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江离对有莘不破的好感回来了。独苏儿的确没有剥夺江离的任何记忆,相反还帮他勾引出被祝宗人封锁了的童年记忆,可是却巧妙地把江离对有莘不破的好感给剥夺了。
没错,那只是一点非常微妙的感觉,却足以改变一切!当初在大荒原附近,江离就是心中对有莘不破存着这样一点好感,所以才没下杀手,而这点好感被剥离之后,所有事情就都转向。
江离忽然明白了过来,可是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在一瞬间之前,有莘不破的死只是令他感到惋惜,但现在,想到最好的朋友也死在自己手上…
“唉,为什么会这么心酸?”
青龙大惊道:“小心!江离!忍住!不要落泪!千万不要落泪!那是心宗的伤心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江离眼帘一合拢,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他的人就再也不动了。
许久,许久,九尊神龙一起叹息,低下了头,一团火在虚无中烧起,无名的火焰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壮观,有莘不破在火焰中跌下,玄鸟凤凰在火焰中飞了出来,向九鼎冲去。
九尊神龙化做一尊,祂望了龙纹九鼎一眼,便在时空的激荡中消失。
凤凰焚灭了巨树,在九鼎上锻出自己的影子。
面对眼前这一切,师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甚至无力插手。混沌之界的色彩渐渐消退,是非之界的色彩渐渐浓烈,在凤凰的鸣叫声中,昆仑四界重新鼎定,是非之界居上,混沌之界被分离出去与长生之界、起奇点之界并列,连同江离那魂飞魄散了的身体一起退出师韶的感应中。
师韶摸近心宗历代祖师的遗蜕之峰,喃喃道:“你们赢了,可是你们连一个传人也没有了,这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登扶竟道:“别感叹了,通往下界的门就快关闭了,我们还是快下去吧。”
师韶道:“那江离和血宗那个小伙子…”
登扶竟道:“江离小宗主元神已灭,他的身体留在混沌之界正得其所。至于血宗那人,他要走自己会走。不过他没有空间跳跃的力量,我怕这大门一关,他就会被困在这里。你还是传音给他吧。”
师韶依言传音,但好半晌却没反应。登扶竟叹道:“他只怕是处在入神的境界中,外人没法影响他了。”
凤凰鸣叫数声,夹带九鼎冲了下去。
登扶竟道:“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师韶一手牵着师父,一手扛起昏迷中的有莘不破,感应着前方的玄鸟,离开了这埋葬着无数英灵的昆仑。
背后的通道消失,脚下却是瓦砾之声。登扶竟叹道:“这里应该是夏都九鼎宫才对,怎么这么萧索?”
师韶叹道:“兵火过后,此处只怕已成一片废墟。”
两人守了许久,一直守到玄鸟离去,守到有莘不破醒来。师韶叹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师韶…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夏都。”
“夏都?夏都怎么变成这样!”
“经过战火,总难免的。”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江离呢?”
师韶叹道:“这里是九鼎宫的旧址啊,昆仑最后一个通道,出口就在这里。”
“昆仑最后一个通道?那…那昆仑…”
师韶道:“都已经结束了。当时太过混乱,你又昏迷不醒,玄鸟携带九鼎冲出来后,我们只来得及把你带下来…”
“等等!”有莘不破打断了他,问道,“你什么意思?只来得及把我带下来,这么说昆仑上面还有人?”
师韶道:“对。血宗的传人彭陆应该还在长生之界,临走时我传音给他,但他却没有回应,可能他还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里面,也可能他来不及出来…”
“谁问你这个!”有莘不破大声道,“血宗传人关我什么事?我是问江离,他怎么样了?”
师韶登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登扶竟叹道:“迟早都要说的事情,搪塞隐瞒又瞒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师韶道:“江离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震得他太阳穴嗡嗡作响,一阵天摇地晃之后,有莘不破叫道:“你胡说!他怎么会死?他…”
师韶叹道:“他肉身虽存,元神已散。大变之时我和师父觉得还是把他留在昆仑的好。他应该是属于那里的。”
“混账!”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这一定又是什么破烂时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师韶大惊道:“不破!你怎么了?”
有莘不破怒道:“滚!你不是我朋友!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师韶惊骇莫名,登扶竟却拉住他道:“这个时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沉静下来再说。”
师韶道:“那我们…”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登扶竟道,“而且,听他的举动,这个他应该才从那个平行的过去中回来。”
“什么?”师韶道,“难道那时候不是玄鸟让他复活,而是说他才从那个世界回来?”
登扶竟道:“有可能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有别的可能。”
师韶道:“那不破对昆仑的那段记忆,应该是一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来就还未经历过,哪里来的记忆!”
师韶道:“那我们怎么办?”
“等。”登扶竟道,“等到你的乐音传来,再把他送回去。”
师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岂不是会被江离给…”
登扶竟道:“那烛龙之息,也未必是真的杀人。也许只是令他进入某种状态之中。再说,就算如此,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有些事情,对不破来说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却已经注定了。”
师韶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
六年后,祝融城。
天下平宁已有数载。一群平民正在听一个盲乐师歌唱,歌声雄浑而苍劲,然而听了不到一会,人群便散得七七八八。盲乐师唱毕,发现应者寥寥,不免有些落寞。不过那屈指可数的几个欣赏者,总算给了他把歌曲唱完的力量。
曲终人散,他收起地上的破碗,里面一个小钱都没有,只装着几声已经消散了的喝彩。
“师父,今天又没什么收成。”
盲乐师说着,背起角落里一个老得只剩下几两肉的盲者就要走,却被一只手给抓住了。那只手十分圆厚,想来是个胖子。
“这位听客,有什么事情么?”
“嗯,是这样的,我刚才在这里听到你唱歌,那歌…那歌…”那声音很憨,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盲乐师只道遇见知音,微微一笑道:“好听么?要不要我再唱一曲?”
谁知道那胖子却道:“一点也不好听。”
盲乐师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背上那老人听见了也是莞尔一笑。
那胖子道:“虽然不好听,可是我在里面好像听到了我弟弟的声音。你是不是见过他?”
盲乐师道:“你弟弟是谁?”
那胖子道:“我弟弟叫马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嗯,我叫马尾,我是我弟弟的哥哥。”
盲乐师想了想道:“我没见过这个人。”
“哦…”马尾有些失望,放开了他就要走。忽然马蹄声响,一行人骑马奔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英挺的青年,座下却是一头猛兽,奔近前来,翻身着地,叫道:“师韶师大哥!”
盲乐师师韶微笑道:“是芈压么?”
芈压道:“师大哥你到祝融,怎么不来找我!”
师韶道:“我卖乐乞食,足以供养自己和师父,又何必扰你们。”
芈压听说,忙道:“你背上就是登扶竟前辈么?”听师韶称是,忙行礼道,“晚辈芈压,见过前辈。”
登扶竟点了点头。
芈压道:“师大哥,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师韶道:“不破去给他祖父守坟以后,我便离开了甸服,一路游历,却也没个定向。”
芈压道:“不破哥哥他…他还被困在桐宫么?”
师韶道:“应该是吧。”
芈压黯然道:“都不知道不破哥哥为什么会这样?”
师韶叹道:“这也怨不得他,命也,命也。”
芈压道:“当初大家一起西行历险,虽然一路上总有些坎坷,可仍然快活得紧。现在不破哥哥被关了起来,雒灵姐姐没了,羿哥哥没了,江离哥哥也没了…就是桑哥哥,每天也为燕姐姐的事情愁眉不展…”
师韶道:“他妻子还没临盆么?”
芈压摇头道:“没有,都好几年了,比当年血祖预言的还久。桑哥哥又盼着孩子快点出世,又盼着孩子不要出世。唉…”他停了一下,问道,“师大哥,你要往西边去么?”
师韶道:“还不知道。”
芈压道:“若去巴国,记得去找桑哥哥。不要和今天一样,若不是我远远听到你的歌声,都不知道你来祝融。”
师韶微笑道:“再说吧。”
两人说着,忽听他的坐骑驺吾叫了一声,芈压眼睛一瞥,见一个胖子正逗着它玩儿,不由得大奇。此时驺吾已经长成,就是虎豹听到它的吼声也要远远避开。虽住在宫中,野性不退,祝融城寻常的勇士都不敢接近,这胖子居然拿着半块饼在逗它。
芈压见了奇道:“你是谁?怎么不怕驺吾?”
马尾道:“我当年喂过它啊,它还记得我呢。”
芈压一怔道:“你喂过它?咦,说起来你还真有点眼熟…啊!你是马…那个那个马什么来着?”
“我是马尾。”
“啊!对了,你叫马尾。”芈压见到有穷商队时代的故人,颇为高兴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叫做…叫做…”
“我弟弟叫做马蹄。”马尾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人居然不记得马蹄的名字。
芈压道:“没错!马尾,马蹄!你怎么在这里的?”
马尾道:“我在等我弟弟。”
“等你弟弟?”芈压问道,“他去哪里了?”
马尾道:“他打仗去了。”
“打仗?”马蹄道,“现在天下太平,还打什么仗啊。”
芈压的一个下属走了过来道:“国主,这人我认得。”
“哦?”
“他说的打仗,是鼎革之战。当时我还是个小吏,给他弟弟登记的,就是我。”
“鼎革之战,都过了好几年了。那他弟弟…”
“我们被血潮追赶的时候,他弟弟是惑军的首领之一。”
芈压啊了一声,神色一黯道:“那么,他应该已经…”
“嗯,应该已经为国捐躯了。所以这几年我们都有接济这个…这个马尾大哥。”
马尾道:“什么叫为国捐躯?”
芈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登扶竟哼了一声道:“就是死了,你不用再等了。”
马尾怒道:“你胡说八道!我弟弟不会死的!不!他没有死!”
登扶竟淡淡道:“人哪有不死的。”
马尾道:“你胡说!我弟弟没死,而且我知道他就快回来了!我知道的!我…我不理你们了!”说着就要离开。芈压叫道:“等等。”转身对下属道,“这人也算是我的旧部,好好照顾他。看他衣服破烂,回头给他制几身新衣服,再给他找个好点的房子…”
马尾叫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等我弟弟回来,我问他要就行,他什么都有。”说完转身就走。
芈压呆住了。师韶叹道:“也是个倔强的人!”刚说完忽然脸色大变,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芈压道:“怎么了?”
登扶竟却道:“来了?”
师韶点头道:“应该是,没错!我该怎么办?要应和么?”
登扶竟道:“当然要应和。若不应和,过去那个自己岂不是废然无功?”
师韶道:“但要是把现在这个不破给送回去,那…那不破岂不是会就此消失?”
芈压道:“前辈,师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啊?”
师韶道:“这事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待会再跟你说。”
登扶竟道:“要应和就快应和!别忘了昆仑上的那个你支持不了多久的。”
师韶轻叹一声,忽而失神,他开始呼应九天之外传来的乐声,凭着这乐声的呼应,一个时空通道打开了。
与此同时,成汤的坟墓边上,一个守墓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君主被软禁时的囚室。这个囚室就是桐宫。
在桐宫之内,被伊尹囚禁起来的有莘不破已经自暴自弃了不知多久,直到这一天,他发现了时空异动…
“来了?终于来了?”他知道,是时候回到昆仑,去了结那一切了。
“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活她!还有江离!”
非常悖逆的是,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而在祝融城内,除了登扶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父…”师韶道:“不破现在应该回到那个时候的昆仑了吧。”
“应该是。”
“那桐宫…现在岂不是已经空了?”
“…应该是。”
已经远远走开的马尾没有见到这一切,就是见到了他也不会关心。他回到了他的住处——祝融城的贫民窟,把剩下那半块饼啃下便睡了。这时天气颇冷,马尾为人蠢钝,争不过贫民窟的贫儿乞丐,被赶到最当风口的地方睡觉,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地哆嗦——不过他也真有福气,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睡着。
遥远的昆仑,一个年轻男子发出了一声长笑。那是留在了长生之界的彭陆。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在昆仑即将重新化为一股清气时,一个复活的女子出现了。
昆仑最顶端的是非之界传来了一曲普通人听不到的歌声,跟着女子睁开了双眼。那一双眼睛清澈如泉,是一种死后重生的洗练。
复活的人,竟然是雒灵!
“可惜…”彭陆叹道,“虽然我令你复活,但我们转瞬间却就都要死了,我能感到这个昆仑就要变成一团混沌了。”
“是么?”雒灵发出一声轻笑,“还有一点时间吧。”
“时间?”
雒灵道:“在遥远的至黑之地,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湮灭了没有,如果还没有,那么我们就还有一点机会。”
“你是说…川穹?”
“藐姑射已经死了,只有他,能带我们回去。”
“可是他怎么回来?”
“有一个人,能带他回来的。”
“谁?”
“一个在上一轮命运中,被我杀死了的人。”
在雒灵的指引下,彭陆看到了失去灵魂、只剩下躯体的江离。
“你能救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救我,也只有我能救他。只要他活过来,川穹就能回来,然后,我们就都能回去了。”
“如果那样,那我们可就都得救了。不过,我听说过一件事情哦。”
“什么事情?”
彭陆有点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听说,你老公死了。”
“是么?”
昆仑在化为一股清气之前,充斥着无数游离的记忆流,雒灵从这些混乱的记忆流中,寻觅到了有莘不破被烛龙龙息卷入那一瞬间的画面。
可是,雒灵脸上却未见一点哀伤。她斜睨了彭陆一眼,忽然冷笑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不忘打击我,你们血宗一脉,永远都变不了好人!”
她不再理会彭陆,伸出手指,朝僵硬的江离额前点去。
就在昆仑彻底消失的一瞬间,四股力量同时出现在了桐宫上方。
空荡荡的坟墓,空荡荡的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