,王孙。”说着手一挥,一根藤鞭子横扫过来,把有莘不破荡了开去,跌在巨树根系之外。

有莘不破爬了起来,江离却依然坐着。一阵春风拂过,他的脚下已经遍布荆棘。荆棘丛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终于把江离给挡住了。

有莘不破道:“这点草根,拦不住我的。”剑也不抽,手一挥,精金之芒就辟开了一条大道。

江离道:“为什么不用剑?你背上这把剑,应该大有玄机才对。”

有莘不破道:“我说过,我来这里,不是要来杀你的。”

江离黯然道:“不杀我,你如何夺鼎?”

有莘不破道:“几口破鼎,不要也罢!”

江离叹道:“不要…要不要不是你能决定的。”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这么决定呢?”

江离道:“不破,在天山的时候,雒灵来见过我,这件事你知道么?”

有莘不破呆了呆,点头道:“知道一些。”

江离道:“那天她走后,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有莘不破道:“什么东西?”

“人,一个巨人。”江离道,“我看见自己一直在那个巨人的手上不停地走着,走啊走啊,一直在他的左手掌心转圈。走了好久,我开始感到痛苦,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那只手就那么大,我就是弹跳也好,翻跟头也好,最后还是得落在他的手掌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有莘不破道:“我会找到他的手掌边缘,跳出去。”

江离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办的。手掌之外,是一片我看不透的迷雾,然而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死就死吧。于是我奋力一跳…”

有莘不破道:“怎么样了?”

江离道:“我逃离了那只手掌,脚下一实,落在另一只手掌上。”

有莘不破听得呆了。江离道:“不破,你还坚持着要带我们回去吗?”

有莘不破的脑袋一片混乱,但仍坚持道:“是!”

“嗯,那我们就试试吧。”

江离说肯回去,但人却坐在那里不动。有莘不破向他走去,伸出手就要拉他起来。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时空迅速幻化着,当他触摸到江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已不是昆仑,而是那片熟悉的大荒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时空逆转了?

有莘不破猛地想起了太一宗“宙逆”的传说。难道,那是真的?太一宗真的能令时空逆转?

大树不见了,九鼎不见了,脚下只有一堆白雪,雪下一抔泥土,土里埋着一个人。

有莘不破颤抖着挖开雪土,露出雪土底下的美少年。

“江…江离。”他叫唤着,土里的少年并未苏醒,继续沉睡着,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

“这是幻象,还是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这不是幻象,也不是过去,而就是现在!”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有莘不破一转头,看见了一头羽毛都掉光了的鸟栖息在自己的肩头上。

“你是什么东西!”

丑鸟道:“我不是东西,也不是南北,我就是我。我,是玄鸟凤凰。也就是你子姓一族所供奉崇拜的祖神。”

“玄鸟?凤凰?”有莘不破几乎笑了出来。

这么丑的一头鸟,居然说自己是玄鸟凤凰?

却听丑鸟道:“当然,除了我,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伴随你穿越时空,来到这里?”

有莘不破却不肯相信,他一挥手,正要赶它走,丑鸟忽然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对有莘不破充满了怜悯。

有莘不破停下手,道:“你在可怜我?”

丑鸟道:“你对眼前的事情充满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诉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赶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来,说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错了错了!”丑鸟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么?”

丑鸟望了一下江离。

有莘不破道:“你是说,我最大的魔障是江离?”

“不是。”丑鸟道,“现在对你来说,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丑鸟道:“现在的你已经知道,这场雪根本不会伤害他。如果你不带走他,他并不会死于寒冷或者饥饿。再过些时日,他自己会醒来,祝宗人也会来接他。”

有莘不破迟疑着,终于把手缩了回来,把江离重新埋了起来,站在那里发呆。

丑鸟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丑鸟道:“你现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昆仑。你当初不是想到万里之外的西土去闯荡么?好吧,去吧,现在没人拦你的。”

“那…江离他…”

“他会自己醒来,被他师父带走,成为太一宗新一代的宗主。从此他的人生将会很正常。没有遇到你,对他来说也许会减少许多困扰。”

有莘不破道:“那他会和我祖父为敌么?”

丑鸟道:“会,还是不会,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连这也抛不下,还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这么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说我能不能带上他去闯西土?”

丑鸟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虽然记得他,他只怕却不会记得我。那样我岂不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丑鸟闭上了眼睛,不说话。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后才失去他又有什么区别?”他一边把江离挖出来,一边喃喃自语着:“只要在大相柳湖保护好他,只要到天山之后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之前的事情并没有改变的必要。”于是他抱起江离,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又困,又饿。于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龙爪秃鹰,倒了下来。

有莘不破这一倒并非真的脱力,他临倒下的那一眼狡黠并没能瞒过老奸巨猾的羿之斯,因此,有穷商队并没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着,等着,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了。

他抱起江离,来到了寿华城下。在城门处遇到靖歆,那个方士出言挑衅,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寿华城主葛阗闻言赶了出来,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骚动,只是向葛阗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门口坐下,对满城的大惊小怪丝毫不理。

黄昏时,有穷商队才到达寿华城,他们在大荒原出口被札罗伏击,虽然最终击退了群盗,但伤亡颇为严重,在路上经过休整,迟了许久才来到寿华城。而原本会比他们更早到达的窫窳寨群盗也没出现。

三十六辆铜车、七十二匹风马卷起的沙尘把江离呛醒了,他睁开眼皮,瞳孔里虽然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身边的有莘不破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寿华城。”

“寿华城…”江离喃喃道,“真是麻烦啊,我怎么会来这里?”

“我带你来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来。”

江离不无责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终于没有发作,道:“谢谢你的好心,不过这次你多管闲事了!”说着把怀中的小银狐摸出来,放在肩头上,举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不吃点东西么?”

江离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用。谢谢了。”

有莘不破又道:“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这寿华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还是别走太远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