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脸色过于苍白,眼圈周围蒙上了一层憔悴的黯淡,被子下的呼吸起伏,微弱得几不可见。

睫毛微微颤动,眼睛慢慢睁开。

“爷……”她挣扎着要起身,胤禩扶住她的颈项,慢慢地让她斜靠在软枕上。

“我睡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时辰?”她拧着眉头,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

“再睡会罢,还早。”胤禩柔声道。

廷姝摇摇头:“睡得够久了……爷,我想见见宝宝。”

胤禩点点头,吩咐婆子将小阿哥抱过来。

弘旺年幼,怕被过了病气,廷姝早早便让下人不准让他接近这里,只是时间一久,他难免也会哭着要找额娘,廷姝心一横,任他怎么哭闹,也不肯让他进来。

这会儿她却突然提出要看儿子,胤禩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

不一会儿,胖墩墩的小身躯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呼唤让两人忍不住弯起嘴角。

“额娘,阿玛!”

胤禩一把抱起他,放在廷姝身边,宝宝立时伸出手去,紧紧抱住她。

“额娘……”脸埋在廷姝怀里呜咽着,小手小脚抓着那衣襟不肯放手。

“额娘为什么不见宝宝,额娘不要宝宝了吗?”

廷姝红了眼眶,也抱住他。

“额娘不会不要你,宝宝是额娘的小心肝。”

可惜额娘没法看着小心肝长大了。

小小的弘旺何曾理解大人的心境,只觉得此刻阿玛额娘都在身边,便已心满意足,蹭蹭额娘,又把身子靠在阿玛身上。

“爷,请妹妹进来一趟吧,我有些事想对她说。”廷姝轻轻道。

胤禩皱眉:“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

她摇摇头,神情坚决。“爷这回就听我的吧。”

胤禩无法,只得唤来张氏。

张氏一直守在外面,很快便进来,刚欲行礼,却被廷姝伸手拦住。

“妹妹不必多礼,今日我有一事,想托付妹妹。”

语气中的郑重,令张氏大惊失色:“福晋!”

廷姝也不理她,兀自道:“爷在外头事情忙,内宅琐事,无法分心,以后小阿哥,就托付给你了,请妹妹看在我的份上,多照顾他些,日后这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张氏慌乱无措,话语已是带上泣音,跪倒在地。“福晋,爷……”

胤禩暗叹口气,温声道:“你不必惊慌,福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何曾不明白廷姝的想法,无非是担心自己若有不测,府里纳了新人,若继福晋和善倒也罢了,若是个厉害人,只怕弘旺难免要吃苦头,所以才有这么一出,也是想向自己表明态度。

可怜天下父母心,良妃生前,也曾心心念念为胤禩筹划,是以对廷姝的举动,他只是叹息一声,拍拍弘旺。“去给你张额娘磕个头。”

张氏身子一颤:“爷……”

宝宝一脸迷糊,懵懵懂懂,却也听话,小身子趴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响头。

“张额娘,你为什么哭啊?”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擦张氏脸上的眼泪。

张氏忙抹了一把脸,强笑道:“没什么。”

不待多说,胤禩便让张氏带着宝宝先下去。

“多谢爷。”廷姝缓了口气,眉间不掩倦色。

“夫妻之间,何言谢字。”胤禩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廷姝放松了身体,背靠着对方温暖的胸膛,感受耳畔传来规律的心跳,舒服地叹息一声。

“好困,我先睡会儿,爷一会儿喊我……”

“嗯,睡吧。”胤禩轻轻拍着她的背。

廷姝闭上眼,渐渐沉入梦乡,嘴角甚至还轻轻扬起,看上去安宁平静。

梦境里,弘旺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与胤禩坐在厅堂中,看着他带着新娘子走过来缓缓下拜,周围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艳红……

屋内摆着宫里赏的西洋座钟,正滴答滴答地走动。

天色一点点黑了下去,正如怀里这具身体,呼吸一点点微弱,直至彻底冰冷。

胤禩抱着她,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说话。

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自己怎么样,这个女子,始终站在他身后,毫无怨言。

不过韶华之年而已。

终究是自己负了她。

康熙四十五年,廉郡王福晋薨。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位朋友说老8在上一章的H表现过于弱势顺从,俺其实是想写一种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情景,挠头,或许下次应该让老8在老4扒他衣服的时候反手扭住他,怒而压在他身上:妈的,老子今天要上你!

唔唔,廷姝领便当了…她是个好女子,所以用了比较多的篇幅来写她。

第127章来访

宝宝还很小。

小到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也常常会惦记起要找额娘,只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被众人抱着哄着,大哭了好几场之后,也渐渐接受额娘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奶声奶气地照着胤禩所教,一字一顿念着书本上的诗句,宝宝忽而停下来,大眼睛巴巴地望向旁边靠坐在躺椅上的人,身子从石凳上扭下来,蹭过去撒娇。

“阿玛。”

“嗯?”胤禩微微睁开眼,将他揽了过来。

“额娘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摸着他脑袋的手顿了顿,胤禩温声道:“阿玛会一直陪着你的。”

宝宝闷闷地应了,将脑袋埋进父亲怀里,少顷又抬起头。

“阿玛不能跟额娘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胤禩笑了,将他一把抱坐在自己身上。

“阿玛不会跑掉的。”

“拉勾勾。”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他认真道。

想起他近日抓着奶娘、弘晖等人拉钩的情景,胤禩叹了口气,知道廷姝的死对于年幼的弘旺来说,已经如阴影一般深深刻在脑海里了。

他也伸出手,尾指搭在那上面。

宝宝立时眉开眼笑,抱着父亲蹭啊蹭,越发不肯放手。

这一幕看在十四眼里,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诧异。民间父子,尚且要遵守孔孟礼仪,父亲对儿子,不可过于纵容,儿子对父亲,自然也是恭敬有加,何况他们自小出生在天家,康熙对这些儿子,更加只有严格而已,何曾见过一对父子如此亲密的举止。

殊不知胤禩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宝宝没了额娘,如今府里也就只有他一个孩子,理应多受些照顾,胤禩从小就鲜少得到康熙关爱,自然不希望孩子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八哥。”十四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把抱起弘旺。

“宝宝越来越重了,上回见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十四朗声笑道,点点他的鼻子。

宝宝揽着十四的脖子,也咯咯地笑起来。

这就是宝宝的可爱之处,见人就笑,纵是心情再不快,看了他也会露出笑容。

胤禩也不拦着,任他们胡闹一会,才让奶娘过来抱走弘旺。

“八哥,你的眼疾可好些?”

八福晋薨逝也已将近一年,自那之后,胤禩早年落下的眼疾又有复发的迹象,每到阴湿天气,总会视力大减,一片模糊,严重时甚至双目刺痛,看不清眼前事物,为此宫里头派了不少御医,只是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

安心静养,万勿受惊上火。

兄弟之中,十三被圈禁,无法前来探望,胤禛与十四却是最关切的两人,时常带了些珍稀药材送过来,只是效果都不大。

“近来天气好,没什么大碍。”胤禩笑道。

实际上,纵是天气好,也常觉得不适,只是他心性坚忍,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弄了些雪参和熊胆来,让高明去熬了,御医说这些对眼睛都有好处。”

胤禩皱眉笑道:“这是痼疾了,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话未落音,那边又过来一个人。

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十四也抬起头,与来人对了个正着,俱都愣了一下。

十四当先起身笑道:“原来是四哥,真巧。”

胤禛点点头,一边走过来。

“近来可好,差事可还顺心?”

“托四哥的福,一切都好,额娘甚是惦记你,四哥没事便多去看看她老人家罢。”

胤禛嗯了一声,神色淡淡,让十四满肚子八面玲珑的话突然之间如同噎在喉咙,全然吐不出来。

胤禩看在眼里,又想到宫里那位与宜妃一同执掌后宫的德妃娘娘。

一世荣华富贵,两个亲生儿子彼此却形同陌路,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或许在德妃心中,她所承认的儿子,自始至终也只有十四一个。

既是无话可说,留着也只是徒留尴尬,十四本想着能与胤禩单独说会儿话,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让他颇有些悻悻,闲话几句,只得起身告辞。

胤禛也不留他,待他走远了,方坐下来,仔细查看他的眼睛。

“我让人寻了些药材,回头送到你府里,让御医过来看看可以配个什么方子。”

胤禩苦笑,他再不济,也还没有瞎掉,反而正好借着丧妻和眼疾,躲避那些尔虞我诈的暗潮汹涌,怎的一个两个,便都真当他是瓷做的一般了。

“四哥别费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也并非一时半会就能痊愈的,总归听太医的,慢慢休养便是,这朝中上下,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操心。”

“你若知我操心,就该快些好起来,如今十三被圈,我身边,也只剩下一个你而已。”胤禛看着他,慢慢道。

没了额娘,没了廷姝,我才真正是身边只剩下你的那个人。

心底闪过这句话,胤禩却道:“你还有四嫂,还有内宅那些人。”

“你四嫂,我与她,一直相敬如宾,至于其他的人……”见他转到这上面,胤禛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你,唉……那你明日也去纳些妾室进府吧。”

说至最后,竟有些赌气了。

胤禩乐了,他本也不是真的吃醋,不过想着逗逗他,早就知道这人不禁逗,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让自己纳妾的话来。

“既是四哥这么说了,那我明日便进宫请皇阿玛指人了?”

听着胤禩似真似假的玩笑话,胤禛却忽然忡怔起来。

如此说来,确是自己耽搁了他吧,年轻俊秀,温文沉稳的廉郡王,京城谁不想与之结亲,即便不是冲着继福晋的位子,八旗大姓里想当着府里侧福晋,庶福晋的,只怕也大有人在吧,若不是有自己在,若不是他顾忌自己的感受,又怎会这么多年下来,府里只有一个弘旺?

想及此,胤禛忍着心头难受,低低叹了口气:“是我误了你……你多纳些人进府吧,也好开枝散叶,让良妃娘娘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我若想妻妾满堂,何至于今日府里冷冷清清?”见他自责模样,胤禩心头一暖,也叹道:“你无须多虑,如今我也暂时不想这些,眼下之患,更不是你我的私情,而在于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