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面对同样的问话,萧灏一脸凝重,清清楚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喜欢休休。”

萧岿神情黯了黯。很快,他微微扬唇,若有若无的笑意悬在脸上,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四弟喜欢便是。”

“真的?”萧灏终于开心地笑了,朝萧岿深深鞠了个躬,“多谢三哥。我会加倍努力,让休休也喜欢上我!”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萧灏的眸子晶亮地闪啊闪。他大力拥抱了萧岿,满足地跑开了。

不知为何,萧岿突然感到心底有什么掉落,竟怅怅地站着不动。宫婢找到他,见他阴沉着脸,慌忙赶上前将线辘奉上,讨好他:“三殿下,快来一起玩。”

萧岿不言语,盯着手里的线辘,越捏越紧,眼里暗潮汹涌。宫婢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地恭立一旁。

良久,萧岿大吼一声,将线辘砸向墙头。

线断了,风筝扶摇直上,愈飞愈远,顷刻间消失在视线中。

歇雨光景,皇宫上空分外清华。此时已是三月过后,暖风和煦,阳光照得满院都是花影。

懿真放下手中的竹简,有些无聊地在休休的房里走动。细碎的光影透过花窗,投落在休休身上,和她手里绣着的春水夭桃上。

“这后宫真静,没些聊赖。也不知三殿下啥时能来?”懿真故意说话。

眼前的休休依旧低头绣着女红,一片淡漠。

懿真一直在后悔,那次萧岿出现在院子里,自己怎么光顾着玩去了?回来的时候,听宫婢提起,三殿下来过,只和休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至于话里的内容她并不清楚,看两人的表情甚是冷淡,三殿下甚至还将休休气哭了。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好奇让懿真着了魔,休休闭口不言,她就问表哥萧灏。岂料萧灏一心护着休休,反而教训起表妹来:“打听这些对你有何好处?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和休休住在一块儿,多照顾照顾她。若是她吃亏了,我找你算账。”

懿真嘟起嘴,只得作罢。

想到这里,懿真随意用手指撩动秦筝,筝声突起。

休休这才停止了女红,边收拾边答非所问:“殿试在即,宫里先让我们暂时回家,你就不会感觉无聊了。”

“日子过得真快…”懿真感叹道。

休休浅浅地笑了笑。

正说着话,教坊的使唤婢女跑了进来,想是跑得急了,呼吸急促道:“两位小姐,速去教坊,皇后娘娘快到了!”

休休和懿真脸色大变,换上外衫,小跑着去了教坊。

皇后娘娘突然驾临,所有的姑娘都被叫起,神色都显得慌张,衣袖窸窸窣窣。正手足忙碌的时候,宫人遥遥一声吆喝,皇后的凤辇出现了。

所有的人伏地跪迎。休休抬眼望去,只见连绵的随侍宫人宫婢,凤辇前后裙裾闪耀流动。皇后坐在步辇上,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只能望见发髻上黄金龙首口衔白珠璀璨,灼灼欲燃。她的两侧还有几名皇子伴随,有大皇子萧韶、四皇子萧灏,竟然还有三皇子萧岿。

休休微微一震。

皇后此番竟如此隆重!

身边的懿真也看到了,喜不自禁地喃喃低语:“三殿下来了…终于来了…”

凤辇停在亭外,皇后缓步走了几个台阶,端坐于织锦的海棠墩上,这才示意众人起来。摄事宫官向皇后禀述教况,周围安静,众女趁机都把惊惧又兴奋的目光投向萧岿。

萧岿负手而立,一张脸毫无表情。倒是大皇子萧韶憋不住,偷偷朝众人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皇后听完禀述,才牵起一抹笑,悠然说道:“宫中教坊开设两月余,本宫事务繁忙,未曾前来看望大家。你们的父亲都是我朝重臣,你们素来养尊处优,如若宫中有委屈你们之处,尽管大胆提出来,本宫替你们做主。”

众女见皇后娘娘如此亲切,也渐渐少了拘谨,莺声四起。

皇后显得兴致盎然,缓缓下了台阶,至众女面前。谈笑风生间,她挑了几名千金小考了几个问题,然后满意地颔首,说道:“身为皇子妃,需肃穆妇容,静恭女德。贞静幽闲端庄诚、谨行慎言、谨遵妇礼、忠贞不二,有内助之德方能垂范后世。歴观古昔,盘于游田,耽于女德,三代之亡恒必由此。此为警言。”

“谨记娘娘教诲。”众女齐声道。

皇后也笑着,步到休休面前,停住了。

休休脑子还在恍惚,跪拜就迟了。她垂眼,一阵麻麻的凉意迅速地爬上了脊背。模模糊糊的,她只瞧见皇后系着镶宝珠子的腰带在飘曳。紧接着,她听到皇后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位想必就是宰相沈大人的千金了?”

一旁的萧韶抢着插话道:“母后,她叫休休。”

休休不禁抬了头,皇后直视着她,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狠煞。

“沈大人才气横溢,诸书过目不忘,女儿也不会差。那就请休休小姐背一段《女训》,如何?”

休休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她勉力想镇定下来,用干涩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背诵:“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费了好大的劲儿背诵到此,余下的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皇后冷冷地望着休休,问道:“还有呢?”

休休全身被汗水湿透,重重阴影下,感觉眼前的皇后娘娘夜叉一样凶恶。

萧岿呢?他一定也在笑话自己吧?

皇后阴鸷的目光转向懿真,抬了抬下颌颏:“你来背。”

懿真清脆地应了,继续背诵道:“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整段下来一气呵成,娴熟而流利。

众女立时屏声静气,所有人的目光停在休休身上。果然,皇后变了脸色,声音如锋芒般锐利:“堂堂宰相府的千金小姐,竟连最起码的女训都背不出,何来德言容功?腹中空空无墨水,还想着当皇子妃,岂不遭人笑掉大牙!”

她怒极,吩咐宫官:“关在禁房,罚她抄写《女训》三百遍,不许吃饭睡觉!”

萧灏顾不得皇家的仪态,上前一步,朝皇后跪下了。

“休休近大半年才接触《女训》《列女传》,起步晚了点儿。她天资聪慧,这两月也是勤奋用功的,请娘娘宽恕休休。”

被吓白了脸的萧韶也跪在了萧灏身边,哀求道:“母后您也知道,休休是沈大人新认的,能背写出一些算是好的了。”

皇后喝道:“我看谁敢护她?”

萧韶有点畏缩,嘀咕道:“可也不能这么罚她呀。三百遍抄下来,早累死饿死了。”

萧灏倒越加大胆,扬声说道:“娘娘今日对教坊亲切慰勉,灏儿深表感动。娘娘母仪天下,慈爱后宫,这般区区小事是否可以交与教坊处置?一者众女感念娘娘气度宽宏,二者多少顾及沈大人的脸面,请娘娘恩准。”

皇后若有所思,犀利的眼神在休休的面上打转,随即淡淡说道:“今日就给灏儿一个面子,此事交与教坊按律处置。女子无德无才,必成大辱!”

她慢慢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萧岿,轻笑,故意道:“这种女子怎当得了皇子妃?岿儿,你说呢?”

萧岿漫不经心地施礼,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皇后一行人浩荡而去。

寂静里,众人皆散,唯独休休跪在那里。身形在空阔的地面上,孱弱得就像一片孤叶。

萧灏远远地望着,心痛得难以复加。他发疯地朝宫外跑,在甬道追上了策马而行的萧岿。

“三哥,我们这几个人就你说话有分量,为什么装作视而不见?谁都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故意为难休休,可你为什么不出来帮她说句话?”

萧岿眼望前方,静静开口:“有你帮着说话就行了。”

“可还是不一样的!”萧灏一时激愤,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休休最在乎的是你!我很少看到她哭,可上次你单单几句话,就让她难过至今。你今日如此态度,无疑雪上加霜,你教她情何以堪?”

“在乎她的是你,又不是我!”

萧岿突然大声嘶吼道,脸色极为阴沉,又恢复了以往的猛戾:“你想追她你去,关我什么事?我就视而不见!我就旁边看热闹了!嫌我不够狠绝是不是?那好,你明日叫她出来,我当面告诉她,我会绝了她的念头!”

萧灏一愣间,萧岿已纵马而去。玉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萧灏只是想,三哥到底是冷血的人。

“沈休休,这都怪你!要不是你惹皇后娘娘不愉快,三殿下也不会这么早离开!”

夜风拂动,烛光凝淡,映得懿真的影子忽长忽短。她的声音也是异常的激烈,想是气坏了,脸上是一晕一晕的红。她瞪了瞪休休,又说:“三殿下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休休好半晌不言不语,饶是今日罚抄久了,她只是默默地坐着,目光呆滞。烛泪直淌而下,那飘摇的光焰仿佛把她的魂都攫去了。

懿真有些丧气,她开始后悔选择和休休同一个院子。这个沈休休虽然老实,却总带着一层晦气,让自己也变得倒霉。今日三皇子来了就走,连爱凑热闹的大皇子也不再出现,从今往后,除了犯傻的四皇子,不会有人跨入这个院门了。

宫漏声起,这时按例要盥洗就寝。懿真白天憋了一肚子气,便噔噔地冲进了休休的屋内,发泄了一通。

待懿真发泄完了,休休方轻笑一声,凉凉地说道:“我的出身本就与你们不同,早被轻视了去。这么多人里面,我也就你一个好朋友,你骂我也是该的。”

经休休这么一说,懿真倒不好意思再骂了。她重重一叹,冷声说:“白天遭别人骂是免不了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她顺手从梳妆镜前拿起一盒珍珠粉,打开,用鼻子闻了闻,“要我帮忙吗?”

宰相府的条件自然比太仆卿家的优越。研磨精细的珍珠粉,透着香,抹在脸上恍如丝绢般润腻。这种上等的妆品,价胜黄金,连郑家都未曾用得起。

她贪羡它很久了。

休休并不在意。粉膏是二夫人送她的,她不喜其味,一直搁着没用。她悟出懿真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

懿真就当是应了,这才柔软了神色,收起珍珠粉盒。临走前,她甚至还安慰了休休几句。

夜风紧,掠过休休的耳畔。

烛光已灭,月光的清辉洒入屋内。休休坐在床榻上,抱住自己酸麻的双臂,听着外面的风声,万千滋味凝聚心头,久久不能入眠。

漫漫无人的夜里,她总会想起无拘无束的以往,以及自己天真烂漫的旧模样。现今她如困在牢笼内,能掬住的,便是一捧细碎的月光。皇宫里的月光也是这般冷淡,一如萧岿冷漠的神情。

胸臆隐隐绞痛,泪水流了下来。

白日,霞光溶金似的灿烂。卯时刚过,还未到教坊上课的时候,休休出现在了甬道上。她独自向着指定的方向走去,晨风微凉,倩影迤逦。

萧灏传话,萧岿有话要对她说。

她记忆中风度潇洒的萧岿,已变得阴冷淡漠。而这是他主动约她的第二次。她深刻地记得那次大雪天的约会,酸涩微带甜腻的味道绵绵而来,挡也挡不住地蔓延她的全身。

其实她知道,这一次相约他并非出自好意。

月桥花院,琐窗红墙,棠梨树下,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雾霭落在他白皙的脸上。她缓步而行,软底的绣鞋踩在草花上,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

他转过身来,眯着眼望着她。殷殷春色之下,她的全身沐浴在煦金的霞光里,和着一袭缀满碎花的浅绿衣裙,两种颜色夹杂着,倒似多了一层柔柔的暖意。

两人对视,沉默无语。

终于,还是休休先开口:“殿下想告诉我什么?”

萧岿也很快横下了心,缓缓道:“关于沈不遇。我将十年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你,省得你胡乱猜忌,也好断了你们的心思。”

休休愣了一下,脸色如雪般苍白,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她颤声道:“我不想听!”

“好啊,不想听请便。”萧岿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早朝快结束了,麻烦你去通告沈不遇一声,我在这儿等他。你不想听,我让他听。”

休休无言以对,眼里有了一丝哀凉。

萧岿冷声道:“想抽身?你已经成了沈不遇手掌心的棋子,怎可以抽身?这条路是你选的,注定要和他捆绑着一起走。沈不遇的伎俩我清楚,你家穷困潦倒,没人敢帮你,他拿稳了这一点。”

“你是因为可怜我,才想告诉我事实?早知道早断念,免得以后不好做人。”休休突然凄楚一笑。

萧岿愣了愣。

休休微微抬头,天空闪耀着冷光,刺目欲盲。这样的天色,正适合听一段不愉快的往事。这段往事与她无关,又似乎与她有关。

她变得坦荡了,身姿端正,勇敢地转向他,露出些许微笑。

“你说吧。”

四周寂静,微风拂过她的鬓发,摇动头上缀饰的璎珞叮当作响。倘若沈不遇放弃了他的念头,她自然要回到开满栀子花的院子里,继续过她平淡安宁的生活。这样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萧岿的脸上也漾了别样的光华,清了清喉咙,开始娓娓道来。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主动揭开心中的旧伤疤,是否因为眼前的那抹笑。那段触及内里的锥心疼痛,好似在十年岁月的磨损中已麻木。他想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很平淡的故事,不是一段经历,尽管那阴影已笼罩在心膜整整十年,甚至还将会永远伴随着他。

那是个雪天。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宫里满目白茫茫一片。

他在这天却出例地起了个大早。母妃这段日子精神不好,他想早起安慰她,看见她美丽的笑容。

清冷的石径弯弯,霏霏积雪打湿了他的靴面。一个旧式的垂花门内,寒梅开满半个庭院,几名宫女正在除雪。无邪烂漫的嬉笑声中,她们追赶着一个叫“秋月”的宫女。秋月抓起一把积雪扔向同伴,脸上的笑容像极了他的母妃。他乐呵呵地看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正经事,赶快跑开。

远远的,他望见老师沈不遇孑立在万福阁下,眼光投向母妃的雯荇宫。老师本是母妃的远房表亲,又是父皇的得力重臣。他总是早半个时辰进宫,按惯例先去向母妃问安,然后开始他们的课程。

这样的雪天,老师却比平常早到了。萧岿觉得奇怪,但他小小的脑袋猜不出所以然。此时沈不遇停止了犹豫,大踏步向雯荇宫走去。

他想叫住老师,但孩童的顽劣天性促使他萌生某种念头:如果他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母妃和老师定会褒奖他勤奋早起。

雯荇宫外,他看见母妃的两个侍女刚巧出来,边走边议论着今天倚梅园里的梅花开了。这会儿她们定是摘梅去了。他机灵地溜进母妃的寝宫,还未进入内殿,便听见里面母妃嘤嘤的哭声。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母妃轻喊,压抑着哭声:“不见新人笑,只闻旧人哭。表哥,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砚容,你应该忍,继续忍下去。”沈不遇叫着母妃的名字,声音却是极不耐的。

“你要我忍?”

母妃似乎停止了哭声,哽咽道:“我已经忍了十年了。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多少年年岁岁,红颜易老,你叫我还要再忍多少年?”

“再忍十年。我会请皇上让位给三殿下,到时候你就是皇太后,母仪天下,你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沈不遇似是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