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琛手捧着帛衣,眼望着她离去的孤独背影,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清晨,皇宫方向传来钟声,洪大而悠远。钟声昭告全江陵的百姓:三皇子萧岿即将远征。

秋月手捧铠甲,略带豪迈风气,进寝殿伺候。

萧岿已经梳洗完毕,此时靠在衾枕上,双指捏着栀子花蕊玉,眼望着面前的重重幔帐兀自沉思着。待看见秋月进来,他撑直了身,拿玉的手轻轻地伸进了裘枕里。

秋月看了看他的气色,担忧地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萧岿摆了摆手,说道:“出征之人,哪有这份矫情?不碍事,想是醒得早,乱了时辰。”看了一眼秋月,他继续说着,“以前本官是不是被你们这些女人伺候惯了?”

秋月笑道:“殿下像是嫌弃我们了。”

本是开玩笑的话,萧岿却当真:“你服侍本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奴婢永远伺候殿下。”秋月道。

萧岿哧的一声笑,思忖片刻,却不吭声。秋月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好追问了。

穿衣的时候,萧岿突然问道:“秋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不慎将心爱之物丢了,待你回去找时,它还会在原地吗?”

秋月想起他放在裘枕底下的白玉,略思,笑道:“别人的或许会丢了找不到,殿下的就不一样。是您的永远是您的,它丢不了。”

萧岿呆滞了一下,苦恼地摇摇头:“要是真的丢了怎么办?”

接着,他又断然自信道:“不会,是我的就是我的。”

皇宫广场,鼓号声响彻天际。无数“萧”字大旗迎风猎猎,大梁朝兵马已经装备齐整,众将士列阵挺立。

寒光闪烁,吼声震天。将士们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文武百官恭立两旁,一片肃然。

萧詧父子迎风伫立,凝望这天地之壮阔,心中各有感慨。

这段日子,萧詧身子虚弱得时不时需靠人扶持了。尽管每日他照例上朝,但回来时一身虚汗淋漓。萧岿看到这副情景,自是痛苦不已。

萧詧倒是平静,他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儿子,安慰萧岿道:“岿儿放心去吧,父皇一时还死不了。待儿凯旋,朝廷安定,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大皇子萧韶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也由衷地感慨道:“小时候每次看父皇出征,我心里就紧张。如今三弟也出征沙场,我更紧张。天下若太平就好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萧岿心酸地问父皇道:“大哥是孩儿的亲兄弟,父皇也要动他吗?”

“傻孩子,他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怎会忍心去动他呢?但是穆氏势力不剿尽灭除,你、父皇、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看得出,这么多的皇儿里面,你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萧詧叹声道:“不要太伤怀,你跟父皇一样,也是个多情种。有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你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包括骨肉至亲、儿女情长,你明白吗?”

“父皇,丢弃的东西还能拾回来吗?”

萧詧沉吟,对这个问题感到头疼,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啊?丢了就丢了,等你回去找,也可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萧岿的脸上有轻微的茫然。

起程的号角吹响了,萧詧挥动广袖,朗声道:“如今两国一体,生死与共。岿儿去吧,全梁的百姓子民,都在等着你凯旋!”

萧岿眉目端凝,拜别父皇,步态赳赳地迈向了台阶。

雾刚散,皇宫内金色的琉璃瓦在煦日下熠熠生辉,发着耀目的金光,飞檐几近云霄,直棱棱的似要把心际戳破。

萧岿伐陈,陈国边境烽火四起。

江陵陷入一片宁静,全梁的百姓翘首盼望着捷报传来。

沈不遇的心思也在萧岿、休休那里,他祈望萧岿能够早日回归,休休的婚期不要定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里,宰相府后院起火了。

惹起祸端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小儿子沈欣杨。

欣杨表面温顺服从,个性实则有点叛逆,但是对父亲还是言听计从的。沈不遇向来对这个儿子以文治教化,虽成不了大器,倒也不招惹事端,比较让人安心。

休休离开相府,住进那个破旧的竹院,会招致外人说三道四,有辱沈家门风。因此沈不遇不敢张扬,沈家知道的人并不多。欣杨思念妹妹,有空便往竹院跑,燕喜本来就是休休的贴身丫鬟,隔三差五也去见小姐。这些本是正常不过的,皆在情理之中,沈不遇甚至还希望,通过欣杨和燕喜的亲情召唤,能打动休休早日回家。

少爷和丫鬟偶尔进出成双,沈府的人起初并未注意。日子一久,两人便大了胆子,有人还看见少爷牵着燕喜的手下了马车,便暗地里有了杂言碎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福叔带了几个心腹,在夜蓥池畔的柳树下,抓到了这对相偎相依的小情人。

沈不遇闻讯赶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欣杨的脸上。

“畜生,没出息!沈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欣杨捂住脸,并不害怕,抗议道:“父亲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真不争气!”沈不遇气冲冲,指着浑身哆嗦的燕喜,道,“你出身宰相府,怎么能喜欢一个卑贱的丫头?”

柳茹兰随手披着一件外袍,惶惶急急赶过来,正巧听见儿子在顶撞父亲。

“我喜欢燕喜有什么错?想当初,父亲不也是喜欢上休休的娘吗?”

“闭嘴!”

沈不遇喝住欣杨的话,眼中闪出火苗,神色也变得极为可怕。他指着燕喜,喝令道:“把这个贱丫头关到地牢,按家法处置!”

“少爷,救我!”燕喜被五花大绑,一路拖着往外走,不断嘶声叫喊。

欣杨想冲过去,柳茹兰及时拉住他:“欣杨,你别冲动。你越这样,越救不了燕喜,听你父亲的!”

欣杨只好停住,呼吸剧烈起伏,愤恨地站在那里。

外面燕喜的哭声若断。

还不待柳茹兰说什么,沈不遇一脸怒色地开口:“看看吧,你养的好儿子。心志才识不及两位兄长,又不知惕厉锤炼,倒学些苟且之事。”

“老爷要将燕喜怎么处置?”柳茹兰问道。

沈不遇越想越气恼,道:“那模样,除了会勾引人还会什么?真是造孽!从今往后,沈家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曹桂枝!”

说罢,已推门而出。

欣杨心急如焚,拉住柳茹兰哀求道:“娘,燕喜生死攸关,您快救救她!”

“你父亲…已经不进娘的院子了。欣杨,娘救不了燕喜。”

柳茹兰神情复杂,勉强一笑,却无端落下一行泪。

“怎么办?娘,连您也救不了燕喜,谁能救她?”欣杨绝望道。

柳茹兰抹了抹泪,回答道:“天一亮你速去找休休,只有她能救燕喜了。只是,会为难这孩子,你父亲一定会讲条件的。”

休休听说燕喜出事,匆匆转回宰相府。

她不明白,先是天际,接着是燕喜,总有无形的绳子,剪不断理还乱,牵引着她一次次来到这个她不想来的地方,一次次面对这个她不想见的人。

书房内并无人伺候,沈不遇细品清茶,像是在难得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适。休休面对着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道:“放了燕喜。”

沈不遇把玩着茶盏,转头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地求我,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越发盛气凌人。”

休休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默不作声了半晌,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念在燕喜为人老实,与我主仆一场,请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自己的事死磕到底,为了一名丫鬟,你倒委曲求全了。”沈不遇神色略略一松,冷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家有沈家的禁条。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随随便便,任意胡闹!”

休休听出些什么,一脸了然之色:“燕喜之罪,我来担当。您说吧,想要我怎么办?”

沈不遇这才道:“听说你准备年前嫁给那个储天际?”

休休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的婚事是一码事,燕喜是一码事。您不能拿燕喜当砝码,横加干涉我的婚事!如果真这样,您也把我关起来,我陪燕喜一起死!”

“好个至亲挚友!却将亲生父亲想象得如此不堪!”沈不遇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他看休休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控制自己不好发作。

此时此刻,正是让她妥协的好时机。

他一字一顿,略沙哑着嗓子道:“想要我放了燕喜,无非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婚期最早要在明年开春,另选黄道吉日。其二、搬回沈家。我沈不遇嫁女,需堂堂正正从沈家的门嫁出去!”

按伐陈攻略,开春之前萧岿就回来了,他必须帮萧岿拖到那一天。竹院寒冷不安全,要求休休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想让她在外受苦的。

当足够漫长的思忖过去,休休回过神来,她已经没有了与他对抗的余地。她只能妥协,唯一的选择便是,重新回到这里。

于是,休休缓缓道:“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施礼后转身离去。

漫天霜花越来越盛,随着风的流动,将休休的身形勾勒如剪影。那一刻,沈不遇心底一沉,莫名地酸涩起来。

“说是缘浅,实是骨肉相连。我再残忍,也是为了她好。这孩子,何时能明白?”

过了好半晌,他接着低声说:“萧岿,你激情任性,却不知我苦心孤诣。储君未立,大局未定,皇上痼疾却时时发作,艰危之时我自认与你肝胆相照,你若与我相悖,大梁朝大险啊!你在疆场日日受杨坚教诲,是否已经茅塞顿开?”又不胜疲惫地喟叹,“罢了罢了,你若开春不归,算是你和休休缘浅,我也不管了。能否让休休回到你身边,还得靠你自己啊!”

年后,春寒料峭,陈国弥漫在无边的硝烟中。

战争持续到现在,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伏尸如山。几场血战之后,陈国大败,开始撤军,一路丢盔弃甲甚是狼狈。

这日,马蹄如雷,萧岿的兵马抵达陈国腹地,与杨坚的大军会合,准备挥军攻打陈都。一线河谷穿行,孤峰插天,长空雁鸣谷应,陈国败军的踪迹却无。

萧岿顿时亢奋,杨坚却下令停止前行,对萧岿道:“看天色,怕是要下大雪。”

果然没多久,一场罕见的暴雪纷纷而下。

放眼望去,周围白茫茫一片,纷急的大雪似要把整个陈国覆没。

兵马曲折蜿蜒,缓慢退向军营区。

二人并驾齐驱,杨坚慨然道:“连老天爷都不保佑,看来陈国气数已尽。陈都本应开春攻下,大雪误了时日。”

萧岿一副气吞山河的神情,一笑:“让它再蹦跶几天。两国合纵联军,陈人绝无一力可挡!”

“殿下班师完胜而归,除了储君之位,最想做什么?”杨坚半是玩笑道。

“最想做的事?”萧岿眼里晶亮,声音飘浮在雪中。

杨坚呵呵一笑:“可是与休休姑娘有关?”

萧岿正要说话,骤然之间,一片牛角号凄厉地覆盖了茫茫雪地。

原来,陈国军队凭着对地形地貌的了如指掌,趁着暴雪天,从三面森森而至。联军尚在睖睁,万千强弩长箭伴着喊杀声如暴风般扑来。

“快散开!冲杀敌阵!”

二人几乎同声,各自指挥兵马奋勇冲杀。萧岿带兵刚出山梁,又闻雪林里杀声大起,一支精锐飞骑压将过来,双方之战在大雪中隆隆展开,气势摄人心魄。

几个浪头过后,萧岿突觉左臂一麻。他并未在意,见三面强弩大阵箭雨渐渐稀少,大吼一声,率千余精锐飞骑继续杀入敌阵。一员黝黑粗壮的敌将与杨坚杀得正酣,眼见杨坚落入下风,萧岿手疾眼快,将长矛连人带马挑起,敌将被甩得血肉横飞。片刻间,陈军森煞气势荡然无存,随着几声号角长鸣,山梁间恢复了平静。

这一战,陈国大军留下无数尸体,联军死伤也是惨重。

萧岿进了军营大帐,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刚坐上长榻几乎跌倒。内侍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来。撕开染血的战袍,一阵粗重喘息,他咬牙拔下了插在左臂的长箭。他这才对着太医示意,颓然倒在坐榻靠枕上。

“殿下,您受伤,要不要告诉杨大将军?”内侍小声问。

“小伤而已,不许惊动任何人!”萧岿闭上眼。

此番遭受伏击,联军退至大梁边境稍作整顿,等待冰雪融化全力攻陈。萧岿上书朝廷,陈述翔实军报,并未提及受伤之事。

三天后,萧岿高热不退,杨坚闻讯奔入萧岿营帐,叮嘱他静心养息。萧岿虽是病着,却与杨坚密谈直到三更。杨坚走了,萧岿又对此次受挫反省思过,灯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这日暮色时分,有飞骑赶到,又径直进了萧岿营帐。

萧岿从信管里抽出书信。看着看着,眉心越蹙越紧,神情如鹰隼般森然。篝火熊熊下,他的双目似乎也要迸溅出火星,被高烧折磨得耳根一片嫣红。

内侍不知信中内容,又不敢上前去问,紧张地站着。

“备马,去江陵!”萧岿突然吩咐。

“殿下,您的病—”

萧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披上披氅,几乎是匆匆而去。

萧岿一走,内侍隐隐感觉不妙,便前往杨坚营帐禀告去了。杨坚急忙进帐,一眼瞄见信管被随意地丢在帅案上。

看了信中内容,杨坚万分惊讶。内侍原是来自萧岿的行宫,听过一番欷歔惊惧的诉说,杨坚的脊梁骨飕飕发凉。

“萧岿此去,必定鲁莽行事。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杨坚当机立断带上几名亲信,飞马直奔江陵而去。

新的一年,江陵并未遇到雪天,可冰霜深重,整个都城丝毫没有节后的气氛。就是繁华富丽的萧岿行宫,因为少了男主人,也显得格外的冷清和寂寞。

郑懿真裹着厚重的裘袍,脚步轻盈地走进院子,蒋琛正在等她。

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放在他的肩上,有股甜腻的芳馥缓缓沁入。她的声音婉丽平静:“我知道,你是替沈大人卖命。你与他之间,以爵禄豢养为恩。”

蒋琛愕然地抬头,一阵麻麻的凉意倏然爬上脊背,他微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左仆射。”懿真淡淡笑道,“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急着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你的父母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