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静,双手轻柔地整理着室内的摆设。

萧岿苦恼地沉思着,心中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

她叫休休。

从萧灏的言语中可听出,他和她曾经有一段缘。既是这样,他为什么把她给全忘了?头不觉又痛了起来,且愈来愈痛。他抱紧头,在床上辗转,禁不住发出难隐的呻吟声。

秋月跑过来,双臂环住他的头。见他面色惨白,欲喊外面的宫人,被他摆手阻止了。秋月柔声道:“殿下歇一歇,喝口热茶,也许会好些。”

萧岿抿茶,脸色缓和。秋月放下心来,方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萧岿思忖片刻,回身从裘枕底下摸出那枚白玉,摊开,呈现在她面前:“秋月,告诉我,这是什么?”

秋月接玉,捻在手中,白玉晶莹透亮,答道:“殿下不知,奴婢更是不知了。以前殿下一直将它放在枕头底下,时不时拿着它看。殿下受伤那天不知怎的揣在您怀里了,兴许是殿下的诚意感动上天,让殿下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萧岿沉默不语,将玉重新放入。

秋月不禁笑道:“殿下也是至情至真之人,以后您当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福气。”

“只怕不是福气,是晦气。”萧岿眼神认真起来,轻声道,“秋月你告诉我,休休是谁?”

秋月点烛的手一颤,差点碰翻了蜡烛。

“殿下果然忘性大了。”秋月软软地叹了口气,“休休就是沈休休,沈不遇大人的女儿。殿下曾经与她有过一段日子交往,后来忌讳她的身份,便放弃了。”

原来,她是沈不遇的女儿。

“后来呢?”萧岿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奴婢也不可能天天守在殿下身边。”秋月笑道,“后来的事奴婢不大清楚,只是听说沈休休嫁了人。平靖穆氏时她的夫君受了牵连,她还来行宫求过殿下呢。殿下马上放了人。谁想她陪夫君回乡途中,竟遭强人劫杀,这事传得纷纷扬扬的,全江陵的人都知道。”

萧岿听得愈来愈沉重,想起那个女子的眼神,以及发鬓间那枚小白花,面上不觉浮起了酸涩的笑意,嘴里道:“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天色大暗,烛光层层染染,给逐渐有了暖意的内殿添了一丝安逸。这时,外面有内侍屏气说话:“殿下,太子妃娘娘请您夜里过去。”

“唤她过来吧。”萧岿道。

身边的秋月突然说:“殿下连这事都忘记了。”

萧岿一怔,眼睛望向秋月,秋月淡淡说道:“殿下从不允太子妃娘娘进来,每次都是她请了您去。”

萧岿恍然点点头,顺手又从枕头下抽出蕊玉,大步走向殿外。

沉沉月夜,悄无声息。萧岿下了步辇,太子妃殿外灯火通彻,庭院外虽已是芳菲满枝,主人偏偏又在铺了红毡的院内设了金兽熏炉。炉内放了异域沉香,白烟袅袅纠缠,聚散依依中掩不住那种浓烈的药草味,似浓还郁。他蹙眉,用手掌轻轻挥过,人已大踏步进内。

馥郁香气扑面,却不是那种沉香,细看,原是殿内角落摆了硕大的一束极乐鸟。此花本精贵,想是新摘的,花序叶腋抽生,高出叶丝,花形奇特,簇簇围聚,似是一大群仙鹤翘首期盼。

烛光摇曳,并不明亮,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眼前的女人嫣红的脸。因头上簪钗都卸了,她齐整的发髻就散了半边,掩饰不住渴望的眼神看向萧岿,眼睛笑如弯月,竟有一丝妩媚的味道。

萧岿合着双目,站在床边,抬着双臂任她解扣,除去外袍。

郑懿真悠然说着,声音娇柔:“殿下让妾身等得好烦。”

精工细绣的云纹广袖下,萧岿的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郑懿真定睛看去,眼前的萧岿微眯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似在沉思,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慢慢移进他的胸前,将脸缓缓贴紧,聆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迷醉般,她柔软的双手不禁环住了他的腰。

少顷,萧岿慢慢睁眼,似是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一手轻轻地将她推开,顺势从襟内掏出蕊玉,玩耍般在她面前晃动着。

一瞬间,郑懿真脸色大变,如同寒冰袭面,铺天盖地。她从身体到心魄、到灵魂,都是冰冷的。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失望,尖刻道:“殿下这是向妾身示威来了,你这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萧岿眉峰一挑,阴暗掩盖了他的眼帘,看不出丝毫表情:“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块小小的玉坠而已。”

“这可是比殿下你的什么东西都重要。”郑懿真的嘴角抽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是不是要等她死了,你才会忘了她?”

“她死了吗?”

萧岿浑身陡然一滞,双眼直直看向郑懿真。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漠,跟他在摔马那天的神情一模一样。

郑懿真心里发虚,偏过头去;“妾身怎么知道?”

“昨天沈休休来过了。”萧岿突然道,注意着郑懿真的表情。

郑懿真神情大惊,转而故作镇定,哼道:“不可能的事,殿下别吓唬妾身了。”

听罢此言,萧岿随手抄起披袍,大踏步往殿外走。

郑懿真似乎惊醒,急忙在后面拉住他的肘袖,他使劲一挥,她整个人差点绊倒。萧岿步子极大,郑懿真一时追不上,还没出外殿,殿柱旁闪出一道黑影,生生将她拦住。

眼前的郑懿真没有了妩媚嫣然,神色变得极为可怕,牙齿咬得咯咯响,对着黑影骂道:“蒋琛,你来干什么?给我出去!”

蒋琛双臂环胸,冷笑道:“事情一旦办妥,娘娘就嫌弃奴才了。你这个样子,想让他喜欢怕是很难了。”

郑懿真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贴在两颊,呼吸剧烈起伏,声音像从地底传来,幽深阴暗:“真想告诉他,沈休休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哭的样子!”

“沈休休没死。”蒋琛慢腾腾地说道,“又杀错人了,我把她的丈夫给杀了。”

郑懿真呆傻地看着他,顷刻惊醒过来,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前襟,眼眸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她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杀错人?你不是很有把握吗?你浑蛋!”

一巴掌挥过去,蒋琛的脸微微颤动。她反感到掌心麻酥酥地疼,脸上有了几分悲哀和凄楚:“你帮我再去杀她!”

“没用的。四皇子正在追查此事,我不能妄自行动。再说,我现在想杀的人是沈不遇,你另请高人吧。”蒋琛冷冷一笑,面色冷凝却波澜不惊。

瞥了她一眼,他又加重语气道:“他们昨天确实见过面了。如今沈休休守了寡,随便嫁给谁都可以,看来她进宫的日子不会久了。”

郑懿真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中有绝望、悲愤,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沉淀。过了一会儿,她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来自千年冰封的雪山,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你不去杀她,那我去杀了她!”

夜寂寂,乍听得更鼓两声。萧岿依旧站在寝殿外的玉阶上,他似乎就只是呆呆地站在夜风中,任凭夜走向深重。

秋月无声的影波澜不惊,手执的宫灯投射在玉阶上。

“殿下,该歇了。”

萧岿手指与玉坠紧紧纠结,全不知自己的心飘荡在何处。郑懿真刚才的声音在耳边如针似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入他的耳膜。

“我这是怎么了?很多事记不起来了,尤其是受伤之前的一些事。”他困顿地皱起眉。

秋月也是一脸担心:“殿下可以试着从周围的人那里找端绪,那些事就会慢慢串连起来。”

“不能这样。如果我失忆的事让朝廷知道,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父皇躺在病榻上,我不能再给他徒增烦恼。我如今是太子,必须伪装得很好,随着日子的慢慢推移,我会把握好一切的是不是?”

“殿下是聪明之人,一定会的。”

萧岿终于自信满满地笑了,掂起玉坠:“对。我大致已经猜测到,它的主人十有八九是她了。”

“殿下指的是沈休休?”

秋月本不想说,却在此时瞧见萧岿的眼中已凝了一团雾气,心下一软:“假如真是沈休休的,殿下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见她。”萧岿收起蕊玉。

“殿下,人言可畏啊!”

“就算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为什么她会在我的记忆中被全部抹去呢?当我在花园见到她,她让我第一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难道这就是缘分?”

萧岿收起蕊玉,眼里坠满了星光,坚决道:“我一定要把这片记忆拾起来,想起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蒋琛,太子爷召你。”

侍卫院子里,蒋琛还未迈出门槛,行宫的内侍亲热地拉住他,轻笑道:“蒋琛,太子受伤那天召唤你不应,也没降罪于你,反而越发器重你了。你小子鸿运当头,将来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咱们。”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话,蒋琛淡淡一笑,拔腿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阴鸷起来。

萧岿正逗弄着他的宝马,看到蒋琛过来,道:“我们去沈休休家。”

说这话时,语调十分轻松,还略带兴奋。

蒋琛心口不由得一窒,愣了愣,才拱手称诺。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十里杨柳清风轻扬,千家万户沐浴在春绿中,朱门红栏时有幽葩细萼探头。

萧岿看着沿路景致,心情就像这春色,精致明朗的脸上丝毫没有了以往的阴霾,转眼看向蒋琛。

“蒋琛,你随我多少年了?”他问。

蒋琛装满了心事,尚自失神,忙答:“回殿下,差不多十年了。”

“过得真快。”萧岿不免感慨道。

蒋琛的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沈不遇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微带慈祥。他温暖的掌心划过他稚嫩的脑门,把他从失去双亲的啼哭中唤醒。

“不要哭,不用怕,你肯听我的话,你就是我沈不遇的人。”

于是,他真的不哭也不怕了。

几年后,他进了宫。蓉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粉雕玉琢的年幼的萧岿面前,说:“岿儿,他叫蒋琛,没有父母的可怜孩子。以后你就有个伴了。等他学会武功,他会一直保护你的。”

萧岿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像个小男子汉:“走,我们一起玩。”

从此,他对沈不遇感恩戴德,以为一心效忠于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如今,他却是他最大的仇人,杀害父母亲的凶手竟然是他。

想到这里,蒋琛提缰的手不禁加紧。

“怎么了?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萧岿发现有异,问道。

蒋琛心惊,缓过神,拱手道:“奴才没事,听从太子爷吩咐。”

萧岿心情很好,扬鞭吆喝,马蹄声哒哒,一路奔向深巷。

他在晗园槐树下系好马缰,院墙上正有一对燕子呢喃。萧岿悄然上了台阶,凝神望着镂刻成画的院门,但见金缕缠枝萦绕中,里面镶着的海棠果色泽鲜红,和着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薄浓情的水渍在他眼眸中洇开。

在守门小厮的引导下,萧岿进了晗园。走到庭轩间,见萧灏独自倚栏而立,手执玉笛,笛声从他唇间流出。

一曲未罢,萧灏看见了萧岿,露齿而笑:“三哥你来了。”

萧岿信步走到他面前,环视四周,清了清喉,答道:“怎么不见那个梅下之人?”

“梅下之人在里面小憩。”萧灏朝轩室努了努嘴,笑道。

萧岿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样会不会冒昧打扰?”

萧灏从未见萧岿如此小心过,沉吟,有些许的犹豫,才轻声回答:“三哥你是知道的,前段日子她的夫君不幸亡故。如果不说是你,她任何人都不见的。”

“多谢四弟引见,希望我的出现不会唐突。”萧岿拍拍萧灏的肩膀。

“三哥,我想说几句话。”

萧灏面色凝重,眼神分外认真:“在三哥眼里,她应该是冰清玉洁的,对吗?你如今记不起她,就等于沈休休这个人不在你的世界里。我只帮这一次,以后请三哥最好不要再打扰她。”

“为什么?”萧岿面色大变,脸上的笑意旋即凝滞。

“我怕三哥会伤害她。”

“我有那么坏吗?”萧岿深邃的眼睛里面有莫名的异光。

轩内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萧灏不想再点破,走至轩室门口,轻叩:“休休,三哥来看你了。”

“请他进来吧。”里面是休休平静的声音。

五彩盘花棉帘缓缓卷起,又是一道厚重的幔帐,让里面与外界隔得严丝无缝。一股暖气扑面,涂金的狮形香炉上升着薄淡似线的烟雾。茶几上,一盏茶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小果盆,里面各色水果,切摆得精细均匀。

阳光从透雕的绮窗洒入,柔和安静的光线中,休休懒懒地靠在一架紫藤翡翠牙椅上,上身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面皮袄,下系一条浅蓝色薄棉裙,发髻散散地绾着。此时,她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了准备,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室内就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见风吹垂帘的声音。才子佳丽,仿佛依然旧风味。

萧岿也是注视着休休,那眸子,分明像有两束燃烧的火焰灼灼逼人。

终于,她垂下眼帘,忍不住低眸轻轻咳了几声。

他缓缓开口,因心中蕴了丝丝的疼意,声音有几分发僵:“你病了吗?”

“未亡之人,何足殿下挂齿。”

休休不敢迎视萧岿的目光,只是上前几步,低头盈拜。

萧岿立刻扶住了她的肩,将她轻扶到坐椅上。两人距离那么近,那股熟悉的瑞脑香和着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拂过她面前,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感。

“你…”他有丝慌乱,面上蓦地腾起了红晕,“你应该知道我的,对吗?”

她的面色如浅玉,眼眸黑如深潭,清浅的笑意经唇渲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殿下不提起,奴婢也忘了。”

萧岿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话也说得极仓促:“那你为什么嫁了别人?”

一瞬间休休气息凝滞,好容易经暖意红润的面颊,那薄薄的一层血色又迅速敛去。萧岿的眼睛如定魂针般定在她的脸上,挪不动丝毫,心急惶惶地跳着。

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慢慢抬头,声音依然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殿下就玩了一个很好笑的游戏,遴选三皇子妃的时候,殿下故意放弃了我。”

一刹那,萧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轰然倒地,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泛在嘴角的笑容迅疾隐去。

休休凄然一笑,沉思前事,似梦里,他可知她心中依然愁悴?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掠而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只要一思量,那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就会翻江倒海,让她痛不欲生。

她禁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岿怔然地望着她,手缓缓抬起,刚要落到她抽动的肩胛上,又似有什么阻碍了他,抬起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殿下该知道的就是这些,不用再有人提醒你了。忘记贱婢是值得高兴的事,殿下何必再来苦苦追究?既然已经知道了,殿下就请回吧。”休休心内千般惆怅辗转,最后化为一句冷淡的话。

听到咳嗽声,棉帘掀起,萧灏大步至休休面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回头对一旁滞立的萧岿说道:“三哥要的答案,休休已经告诉你了。她身子不好,你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