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不是乐越,不是和越,而是慕越。

原来他连卒子都不是,只是一枚弃子,用来保住真皇子的一枚弃子。

他没有千秋基业要背,也没有血海深仇要扛。

他向四周问:“原来我不是和氏的血脉,我是慕家人,你们还要我做皇帝么?”

定南王、杜如渊、琳菁、商景、昭沅、昭漓,都沉默。

慕延叙述完前因后果,想陡然老了十岁,扶住桌子:“越儿,爹知道对不起你,也不指望你能认我这个爹。但你不能做这个皇帝。现在就去殿前,告诉百官,把皇位让给和祯。”

乐越不语,缓缓转过头,盯着昭沅,抬起左腕:“我不是和氏后人,我是慕越。这样东西,还要么?”

金光灿烂的血契线浮起,现在看来更像个笑话。

昭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与百里,亡于慕。

原来竟然全部应验。

最后一句,应在乐越身上。

乐越仰起头:“老天,你诚心耍人是不是?”

透过珠帘,屋顶忽然晃动起来。

不止是屋顶,地面也晃动了起来。

琳菁挑起眉:“妖气?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怎么会有妖气?”

外面传来百官的惊呼,安顺王定南王和乐越越到窗前,推开窗户,竟看见一个铺天盖地的黑影压向皇宫,黑影狰狞的首级上站着两个人,却是——

重华子和和祯。

和祯被挑断经脉的手脚竟都好了,狂笑着高喝道:“尔等逆贼,竟敢窜我皇位。本宫今天就赐你们死罪!”

百官四散逃窜,乐越一把抓下头上的帝冠,甩下皇袍,跳出窗外,从廊下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剑,念动《太清经》的法诀,仗剑而起,斩向黑影。

安顺王高声喝道:“莫伤了太子!”

琳菁现出身形,掠出窗外,又回头满面怒容得向安顺王道:“你既然为了太子可以牺牲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还要把太子教成这样。就这种东西你让他做皇帝?”

慕延一时愣住,琳菁已向黑影一鞭子甩下,狰狞的黑影立刻溃散。

和祯和重华子跳到地上,和祯双目赤红:“乐越,你这个杂种,胆敢冒充皇族抢我皇位,不把你剁成肉酱难解我心头之恨。”轮着一把长剑,向乐越砍来。

他此时已近癫狂,一通乱砍,根本不是乐越的对手。乐越不想伤他,只是应付,但旁边还有个重华子,稍微棘手。

定南王率领侍卫稳住场面,向这边围拢来,和祯狰狞一笑,手在剑身上一抹,腥红的血滴滴到地上,方才被琳菁打散的黑影竟又聚拢起来,比之前还大了一倍,黑影一掌拍下,侍卫们被四散震飞。

昭沅抬手一道光劈下,黑影有四散,但随着和祯的血滴落,再度迅速聚拢,又大了一些。

昭漓笑吟吟道:“这是那两个凡人用了些禁术把戏,那个太子的血里有可以引出妖魔的药性,只要杀了他就行。可我们几个神,都不能杀凡人吧。”

琳菁跺着脚向乐越喊:“乐越,关键在和祯身上,拿下他!”

和祯抬头看天:“姑娘,连你也和乐越一伙,要杀我?也对,你本来就是和他一伙。那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他指挥着黑影狰狞扑上,眼中有着嗜血的快意。

这些人全是叛徒,全是杂碎,全该死!

只有澹台修还勉强是个忠臣,关键时刻,放出了师傅。

师傅有密道潜进皇宫,施法将他救出,重续了他的手脚,动用秘术,终于唤出了铺天灭地的魔。

什么是魔,什么是仙,能为我所用的,就是正道!

今天,就要血洗皇宫,将所有杂碎统统铲除!

定南王举剑档下了重华子,乐越改夺过一杆长矛,拍掉矛尖,用矛柄点向和祯的肩膀,再两棍敲向他的膝盖,和祯跪倒在地,长剑脱手而出。

琳菁打碎再次聚起的黑影。昭漓在天空凉凉道:“杀了这个人,此法立刻可解。”

乐越的双手顿了顿,敲昏和祯,飞快点了他几处止血的穴道,可黑影仍旧因他已流出的血而聚拢。

乐越大声道:“水!赶紧拿水!洗干净他的伤口。”

昭沅念动雨诀,黑云聚拢,淅淅沥沥落下雨水。

乐越借着雨水擦干和祯的伤口,撕下衣服上的布料裹住。琳菁抛下火球焚尽染血的布,黑影终于消失不见。

重华子已被拿下,慕延缓缓走到和祯身侧,跪倒在地,将昏睡的他扶起,乐越站起身,转过头,就算是安顺王是他的亲爹,可在他心中,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怎样也比不上太子重要。

乐越正想举步离开,后心突然一凉。

他诧异的看见一截剑尖从左胸处穿出来。

他勉强回头,看见了安顺王惊愕的脸。

和祯放声大笑:“乐越,本宫终于杀了你这个杂碎。哈哈哈~~”松开剑柄,抱住安顺王的双肩,“爹,我杀了乐越,我们赢了,我可以做皇帝了。你和娘从今后就是太上皇和太后了,哈哈哈~~”

乐越踉跄地后退两步,缓缓倒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他听见凄厉的龙吟,遥远却惊天动地。一如那次在祭坛,被凤梧刺中时一样。

只是这次没有这么好命,他的怀里没有揣阵法书和太清经,也不会再有师祖保命。

他勉强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血契线正在模糊,消失。

他生来就是个弃子,注定窝囊地生,也要窝囊地死。

“你应该找的人不是我,去找你真正的命定之人吧。”

恍惚之间,似乎他不过是要沉睡入一个恬静的梦乡,第二天醒来,又是大好时光。那条圆滚滚的幼龙站在他的枕边,轻轻打鼾,什么纷争恩怨都远离。

昭漓化作人形,缠住发狂的昭沅,强迫他变回人形,阻挡他扑向地面:“镇静,这本来就是必然。”

琳菁恍惚的问:“什么必然?”乐越他不可能死,他吃过她的鳞片,他能和凤君龙神同时定血契,他能从凃城之劫中活下来,他是不是和氏血脉有什么关系呢,他怎么可能死。

昭漓悲悯地看着下方:“麒麟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我们护脉龙的特性?我们护脉龙神,假如在幼年时择定天命之人,那么定下血契的第一个人不会做皇帝,幼龙长大,脱鳞换角之时,就是那凡人寿数将尽之时。之后择定的第二个人才会是新朝代的皇帝。也可以说,与幼龙定下血契的人,是新朝和护脉龙神的引子。”

昭沅一点点抬起头,恍若梦游。

怎么他不知道,他完全没有听说过,他从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昭漓眯着眼看着下方:“引子死了,正主也该出现了吧。”

连在昭沅和乐越之间的血契之线已经消失了,龙珠自动地从昭沅口中冲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圈儿,龙脉游弋,仍然在判断找寻。

“在下的名字叫乐越,乃此青山派中的首席大弟子,大家相识一场,就是缘分,请问龙贤弟你贵姓?年岁几何?”

“行走江湖,当互相照顾嘛,咱们是朋友,这是应该的。”

“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阴云密布,滂沱大雨直落而下,落雷闪电惊天动地。

护脉神?到底为什么做这个护脉神?

为了从凤凰手里夺回龙神的位置,为了建立一个江山,守护一个朝代?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建立江山,怎么守护朝代。

他只想守住乐越的江山,乐越的朝代。

他想一直陪伴乐越,看尘世春夏秋冬,大好光年。

一道电光击中了龙珠,龙脉从连在中脱飞而出。

乐越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青山派附近的一个山坡上,隐约可以看见清玄派巍峨的殿阁浮在云霭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不起来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是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而后又忘掉。

乐越拍拍头,漫无目的地向上走,看见前方的山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色的衣裳上的流云纹随着清风,好像真的会流动一样。

乐越立刻喜悦的疾步向前,唤道:“凌之。”

那个身影回过身,向他露出熟悉的微笑。

乐越走到他身边:“啊,我就在想我忘了什么事,一定是忘了约你见面的时辰了。”

他在草地上捡了个地儿坐,随手拔下一根草叼进口中,洛凌之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远处的山峦景色。

乐越道:“你来了多久了?今天师门中事情多不?有没有做错事…啊对,你肯定不会做错事的。”

洛凌之道:“我做错了事,已经被罚了。”

乐越愕然:“啊?罚得狠么?”

洛凌之微笑道:“还好,不重。”

乐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觉得他的确没有不好的样子,才放心地仰躺在地上:“那你以后小心点,特别是我们偷偷见面这事情不要被你师父发现。要不然…”

不对,好像几年前,自己就跟洛凌之反目成仇了,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来着,怎么现在突然跟小时候一样见面了?

乐越猛地坐起身,洛凌之挑眉看他:“想到什么了?”

乐越揉揉额头:“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多考虑。

“我只在想,这里风景真不错,要是能一直都在此处,看日出日落,云生云起就好了。”

洛凌之却站起身:“可是你不能一直在这里,你该回去了。”

乐越诧异,不知不觉也跟着起身:“我才刚来。”

洛凌之微微笑道:“你忘了么?时辰到了,越兄,你该回去了。”

乐越拍拍身上的草:“老规矩,我先走?”

洛凌之颔首:“老规矩。”

乐越回转身,下山的路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再一转头,洛凌之也变得模糊遥远。

他抬手想抓,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师兄,展信佳。最近你过得好不?我和师弟们都很想念你。清玄派的弟子还是哭着要加入我们青山派,两天前收徒时,队伍都排到山门那里,我和乐晋乐泰每天都团团乱转,连乐魏都收徒弟了,嘿,真不知跟着他能学成什么样子。我要嘱咐厨房小心看紧些。乐韩越来越罗嗦了,每次他一讲经底下的弟子准会全部睡着,我不能每个都罚,祖师堂里跪不下啊。大师兄你知道有治罗嗦的方子没,推介给我一个。另,白狐夫人让我问你,你给我们找到嫂子了没有,如果没找到,她有个漂亮的同族妹妹想介绍给你,听说很妩媚。对了,你上次送来的酒很好喝,乐魏很喜欢,能再送几十坛不?

乐越抛下手中的信纸:“这个乐吴,越来越不像话,每次来信就是要东西,当他大师兄我来钱很容易?我是大侠,不是财主!”说着,却笑了起来。

杜如渊翻着书慢悠悠道:“越兄,你就得意吧,难道我们看不出你的显摆之意?令师弟如今撑起了一方门派,今后你捅下再大的娄子也有师门撑腰。”

乐越摸摸下巴:“是啊,我们官道上有皇上撑腰。江湖上有天下第一玄道门派青山派撑腰。难怪别人老来砸我们的牌匾,说我们天下第一侠的名头来的有猫腻。”

孙奔向口中丢了一颗炸蚕豆:“有后台怎么了?有后台更证明我们是金子招牌。童叟无欺。”

飞先锋嗯嗯地点头。

哐当,一声巨响自大门处传来。

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声音在门外叫嚣:奶奶的,现在的毛孩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种牌匾也敢挂!我晋中黑风侠不过闭关几年,就被当成死人了?挂这种匾,先问问老子手中的大锤答不答应!“

厅中一时寂静,只有商景喝茶的声音淡定的吱了一声。

磅当,这次是门板落地的声音。

“那个孙子赶出来与老子一战?”

厅中再次沉默,琳菁抓起一把瓜子,向外一比:“那不管我们降妖堂的事,你们出去吧。”

乐越拍拍衣裳起身:“就有我这个总舵主出面与他一战吧!”

话没说完,一枚核桃就丢到了他身上。飞先锋扮个鬼脸,唔唔吱吱几声。孙奔露出雪亮的白牙:“总舵主?谁答应的?”

杜如渊爷卷起书:“是啊,越兄,不可自封,不可自吹啊。总舵主,你么?呵呵~~”

乐越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好歹我也差点做过皇帝,做个总舵主怎么了?”厅中的众人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过头。

乐越挑了把钝口长剑,迎了出去。

左胸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一枚浅浅的印记,是羽毛的形状。九凌逼他吃下的凤丹,由九凌仅剩的法力凝结而成,在最后救了他的性命。

他睁开眼睛,发现的是一片混乱。和祯已疯,百官在滂沱大雨中茫然无措,乐越骤然复活,大雨顿住,百官以为神迹,匍匐在地,口呼万岁。

山呼海蹈中,了看了看自己已什么线都没有的左胸,心中一片轻松。他大步走到大殿廊下,高声道:“各位大人请起。安顺王爷说的不错,我的确没资格做皇帝。我也没资格做乐王。我乐越就是个老百姓的命。在皇宫混吃喝喝了这么久,实在对不住。”

百官惊诧,有人高呼道:“乐王殿下万万不可,你是承天命之人,你若不做皇帝,江山社稷,将由谁来担起?”

乐越捡起那顶帝冠:“我知道有一人,可堪此任。定南王杜献,仁慈睿智,才是真正的帝王人选。和氏江山,已到尽头。只要能造福百姓,让天下太平,何必计较做皇帝的人到底是姓和,姓张王赵李,还是姓杜?”

乐越举起帝冠,双手交与定南王:“如今天下,除了定南王爷之外,在没有人能尽快还社稷一个太平了。请王爷为了天下,收下这顶帝冕。”

乐越看向定南王的头顶上方,那里从他醒来时,就已经悬着一抹金色,他认得出,那是昭沅的龙脉。

自他睁开双眼的霎那,昭沅便扑在他身边,只是他已无法变成昔日那条小龙钻进他怀中,即便此刻,昭沅揪着他的衣服站,也不复往日稚气的少年模样,而是雍容华贵的龙神形容。

他是乐越,不是皇族血脉,也不是什么承天命之人。皇位不属于他,护脉龙神也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引子,作用已到,而因这段错结的缘分,结识一名名叫昭沅的好友,他很欣然。

乐越拍拍昭沅抓住他衣袖的手,将他的手拉开。

他大步向前走,走向皇城大门,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

那才是属于他的天下。

尽忠黑风侠抡着大锤,在门口拉了个架势,向着乐越冲来,乐越扬起剑迎上去。

哐!咚!乒!及时招后,浸种黑风侠的大锤脱手而出,砸歪了旁边的一棵小树,惊飞了几只看热闹的鸟雀。

晋中黑风侠大吼一声:“好小子,倒有两下本事,今日老子还有要事,来日再战!”跳上一头黑驴,绝尘而去。

乐越遥遥向着他背影抱拳道:“多谢指教,随时恭候。”

琳菁站在山门内笑嘻嘻地说:“我看你是等不到他了。”

一个一直站在乐越不远处的身影扶起那棵被砸歪的小树,手中金光一闪,小树又神采熠熠的直起了身体。

琳菁向他道:“哎呀昭沅,我早说了,这种乐越一打就赢的小仗就不要来看了,无聊得慌。”

昭沅向她微笑道:“你说无聊,还跑得比谁都快?”

琳菁立刻到道:“因为不看更无聊。”

乐越向着昭沅挑挑眉,两人都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内院走去。琳菁跺跺脚,喂了两声,追上去。

乐越回到厅内,照例抓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递给昭沅一杯。

昭沅接过,茶水碧青,不是什么上好茶叶,却有着最醇正的清香。

那日,皇宫中,乐越拨开了他的手,大步离去,他愣怔在当场,龙脉在定南王头顶盘旋,化成细丝,一端绕上定南王的手腕,昭漓催促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掏出龙珠。”

昭沅沉默片刻,向昭漓道:“哥,刚才我想碎了龙珠救乐越,可能龙珠损伤太重,我吐不出来。”

昭漓皱眉:“怎么会这样,我就说,我们是神,不必对凡人太上心。也罢,我用龙珠帮你引一引。”吐出自己的龙珠,盘旋到昭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