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转过身,琉璃般的双瞳望着乐越,友好德笑了笑:“我不会乱摸的,就是看一看。”

乐越继续粗声说:“看完了就快走。”

那孩童依然很好脾气地看着他:“我听说他们喊你乐越,你是叫乐越么?”

乐越横着脖子道:“是,你问这个干吗?”

那孩童微笑道:“我叫洛凌之,是清玄派的新弟子。”

前往祖师陵墓的路上,乐越才知道,这个洛凌之竟然真的是重华子新收的底子,重华子对他极其看重,他刚入门,却站在很多大弟子的前面,让只能站在本门派尾巴梢的乐越更加看不惯。

祭拜时,洛凌之只是向祖师墓躬身行礼,并不跪拜。

清玄派弟子多王孙贵胄,这般行礼的不在少数,洛凌之如此也不显突兀。而且,他的举止比很多大弟子还要沉稳老练,不见一丝孩童的稚气。

乐越的师兄们不禁偷偷议论道:“清玄派那个小弟子很不简单,怪不得能让重华子青眼有加,以后定然是个厉害角se。”

乐越停在耳中越发不服气,不由自主总盯着洛凌之瞧,洛凌之也常回望向乐越。他似乎很像和乐越做朋友,与乐越视线相接时总是露出友好的微笑,乐越却总是立刻转过脸去,不予理会。

祭拜仪式结束,青山派的底子留下来收拾一干杂物,乐越负责把四散的纸灰归拢到一处,洛凌之没有随师傅离开,而是凑到乐越身旁:“我帮你吧。”

乐越看都不看他,粗声粗气地道:“这是我们青山派的事,不用你做!”

洛凌之垂下头,一言不发地绑着收拾纸灰,他手脚很快,乐越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收拾完了。洛凌之簇新的衣服上染了不少块灰。

乐越指了指那些灰:“喂,你师傅会不会骂你?”

洛凌之拍拍衣服:“不碍事的。”又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乐越,“你渴不渴?”

被帮了忙,又喝了他的水,乐越开始觉得洛凌之没有那么碍眼了。两人一起回去的时候,乐越找话和他聊天:“你家是哪里的?为什么进清玄派?”

洛凌之回答:“我无父无母,是师傅把我带回清玄派的。”

乐越顿时感到洛凌之更亲切了:“咱俩一样,我也没爹娘,是师父把我养大的,青山派就是我的家,你们清玄派看起来规矩很多,你过得苦不苦,每天都做什么?”

洛凌之道:“每天就是读书练字习武,师父和兄弟都对我挺好的。”

乐越再问:“你的师兄都蛮凶的,他们带不带你玩?你平时和谁一起玩?”

洛凌之顿了顿,没有回答。

乐越瞟向他:“不会没人和你玩吧。”

洛凌之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乐越同情地看着他,连玩伴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怪不得他主动找上自己。

乐越挺起胸脯:“那以后我带你玩吧。这边的山头我最熟了,连镇子里都有我的小弟,你跟我混,我罩你!”

洛凌之停下脚步,看着乐越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乐越与洛凌之约定,每天下午未时初刻,清玄派午觉的时间在两派只见山坳里的大树下见面。如果有事不能前来,就用洛凌之养的一只信鸽传信。雷打不动。

结果,约定后的第一天,就下起来倾盆大雨。乐越冒雨溜下山去,在约定的时辰到了大树下,一道闪电劈到树上,把树劈焦了一半。乐越赶紧奔向附近的山壁,想找个山洞躲雨,又怕洛凌之找不到他。正团团乱转时,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打着伞从雨中走来,正是洛凌之。

乐越赶紧奔上前去,他浑身已经湿透,满是泥泞,一不留神,泥点子甩到了洛凌之的衣服上。

洛凌之定定地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乐越。乐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解地问:“你看我干吗?”

洛凌之微笑起来:“没什么,我还以为…雨这么大,你不会过来了。我本来想用信鸽通知你不用过来的,雨太大,鸽子飞不了。”

乐越豪迈地道:“怎么可能不过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雷打不动,既然没有通知改约,就要赴约。”拍拍洛凌之的肩膀,“你也很守约,够义气!”

洛凌之的衣服上又被他印上两个手印,乐越不好意思地抓头笑笑,打量了一下洛凌之干干净净的衣衫:“奇怪,你走这么远,衣服竟然没有脏,是不是已经学会了轻功?”

洛凌之笑笑,没有回答。

乐越决定今后也要好好练轻功。

至此之后乐越时常与洛凌之见面。洛凌之脾气好,凡事谦让,会轻功,身手敏捷,可以一起攀岩爬树,下水摸鱼。乐越和镇上的孩子打架,他一般不帮忙,但会当一当和事佬。比起常常和教训乐越的师兄们以及成天与乐越抢东西,磕到碰到就会大哭的师弟们,实在是非常好的玩伴。

直到师兄们叛逃进了清玄派,乐越发誓同清玄派不共戴天,从此与洛凌之疏远。

小时候玩伴的情谊也渐渐变成了对手的较量之心。可对于洛凌之的人品,乐越从未有过怀疑。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居然是这样?

洛凌之竟然是凤君。

洛凌之怎么可能是凤君。

他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打过架受过伤,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是凤凰。

乐越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地从喉咙地冒出来:“你…为什么会变成洛凌之的模样?你不可能是洛凌之。洛凌之在哪里?”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温和神色:“乐越,其实本君一直在你与慕祯之间犹豫不决,知道论武大会那日与你定下了血契。”

七彩的法线流光四溢,晕出那日论武大会的情形——乐越抓着龙珠碰向洛凌之的伤口。乐越的血、洛凌之的血和龙珠在一瞬间同时交融。凤君道:“凡人的鲜血与凤神的血相融便是订立了血契,这也算是天命吧。”

乐越踉跄后退两步:“那时的洛凌之就已经是你了?之后你被挤兑出清玄派,又受重伤…还有一路上…全都是假的?”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微笑:“过去种种,多事我为了试炼你有意安排,可以算是假。本君就是洛凌之,洛凌之即是本君,亦等于真。孰真孰假,实在不好定论,你自行判断吧。”

乐越再后退两步,从六岁起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洛凌之就是假的,这不可能。就算凤君的理由当真,也没必要这么做。

凤君轻叹道:“也许,你救下本君,你我结缘,亦是天命早已安排。那些恩怨纠葛的债孽,注定在此代消融。”乐越木然地皱眉。

凤君的嘴角再度缓缓漾起笑意:“乐越,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想起,十几年前,清玄派中,你与本君的初次相见么?洛凌之从何而来,你依然不明白?”

乐越捂住额头,眼前金星乱冒,脑中最深的角落处一扇封锁已久的门轰然打开,昔日情形,再现眼前。

当年,当年。还是十几年前,他六岁的时候。祖师的祭典,他初次来到清玄派。

清玄派的规矩森严,知客弟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不要乱走乱摸,激起了他心中反抗的情绪。

祭典开始之后,天空上突然阴云密布,狂风顿起,电闪雷鸣,白昼变成了黑夜。

在场众人都以为有妖孽趁机聚拢,打坐诵经抵抗。

乐越趁机偷溜进了通向内院的月门,七拐八绕,竟闯到了清玄派的后山。

后山有一座灵气竹林,按照清玄派秘传的阵法布置,四方八大埋着可以吸取天地精华的法器,林中灵气充盈,是仅供掌门人打坐修炼的场所。四周有诸多弟子把守。

乐越到达竹林时,发现竹林外的清玄派弟子都像睡着了一样躺倒在地上。竹林中七彩光晕流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竹林,只见竹林中央的莲花台上卧着一只硕大的鸟。

那鸟双目紧闭,周身七彩绚烂,光芒忽明忽弱,弱的时候竟变成了纯白色,三根长长的尾羽垂在身后,煞是好看。

乐越情不自禁向那只鸟走近,想摸摸它的羽毛。

这时天空上炸雷响起,一道无比耀眼的电光直劈下来,乐越只觉得眼前瞬间一亮,下意识想护住那只鸟,接着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莲花台上,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着,周身并无佩饰,乐越却觉得眼花缭乱。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清雅绝伦的面容,那人斜入鬓角的长眉微微皱起,眼角微挑的双目中琉璃般的眼眸望着他,乐越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呆呆的自己。

“你是清玄派中的孩童?为何能为本君挡下天谴?”

乐越只听得懂前半句,分辨道:“我是青山派的,跟清玄派没关系。”

那人喃喃道:“青山派,清玄派分出去的门派,也就是鹤机子的门派?”

乐越立刻道:“那是我师父!”

那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你家住何处?父母是何人?生于哪年哪月?”

乐越答道:“我不知道爹娘是谁,师傅把我捡回来养大的。”跟着报上生辰。

那人本无血色的面容损失更加苍白,突然呛出一口黑血。乐越大惊,那人抬袖擦去血迹,抬手抚向乐越的脸颊:“你…你叫什么?”

乐越只觉得脸上被触碰到的地方冰凉刺骨,有些害怕地缩了缩:“我叫乐越。”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虚弱的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看向天上:“天意…什么是天意…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

乐越很不解,伸手拉了拉那人的衣袖。

那人垂首看他,神情复杂。乐越情不禁自问:“那你是谁?你叫什么?”

那人冰冷的手指再度抚上他的脸:“九凌,你记住,我叫九凌。九五之数的九,凌之于上的凌。”

凤凰一族,雄为凤姓,雌为凰姓。以九为姓者,唯有凤君。

冷冷的手指点在乐越的眉心。

“今日遇见本君之事,你需暂时忘记。我欠了你相救之情,亦因此结缘。从今日起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的种种作为。倘若你能通过我的试炼,我便让你登上九五之位,成为凌驾世间所有凡人之上的君王。”

乐越双手紧紧扣住头,踉踉跄跄不停后退。昭沅抓着乐越的衣襟挂在他胸前,心中一片冰凉。

它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乐越遭遇危险时,总会有一道七彩的光芒盖在它的金光之前保护乐越。

那是凤君与乐越之间血契的法力。

乐越他根本不是没被凤凰族发现的和氏血脉。他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与凤凰结缘。凤凰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它当成对手,它遇到乐越之后与乐越一同遭遇的种种只是凤凰在试炼乐越。

在凤凰眼中,它这条小小的护脉龙根本是个不必重视的丑角。

昭沅的龙鳞开始一片片脱落,曝露在外的皮肉本应疼痛难当,它却没有一点感觉。

它的一切感觉都已丧失。

乐越是凤凰的,和它没有关系。连血契线也要断掉了。

琳菁、商景都怔愣住了,应泽一言不发地立在云端。

琳菁喃喃向九凌道:"我一直觉得洛凌之不对劲,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你真是太阴毒了。皇帝、安顺王、慕祯,还有小凤凰都是你的棋子,被你随意摆弄。你真能装,竟然连我、老乌龟和老龙一起骗过。"

九凌淡笑不语。

应泽慢吞吞道:“唔,本座一开始就看

出他是一只小凤凰。

琳菁跳起来:"是真的还是你怕丢面子放马后炮?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应泽傲然道:”本座向来输得起,没必要说这种谎言。小凤凰如此处心积虑跟在卿遥的徒孙身边,到底想做什么?本座觉有有趣,所以一直未曾点破。这也未尝不是对本座后辈的考验。“

他一甩衣袖,将昭沅从乐越怀中甩出:“区区小事,就让你如此萎靡,实在太丢龙族的脸面!这只小凤凰机关算尽,也不过和一样与乐少年定下了血契。此刻才是较量的时候,你为何先软了骨头?!”

昭沅被包裹在一团金光之中,抖了抖,身上又有几枚鳞片扑簌簌掉下来,鲜红的皮肉曝露在外。

琳菁忙用法力将它护住:“它都这样了你还让它怎么振奋啊?一定是凤凰暗中动了手脚把它阴成这样的。卑鄙无耻!”

凤桐懒懒道:“琳公主,留意你的言辞,君上若要对付它,何须等到现在。不过是龙族的脱鳞换角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琳菁愣了愣,突然一扬眉,从百宝袋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向乐越:“乐越,昭沅在脱鳞换角,说明你们一心同体,它要变成大龙了。你只要割断你和凤凰之间的血契之线,他们依然是输!”

匕首自动落进乐越的右手中,乐越握着它,几次举起,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琳菁跺脚道:“乐越,快砍啊!”

乐越握住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九凌温和地望着他:“你若不喜欢我,或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护脉神,可以试试砍断血契之线。”

乐越的右手缓缓垂下。琳菁恨得咬牙,难道乐越真对凤君有了情谊,下不了手?

凤桐拖长了声音道:“琳公主,不用白费心机。如果那条龙都能与乐越一心同体,君上与他缘分纠葛这么多年,岂不更该一心同体,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仿佛证实他这段话一样,咣当一声,乐越手中的匕首落地。他猛地抬起头,直视九凌:“血契之线如此重要,你却放心让我砍,是不是因为琳菁的匕首根本砍不断?”

九凌淡淡道:“你若这样以为也罢。”

乐越挺直身体:“凤君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在下?”

九凌微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乐越道:“我想知道的是整件事情的真相。几百年的灵固村,和、慕、百里三家的恩怨与今日种种的关联。还有。。。灵固村的凰女白芝,应该与凤君有些关系吧?你扶持凤祥帝,并不是因为爱上他的母亲,而是因为白芝,是不是?”

九凌注视着乐越的目光模糊起来,唇边的笑意带了一丝感慨。

“乐越,每次见到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血脉相连,你真的很像他。”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阁下不会是说我像凤祥帝吧?”

九凌缓缓摇头:“不是。你像他的兄长,太子和熙”

和熙与乐越的模样并不像,但都有同样清澈的眼神,同样开朗的笑容,同样的豪

爽,同样的容易情绪外露,不懂韬光养晦。与他那个擅长权谋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辰尚很喜欢和熙,大概龙族都欣赏这类的少年吧。辰尚总是说,如果和熙继位,应朝将会出现另一番崭新繁荣的气象。

九凌总是倾听不语。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偿还他祖先欠下的孽债。

这是九凌选定的。

“乐越,你猜的不错,白芝的确与本君有些关系。她算是我的姑母。”

乐越皱眉,据他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白芝虽然有凤形,但不算是凤凰,更像拥有凤凰神力的某种器灵。眼前的凤君九凌却是如假包换闪闪发光的大凤凰。

九凌接着道:“更确切来说,她是由我姑母的精魂所化”他望向应泽,“此事要从太古仙魔大战时说起。”

应泽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继而继续面色冷漠地负手立在云端。

九凌悠然道:“应龙殿下似乎忘记了当时的一些事情。仙魔大战之时,奉天庭之命辅助你的青凤使就是我族中的一位前辈。我的姑母恋慕他,在斩杀魔族首领贪X(这个不认识,上老下日,上下结构的字,不会念,打不出来)时,青凤使身殒,姑母痛不欲生。仙魔大战之后,天庭要将无法斩灭的魔族镇压在人界地下,需要一件灵器做镇封之物,于是姑母自愿成为祭炼灵器的仙引。”

应泽的眉端跳了跳,一些零星的片段又在心中翻涌起来。

青凤使身殒。

青凤使。。。

“使君,使君。。。”

“将军。。。”

一个青色执剑的身影从眼前恍惚闪过,应泽勉强稳住心神,压抑躁狂的情绪,那个影子依然无法变得清晰。

那厢九凌在继续讲述。

那件灵器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至高的灵气练就。九凌的姑母是白凤凰,精魄阴寒,祭炼土行。九天玄女座下的一位灵芝仙抽取魂魄祭炼土行。加上金行的法器、天池的仙液,用太阳星的真火锻造三十六昼夜,炼成了一把宝剑。以凤凰之血画做凤形,封存在剑之中。刺剑平时隐于无形,以作灵芝仙的本体为护养。假如魔族破土,则会在紧要关头斩杀妖魔。

灵剑集合天地灵气淬炼,出炉时,便诞生了自己的魂魄。

因融合法器的仙引中,九凌姑母的灵力最强,故而这个魂魄的形体更近似于凤凰,与九凌的姑母容貌相近,九天玄女为她取名为白芝。

乐越不禁想到,在梦境中,白芝化为长剑的时候,那声低低的长吟。

“使君啊,你终于回来了。。。”

那是凤君的姑母对青凤使延续了千万年的最后一丝思恋吧。

乐越到:“而后就与我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的一样,和氏、百里氏与慕氏的祖先到灵固村中求药,何老和百里臣盗走了灵芝,导致妖魔出世,灵固村覆亡。白芝用仅剩的力量阻止何老的孙儿出生,被昭沅的父亲打得烟消云散。所以你做了护脉神后,就故意掀起应朝动乱,夺了护脉龙神的位置,以此作

为报复。”

九凌道:“和氏一族背负了太多孽债。灵固村乐氏在那件事之后,遗留了一点血脉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