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仍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闻言回头对他笑了笑,道:“哪算什么英雄?我叫周絮,不过是个走哪算哪、无门无派的浪子游侠,那位……”

他指着温客行,话音微妙地顿了顿,接道:“那位温客行温兄,虽然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样,其实是个经验老道的混混流氓……”

温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个。”

周子舒轻声慢语地道:“你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显然高小怜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尸体身上了,邓宽倒是镇定,闻言宽厚地笑笑,态度也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门正派、洞庭之主的派头,对他们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风趣,既然二位随曹兄来我洞庭,想来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说这位神偷,也是死于喜丧鬼的罗刹掌?”

他与高小怜对视一眼,周子舒和温客行佯作不知,一脸茫然。曹蔚宁便问了出来:“也?我听说赵家庄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乱,难道是……”

高小怜道:“曹少侠有所不知,前一阵子太湖赵家庄传来消息,说是那在赵家庄做客的断剑山庄穆云歌,便是死在这罗刹掌之下,这鬼谷的恶鬼众,果然作恶多端,还如此嚣张。”

这里离洞庭已经不远,多说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经可以说是那位高大侠的地盘了,不知这姑娘是真在为了正义义愤填膺,还是因为有人闯了她爹的地盘而不快。

反正邓宽和曹蔚宁是下意识地点头赞同道:“不错。”“正是。”

当年武林大结盟的时候,一共有三块“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灾大难方可动用,三块“山河令”凑在一起,便可以召开英雄大会,广招天下豪杰,共同图之。如今这三块“山河令”,一块在“铁判官”高崇手里,一块在少林寺,还有一块,据说在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的长明山古僧手里。

没想到这回这场所有目标都指向鬼谷的动乱,竟能连那传说中修仙问道不问凡间事的古僧都惊动了。

邓宽和曹蔚宁商量了一下,又征询了其他几人的意见,决定雇一辆马车,要连夜将方不知的尸体送往高崇那里,以防夜长梦多。

曹蔚宁和邓宽颇有缘分,几乎一见如故似的,周子舒冷眼旁观着,觉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说,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儿的功夫,便不错,那高小怜跟在一边,偶尔插言,年纪轻轻的那么个女孩子,言谈举止竟也十分得体,她和顾湘差不多的年纪,可却丝毫不聒噪,也不娇纵,有礼有节。

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这样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怜回过头来温文尔雅地对他一笑,说道:“温大哥过奖了。”

周子舒嗤笑一声,低声道:“高小姐是高大侠的女儿么,顾湘……其实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温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说句实话而已,不过你也并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怜立刻十分尴尬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忙紧走几步,追上了邓宽和曹蔚宁,周子舒和温客行便落在了后边。

周子舒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温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说我们进去的时候,为什么那方不知的尸体是衣衫不整的呢?据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温客行伸手托起下巴,思量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喜丧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与他行那不轨之事,遭到拼死抵抗,不遂,于是怒而杀人?”

言罢他还摇头晃脑地叹气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说道:“温兄真是太有见地了,在下还以为是那凶手是为了方不知身上的什么东西,才杀人搜身的。”

温客行呛了片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一偏头,见周子舒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听周子舒问道:“温兄身上,那日除了少了个荷包,可还少了什么别的东西?”

温客行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白地说道:“有,荷包里银钱都在,琉璃甲却不见了。”

周子舒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那双眼睛像是冰水洗过一样,黑沉沉的冷,温客行却好似浑然不觉,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声道:“温善人,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可该怎么说?”

温客行默然,正这当,前边曹蔚宁和邓宽提到了周子舒似乎身体抱恙的事,邓宽才要回头问问他,深夜赶路吃不吃得消,用不用再雇一辆马车,一眼望去,却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常。

温客行脸上没了笑容,周子舒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邓宽便觉得奇怪,才要出言询问,只见温客行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电一般地捏起周子舒的下巴,低头便亲了上去。

邓宽于是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毕竟是大家风范,半晌,才风灯凌乱地转过头去,故作镇定地对同样目瞪口呆的高小怜和曹蔚宁道:“既然……既然如此,我们四人便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吧……”

可惜一不留神,竟连人数也数错了。

直到三人头也不敢回地跑远了,周子舒这才挣脱了温客行的钳制,狠狠地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脸色冷了下来:“温兄,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温客行弯着腰,捂着肚子,脸上还带着那股子看着让人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的笑意,低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絮,你弄错了吧?”

周子舒冷冷地盯着他。

温客行慢慢地直起腰来,在半夜一片静谧的大路上,宛如叹息一般地低声道:“琉璃甲中,可能有绝世武功,可能有敌国之宝,谁不想要?”

他无声地弯弯嘴角,眼角却没有笑纹:“那方不知鸡鸣狗盗之徒,做事全凭一己私欲,凡事看上的东西,便连人家的救命钱也不管不顾,出手就拿,他不想要?那喜丧鬼,作恶多端,被逼无奈入了鬼谷,多年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不想要?你不想要么?你嘴里说着积德行善,无非怕下黄泉有那十八重地狱等着审你前世今生做得那些个亏心事,我问你,若有那么个东西,叫你从此天下无敌,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门,你不想要么?”

周子舒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嗤笑道:“我本就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门。”

言罢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表情晦暗不明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周圣人,桂花酿的味道,真是不错。”

周子舒想假装没听见,却还是忍不住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擦嘴,心里骂道:温客行,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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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洞庭 ...

洞庭真是热闹极了,一夕之间,无数的江湖人物涌到了这里,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共同打着一个名号,然后各怀鬼胎,各自为政。

还不过一天,周子舒等人总共在两家酒楼吃过饭,已经围观过三四场冲突械斗了。

周子舒觉得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狗市,一个个汪汪乱叫,耍狠斗勇,三天两头因为鸡毛蒜皮大的小事互相咬个一嘴毛,最后也不知这些个英雄好汉会落个什么下场。

邓宽和高小怜先带了几个人去见了高崇。山河令主,天下只有三个,少林乃是武林泰斗,以势而胜,长明山古僧神龙见首不见尾,以武而胜,好像唯有这位高大侠,是真正入世、真正广交各大门派,人路最宽、影响最大的一个。

他倒也不是什么玉树临风潇洒飘逸的大侠,看起来不俊俏,不凶恶,反而是个上了年纪、两鬓斑白、矮矮胖胖的那么一位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很有精神,笑声特别爽朗。

周子舒一见到他,就明白高崇为什么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质,然后人们会自动根据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质,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如温客行周子舒一类的人,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个面有菜色歪歪扭扭的痨病鬼叫花子、或者喜好男色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大混混,不见得有一点特色,然而一旦深交起来,敏锐的,就能感觉到这其中微妙的不同了。

无论是周子舒还是温客行,他们或许也能做到混进人堆不引人注目,可到底不属于那个人群,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去融入,混进去也只是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

但周子舒会在每次温客行靠近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戒备,温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警告顾湘不要招惹他。

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同类人的辨认。

可高崇身上没有这种特质。

他能和任何人称兄道弟,当他站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对方会自动忽略他的身份背景年龄,无论老少,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浪子游侠,都能升起一种,他是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年龄同样经历的人的亲切感。

周子舒和温客行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贫嘴,沉默地观察着这位著名的高大侠,只偶尔开口寒暄,客气地回答一些必要地问题。

周子舒忍不住想,若是天窗也有这样的人才……

可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一个高崇。

他们算到得早的,不几日,各大门派的代表陆陆续续地来了,洞庭湖畔成了个认亲大会,每日相见必然是:“哦!这位竟是某某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不敢当不敢当,是,鬼谷之人作恶多端,为祸武林已久,人人得而诛之,我辈自当当戮力同心,为武林正道出头……”

几日停下来,周子舒耳朵里简直要长茧子了,偏他无聊得很的时候,温客行却神出鬼没起来,耳边没有他聒噪,倒还真有些冷清了。

他便穿着高家提供的新袍子一件,漫步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显然是沾了曹蔚宁等人的光,周子舒住在高府,日子挺滋润,每日好吃好喝,还总算把他身上那身破衣烂衫换了下去,披了身好衣服,却只是反倒有些不习惯了,粗布麻衣穿久了,竟觉得那锦缎滑溜溜凉飕飕,裹在身上鼻涕似的。

再看自己那双露在外面的枯瘦蜡黄的手掌,同样枯瘦蜡黄的脸,周子舒也只得自嘲地摇头。那快要被七窍三秋钉给抽干了的身体,竟有些撑不起这衣服来了,像个骨头架子摇摇欲坠地勉强顶着一块布,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副尊容十分猥琐,偶尔在镜子里看了一眼,便嫌弃得懒得再看第二眼,自觉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心里想道,大概是那温客行一路赶死似的跟着自己只顾走路,没来得及会他那些个会绣兰花手巾男花魁们,实在太饥不择食,才整天跟在自己左右“嗡嗡嗡”地胡说八道。

不是说当上三年兵,眼里老母猪也能赛天仙么?周子舒觉得温客行的状态和那个差不多,不过恐怕这位兄台感兴趣的是老公猪。

这日他独自上了一家酒楼,挑了个靠着窗户的座位,要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一边晒太阳一边慢吞吞地喝。

温客行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周子舒的背影很特别,那许多人中,他总是能一眼辨认出来。

周子舒的后背并不总是挺直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懒洋洋的弓起一个无伤大雅的弧度,姿势看起来特别舒服,温客行总觉得他好像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只看着,就觉得心里特别安静闲适。

他的脚步便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着周子舒那闲适的背影看了一会,心里忽然升起某种特别的滋味——特别不是滋味。

觉得就像是那人正在用这种无声的姿态,嘲笑着他这明明为各种事奔波、心里压着各种事的人,还非要装出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的。

周絮——他想,人如浮萍,身如柳絮。

苍茫世道,三山六水,什么样的人能决然一身,满不在乎地踽踽独行与天地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着急呢?

却又不是淡漠——他有喜怒哀乐,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便过去,眨眼之后,好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客行深深地吸了口气,垂下眼睛,片刻,脸上重新露出那种看了就让人想拍扁的笑容,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在周子舒对面坐定,一点也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个杯子,从周子舒手里抢过酒壶,满上一杯,浅啜一口,评价道:“这酒,也就算能将就凑合。”

周子舒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小二,换壶好酒,招牌菜再来两个,账算在他身上。”

温客行无言地看着他,周子舒轻轻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铁公鸡,连一口酒都不愿意请他,还特意解释道:“你还欠我三两银子来着,早还清了没利息,合算。”

温客行沉默半晌,只能道:“……多谢。”

周子舒半眯着眼睛笑道:“温兄不用客气。”

温客行看着他那副样子,就忽然特别想找茬调戏调戏他,正这当,周子舒背对着的酒楼门口,忽然有人说道:“我们先在此歇歇脚,用些吃食,下午再去拜会高兄。”

然后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接道:“是,全凭伯父安排。”

温客行就看到了颇为戏剧性的一幕,他那刚刚还清醒无比、提醒他要算利息的债主,忽然晃了晃,“啪叽”一下“醉”倒在桌子上了,手指头还捏着酒杯不放,脸贴着桌子,面朝窗外,像是挣扎着想起来,又像是怎么都起不来,还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没醉……还能再喝一壶……”

周子舒和张成岭走那一路,温客行和顾湘是在后边跟着的,所以虽然周子舒察觉得到,张成岭却并不知情,他那时心神皆伤,无暇他顾,虽在破庙见过温客行一面,却并没有什么印象了。

而周子舒这么一趴,正好张成岭和赵敬等人路过的时候没看见他的样子,也没多加留心,径直路过他们,就上了二楼雅间。

他们上去以后,正巧店小二来端菜上酒,一眼看见,还颇为惊异地问道:“这为客官刚刚不是还挺清醒的么,这么快就醉……”

他还没来得及惊异完,就看见周子舒又没事人似的坐起来了,看都不看下酒菜一眼,便身不动膀不摇地将酒壶接过去了。

店小二目瞪口呆,周子舒挥挥手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没醉,还能再喝一壶么,我从来不说没谱的话。”

多亏店小二也算见多识广,于是木然地转过身,脚不沾地地走了。

温客行这才笑着压低声音问道:“你怕那小东西?”

周子舒眼皮都不抬,道:“我怕他做什么?”

温客行看着他:“那你躲的是什么?”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就着花生米喝酒,含含糊糊地说道:“麻烦,那小鬼一见我就追着叫师父长师父短的,黏人得很,像个丫头似的。”

温客行挑挑眉,又问道:“那你当年救他做什么,还把自己卖了二钱银子?”

周子舒“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米,半晌,才慢吞吞地道:“看他可怜。”

温客行闻言,默然半晌,忽然从怀里摸出荷包,伸手抓了一点散碎银子,仔细数了半晌,往前一推,说道:“三两二钱,三两还你,多给你二钱,你也卖给我吧,保证以后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没人追杀。”

周子舒垂目看了一眼那银光闪闪的碎银子,单手持着酒杯,颇为享受地喝了一口,先将三两推了回去,道:“今日酒钱抵了。”

想了想,又将那二钱也推了回去:“不卖。”

温客行笑眯眯地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问道:“为什么不卖?”

周子舒简单直白地点评道:“看你可恶。”

温客行便像是得了什么夸奖一般,笑起来。

半个月以后,天下英雄云集于洞庭,高崇借了洞庭附近一个大寺院,将此番英雄大会定于此处,又半日,少林寺方丈慈睦大师带弟子数人赶到,带来了第二块山河令。

长明山古僧不负众望地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派了个二十上下,长得十分仙风道骨的徒儿,捎来了最后一块山河令。

就在三块山河令聚齐的当晚,高家庄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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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火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