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陶先生”三个字,倪秀娥一时间仓皇地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柳茹兰穿衣梳头,将孩子交给倪秀娥,自己匆匆出了院子。

心跳得仿佛要从体内蹦出,倪秀娥紧紧搂住孩子,才能压抑住内心的紧张。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奶娘,沈府里发生的事,跟自己无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茹兰终于回来了。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老爷沈不遇。

两人面色凝重,脸上都有倦意。柳茹兰坐在椅子上,重重一叹道:“真没想到,陶先生平时斯斯文文的,竟然干出禽兽不如之事!”

沈不遇沉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长得老实,心内龌龊。他早就想勾引曹桂枝了,一直在找机会。上次有人亲眼看见他半路拦截曹桂枝,还搂搂抱抱的。出了这种事,传出去有损沈家声望。”

“老爷,这事该怎么办?”

“先将姓陶的关在家牢。至于曹桂枝,明日我入宫征询蓉妃娘娘的意见。”

倪秀娥呆呆地听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心口有那么一点的愤懑。不知是为了老实巴交的陶先生,还是为了可怜的陶妈。

陶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秘密,没料到被福叔发现了。只有知情的倪秀娥知道,抓住陶先生是个陷阱,他们只想嫁祸于人。

她担心陶妈的安危,二更天回到自己房里,便悄悄向西院走去。

更梆声又起,一切楼台亭阁笼在茫茫夜色中。倪秀娥无声地走在石径小路上,布满青苔的地面有点滑,她的脚步很慢。模模糊糊的,西院茅屋方向传来各种混杂的声音,声音如汹涌的浪潮向她袭来。

她闪到树下,亲眼看见福叔指挥着两名亲信,架着全身软瘫的陶妈悄然而过。

夜蓥池畔垂杨匝地,雷雨之下的残荷败叶荡漾在水面上。陶妈的身子沉沉地入了池水,临死的人像是挣扎着抓住最后的一口气,陶妈的头浮了上来,眼中的惊惧、不甘和哀求交织着,映照在夜色中。福叔想是怕了,抓起粗大的木棍捅向水中。

躲在暗处的倪秀娥惊恐万状地望着这一切,惨白的夜色下,水面只剩下一只手还在晃动,簇拥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阔大的荷叶掩盖住最后的斑驳痕迹,夜蓥池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天,沈府来了新奶娘。倪秀娥明白,她该走了。

老爷沈不遇派福叔将倪秀娥叫了过去。他见了她,脸上带着笑意,很亲切。

“奶娘老家在孟俣县吧?那里山美水美,风景一定不错。”

“是的,老爷。”倪秀娥心里惧怕,但是她压抑着,不敢露出一点紧张。

“陶先生欲念遽动,被当场抓住,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妈,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她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样完了。”

沈不遇大叹,沉吟片刻,又道:“按沈家的规矩,陶先生是要送官衙大牢的。不过,他在沈府也有多年,算是半个沈家人,我也不忍心啊!咱沈府也要讲个积德行善,我想了个万全之策,想让你帮他在你老家寻个好去处。”

倪秀娥急忙垂头答道:“老爷慈悲为怀,大人有大量,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可怜的陶先生有了落脚之处,自己也可以回家了。

沈不遇摆摆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好事自然做到底,如此一来,曹桂枝再也不能待在沈家了。丑事传千里,往后她想嫁人也难。毕竟陶先生还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索性本官做个媒,将桂枝许配给他,一起去孟俣县,这也是蓉妃娘娘的意思。”

倪秀娥装出喜悦的样子,替死去的陶妈磕头谢恩。

“这样自然好。老爷真是宽宏大量,恩人哪。”

她独自出来,跑到夜蓥池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明事理的人们以为她要走了,心里不舍得,连柳茹兰也陪着流了不少的泪。

就这样,倪秀娥带着陶先生和曹桂枝上路了。

一路上曹桂枝呆傻着,神志瞀乱,总是可怜兮兮地自言自语:“他说他会来接我的,他说他会来接我的…”

倪秀娥厌恶地看她,厉声道:“曹桂枝,以后不许进我家的门!”

曹桂枝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她的眼睛盯着腹部,慢慢抚摸着,唇际噙着一抹充满希冀的微笑。

休休出生了,她姓了陶。

老实的陶先生把丧妻失子的悲伤埋住,向休休倾注了所有的父爱。对他来说,雷雨天那场糊里糊涂的淫媾行为,是他永生不能抹去的罪孽,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偿还。没想到的是,在休休及笄之礼到来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从高高的砖墙上摔了下来。

曹桂枝一直在等。休休六岁那年,老爷突然出现了,又走了。她以为老爷是因为她没有为沈家生个子嗣而失望,将满腔郁愤撒在休休的身上。她又等了整整十年,休休被接走了,而她最芳菲的年华,也在十几年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倪秀娥也在忐忑不安中过日子,以为有一天休休离开孟俣县,那个噩梦般的往事也会随之离去。

似水流年,轮转反复。以后的事,谁能料得到呢?

沈不遇看倪秀娥直挺挺地跪着,竟客气道:“奶妈不必如此大礼,能否让沈某进去好方便说话?”

倪秀娥慌忙站起身,大开院门,躬身请沈不遇进去。沈不遇刚刚迈进门槛,回头吩咐道:“烦请奶娘将门关了。”

倪秀娥也是心虚,探身往外张望了一下,见有几道青色的人影在弄堂口暗暗闪动,便掩上了门,请沈不遇进了堂屋。

在堂屋坐定,沈不遇接过倪秀娥泡好的茶,咳了一声,揭了茶盖,乌嫩的幼芽已片片舒展,漂浮在润色的烫水里,一缕清香扑鼻。他眼角不由得漾出几道笑纹:“想必是今年新摘的春茶吧?如此清雅,只有在奶娘家中才能享受到。”

倪秀娥已是浑身汗津津的,急忙赔笑道:“这都是当初受了老爷的恩惠,家里日子好过了,就在半山腰辟了一处茶园,今春收成不错。”

沈不遇浅抿一口,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打量了倪秀娥一番,轻叹道:“岁月不饶人啊!十几年了,你我都有白发了。”

倪秀娥低首垂立,不敢应答。只听沈不遇接着说道:“陶先生夫妇在这里生活得倒适应,必是奶娘照应得好。”

“这些都是老奴该做的。”倪秀娥哂笑,却见沈不遇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又弯身低下了头。

“想是流年不利,陶先生英年早逝,没福消受,只是可怜了休休这孩子。”沈不遇长叹一声,“她在我府里也有一年半载,乖巧伶俐,讨人喜欢,日子不长却是有感情。可她偏偏回来后,不想回去了。”

堂屋里肃静。沈不遇又端起茶盏,茶盖碰着盏口当啷响,倪秀娥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的。

“奶娘这十七年,一直将她当做亲闺女看待。她在府里的时候,也是时常念叨奶娘的好处。这孩子,有时老实,有时倔得像头牛,十个人都拉不回来。周围的人当中,怕是只有奶娘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倪秀娥听出端倪来,原来福叔说不动休休,曹桂枝也无可奈何,沈不遇是想让她当说客。她心下立时平静下来,换上一个温和愉悦的笑容:“老奴明白老爷的意思。”

沈不遇扫视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么些年来,沈某看得出奶娘是个聪明人,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自是分得清楚。”

倪秀娥低头称诺。沈不遇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道:“沈某时间紧迫,务请奶娘多多美言几句,相信这孩子会顺从奶娘的教诲。”

说着他大踏步往外面走,又驻足停留,思忖片刻说:“不要让曹桂枝知道,我来过这里。四皇子就在孟俣县,休休若是想跟他一块儿走,你不必强迫她,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倪秀娥突然替曹桂枝悲哀,那双与蓉妃相似的眼睛,早已变得浑浊不再水灵。她苦苦等待的老爷,即使出现在家门口,也不愿意再踏进门一步,再看她一眼。

“你儿子储天际已入仕途,却一心倚靠穆氏。念及奶娘的面子,沈某奉劝一句,穆氏气象决然不能善终,若投其所好,非但失了前途,且完全可能引火烧身。切记切记。”

倪秀娥咀嚼其意,深深地福了一礼。

沈不遇说完,闪身出了储家。倪秀娥一直送到门口,望着沈不遇消失在弄堂口。粗布劣服打扮的沈不遇,身姿依然挺拔,威慑力显露无遗。就像十年前,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她散了架似的,在堂屋里呆坐半晌,然后站起身,拾起桌面上留有余温的茶盏,一直走到天井,朝着角落摔过去。只闻清脆的破碎声,鸡笼里的几只家鸡受了惊,扑腾着翅膀乱叫乱闯。她拍打了几下手,静下心来,捋了捋头发,接着向休休家走去。

休休正在院子里整理杂草,她身着素淡的衣裙,用靛蓝的花布包了后髻。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照在她身上,蕴透着丝丝清新自然。

倪秀娥露出慈和的神情,心中一股酸水涌起。

见倪秀娥进来,休休苦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倪妈妈来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和您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明白,有些事困扰着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哦”了一声,环顾周围,问道:“你娘呢?”

“上楼歇息去了。她身体总不大好,我让用人陪着她,家里的事我来做。”

倪秀娥蹲下身,边帮忙收拾,边说道:“你娘这是心病。你什么时候去了江陵,她这病什么时候就好了。”

休休神情暗淡,悲哀地说:“您也赶我走吗?为什么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不是赶你走,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你不属于这里,休休。”倪秀娥哀叹了一声,直接道,“相爷来过,他不方便见你,要我过来劝劝你。”

一丝阴云浮在休休的脸上,她淡淡道:“要我回去继续待在他的囚笼里,做他的笼中鸟吗?”

“我知道,他对你严苛了些,可这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他若是真把你当做笼中鸟,会由着你随意飞回孟俣县吗?早把你抓回去了。休休,有些事你是不懂,相爷煞费苦心,还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富贵之人?休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成了沈家人,你就是金贵之身,别挑这挑那的,回去吧。”

倪秀娥的脑子里百折千转,竭力说服休休。她看着休休停止了动作,脸上有了一层无奈和伤怀,她知道休休开始动摇了。

休休低叹道:“为什么我的命运不能自己把握呢?”

“傻孩子,你这是好命。”

倪秀娥絮絮而谈:“想当初你爹在的时候,你娘不管你,我怕你挨了饿,受了冻。你爹去得早,你娘更不管你,你在她身边只会挨打受骂,你何必还待在这儿呢?以前还有天际护着你,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多管你家的事?”

说到这儿,倪秀娥突然哽住了声,眼圈开始红了:“你若不再受委屈、不再受苦,你爹也就含笑九泉了。”

提起死去的爹,休休不由得潸然泪下,哽咽道:“我明白,由不得我怎样,我不能替自己做主。人这一生,只能这样飘啊飘,飘到哪儿算到哪儿…”

“你这孩子,不要想得太多。相爷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你也好歹给他点儿面子。宰相府里面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你也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

说到这里,倪秀娥心中不免难过。她是打心眼里喜欢休休的,可惜高攀不上,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天际已经知道了,只能选择避开。两个孩子无缘无分,老天爷真是作弄人啊!

现在她只想保住自己,保住自己就是保住了天际,保住了储家。

休休整个人看过去消极颓废,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倪妈妈,是不是休休走了,您才会放心?”

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倪秀娥对她的冷淡与沈不遇有关,究其原因,她真的不明白。

倪秀娥的眼里顷刻噙了泪花,她一把拉住休休,将她搂在怀里:“孩子,千万别这么说,倪妈妈是疼你的。可是,倪妈妈做过沈家的奶娘,真的没办法…”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孩子你别问,这是倪妈妈的事,和你无关。你要记住,倪妈妈有时对你不好,可心里总希望休休过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幸福。”

休休用手擦了擦眼泪,顺从地点头道:“休休这就去准备。”

倪秀娥含笑,再度拥住了休休。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老天爷会保佑她的。

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她们身上,院子里的暖气上来了,空气中弥散着无奈的晦埃。

那日,休休随萧灏一起离开了孟俣县。

湖那边吹来丝丝细雨,令人生愁的烟霭又弥漫了空阔云天。零乱的浮萍随波逐流,雨打风吹之下缥缈不知去向何处。第一次,休休感受到了人生的萧瑟和无奈,心中涌起怆然。

院子里的栀子花又要开了,洁白素雅、芳香四溢的花蕊吸引着各处凤蝶翩然翻飞,这种壮观而温馨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萧灏一行人沿着陆路马不停蹄,昼夜驰骋,看见江陵高大的护城墙时,东方刚露鱼肚白,距离萧岿大婚的时间还有两天。

离城门打开的时间尚余,萧灏只好随进城的人在城外等候。他下了马车,舒展一下筋骨,叫道:“休休,出来活动活动吧。”

休休应了一声,从另一马车出来。她素衣淡妆,因长途跋涉,脸色微有虚白。萧灏一见,心中产生怜惜之情,扶住她,微笑道:“江陵和孟俣县的水色真的不同,感觉到了那里,人也润泽多了。和你看山看水,心情也好。”

“只可惜,我又到了江陵。”休休幽幽一叹。

“江陵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要回浣邑。”萧灏也不由得叹道。

两人目送最后一缕夜色退去,东边天际霞光出现,映亮他们年轻的面庞。护城河上的吊桥正在徐徐放下,北周兵也不似往年那般耀武扬威,进城的人也是面色从容。

萧灏望定休休,道:“过了护城河,沈大人就在前面等候。谢谢你让我一路陪伴,我以为自己匆匆而去,又孤零零地回来,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很满足。”

他一直以为三哥和休休之间有故事,可是故事没有再延续下去。这芙蓉一般的女子,三哥为什么会放弃呢?

只是,这样美好的回程之路,他不愿提起三哥。也许那样会触及她内心纤弱的神经,他不愿。

果然,进了城门不久,通往宰相府的道路上,沈不遇带着几名侍从等候多时。丫鬟燕喜站在软轿旁,兴奋地唤着小姐。

沈不遇与萧灏见礼,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休休见着沈不遇,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大悲大怨的样子。她朝萧灏微施了礼,便低着头进了沈府的软轿,令沈不遇心下一阵发虚。

萧灏正想回自己的马车内,沈不遇忽然唤住了他。

“四殿下连日劳顿,一路护送休休到此,微臣感激不尽。休休明日去皇宫,烦请四殿下照应着点。”

萧灏有些犹豫,沈不遇颇为深意的眼光,让他隐隐明白沈不遇急急忙忙将休休接来的用意。他略加思忖,还是含笑答应了。

坐在轿中的休休也听到了沈不遇的话,顿时觉得胸口被重锤敲了一下,凌乱地跳动不已。

原来,沈不遇是要她进宫去。是要她见萧岿吗?

往事翻江倒海,残酷地将她重新淹没。又像是有毒的针,明知她的痛处,仍深深地扎到心里面去。

她的心又开始滴血,恍惚想起萧岿深邃的双眸、清俊的容颜,还有漫不经心的话。

他已经选别人了…总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爱的恨的都已过去。两天后即是他大婚,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到如今,就只能如此。

在这苦涩的游离中,她仿佛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要再见面的好,去了也是白去。不要被他瞧不起,你最后的一点尊严何在?”一路挣扎着,一个念头总是散不去,顽固地沉淀着。

最后,她苦闷地闭上眼,自言自语道:“真的想问问他,为什么骗我?”

三月以来,宫里被喜事笼罩,雯荇殿也格外风姿动人。虽不是荷花结蓬落莲期,荷叶却团扇般漂浮在玉荷池里,直染得满池碧绿。宽大厚实的叶片上,水珠滚滚闪动,在碧光清水的映衬下,晶莹欲滴。

而蓉妃的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透过雕花绮窗,蓉妃心神不定地望着外面的绿色,浅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外面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样的寂静,让她心中发慌。

她回头,牵起一缕无奈的笑,道:“好不容易把岿儿哄来,我怕他半路又折回去了。”

休休无声地站在后面。

闻言,她面色淡静,吐出一口气说:“三殿下若是看见我在这儿,也会回头就走。我还是回去吧。”

“不急,再等等。”

蓉妃摇手劝阻,茶盖磕在杯壁上,声音如心情一样沉沉的。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平静道:“他进来,你先去里面。我先看他的脸色,再唤你出来。”

这次见面,是沈不遇让她安排的。当时,她心中充满了忧虑,问道:“皇上都下了懿旨,全天下都知道岿儿娶的是郑德家的千金。这个时候让岿儿和休休二人见面,合适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有希望,我们不能让它白白流失!”

说这话时,沈不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面容削厉冷凝而波澜不惊,就像二十多年前他送她入宫时一样。而那时,她明知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却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