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泽吃了一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它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可惜乐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没心事,下棋它看不懂,应泽的鼾声把它的睡意越引越浓。它靠着车厢壁,意识渐渐一片模糊朦胧,马车一个颠簸,它方才猛地惊醒,急忙再去看乐越,乐越塞给它一个靠垫,诚恳地说:“睡吧。”

昭沅嗯了一声,把靠垫挨着乐越放,方才变回龙形,趴在靠垫上,它觉得离乐越近一点,比较方便履行护脉龙神的职责,于是便放心地睡了。

它这一觉,睡到了天快黑,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离云踪山约三百里的一处旷野,那二百精骑的兵卒正在饮马喂马搭帐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宿,明早再赶路。

亲兵们带有干粮,又打了些野味,晚饭十分丰盛。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它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能的野兔腿时,它婉言谢绝。

洛凌之也没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给他一只烤鸡翅,洛凌之微笑摇头,乐越啃着鸡腿含糊地道:“不用让他,他吃素。”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志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它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它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看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从小如此,习惯了。”

晚饭吃完,各自去帐篷中睡觉时,琳箐走在乐越和昭沅身旁,望着一段距离外洛凌之的背影,拧起眉毛:“我不喜欢这个洛凌之。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装。”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它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杜如渊摇头:“唉,姑娘你好像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在下,在你眼里,除了乐越兄,难道就没有像样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的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昭沅听得有点晕,它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乐越哈哈笑了:“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的很。”

乐越还记得,当年几位师兄刚刚叛逃去清玄派,十二岁的他成了大弟子,责任蓦地重了许多,首先就要帮师父和师叔们填饱师弟们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临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无耻地拿着铲子和他一起挖,抢他的口粮。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么?!”

洛凌之弯腰去捡:“我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们?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别是你们清玄派!”

洛凌之捧着野菜站着,一向干净整齐的衣裳已经皱了,还沾了不少泥污:“我没有。”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着又说:“乐越,我们…是朋友。”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回想起旧事,乐越已经能够想通师兄们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们嫌贫爱富想攀高枝。门派事务,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洛凌之不可能参与,不该迁怒于他。可那时他年纪还小,觉得整个清玄派都不是好东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敌之一。

乐越叼着一根草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怀中,双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乐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乐越转着方才叼在牙间的草:“嘿,也没什么,就是多想了点事情。”

昭沅唔了一声。乐越不打算告诉它是什么事情,表示它这个护脉神还不能彻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闷,它大着胆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乐越瞪大眼,哈地笑出声,拍拍它的肩膀:“不错不错,一天天地长进了。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它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昭沅蓦地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是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它张张嘴,想安慰安慰乐越,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乐越。

乐越看着小心翼翼的它,心情有些异样,傻龙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妇,搞得他总觉得自己随身带了个童养媳。他很想说,其实你热血点更好,又怕伤到傻龙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时,琳箐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杜如渊跟在她身后。看到乐越和昭沅两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琳箐好奇地询问乐越,他们两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琳箐一路上问了他很多遍,杜如渊始终只是一个答案:“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次也一样如此。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的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一直在帐篷角落呼呼酣睡的应泽抬起头,肃然道:“本座正当盛年。”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琳箐睁大眼:“啊?”

乐越摸摸鼻子:“那他岂不是看我们青山派和清玄派这种的修道门派很不顺眼?”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自个儿的父亲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是非常不顺眼…事实上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廷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让商景现个原形出来证明给他看。”

杜如渊摇头:“没用的,他会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渊和他爹说起太子之事时,只说太子带了猛兽,而非妖兽。

杜如渊走到一边的空地铺上整了整被褥,商景从他头顶慢吞吞地爬下来,先钻进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小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杜如渊坐到地铺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乐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没什么。”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正常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牵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隐,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乐越打算再换个话题,还没想好说什么,身边的昭沅已傻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你的亲生母亲…”

乐越在心中叹气,琳箐很是无奈地看了它一眼。昭沅抬爪挠挠头,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它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杜如渊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乐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它继续犯傻,再婉转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安慰。”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它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起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杜如渊的故事果然很长很长,它的开始,就十分像一则话本中或戏文里的传奇开头。

从前,有个少年,他出身贵族,十三岁就被封郡王。年少又居于高位,难免骄纵,少年郡王喜豪奢,善挥霍,结交了许多身份差不多的贵胄子弟,成天斗鸡舞马,恣意游乐。

有一天,少年郡王去山林中打猎,遇见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林边树下,向郡王讨一杯清水喝。郡王见老者白发苍苍,虚弱老迈,便让手下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袋,丢给到老者面前。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

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道人又问,路见长者,王爷为何不亲自捧水相敬,而只是高高在上地丢水施舍?礼待贤德之士,敬重年长之人,本是世人皆应具备的品德。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嗦半天。

道人于是说,少有万贯不算富,老来安和方是福,王爷虽然现在贵为王爷,但等到像讨水老人那般年纪时,境况如何还未可知,又怎能轻论尊卑?

道人语重心长地劝告郡王,谦和有德,惜福积善方能长久昌荣。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道人的话刺激了郡王,他与道人立下赌约,假若他输了,今后路遇长者,无论贵贱,他皆会恭敬待之。若道人输了,就自绑王府门前三天示众。

道人躬身应允。郡王问道人所说的三样平常百姓物是什么,道人回答曰,一是暖心絮,二是与你彼此真心相待之人,三是一碗充饥的白饭。

道人与郡王约定赌局的时间是半年。郡王觉得这个赌就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输。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

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郡王回到王府后,悠悠哉地数着日子,等着半年期限度过。谁知就在几个月内,他遇见了天翻地覆的大变故。

皇帝驾崩,未留遗诏。先帝共有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到底由谁继位,朝中几派势力争执不下。最终,在凤神殿中验签,大皇子和韶中签继位,改年号崇德,世称承德帝。太后、三公及国师冯梧辅政。支持二皇子的丞相赵初与振国将军不服,企图逼宫夺位,被镇压。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郡王被押进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道士问:“王爷可还记得与贫道的赌局否?”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他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只是半年,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变成了落魄的死囚徒。那三样他以为如尘土般普通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

是他输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有位少女,端着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向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是郡王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笑。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少女却说,我救你时,就知道你是谁。可能你已不记得我了,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落入王府,是王爷让人放了我,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

郡王确实不记得有做过这件事了,他依稀想起一两年前总管曾新买进一批仆役,他觉得没有必要,就让全部放还回家,只当赐他们一个恩德,大概荷仙就是其中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居然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最后救他的人,竟是一个曾经的婢女。

荷仙悉心地照料郡王。她冒着风雪去附近的城中给郡王买药,半夜还守在火炉边煎药,手冻得又红又肿。她家境贫寒,只能做粗茶淡饭,黄粱米,腌的过冬咸菜,半点荤腥都沾不到。郡王却感觉,这些饭,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珍贵。

郡王的伤势渐渐转好,年三十的晚上,荷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白米,蒸了半锅白米饭。拌些腌的葫芦条儿咸菜干,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接过盛满饭的碗,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女,郡王的心中涌起一个已蛰伏许久的想法。他想,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辈子隐居在山谷中,也许是最幸福完美的事情。因为他盖着暖心的棉被,手中有热腾腾的白饭,眼前更有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淡然地向手执锋利兵刃的兵卒说:“我同你们回去,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不要伤及无辜。”

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郡王在数月之内,经历了人世最大的起落。他曾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而现在,丧失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据说,是当时权势最大的国师冯梧为他翻案,证明了他无罪,而眼下,朝廷正有件燃眉大事等他帮忙。

太后辅政,致使外戚势力膨胀,他们不将年幼的崇德帝放在眼里,竟然想取而代之,太后诬陷别人是叛党,结果她的亲爹亲兄长成了真正的叛党。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件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从此,郡王和荷仙夫唱妇随,携手共伴。

杜如渊拿起水袋,灌了口水,问:“听了这段故事,你们有何感想?”

乐越、昭沅和琳箐一直眼也不眨出神地听,此时才都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乐越道:“发人深思,颇为受教。”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琳箐道:“对目光短浅的凡人有不少告诫作用。”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郡王娶了荷仙之后,夫唱妇随,相携相伴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郡王领悟到当惜福积福的道理,洗去桀骜锋芒,处事宽厚仁和,尤其敬重长者,谦和待人。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郡王大怒,向道士道:“先生与本王曾有点化之恩,我本应拜谢,但即使是先生,说此等伤人言语,我也断不允许!”遂冷脸踱开。

道士在他身后长叹道:“罢了,我老人家本不爱道人是非,只是不忍看你被骗,你本不该有此一劫,如今看来,也不可免了。”

郡王自不理会。

一年多之后,王妃有孕,王爷大喜,王妃怀胎十月,在冬天即将临盆。

孩子要出生时,王妃却忍着阵痛苦苦哀求王爷撤走产婆和婢女,只留她一个人。郡王自然不会答应,王妃哭求不成,突然浑身冒出异光,房中的产婆和婢女们都昏睡过去。在异光之中,王妃居然长出了翅膀,她告诉郡王,其实她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成仙的白鹤,乃负责看守瑶池的仙婢。

郡王非常震惊,这才明白王妃是他当年救过的那只鹤,但他仍然说,你救我虽为报恩,但之后你我彼此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子。即使你是仙,我是人,我仍要和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郡王的先人只是一员普通的武将时,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林,看见林中的山神庙破旧不堪,神像倒塌,就出钱找人将山神庙翻新重建,再塑神像。郡王承袭王爵后,骄纵挥霍,山神念及他祖先的情义,决定点化他一下,让他明白富贵易失,当珍惜福德的道理。所以山神便上书玉帝,奏请此事,玉帝恩准了。正好郡王注定有场大劫,山神就化作乞水老人和道士,点化于他。

这件事情,本与荷仙这个小仙娥无干,偏偏凑巧,天上的一位仙君要请山神喝酒,临时让她到凡间传信,不想刚到凡间,就被郡王侍从的箭射中。

等见了山神之后,荷仙知道了他点化郡王之事,她虽然是个小仙娥,但心中一向很有主张。回到天庭后,她便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山神的点化太浅,既然她与郡王因一箭结缘,不如由她再去点化一番,让郡王彻底明白世间一切繁华,一切恩怨,一切情缘,看似天长地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