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越抱一抱拳:“孙兄,生意不错。只是落网匪首为何会变成江湖卖艺人?”

孙奔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位是路过的,当然没有听说,在下其实曾被抓进县城大牢不下四五次。每次都只住一晚而已,这次因为腿受了伤,才多留了一晚。”猴子蹲在孙奔腿边,扒着眼皮冲他们做鬼脸。

昭沅想起一件事,急忙从行囊中翻出猴子那天拿来换孙奔的包袱递还给它。昭沅一直随身带着,没有扔,乐越还曾嫌过累赘。

猴子嘎嘎吱吱地叫着,一把从昭沅手中抢回包袱,又蹲在孙奔腿边冲他们扮鬼脸。昭沅试着对它友善地笑了笑,猴子挠挠腮,从衣袋中摸出一枚核桃,丢给昭沅。它丢的力度一点都不重,昭沅恰好能伸手接住,猴子吱吱嗯嗯两声,比划两下,表示这枚核桃送给昭沅吃。

猴子肯表示友好,昭沅挺开心。

乐越后悔道:“当时看孙兄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在下还心生惋惜。没想到你竟会越狱。”

孙奔的牙齿多露出了两颗:“我那时若不做认命待毙状,你们怎会放心离开?这是兵法之中常用的诈降示弱之术,只能怪你们分辨不出了。”

琳箐道:“你不怕我们现在喊人来抓你这个越狱的土匪头子呀。”

孙奔满脸无所谓:“姑娘你就喊一喊试试喽,依照知县衙门的办事速度,恐怕通缉在下的榜文现在还没写完。孟城官府不知有孙奔之事,在这里,在下只是一个寻常的卖艺人。”

眼下的情况,还真拿他毫无办法,乐越也没有热血到再叫上洛凌之,把孙奔打一顿扛回知县衙门的地步。

洛凌之道:“县衙之中,阁下也吃了不少皮肉苦头,假如不再滋扰舒县百姓,我等可以权当未看见过你。”

孙奔扬眉道:“我本就打算干完那一票便收手。欠他们的,来日我会还,到那时舒县的人就会知道,我孙奔不是匪寇,而是英雄!”

乐越点头:“很好,祝愿孙兄早日成为英雄,大家山长水远,各自江湖。”再抱抱拳拔腿离开。

“几位,留步,你们不觉得再度相逢,表明你我们很有缘分么?”孙奔和猴子背着包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江湖路,多漂泊,有缘人,最难得,能相逢,当珍惜。我们已经是朋友,不如一同赶路如何?”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琳箐不耐烦道:“谁和土匪头子是朋友,一边去。”

孙奔满脸真诚:“做匪寇的日子已经是过去了,处一处你们就会发现,我这个人,最讲义气,重朋友,连脊梁骨上都插满刀子也在所不辞。比如…”他凑得近了些,一边嘴角挑出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大牢中,我挨了无数鞭子,也没有说出你们几个其实是驭龙人,这位小兄弟是条龙的事情。”

乐越眯起眼:“孙兄你当时说了也无所谓。我们几个,”他把手按上昭沅的肩膀,“是特批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未来的国师,太子殿下的高参凤桐凤先生。”

孙奔的神情瞬间有了些变化,眨眼又恢复常态:“原来几位是忠顺王府的人?”

乐越摇头:“不是,我们只听凤先生的话。”

反正凤桐的确知道他们是谁,把这件事情栽给他,一点也不算陷害。

孙奔道:“那么国师冯梧,几位认识么?”

乐越再摇头:“不认识。”

孙奔又浮起殷勤的笑容:“几位定然是去西郡参加郡主招亲的吧,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一样。”

啧啧,西郡郡主招亲招揽的人真不少,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土匪头子,一网打尽。

孙奔继续坚持不懈地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行,也好有个伴?不然这样,我先请几位去酒楼小酌一番,再慢慢商议。”

乐越精神一振:“孙兄要请我们吃饭?呵呵,那怎么好意思,我们人多,还是小弟请你吧。”

孙奔豪爽地道:“区区一顿酒,在下还请得起,这顿我付账,千万别和我抢。”

乐越笑道:“唉,孙兄这样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奔把他们领到一家蛮气派的酒楼,沿途,昭沅在馄饨摊上用它怀中的那把铜钱换回了应泽。孙奔豪迈地挥手要了个雅间,让小二把菜单送到乐越等的面前,请他们随便点。

乐越捧着菜单道:“孙兄,吃顿简单些的便饭就好,何必如此铺张?”

孙奔道:“我这个人,就喜欢喝好酒,吃好菜。人生在世,吃好喝好才痛快!今天你们一定要捡最贵的点,便宜了就是不给我面子!”

乐越赞叹道:“孙兄的个性小弟太欣赏了。”昭沅琳箐和应泽叼着筷子一起点头。

一个时辰后。

应泽刮完汤盆中最后一勺野参乌鸡汤,琳箐喊来小二吩咐:“再来个塞外烤羊腿,一只淮扬盐水鸭,两个酱肘子,一碗蒜浇排骨…”

乐越出声打断她:“这些菜,就不要了吧。羊腿盐水鸭肘子排骨之流,太寒蝉太粗俗了,你这不是诚心不给孙兄面子让他难看么?”向小二勾一勾手指,“先一个苏武牧羊,里面的羊肉只要羊前腿筋腱片,一定要是纸页薄厚的,薄了不要,厚了不要,肥瘦不匀不要,明白么?”

小二立刻哈腰点头。

乐越再道:“再来个荷塘醉蟹,用二十年的花雕酒来做。然后,燕窝乳鸽盅一份,这个富贵吉祥多宝蛋似乎还没点过,上一碟先尝尝,再一只党参蜜汁暹罗乳猪…”

洛凌之插话道:“这个西域石榴酒酿丸子好像不错。”

乐越立刻示意小二:“来一份。”

孙奔盯着应泽道:“小公子的食量真好,呵呵…”

琳箐道:“哦,他最近老吃烤野味,可能伤了胃,今天吃的不是很多。”

应泽咬着昭沅刚递给他的一卷脆皮鸭卷饼道:“乳猪,两只。”

乐越马上向小二道:“改成两只。”

孙奔笑得眼皮都颤了。

小二带着写的满满的大张单子退出雅间。

一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喳喳叫了两声,孙奔身边的猴子猛地蹿起来,向它扑去。

麻雀抖着翅膀仓皇逃走,猴子扑了个空,从窗口直坠下楼。

孙奔大呼一声:“飞先锋!”一头扎到窗边,向着猴子下坠的方向,风一般地跳了下去。

乐越凑到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孙奔与猴子都已没了踪影。

昭沅愕然地看着堆满盘碟的桌子:“那我们怎么办?”

琳箐哼道:“我就知道土匪头子不能相信!”

洛凌之淡定地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们卖身给酒楼了。”

乐越道:“唉,本少侠是有意海吃把他吓跑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跑得如此快。”

洛凌之依然淡定地道:“越兄,下次你将计就计前,先想想后果。”

乐越悲壮地等着一旁守候着的小二哥报出饭钱数目,他们好正式卖身。

小二哥报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天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哪位爷付账?”

孙奔遁逃引起了店家的警觉,乐越隐约看见门口有几个魁梧伟岸的身影,他清清喉咙,刚要开口。应泽把他的话截在喉咙中:“我来。”

乐越愕然转头,见老龙从袖中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锭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

金、金元宝!

应泽为什么会有金元宝?

乐越立刻起身,亲手扶着老龙镇定迅速地离开了酒楼。

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街角,乐越才小声问道:“殿下,那锭金子,你从哪里取的?”老龙忌讳打劫这个词,故而乐越用了保守的取字。

应泽傲然道:“本座不用取的难道便没有钱用?区区点石成金术,连寻常小仙也会使。”

乐越的脸抽了抽:“你老人家…”

他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几个手执棍棒的人影追了过来:“拦住那几个用石头当饭钱的骗子!别让他们跑了!”

乐越沉着冷静地低喊一声:“快跑!”拔腿飞奔。

乐越一路狂奔出了孟城,等跑到城外的一处僻静的树林里,方才停了下来,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会轻功。

昭沅和洛凌之也跑得气喘吁吁,琳箐与应泽是用法术逃的,依旧神清气爽。

乐越坐到树下长吐了一口气,丢脸啊,他乐越少侠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一顿霸王餐上。

头顶上方有个声音笑道:“我还以为各位当真是正气凌然的侠士,没想到竟也是用石头充金银,坑蒙拐骗之辈,与我这个抢劫百姓的土匪头子半斤八两。”

乐越抬起头,见孙奔抱臂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猴子倒挂在树枝上对他们吐舌头。

乐越跑的疲乏无比,懒得懊悔也懒得生气:“这次又输给孙兄了,惭愧惭愧。”

孙奔笑眯眯道:“承让承认,在下要先赶去西郡,后会有期。”带着猴子纵身一跃,踏树而去。

琳菁看着他的背影磨牙:“如果没有不能打凡人这项破规矩,我一定让他万紫千红。”

乐越晃晃腿,靠到树干上:“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他栽在咱们手里。”

昭沅觉得乐越的这句话说得很像土匪。不过他很欣赏。

再走了一天多之后,写着zi阳镇三个字的城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乐越看着这三个字,心中本该有无数的情绪,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zi阳镇内,街道干净,街上人来人往,也很热闹。

过来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当日的惨烈早已痕迹淡薄,可街边的祈福神观与香火缭绕的庙宇表明,那些无辜的血未曾被忘记。

神观前的捐修石碑上刻着一行行的捐资人姓名,最上面一行是某某未亡人,一百文。香火道人向他们解释道,紫阳镇当年因百里齐而遭劫,所以现在满城的人都不用百字和里字,拿白与理代替。

洛凌之道:“用‘理’替代‘里’,莫非是谴责百里郡王罔顾君臣天理谋反?”

香火道人叹息:“世上道理哪有绝对,功过对错谁能说呢?”他道,一百多年前,这座城就是郡王百里氏所建,为了收容因大水逃到这里的饥民。当时所有的人都感激百里氏的恩德。百年之后,此城与城里的人又因百里氏而遭遇大劫。可能的确是老天注定,命该如此。

昭沅小声和乐越道:“我觉得天命不会让一城的人这么惨。”

乐越面色木然道:“当然不是天命,只是皇位上的人太相信天命罢了。就因为什么开国预言,灭了整个百里氏。”

昭沅愕然。

洛凌之低声向他解释道,数百年前,这个朝代始建时,太祖皇帝修建京城,皇宫建成后,帝心十分欢喜,就请来一位传说中的高人卜算,算一算京城和皇宫会传承多少年。

高人卜算后,柳非皇帝几句话,飘然离去。这几句话头两句的确蛮灵验的,所以后面一句就要了整个百里氏的命。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琳箐嘀咕道:“怪不得这个皇帝要断子绝孙,为了一句不知道灵不灵验的话就灭了全族,太狠毒了。

她嘀咕的声音不算小,香火道人顿时脸色煞白,连念道号:“万不可多言,万不可多言。”

乐越低声道:“喂,话不能乱说,我们被抓去砍头倒没什么,连累这位道长和其他路人就不好了。”

琳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乐越向香火道人道了声歉,又问:“道长,不知你在紫阳镇中住了多久?”

香火道人说,他就是紫阳镇人,幼时家贫,不得已将他舍给了清风观。涂城之劫时,他奉师傅之命出镇办事,万幸躲过一劫。待回来时,观中的其他人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只余下他一个。道观后来便就成了这座祈福观。

道人的语气很平淡,,可昭沅乐越等听着,心中都不由沉重。乐越道:“那么请问道长,可知十几年前,涂城之劫的那段时间,曾在这城里住过的一个叫李庭的商人?”

鹤机子曾告诉过乐越,他的父亲李庭是个还算出名的商人,或许这座城中的人,十几年后仍记得他。

香火道人思索片刻,摇头:“贫道没什么印象。”

乐越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香火道人道:“当年城中有座大客栈,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和有钱的商贾路过本城时一般都会住在那里。有个叫马富的伙计侥幸捡了条命,如今就在当日客栈所在处开寿材店,几位可以找他打听一下。”

马富的寿材店在紫阳镇的东南角。

寿材店所在的这条街十分宽阔,是处很繁华的市集,乐越依照香火道人的指点寻到街角,远远便望见一支招魂幡杵在街边在风中招摇。

那里必定就是马富的棺材店了。

乐越走到近前,只是招魂幡旁边蹲着一个少年,将一捆黄纸整齐堆码好,店铺门前挂着“老马香烛寿材”的匾额,门外悬着一串串金箔纸迭成的元宝。

昭沅对此很好奇,忍不住想用爪子碰碰那些纸元宝串,琳箐暗中拉拉它的袖口:“这是凡人烧给死人的东西,你可别乱动啊。”

为什么凡人要给死人烧这些东西?昭沅把这句疑问憋在肚子里。乐越走到那少年身边,问:“这位小哥,请问一下,这家寿材店的店主是否叫马富?”

少年站起身,翻了翻一双天然三角眼:“几位买寿材还是买香烛?”

洛凌之和声道:“我们只是来找马富,想打听点事。”

少年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再翻翻眼睛,向着店铺门内扬声道:“爹---有人找!”

店内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久后,从店门处慢吞吞走出一个双手抄在袖中,弓着脊背,面目委顿的中年男子。

少年指了指乐越等人,言简意赅地道:“爹,这几个人找你,说有事向你打听。”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头:“敢问,阁下可是马富?”

那人抬起一双和少年一模一样的三白眼,点点头。

乐越的心不自禁地跳快了些:“我…想请问马老板,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涂城之劫时,曾住在这里的一个叫李庭的客商?”

马富听到“涂城之劫”四个字,便打了个哆嗦,猛的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不记得…”

乐越再想追问,马富突然转向那少年,呵斥道:“小发,你个败家的娃,在门口蹲个什么丧!今天日子不好!关店!”

少年小发悻悻地应了一声,翻翻眼睛,拎着黄纸扎与马富一前一后走进店里,乐越追上去:“马老板,你再好好想想…”砰,一扇门板在他鼻尖前重重合上。

乐越拍了两下门,琳箐道:“没用啦,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想说。”

乐越颓然的垂下头,从门前转过身,昭沅蹭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琳箐道:“以我看,咱们就直接冲进去,把那父子俩捆起来,吓唬吓唬,看他们说不说。”

乐越面无表情:“不行,这么做我们不是成土匪了?”

洛凌之也说:“很不妥。”

琳箐摊手:“那怎么办?”

昭沅认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再求求他们吧。”

琳箐受不了的望天。她又开始无比怀念杜书呆和商景,商景懂得迷魂术和读心术,如果有它在,根本不会如此麻烦。

乐越试图向邻近的店铺和小摊贩打听,那些人或是也立刻关门走开,或是摇头声称自己近两年才来紫阳镇,不知以前的事。乐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又转回了寿材店前。

这样来回折腾了一番,天已近黄昏,两人两龙一麒麟索性并排坐在寿材店门口。应泽袖中揣着一笼从旁边小摊上买的包子,他最近看昭沅这个后辈还算顺眼,便分了它一只。昭沅捏着包子,扯扯乐越的衣袖,把包子递给他。

路上的行人纷纷对他们侧目而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那个地方。有个卖葫芦雕的小贩推着车从他们面前过,车轮被路上的小石子磕了一下,几个小葫芦骨碌碌从车上滚下来。昭沅站起身,弯腰帮忙把葫芦捡起。

小贩道了声谢,顺便问了一句:“小兄弟,你们为何坐在寿材店门口?”

昭沅答道:“我们想找这家店的老板打听一个人,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们。”

小贩笑道:“什么人非要到棺材店打听?”

昭沅道:“我们想打听一个十几年前曾在这里住过的商人,名叫李庭,听说只有这里的老板知道。”

小贩满脸了然道:“你们是要打听十几年前大劫时的事情吧。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本城打听,可当时住在这城里的人那次死的差不多了,就算剩下的几个,一来当日太乱,记不大住了,二则,”小贩四下看看,声音压低了些,“关系到官府的事情,谁敢乱说?”他摇摇头,推着车子走了。

乐越猛地站起身:“算了,走吧。”

昭沅愕然:“你不等了?”

乐越道:“等又能怎样,琳箐说的对,人家不打算告诉我们,怎样也不会说的,走吧。”

洛凌之道:“也罢,我看这家人今天应该是不会从店里出来了,要不然等明天再问吧。”

乐越摸摸下巴:“而且我们现在囊中空空,还是找地方去挣点旅费。说不定,说不定挣钱的时候慢慢套话,能打听到当年的事情。”

琳箐拍手笑道:“好主意,不愧是乐越。”

其他人对她这种赞赏已经习惯了,连洛凌之都只是微微笑了笑,一起动身去找可以做零工的地方。

紫丨阳镇算不上大,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溜达差不多半座城。从城东走到城南,沿途店铺不少,可惜天色已晚,不少店铺都已打烊,偶尔碰见仍开着的两三家,也表示不需要零工。绕了几条街,倒是又碰见刚才那个卖葫芦的小贩。乐越推昭沅去和小贩搭讪,小贩告诉他们,城北的凤栖楼好像在招打杂的,可以去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