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怎么样?”有人急忙问她。

“那还用说,太俊了。哎呀,他朝我们这边看呢!”

“哪里哪里?”

呼啦啦站起一堆人,抻长了脖子张望着。

见此情景,柳茹兰笑着对休休说:“瞧这些妇道人家,没有男人在,越发不守礼节了。”

休休微笑,一口一口品着金盏里的酒。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东眺西望,充满着好奇。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夜宴已至高潮处,她轻握柳茹兰的手,道:“二夫人,我出去透透风。如若有人离席,您唤我一声,咱们也回去。”

“太过于热闹喧哗,都出汗了。”柳茹兰抚帕轻拭休休的额头,关照了她一声。休休听话地点点头,侧身穿席,步出了殿外。

一股清新自然的晚风徐徐袭来,令她不由得神志清爽。秋日的夜是清薄的,空气中带了一丝醇酒甜腻的芳香。外面人影走动,原来耐不住喧哗的不止她一个。

休休倚栏远眺,目力望尽,团团明月高高挂,宫楼高耸直冲天穹。一连串的灯光犹如繁星,在乌沉的夜里流动。树影扶疏,风月影徘徊,瑟瑟西风卷起,落叶颤抖着身躯,一片,又一片。她感受到了冷意,禁不住抬臂抚肩。

“休休。”

她蓦地回头。

原来是树叶婆娑,惊动栖息的夜鸟腾翅凌空,寥廓的夜空传来凄切的叫声。

她摇头轻笑,这迷蒙的榈苍庭园,会让人无端地生出些幻觉,不想了。

她刚下栏杆走几步,又听得一声叫:“休休。”她惊得心跳,转头望去,原来是大皇子萧韶暗淡的身影,正步履踉跄地朝她过来。

她禁不住捂住了胸口,轻吐一口气:“大皇子,是你在叫我吗?”

夜色朦朦中,萧韶的脸染了大块酡红,他怎么老是这副醉醺醺的样子?

萧韶脑子还清醒,他向她招手:“休休,看到你真好。来,我俩干一杯。”

他端了酒樽伸向她,整个身子还在晃悠着。休休摇头轻笑,将萧韶扶到石桌前坐下。

萧韶偏不安定,当休休是熟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那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三弟比我强,他是当皇帝的料,我没异议。都是父皇的儿子,兄弟间有什么好争的?可母后,偏寒了脸,说我没用。还有,嵇大人这帮人,根本不当我是大皇子!你看看我这张脸,到底有用没用?”

他说得语无伦次,休休只好避开,哄他:“大皇子心地善良,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的。只要活得开心,何必去介意?如果活得不开心,你在意别人,别人也不会在意你,你就越发不开心。”

“对,你说得对极了。”萧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一语惊天人啊,这些人怎么不懂呢?”

“我也是经历了很多,才渐渐明白一些道理。无力去面对,又躲不掉,也只有远远地避开。”休休苦涩地笑了笑。

“懂了…我懂了。”

萧韶说完,将酒樽塞到休休手中:“你帮我拿着,我去找他们理论理论。”不容休休劝阻,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休休抿嘴轻笑。这个大皇子,虽然身上染了脂粉气,却是与世无争的。在这权贵纷争的世界上,自有难能可贵之处。

风凉露冷,隐约有欢声笑语丝丝传来。她也要回去了。

回转身,香径小道旁,成荫的树影下,一个淡淡的身影罩在昏蒙的灯色中。那人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在燃烧,就这样不闪不避,定定地凝视着她。

不过是短暂的片刻,休休却宛若已徒步走过了整个漫长的黑夜。

她手中的酒樽刹那脱落,落在草丛里,她听到的却似沉闷的轰雷声。她的心像被突如其来的鞭狠狠抽打了一下,脸上的血脉抽搐得厉害,心尖处似乎有个锐利的声音在催促她:“快跑!快跑!”

她几乎是狼狈而去。前面漫漫茫无涯际,她只能拼命地跑着,哪怕迎接她的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过去,再也不能回头。

夜光霓霓中,迎面而来的柳茹兰面带焦虑地寻找着她。看见惊慌失措的休休,她正要说话,休休已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呜咽出声。

“怎么了?”柳茹兰扳住她抽动的双肩。

休休抬起眼,一脸泪水,嘴角不住地抖动着:“二夫人,我想回去…”

“好好,我们一起回去。”柳茹兰轻拍她的肩膀。

她疑惑地环顾周围,这一带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孩子,出去这么久,是被什么吓着了?

“怎么回事?”一身吉服的沈不遇过来,看见休休抽泣的样子,脸上敛了凝重。

柳茹兰帮休休解释道:“想是吃多了,身子有点不爽。”

沈不遇这才缓过神色,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再回家。”

“是,老爷。”

夜迢迢,车马辘辘。休休靠在柳茹兰的身侧,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柳茹兰小心地低眸,见休休的唇抿得紧紧的,帘外的琉璃纱灯缓缓流动,那光华投到她的脸上烙上一层薄影,眸间似有一团晶亮的东西在闪烁,只是一刹那,便无声地滴落。

二更尽,零星的灯光点缀行宫。这样宁静的夜,外人料猜不到,杨坚下榻在萧岿的行宫。

月白风清,星移斗转,时不时有朗朗笑声。

萧岿和杨坚凭栏畅饮,二人毫无倦意,重逢的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此时聊到政事,杨坚放下酒盏,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需及早绸缪。目下又无战事急难,自当依法立储。我来之后,只字不提立储之事,只为你做得妥当些。细想,当今大梁朝时势,领政操持的皇亲大臣心存畛域之分。穆氏依赖北周根基,大动心思,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胁迫你父皇立萧韶为储。而你父皇一心扶立你,又不想有违法度。朝中大臣心思各异,如若我明说,恐事情难料!”

“杨兄句句扎实,针针见血,顾忌之情全是为我考虑,萧岿在此谢过。”萧岿由衷道。

“你父皇急切之心明了,请他见谅。”

“父皇一心为我,多受坎坷,痼疾也是无定发作。我心甚忧,所作所为也是为他。”

“凡事需权衡大局而后行。在他们眼里,你虽少年优秀,却羽翼未丰,更无赫赫战功,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不足以服人。”

听罢,萧岿霍然而起,拱手道:“唯杨兄明白我心!但请杨兄明说,萧岿自当听命差遣。”

“好!”杨坚欣然拍案,爽脆一笑,“我此番前来,实在是怀有私心。目下北周局势紊乱不定,除了尉迟迥起兵一直久攻不下,南朝陈起事,频频威胁北周,杨某当真焦头烂额!如若你我结成连衡之势,将这些蛮贼逐次破灭,一来可以巩固北周,二来你的大名将刻入巍巍青史,便有了深植朝野的根基!”

萧岿目光明亮,慨然道:“天意如此!萧岿密请兴师!”

“殿下有大局器量,杨某自有妥善操持之法。战功建立,臣民爱戴,何碍殿下帝王霸业?”

二人击掌,神情振奋。

这时,殿外有动静,模模糊糊有打骂声。萧岿目光一凛,大声道:“谁在外面喧哗?”

不大一会儿,内侍前来禀告:“殿下,是皇子妃娘娘要进来。秋月不让进,便被掌了嘴…”

萧岿敛起眉头,不满道:“你去告诉她,别动不动摆皇子妃架子。我这里有贵客,叫她回去歇了,以后少来这里!”

接着,他轻声嘀咕一句:“真烦!”

杨坚看在眼里,微笑着问道:“殿下娶她,也是为了你父皇吗?”

萧岿似被戳中要害,竟是良久默然。

杨坚似乎察觉到萧岿的心事,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选妃之事,杨某也有所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某回想当年,独孤伽罗十四岁嫁给了我,我俩彼此恩爱敬重,同心同德,杨某至今也无纳妾之想。我处境困难,她替我担心焦虑,我深处歧途,她处处为我排忧解难,波澜不惊。有此一女,乃杨某人生之大幸!殿下英雄盖世,不缺仰慕者,缺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人啊!”

一番话下来,萧岿精雕细琢的面上染上一层挫败感,他的目光投向黑得不见底的天空,喃喃说道:“我没有杨兄的福气。”

“殿下是不想有,还是没有争取?”

萧岿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地顿了顿,突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女人…都一样。”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懿真并未离开,依然坐在通往萧岿寝宫的廊柱下。

她来的时候,细细整理过妆容,重重坠饰下愈加显得身姿单薄。她刚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也不在乎,还在不断地抽泣着。

成为三皇子妃,是所有女子追求的极致。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做梦一般,她盼望着成婚这一天早日到来。她无数次想象,作为正妻,她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站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夸她气韵无双,美艳无比。

那场婚典何等豪华。隔着薄纱的红盖头,她瞪大了眼毫不羞涩地看着。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生倚靠的人。那时,她快乐的心涨得满满的、鼓鼓的,快要溢出来了。

洞房花烛夜,她美丽的脸上泛了红晕,紧张地等待着他。想着她以前看见他的模样,霸道跋扈,含着一丝邪邪的笑…

他来了,已是半酣,摇晃着来到她面前,用指尖掂起红盖头。他弯身眯起眼凑近她,烛光映在他漾着笑意的眉目间,耀目光华,令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眼波含水,大胆地迎视他。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下颏,唇片缓慢地贴上去,低低呓语,诉着她听不懂的话。

“我偏不选你…”

她的心猛一抽,他的吻也似蜻蜓点水。他接着直起身,斜睨了她一眼,便径自出去了。

慌乱之下,她顾不得其他,在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要去哪里?”

“得走了,去自己的寝宫。”他说得有点迷糊。

“殿下,这里是咱们俩的寝宫,今夜是我俩成婚之夜。”她试图提醒他。

他避开了她的手:“知道了,过几天再说。”

“殿下去哪里,妾身跟去哪里。”

闻言,他蹙紧眉变了脸色,几乎有了怒意:“我的寝宫你不许进去,听见没有?”说罢甩袖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一瞬间,仿佛从天上跌入万丈谷底,她失措地站着,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并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

那一夜,泪水打湿了鸳鸯枕。

“娘娘。”

耳边恍惚是蒋琛的声音,懿真从回忆中晃过神,抬手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不耐道:“不用赶我走,我自会回去的。”

“夜晚天凉,殿下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蒋琛弯身递过披风,侍女从身后为懿真披上。懿真的手指触到袍面,温温的暖,又似乎凉得没有感觉。就像那个惹她伤心的人,时而心血来潮的好,时而冷漠得入骨入髓。

她吃力地站起来,身子颤抖。马上有侍女上来扶住,她摆摆手,蒋琛会意,上前伸手轻搀了她。

懿真的手放在蒋琛的臂弯,缓缓吐了口气,才道:“蒋琛,你就陪我走回去。”

几人迤逦而行,步子落得缓慢无声。三皇子妃吃闭门羹,不是一次两次了,所有的人都装作无事般,但也表现得小心翼翼。

懿真心里的火缓缓熄灭,她变得悲哀起来,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蒋琛,你从小跟随三殿下吗?”

“是。”

“你的父母都不在了?”

“是。”

这个沉默寡言的护卫,她总是有意无意去接近。因为他最了解萧岿,离萧岿最近。在这个深宫里,除了跟这名护卫说几句话,她再没有慰藉苦恼的东西了。

“殿下婚前和哪位女子关系最密切?”

蒋琛不慌不忙地躬身,缓慢地说:“小人不清楚。”

懿真心里失望,不免泄气。将披风解下扔给蒋琛,兀自携了侍女进婚殿去了。

那次夜宴休休反常的举动,让柳茹兰心存疑虑。这天,她遣翠红唤燕喜过去。

“燕喜你要说实话,自打遴选皇子妃后,小姐有没有和三皇子来往?”

“回夫人,确实没有。小姐后来生了场病,接着就回老家了。这次老爷接她回来,奴婢一直陪在她身边,连三皇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柳茹兰暗想:这就奇了。休休在宫内受了惊吓,肯定是碰上了什么人。看她缄口不语,自己也不好问。看来她还是将自己当做外人看待,或者自己平时疏忽她了。

于是她多问了一句:“小姐平日里跟什么人来往?”

“小姐平时和少爷谈得拢,在外只有储天际。别的也没什么人了。”

“储天际…奶娘的儿子?”柳茹兰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人品怎样?”

“去年上半年考上甲科进士,在刑部任主簿,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了。书读得好,人又长得俊,在家是孝子。”

柳茹兰被逗乐了,道:“说得十全十美似的,总有点不让人满意之处吧?”

“性子有点犟,有时死脑筋,转不过弯。自从有了宅子,小姐去得勤些。”燕喜见柳茹兰善意,也就如实告知。

“她去的时候,你陪她吗?“

“奴婢只去了一次,大多数是小姐一个人去的。”

柳茹兰听罢沉吟,叹道:“储天际初到江陵,沈家理应给些照应,怎料遭到老爷冷待,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老爷不管了,休休整天待在院里也是耐不住。刚才听你一说,储天际倒是一表人才,只要休休喜欢,把先前的烦恼忘了,我倒不会反对两人来往。你好生伺候小姐,有什么异样情况赶紧来禀报。”

燕喜回到萏辛院,观察起小姐来,看她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便将夫人的叮嘱搁在一边。

这天是陶先生的阴寿,休休起了个大早,照例和去年一样,去城郊寺庙进香。因已知道陶先生不是自己的生父,她没惊动府里的人,只吩咐了车夫在外等候。两人粗略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府。

本来约好天际陪她们一起去,刚巧今天府衙内有事要办,天际让她们先行一步,等他办完事,自会去寺庙找她们。

休休宽容地笑笑,还打趣道:“真不巧。我怕你不在,半路窜出只大老虎,一口把我吃了。”

天际并未如以往那样戏谑她,他有丝犹豫,语气有些沉:“嵇大人唤我,好像有要事。”

他不敢说出嵇明佑唤他的真实原由,那位盐铁巨贾刘老爷看中了他,这次是与他一起商议有关相亲的细节。

嵇大人对他恩重如山,他怎可拒绝?

皇家寺庙位于城郊十里外的条山北麓,那里石耸峰翠,重树幽深,风景旖旎,历来是皇亲贵族烧香拜佛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