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外。

高明放缓了脚步,轻轻叩门。

“高明么?进来吧。”里头传来的声音,与陈颖印象中那个小孩儿大相径庭。

两人随着高明进屋,想起一路上高明交代的礼数,忙跪下伏倒。

“都起来罢,抬起头来。”

陈颖抬起头,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高脚茶几旁,桌上摊着本翻开一半的书,而少年白衣尔雅,面容浅淡温和,气势并不凌人,却让人不容忽视。

胤禩扫过二人神色,淡淡道:“当年我救下你们,却还没开府,不好把你们带着,日后你们就此安置下来吧,我这里没什么规矩,只要守礼安分即可,其他的高明自会与你们说,以后若有事情也可以找他。”

两人齐齐应是,胤禩没什么要说了的,便让他们先下去,独留下高明。

“爷,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奇,爷为何特地召他们来见?”高明与胤禩情份不同寻常,这话也就他能开口问。

胤禩道:“当初救下他们,也是一时兴起,现在觉得这陈颖倒是可造之材。”

一个女人?高明骇笑道:“爷……”

胤禩只是一笑,并没有多作解释,只让高明安排下去,陈颖跟着做些照顾花草的琐碎细活,陈平则去马厩伺候马匹。

这一日养心殿内,康熙大发雷霆,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山西山西!怎么每次出事都在山西!”

康熙将手重重地按在奏折上,冷笑道:“朝廷俸禄,就养出这样的好官,平阳事毕,刚处置了个噶尔图,又来了一个温保!”

屋内寂静,无一人吭声,众人垂首肃立,装聋作哑。

康熙似乎突然想起般,愈发震怒:“这温保,朕记得他还是内阁学士出身,下放山西,即使如此,应该知道朕平日爱惜百姓之意,却居然还将百姓逼至逃入山中,实在该杀!”

说及最后一个字,已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众人忙跪下。“皇上息怒!”

“胤禩!”

“儿臣在。”

“江南盐商一事,由你去查明之后据实奏报上来!”

众人一愣,俱没想到康熙话锋一转,却是提起这件事来。

太子暗暗攥紧了手心。

大阿哥不动声色。

三阿哥幸灾乐祸。

四阿哥微微皱眉。

胤禩道:“儿臣遵旨。”

江南历来是富庶之地,自然也是官场腐败之地,到江南就任的官员,十有八九都不能善始善终,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栽倒在江南官场上,可见风气如何。

上辈子胤禟经商,在江南也有几个门人,孝敬丰厚,胤禩也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有所了解,这些盐商财大气粗,除了本地人情脉络广阔,在京城也必定有所倚仗,指不定就是哪个铁帽子王的门人奴才。

去江南不同于去平阳赈灾,如果说平阳官场只是害虫,那么江南官场就是硕鼠。

“你可需要带上什么帮手?”

胤禩垂首:“轻装简行,一人一马即可。”

康熙想了想:“这样吧,你带上两个得力的侍卫,朕再指个人与你同去……”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佟国维身上。“就隆科多吧。”

佟国维心头一跳,随即暗自苦笑,却也还得磕头谢恩。

“奴才代犬子谢万岁爷隆恩。”

江南巡查人选既定,康熙交代一旁侍笔的内阁学士:“拟旨,将温保革职,着倭伦补山西巡抚缺,即日起赴任。”又望向胤禛。“老四,你去过山西,熟悉那里的情况,便再去一趟,协助倭伦处置此事,若蒲州百姓仍旧不肯归顺,便拿了温保的脑袋去平息民愤!”

凛凛杀气,溢于言表。

胤禛肃然道:“儿臣遵旨。”

康熙的心情不痛快,众人自然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太子本想反对胤禩前往江南,但一看老爷子的脸色已经铁青,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敢开口。

又说了几句,康熙便揉揉额角,让人都退了出来。

第66章江南

若是可以选择,胤禛当然不会希望去山西,江南历来贪腐严重,官官相护,要查出点什么很难,把人拖进泥潭中却是容易得很。

他虽然知道胤禩少年老成,行事谨慎,但再怎么沉稳,毕竟也才十几岁,身边带的两个侍卫,再加上一个隆科多,又都是没有出过京的,能耐再大,也压不过地头蛇。

“……若是发现不妥,不要鲁莽行事,先让人报京城,请皇阿玛决断,你单身在外,形势凶险,他们一旦被逼急了,就算你是阿哥,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从宫里出来的一路上,两人并行,胤禛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胤禩知他好意,平日也难得见这冷面冷心的四哥对别人也如此假以辞色,心中一暖,只是笑着倾听,并不插话。

待他说完了,才笑道:“四哥放心吧,怎么说我也是钦差名义出巡,那帮子人心里再怎么想,面上功夫也得做足了,否则我一本参到皇阿玛面前,就能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至于私底下的手段,还指不定谁暗算了谁。

胤禛没有说话,心道胤禩怕是还没想到其中更深的一层。

江西之事,皇阿玛已有定论,他不过是去协助,量那倭伦新官上任,也不敢不从严处理。

但两淮不一样,江南盐税占了天下税收的三分之一,其中又以扬州为最。

明末清初时局动乱,江南民生凋敝,但到了康熙初年,由于政府采取官督商引的政策,即盐商需要到盐运使衙门购买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盐场向制盐散户买盐,再运到扬州等地销售。盐商们往往在两淮等地拥有专卖特权,而盐业又是暴利行业,盐商往往能够通过借故抬高盐价,压低收价,以大桶替代规制中桶来收盐等手段来攫取巨额银两。

另一方面,两淮盐运使是太子的人,两淮盐商中也有年年给太子上缴孝敬银两的,两淮官员更不乏沆瀣一气的,如同形成一张巨大严密的蛛网,历来有无数人栽倒在这江南官场上,其中更有不少原先清名在外的官员。

又因江南向来人才荟萃,江南乡试亦是大清规模最大的,且因当年清军入关时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至今活跃着一些前明的反清势力,让康熙对这块地方重视异常,康熙二十三年谒明孝陵,康熙甚至于陵前下马,行三跪九叩大礼,以收天下士子之心。

这样重要的地方,如今却派了一个年不过十六的皇阿哥出巡,究竟又有什么用意?

一面是担忧,一面是疑虑,胤禛眉头紧锁,默然半晌。

胤禩知其所想,却只笑道:“四哥还在念着上次吃的榆钱面么,可要再去一趟?”

胤禛果然被他引开注意力。“上次去了一趟,就碰上岑梦如的事情,那种是非之地,以后你还是少点去好。”

“晓得了。”胤禩道,“过两日是七哥生辰,邀了我们去府上,四哥也去吧?”

胤禛一愣,前几日胤佑也喊过他,这阵子事情太多,他倒忘了。

“到那会儿,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吧。”

胤佑是成妃戴佳氏所出,身份不显,腿有残疾,莫说上头有太子,就算未立太子,皇位也与他无缘,所以他在众兄弟中,反而是最没有威胁的,连带着几个兄弟平日和他的关系也不错。

“成。”

胤禩回到府中,便听高明说,岑梦如要告辞返乡,他挽留不住,对方执意要走。

高明道:“爷,没有您的吩咐,奴才不敢表明身份,那岑梦如只当不愿意寄人篱下受人恩惠,还说赠金之恩,来日定当再报。”

胤禩哑然失笑:“他一个穷书生,莫说要等到六年后才能应考,便是高中了,也得一步步熬起,除非去当贪官,或者捞个肥缺,否则怎么回报?”

话虽如此,他仍旧亲自跑了趟客栈留人。

这头有人也正在劝他。

“安林兄,我蒙皇上恩赐,现在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宽敞,若你不嫌弃,不如搬过去与我一起,也好有个伴。”

岑梦如摇摇头,拱手道:“仙李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此地长久居住,也不是个办法,你新官上任,俸禄也不多,我怎好让你陪我一起吃苦?”

李蟠还待再劝,叩门声起。

岑梦如还以为是店小二来赶人,走上前去开了。

“梦如,几日不见,安好?”胤禩笑道。

岑梦如只当他来为自己践行,却还是有些高兴,心想自己虽然逢此大变,也还能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也算祸兮福所倚了。

身后李蟠脸色剧变,撩袍下跪。

“下官见过八阿哥。”

“李大人免礼。”胤禩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再一看岑梦如神情僵硬,好似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安林兄。”李蟠捅捅他。

岑梦如回过神,忙跪下。“草民罪该万死……”

话没说完,胤禩扶住他。“梦如,我之所以不告知身份,就是想与你平辈论交,你又何罪之有?”

岑梦如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岑梦如何德何能,得八阿哥如此看重,只是乡试场上,终究辜负了您的期望……”

“不遭人嫉是庸才,何须耿耿于怀?”胤禩道,招揽人心贯来是他的本事,此时自然信手拈来,但对于岑梦如,他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只此一事便让你消极不已,将来若有大事,又如何面对?”

岑梦如面色灰败,没有说话,李蟠也在一旁劝道:“安林兄,八爷说得不错。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要因此埋没了自己。”

胤禩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我府上倒还缺了个西席,梦如若不嫌弃,可前往聘之,一来自食其力,二来又有余暇做学问,不知意下如何?”

岑梦如挣扎许久,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只说自己考虑一下。

胤禩也不逼他,知道李蟠必然会再劝,便先告辞出来,只交代高明多关照他,若岑梦如执意要走,也不要强留。

胤佑生辰那天,胤禛胤禩二人结伴到了七贝勒府前,却发现太子与大阿哥的车辇居然都在。

两人对视一眼,皆中对方那里看到诧异之色,站在门口的侍从迎了上来,打千请安,将两人迎进去。

“两位爷里边请!”

“太子与大阿哥也来了?”胤禩往里面走,边问道。

“是,其他几位阿哥也都到了。”仆从答得利索,步子也走的很快。

胤禩心下皱眉,往常这种事情,五阿哥也就罢了,三阿哥自持身份,不来是正常的,至多也就送份礼,太子与大阿哥更是稀客,怎么全凑到一块去了?

进了正厅,果然看见兄弟们正在里头说话,主人胤佑陪坐在旁边,见胤禛胤禩来到,起身笑道:“四哥,八弟。”

“祝七哥年年有今日。”两人先给太子请安,胤禩才朝胤佑笑道。

“承你的情了,酒席一会便好。”胤佑微微一笑,他的腿疾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走得慢些也看不大出来。

太子笑道:“老八,这次皇阿玛着你前往江南巡查,你心中可有腹案了?”

不待胤禩回答,大阿哥便接道:“太子此言差矣,还没看到实情,又有何腹案可言,不过秉公办差而已。”

七阿哥暗暗叫苦。

胤禩眼角扫过胤佑脸上的无奈,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同情,换作自己生辰撞见这种事情,只怕心情也毁了大半。

太子似笑非笑,说话的对象顺势也换了:“本宫听说,大哥府上一名侍妾,是扬州盐商的养女,刚还在为大哥担心,八弟此番调查若是殃及池鱼,那大哥的脸可就被丢光了。”

大阿哥面色不变:“有劳太子殿下关心,那侍妾并非什么盐商侄女,只不过是寻常百姓,清白人家的女儿,更扯不上那些龌龊事。”

胤禛道:“今日是七弟生辰,太子与大哥便给七弟个面子,暂且搁下朝政,咱们兄弟几人好好喝一杯吧。”

大阿哥点点头:“老四说的是,今日不醉不归。”

太子暗恨话头被抢,却也只好就此停歇下来。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酒席摆好了,兄弟几人移步偏厅。

年纪小点的几个阿哥,虽然听不大明白方才的话,却也被气氛所慑,束手而坐,不敢多话,此刻见氛围稍缓,便都渐渐雀跃一些。

但是太子在场,众人又能高兴到哪里去,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幸而太子用了几箸,宫里头就来人,说康熙要见他,太子放下筷子匆匆走了。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大阿哥笑道:“这会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老七,你府上厨子可真不错,改日我让我家厨子过来与你学手艺,可不许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