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场的众官看不见这些,他们只见一向倨傲的国师竟很不淡定地出言讥讽乐越,意有所指,那乐越答得亦甚张狂。

看来这少年的确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百官都抖擞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观望。

和韶自御座上站起身道:“朕自继位以来,庸庸无为,且无子嗣,愧对太祖太宗及列为先帝的英灵,幸得和祯为子,宽厚仁德,朕稍感安慰。然,竟闻尚有和氏宗族血脉遗落民间,朕惊喜不胜,以为列祖列宗庇佑,特命南郡王杜献寻其回朝。为免冒充误认,故在太祖太宗及列为先帝神位前行验证之礼。众卿皆是见证。愿列祖列宗护佑朕去伪杂,辨明正,得真正和氏血脉入宗室。”

场上诸人除冯梧之外者再次倒身叩拜,和韶又道:“既然国师今日到场,本次验证仪式,就由国师来主持吧。”

冯梧躬身接旨。

乐越在冯梧之后踏上玉阶,刚走上两阶台阶,他身后的昭沅突然重重地飞了出去。

应泽一指点在乐越身后:“不要回头,继续向前走。”

乐越一步步向上走去,台阶下,昭沅挣扎着爬起身,看见凤桐袖手站在半空中。

琳菁跳起来:“小凤凰,果然是你在捣鬼!”

凤桐扬起嘴角:“否,否,我只是过来瞧热闹,顺便看一下,昭贤弟能否过得了太庙这一关。看来,还是不行。”

晨光中,宗庙上硕大的凤凰图腾光华灿烂,形成一个壁罩,把太庙牢牢罩在其中。

昭沅向前走了两步,刚踏上台阶,立刻又被壁罩上的光芒弹开。

凤桐笑道:“所以凤君一直命我们不必理会。因为就算你们进了皇宫,宗庙里,祭坛上,祭拜的仍是我们凤神。宗庙的图腾受无数香火,已自成神识,但凡不被认可的异类,统统无法踏进宗庙。这不是我们凤神的法力,而是凡人的景仰与供奉。”

他俯视昭沅,并没有露出不屑和嘲弄的神情,但从台阶下慢慢爬起的昭沅,仍然感到了深深的屈辱。

它初次尝到,身为一个护脉神,因不受认可而被抛弃的耻辱。哀伤的寒意和愤怒的热火缭绕着它的身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包裹住龙珠。

琳菁也束手无策,这道光壁是人间的皇族抛弃龙尊崇凤而形成,她可以通过,但帮不了昭沅。

她看向已站到玉阶之上宗庙门前的乐越,只有他,只有当乐越成为了皇帝,龙的图腾重新出现在祭坛上时,这道光壁才能消失,护脉龙神才能真正地重获荣光。

乐越侧身站在宗庙门前,瞥见昭沅一次次被光壁弹开,凤桐出言讥讽,不由攥紧拳头,商景已从昭沅肩头趴在了他的肩上,出言提醒道:“少年,你现在动了,非但帮不上忙,反倒会耽误大事。”

昭沅站在台阶下,正抬头遥遥看着他。

昭沅虽是一条龙,却一直和好兄弟一样讲义气。跟着他跑前跑后,拼命做事,一遍遍承诺“我会变强,我会帮你”。

但轮到他乐越的时候,他站在这里,却不能让昭沅和他站在一起,乐越冷冷地瞥向殿内硕大的凤凰图腾,有朝一日,他一定亲手把它砸烂。

凤桐站在门内,唇边浮起一丝讥笑:“乐少侠缘何愣怔?”

应泽一直负着手,一副懒得动的模样,此时慢吞吞道:“一些微末玩意儿,看不顺眼,打烂便是。”

商景尚未来得及阻拦,他老人家已随随便便一挥袖,哗啦啦,光壁崩裂破碎,狂风骤起。众人站立不稳,群臣惊呼,历代皇帝的牌位乒乓摇晃,大块大块的碎渣从宗庙的屋脊掉落。

几个小宦官踉跄上前,扶住和韶,凤梧和凤桐却同时露出一抹欣喜的笑。

琳菁恍然醒悟,跺脚道:“完了,老龙上当中了激将法!”

群臣中,已有人惊呼:“天谴,这是天谴!太祖太宗皇帝显灵了!”“这乐越必定是冒名顶替扰乱宗室之徒!”“太祖太宗皇帝不容有人冒认宗室,显灵发怒了!”

······

太子跪倒在地:“请太祖太宗息怒,父皇,天降责罚,请将那乐越速速押出午门,凌迟示众,以平上天与列祖列宗的怒火!”

和韶扶住栏柱,勉强站立,心道,难道朕所做之事当真不容于上天与祖宗?

他高声喝道:“来人,将乐越拿下!”

“拿下”两字刚刚出口,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闪电,落在将要一拥而上的护卫面前。与此同时,阶下的昭沅化作金色的长龙,升腾而起,盘踞九天。

金龙一声清啸,长风荡涤乌云,碧空朗朗,风停,地稳,宗庙停止颤抖,碧蓝苍穹中,金色晨风斜射而下,落在宗庙前站立的乐越身上。

和韶、太子及其他在场的众人慢慢站直身体。他们的眼睛看不到金色的长龙,耳朵听不见龙啸,但他们看见灿烂光芒中的乐越,恍若以浅金的晨光为龙袍,宗庙的琉璃瓦折射的七彩光束为帝冕,立于玉阶之上。

定南王整衣跪倒在地:“皇上,依臣愚见,此非天谴,乃上天恩泽,太祖太宗皇帝及列为先帝显灵庇佑之吉兆。”

太子变色道:“狂风大起,天地遮蔽,宗室颠簸,列祖列宗的牌位怒颤,这叫吉兆?”

定南王道:“风起地颤,此为上天与列位先帝之灵有感震动,而后天降祥瑞,光兆祥和,此为大吉大兴之象。预兆大应江山定有一番崭新繁荣,臣恭喜皇上。”

和韶露出悦色,微咳几声,看着身边的乐越,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安顺王向前一步,道:“本王尝闻定南王兄不信鬼神,怎得今日突发这番言论。”

定南王微笑:“本王不信鬼神,但信天。”

和韶笑道:“好一句不信鬼神但信天!杜卿言之有理。”

安顺王敛衣跪下:“皇上,乐越此人妖异非常,绝非宗室血脉,臣在九邑时便见他以孽龙做法,愚昧百姓,此人万万留不得,皇上若为仁义,可饶其一条性命,驱逐出关,永世不得回朝。”

和韶道:“慕卿之忠心,朕尽知晓。但如今势分两派,各执一辞,一说凶兆,一说吉兆,朕也无法定夺,唯有验证之后才知。朕早已下旨,倘若乐越冒认皇室血亲,则即刻推出午门,施凌迟之刑,残骨悬挂城楼一月,以儆效尤。难道慕卿疑心朕敢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包庇乐越?”

安顺王叩首:“臣不敢。”

和韶接着道:“另,乐越以孽龙做法之事,恐是谣传。在宗庙凤神图腾前,又有国师坐镇,即便世上真有龙,怎能在此作乱?”

安顺王不再言语。

宗庙凤神的光壁已恢复,乐越看向天上,遥遥见人形的昭沅立在云端,于光壁之外望向这方。

即便进不了宗庙,即便现在还无人祭拜,它是乐越的护脉神,它一定会帮他。

验亲仪式正式开始。白公公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盛着清水的玉碗,黄锻垫布上摆着小巧的匕首。

和韶拿起匕首,正要划破手指,凤梧突然道:“且慢。”走上前端起玉碗,“陛下,为保万无一失,不妨将碗中之水改换做祭坛外的天露,如何?”

应朝历代皇帝崇尚玄道之术,宗庙外有一尊青铜仙鹤像,口衔铜盏,承接天露,做炼丹之用。

和韶最忧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他在这碗水中做了点手脚,哪怕滴进一滴人血和一滴猪血都能融在一起。

他此时如果阻拦,必定露出马脚,只能淡定地说:“国师之言有理,便依你说的办吧。”

乐越觑见和*的神色,心道,老子果然没有猜错,当真是在水碗里做了手脚。皇帝一看就是不经常说谎的,说国师言之有理时,脸都黄了。

他想不通,凤梧肯定明白有应泽和商景在场,这一关他乐越必定能过,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换水。

可能他单纯以吓唬皇帝为乐。

凤梧捧着水碗到宗庙外,把水换成了铜盏中的天露。

和韶稳住心神,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水碗内。乐越接过匕首,噌地割破手指,雪地吧嗒落入碗中。

和韶不由得暗暗望了他一眼,心道,这次只能看你的命了。

商景的龟壳上冒出了幽幽绿光,乐越的血滴一头向着和韶的那滴血扎去,两滴血眨眼融在一起,变成滚圆的一大滴趴在水碗底。

白公公和一旁的小宦官率先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恭喜皇上,老天保佑。各位先帝有灵啊^^^^”

殿外的众官看见此情景,也跟着跪下,高呼万岁。

和韶又惊又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难道真的上天护佑,太祖皇帝显灵?难道这乐越真的是和氏血脉?

他一时情绪激荡,又抑制不住地咳起来,少顷咳嗽平复,才命白公公将玉碗捧给百官验看。

凤梧袖手站在一旁,乐越本以为他或多或少会使些绊子,不想竟如此顺利。

白公公捧着托盘走下台阶,突然天边猛的扎来一头鹰隼,张开利爪,口吐雷电,直向白公公扑来,昭沅急忙抛出一个光球,白公公哎呀一声,两手一抖,昭沅拼命想接住玉碗,却被光壁重重弹开,他的后背处被什么尖利的物体刺破,意识一空,从半空跌落。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琳菁怒叱一声,挥鞭甩去,商景化作人形运起法术,已经都来不及。

众人只见玉碗跌落台阶,摔成了数片,与此同时,一条一尺来长的物体坠落地面。

太子喝道:“龙,是龙!那乐越果然懂得妖法!快!护驾!把他拿下!”

一只火红的凤影在天空中幻化,直冲向地上的小龙,有人失声高呼:“是凤神!凤神显灵扫清妖孽了!”

一根燃火的长鞭和一道青虹阻挡住了凤凰的身影,商景救起昭沅,琳菁再一鞭子向凤凰甩去,恨恨道:“让老龙出手吧!”

火凤在空中化作虚无,琳菁抬头看见了天上袖手站着的凤桐。

凤桐用双指夹住琳菁的长鞭,神色凝重:“琳姑娘,此事的确不是在下安排的。”

琳菁怒喝:“你骗谁呀!”

凤桐凝目望向宗庙内。

宗庙中,凤梧微笑着看乐越和应泽:“知道你们这次输在何处么?”

应泽皱眉,天地一瞬间如夜般昏暗,凤梧依然微笑:“你们输在,有些事,你们当我不会做,我却做了。”【PS:不知道为嘛,咱们两个吧的人都没有把这句话补完,这里补完,让爪机的人看的更顺一点,因为我经常也爪机,为了这句话特地换电脑的】

乐越忽然感到胸口处一凉。方才割破手指的匕首被凤梧插进了他的左胸。

凤梧没有用法力。

从来没有一个神仙,会丝毫不用法力,只用凡间的兵器,暗算一个凡人。

但是凤梧这样做了,连应泽都没料到。

凤梧含笑向应泽道:“上君托大了。”

商景手中的昭沅利啸一声,一条金色的长龙猛地撞破祭坛的壁障,鳞片鲜血淋漓地冲向宗庙内,宗庙的四壁和屋顶化作碎片四分五裂,凤梧的身形倒飞向天际,应泽缓缓升到半空。

凤梧被凤桐接住身形,擦去嘴角的血迹道:“应龙上君…就算你现在杀了小神,也救不回那个凡人的命了。”

地上的百官仓皇四散,小宦官们簇拥着和韶踉跄地缩在残留的栏杆中,似乎还有太子和安顺王振奋地高呼拿下妖孽,还有琳箐的怒喝和商景焦虑的声音。

但乐越觉得这些混乱的声音正越来越模糊,他慢慢滑落倒地。

原来他居然会不明不白地折损在这里。

既没有当上大侠,也没有做成皇帝。

就这么窝囊地要死了。

看来乐越天生就是个寻常命,即使遇到了龙,遇到了麒麟,有大神保护,该窝囊还是窝囊。有什么紧紧圈住了他的身体,乐越在模糊中知道,是昭沅。

他挣扎着道:“对不住…这事…实在太窝囊了…等我挂了…你再找个像样点的人吧…”

凄厉的龙啸声惊天动地。

乐越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又落到了一处实在的地方,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难道本少侠已经到了地府?

乐越努力挣扎,猛地睁开双眼,慕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放大在眼前。

那张脸向他亲切微笑道:“道友,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你会在这里?”

乐越一骨碌爬起身,四下看了看。

蓝天、白云、绿树、青草,还有两只苍蝇,眷恋在他身畔,嗡嗡地叫。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重重一咬,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再摸摸左胸,掌下有什么蠕动了一下,乐越伸手入怀,摸到昭沅凉凉的龙身,他拎出来,拎到眼前,小龙的爪子动了动,身体扭动两下,慢慢睁开眼,充满迷茫地看他。

是昭沅,没错。

卿遥师祖伸手摸摸昭沅的身体:“乐兄,你的这位龙友还是如此可爱啊。”

昭沅甩甩头,再次用力地看了看乐越,浑身金光闪烁,化成了人形。

他一把揪住乐越的衣襟,乐越无奈道:“你不用扒开验证了,我刚刚自己验过,没伤。”可是左手上,滴血认亲留下的口子却还在。

卿遥疑惑地问:“乐兄你受伤了?”

乐越拍拍额头:“没有,好像现在没事了,我还以为我做了鬼了。”

卿遥笑眯眯道:“不过,越兄,你的水遁术可真高明,那天在敝派中,你和这位龙小弟跌入池中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乐越打个哈哈:“那个,我可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毛病,自己常常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了,卿遥兄,这里是何处?”

卿遥疑惑地看看他,道:“难道乐兄又是用什么法阵莫名到了这里?此地是善安。”

善安…乐越皱眉,善安不正是京城的旧名么?

天下皆知,应朝的京城应京昔日是个荒凉的小城善安,太祖皇帝就是善安人,后来得了天下,觉得自己的故乡是龙兴之地,就在此处定都,更名为应京。

看来,每次回到四百年前,他和昭沅也是身在穿越前所在的地方。

乐越道:“卿遥兄怎么会在此地?”

卿遥道:“我送那只蚌回到海中,听闻善安城辖下有个村落崇尚道术,颇懂养生之道,所以就过来看看。哪知道进树林找水时,就看见乐兄你躺在河边了。”他看看旁边那条河,再看看乐越,“是了,乐兄有龙友相伴,必然精通御水之法,所以我每次碰见你,才都在河边。”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我只会喝水。

昭沅乍见乐越没事,心中一片空白,只紧紧跟着乐越,用前爪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的胸口突然再多出一把刀子。

卿遥看看他们一人一龙,问:“那么乐兄你们有什么打算?”

乐越盘算,每次跟着卿遥,总有办法回到四百年后,于是道:“我们莫明其妙到了这里,没什么打算,不知卿遥兄可愿与我们同行。”

卿遥立刻欣然答应。

他装满水袋,带着乐越和昭沅走上一条小路,道:“这个村子很不好找,我在城里和人打听了半天,还画了张图纸,依然找不到地方。”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半晌,只看见荒山老树野草沟渠,一个茅草屋都没遇见。

乐越不禁道:“卿遥兄,你的图纸会不会有问题。”

卿遥唉声叹气,这张图是他在善安城里请一个算命的画的,花了二十文,那算命的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差错,看来被骗了。

乐越暗道,相信算命的不被骗才有鬼。

他们又走了快半个时辰,两腿酸软,绕进路边的树丛想歇口气,却见一棵大树下坐着三个人。

卿遥立刻精神振奋,走上前去,抱拳一揖道:“几位,打扰了,敢问可知去灵固村的路怎么走?”

那三人有老有少,最老的大约年过六旬,衣衫破旧,一头花白枯发。另一人大约三旬有余,肤色黝黑,身形健壮,一副武夫打扮。这两人都未回话,只一脸警惕地打量卿遥及远处的乐越和昭沅。

最年轻的那个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身穿锦衣,面容俊秀,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他也打量了一下卿遥,和和气气地起身还礼道:“阁下想来是外地人吧,不知去灵固村所为何事?”

卿遥道:“我等只是路过的游客,听闻善安的灵固村崇尚道术,村民皆养生有道。因此想去见识一下。”

那青年再打量了一番卿遥,道:“不瞒阁下,我们三人也是去灵固村的。”

卿遥喜道:“哦?那不知能否同行?”

青年、中年汉子和老者互相看了看,中年汉子淬了一口唾沫:“也罢,都这么多人,再加三个也行。”

卿遥欣欣然回身,向乐越昭沅招招手,两人一龙与那三人一道在树荫处坐下。

中年汉子再轮番地打量了他们三个一遍,粗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几位小哥也是和我们一样到长寿村中找灵药的吧?”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一脸茫然。

青年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发现不似作伪,方才微笑道:“看来几位的确是外地客人,他们整村的人都能活到百岁以上,而且头发乌黑,牙齿坚固,身体清健,不显老态,传到外地,就说这里有个长寿村。这个村子倒还有个别称,因为全村人都姓乐,又叫乐家庄。”

卿遥道:“哦?我们这位乐兄也姓乐,可真真是有缘分。”

那三人的目光立刻都落到乐越身上,老者瓮声道:“原来这位小哥竟姓乐,看来乐家庄的人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了。”

青年道,灵固村一般不轻易接待外客,不过如果是有缘之人,或者可以留宿一晚。

青年又问他们名姓,卿遥乐越和昭沅皆如实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