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眨眼,他就跑完了百米长巷,身后拖的烟尘笔直成线像尺子一样戳在她鼻尖。

刘小子媳妇…

这个称呼让文臻彻底清醒,昨晚的遭遇终于挤入脑海。

是指昨晚在人家门口上吊的姑娘吧?

想到昨夜,就想到倒吊时的血流倒涌,想到颠倒的天地里,风吹开对面尸体长发的那一瞬,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深夜,以那样诡异的姿势看见那样诡异的一幕,这种体验,真是这个世界送给她的最美妙的见面礼。

看来后来她被人解了下来,又送到了这个巷子里,刚才那个家伙看她衣着怪异,又无法解开她的卫衣,所以想剪了衣裳偷东西?

因为她和那位上吊自杀的闻真真长相十分相似,所以他认为她是闻真真?

因为看见了胸罩这种奇怪的存在,所以他有些惊诧,又一心求财没有注意她的呼吸,所以他以为是诈尸,反应过大,生生将她的罩罩给甩了出去。

昨晚神经病,今朝偷“尸”贼。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文臻四面看看,青石板,泥灰墙,墙顶可见远处灰黑色的檐角,垂着微带锈迹的金铃,黄昏的日光薄薄地铺在或青或黑或红的瓦面,像划开了一片片斑斓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烟火人间。

万幸的是,她的一大包调料厨具还在,就在身边不远处,结实的帆布包已经开了一个缺口,大概刚才已经惨遭过发菜毒手,只是里头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过于深奥因而幸运逃过一劫。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有点发愁,卫衣已经被剪破,先不说奇装异服引人注目,衣不蔽体会不会被立即沉塘?

此处距离刘家院子不远,文臻爬上不高的矮墙,果然看见十几米外的刘家院子。

这巷子里的房屋布局样式都差不多,刘家门口吊着的尸体也不见了,让她认出刘家的,是她家屋顶边沿很明显脱落的两块瓦。

那两块瓦一左一右,掉得对称,远望去刘家屋顶像一个缺了两边门牙的老太的嘴。

这让她一阵恶寒。

随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感觉浑身汗毛都似忽然炸开。

先前醒来时,卫衣被发菜挑破,但是,黛安芬那种构造,怎么可能被直接挑飞出去?

文臻忽然觉得有点冷,搓搓胳膊,四面空荡荡的没人,夜色渐沉如幕。

被倒吊是昨夜的事,但现在已经夕阳西沉,她晕了整整一夜一天?

远处隐隐有唢呐之声,音色凄清,将这春光都吹淡三分,不远处有一个小而破的土地庙,庙里的土地像不知道出自何方匠人之手,远看青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戴朵俗艳的绸花,披件质地粗劣的红绸衣,衣摆几个绣字,只看得见“福…神…”几个字样。

优秀厨师的必备技能是什么?

就地取材。

文臻上去就剥衣服,那神像忽然开口:“呔!何方妖孽,敢来惊扰本座!”

文臻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这“神像”脸上金漆剥落,露出黄黑的肌肤底色,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啊转,竟然是个人假扮的。

但明明刚才她没感应到一丝人的活气儿,怎么看都是一尊神像!

那假神像身前托盘上,零散几枚铜钱。

哦,原来是个职业骗子,具有古代特色的骗香火品种,还挺专业。

文臻呵呵一笑,蓦然脸色一恶,扒衣服的手转为拳头,一把揪紧了那家伙衣襟。

再一眨眼,眼眶里已经蕴了泪。

“假的!你竟然是假的!我爹重病,我娘急得来求神,把家里最后三千两银子献给你,还让我再来上一炷香,结果你特么的是个假神仙,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骗!你良心被狗吃了!装!你装!我叫你装!把三千两还给我!”

顺手抽出别在腰后的德国精工无涂层天然灰口铁耐热270度特殊曲线设计随身小锅铲,我敲,我敲,我敲敲敲!

一边敲一边泪珠儿簌簌掉,说哭就哭,都不带酝酿的!

那人猝不及防,东躲西藏,愣是躲不过她雨点般的小锅铲儿,那锅铲质地坚硬,闪烁着长期和铁锅摩擦摩擦的格调灰,在浸淫厨艺十几年的文臻手里,就好比小李飞刀的刀金轮法王的轮,疾如闪电例不虚发,那货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钱!退钱!我退钱啊啊啊你别敲了…不仅退我还补,这里的钱你全拿去…三千两没有…啊啊啊别敲了…”一边捂头一边赶紧把盘子里的钱往前推,哭诉,“今晚才开张,只有晚上我才能装得像…差不多也有十个铜子儿…”

“不行,我气不过!”文臻软绵绵地气吞山河,“衣服!给我!脱!”

一刻钟后,文臻披着红绸衣,绸花解开了当腰带扎,怀里揣着叮当乱响的七八个铜子儿,像个提上裤子走人的二大爷,优哉游哉开始逛街。

身后破庙里福神爷呜呜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抢劫的清倌…

眼前是条颇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门户低矮,偶有木门半掩,透漏一丝昏暗烛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懒散,趿拉着鞋跟,眼皮盯着地面,懒看行人。

经济不发达地区(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寻思着今夜要在哪里落脚,虽然不知物价,但这点铜子儿放哪应该都不够住一晚,大晚上酒楼饭馆都关门了,想要找个地方展示厨艺混个食宿也不成,忽见对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带着动物,当先一人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垂头丧气耷拉着一面旗,上面隐约有“桑家班”字样。

看打扮神情,像是传说中卖艺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这一双眼,拥有奇妙的微视异能,能看见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颜色,能隔一个教室读书,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采细菌做汉堡,简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卖艺的必备法宝!

有这一手本事,杂耍班自然举双手欢迎,就先在这杂耍班混几天,有个落脚处,再慢慢适应环境呗。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当先一个老者,肤色暗黄,每条皱纹都承载着江湖的风霜,看见她迎面而来,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见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开口,甜死人不赔命,先猛夸了一通这班子如何优秀自己如何看见他们表演便走不动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处尚请见谅,随即客客气气道:“小女子前来投亲,亲戚却已经搬走,小女子衣食无着,想要自谋生计…”

“你也想加入我们班子?”老者打断她的话,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那你会什么?走绳?舞剑?翻跟头?”

文臻呃地一声。

绳子爬不上去,舞剑打到脸,跟头能翻马趴式,要不?

“我会微视…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别特别好,能看极其微小的物体,您可以新增一个节目,让观众站在很远的地方,拿出很小的东西…”

“能察细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那行,我问你,抬头,西北方向,城门第三个角楼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么?”

文臻抬头,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屋舍连绵,街道狭窄…城门在哪里?

“德子!”

一个黑脸少年应了一声,眯起眼抬头看了看,瓮声瓮气地道:“爷,趴了只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摊手——您倒是来点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点头,“行。”又唤,“安子!”

一个瘦瘦的汉子应了一声,伸手对空一抓,摊开手。

手中多了一只蜘蛛。

文臻:…

这戏法变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还魔术撒谎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见识了您哪。”她甜笑着,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扰了,老丈再会,再会。”

还是别会了,真是的,对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老头子啐了一声。

“这点把戏,也敢大言不惭要卖艺,直接说打秋风不就好了!”

文臻:…

至于嘛,用这种骗人手段拒绝也罢了,还要骂人!

她回头,“我倒是想打秋风呢,可是诸位这德行,秋风都比你们讲究些!”

在老头准备操箱笼担子揍她之前,她哒哒哒地跑走了。

这地儿,民风不咋!

在路边破庙藏了一会,等那群人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文臻才探出头来。

环目四顾,不知何时起了雾气,雾气里隐约人影幢幢,远处一线黄光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伴随着忽远忽近的低低哭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偶尔一声梆子敲响,音色脆亮,却并不让人觉得得救,越发心惊而凉。

有人从身边过,步履匆匆。

“快回去,马上就要宵禁了!”

“今儿怎么宵禁这么早?”

“哈,你不知道?因为那位主子来了啊,”雾气里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个数字,随即一声咂舌,“魔头啊,别说提前宵禁,县尊大人恨不得城门都别开才好呢。”

“那头怎么有人在烧纸?”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闻家两口子,在门外头哭呢,这时候还在外头,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饭。”

“丫头死了,就吊在自家门口,闻家大娘昨夜找女儿拉开门,险些没吓死。年轻横死,不能过夜,一早就草草发了丧,送去了草岗头葬了。如今只剩下栖栖惶惶几个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样?大不了下去一家团聚。”先说话的人摇摇头,拉了朋友加快了脚步。

文臻眯了眯眼。

闻真真的父母已经葬了闻真真?闻真真不是吊在刘家门梁上的吗,怎么说是死在自家门口?

这一夜一天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第三章 撕逼是个技术活

此时文臻再看不远处的烟气和黄光,顿时失去了恐怖感。

不过是两个失去女儿的可怜老人,在路边烧纸,悼念亲人罢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只失散了,孤身在异世,听那两人口气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过,首先就是个问题。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声方向去。

闻真真的死,疑团很多,有些事,闻家夫妇有权知道。

还没走近,就听得人声吵嚷。

其中一个声音,有几分熟悉。

“闻家大娘大爷,别在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诈尸了!真的,就在那头大裤裆巷里,穿着个奇奇怪怪的裹尸布,你们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浅,也不知道被谁顺手给召出来了,方才吓死我了…”

这描述,听起来咋这么熟?

还有,顺手召出来是什么鬼?

“死小子,满嘴喷什么蛆?真真人都没了,你还要嘴里糟践她,什么诈尸?什么埋得浅?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虽薄,也是老娘我攒了几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坟头老娘亲自填了土,什么大裤裆?再胡吣吣老娘先把你脑袋揍到裤裆里舔卵!”

“娘子!”苍老的男声颤巍巍,满是不赞成的语气,“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易小哥,子不语怪力乱神,真真尸骨未寒,还请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这小泼皮掉什么文!”那女声粗嘎,砂纸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还掉文,一肚子书读到狗肚里!”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吾不与你一般见识…吾这就走…哎哟!”

“死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来,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爷大娘,别走啊,听我说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裤裆巷看见真真了!也不知道谁把她从山上又弄下来了,她还戳了我屁股呢!你们信我,她真的诈…啊不,活了!”

“哟,你说谁活着呢?”一个微尖的女声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脚步——这是刘婶的声音。

逼死了闻真真,还敢来见苦主?

“刘家嫂子,你们来了,来的正好。”闻大娘语气忽然平静了,“真真虽然还没过门,但也是你家请过媒下过定的未来媳妇,生死都该算你刘家的人了,我们这的风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横死只能埋乱葬岗,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她接到你刘家坟地里去?”

“呵,闻家妹子你这话听起来荒唐,没过门就是没过门,怎么能进我刘家祖坟地?”刘婶子听来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尽,明明有泼天富贵等着她,非要做这不能见人的事儿,招贵人不待见还牵累我刘家!我今儿来,就是请闻家妹子把咱们当初的礼给退了,这媳妇,生死,我们刘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闻大娘冷笑得更大声,“当初是谁从小儿就缠着我家真真?是谁拿了真真绣花织布的钱上私塾?是谁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养?是谁哭着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谁家一家老小,三番两次上门,说若得真真,必定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哄得真真自己点了头?依我,哪只眼瞧你家都凉薄孤寡性儿,才不要独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气,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窍,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声音似乎哽了一哽,随即便恢复如常,泼辣更盛三分,“贵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妇,贵人再贵,也没有强夺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点血性,府衙里一说,真真未必会被逼到那个地步,可你家做了什么?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贵人,是你脸皮好比狗屎的刘家!”

“哈,闻娘子,你这是嚼得哪门子蛆?我家刘尚一表人才,聪明上进,靠自己考中秀才,什么时候用过你家真真一个铜子儿?倒是你家,定亲聘礼,一年三节孝敬,算算几年下来多少银子?想赖着不还,留着做棺材本儿还是怎的?可惜无儿无女,棺材打成金丝楠木,也没人给你烧香!”

一阵静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着下一波的狂风骤雨。

大妈的杀伤力果然是爆炸级的。

闻大娘却并没有暴跳如雷。

“刘尚,”她粗嘎的嗓子压下来,有种深入骨髓的忧伤疲惫,透在嗓音里仿佛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丧良心的爹娘说,你老刘家,总归出了你一个人才,烂泥浆里也能生出莲苞苞,我今儿就再当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笋,你说,你今天,要来咋的?”

又一阵静默,夹杂着咻咻喘息和呐呐咕哝,喘息的是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哝的是“歹竹家的好笋”,连隔老远的文臻,都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散的尴尬气息。

好半晌,这静默才被一阵笃笃的怪声惊破,那声音似乎是拐杖敲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引得众人凝神倾听,随即蹬蹬脚步声起,闻大娘似乎返身进门去了,很快出来,哗啦啦将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够买半根金丝楠,正便宜你们打棺材!”

又是一阵咕哝,随即人影散去,刘婶心中愤愤,恨恨踩过地上那堆烧过的纸钱。

闻大娘的声音忽然尖利地响起。

“杀千刀的,做甚踩纸钱!”

音调凄厉,惊得枯树上黑鸦哑声怪叫,刮耳入心。

刘婶子的脚步声愈发踏踏,重重跺几脚,冷笑声远去。

“花这许多铜钿买这些纸钱,那没福的用得着?”

闻大娘的追骂不甘示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难怪你们踩,原来是要带走用得着!”

纸灰暗红的光一层一层灭了,如泪眼于梦寐深处终阖。

闻大娘的哭声,在人走远之后,才压抑着响起,听起来颇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咙里逼出刀一般细的音。

世人谁不是蒙了被子过活,猜不着掀开被子看见天光还是绝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泪揣摩。

这泼辣倔强的女子,红尘里摸爬滚打,将自己活成了书痴丈夫和情痴女儿的一尊门神,然而终究命薄人贱,抵挡不住贵人自云端轻轻丢下的眼神。

女儿自尽她没哭,夫君无用她没哭,亲家退婚索回彩礼她没哭,所有泪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飞舞细碎纸灰默默咽尽。

只有那颗黑枣发菜,还在嘀嘀咕咕,“别哭了别哭了,真的真真没死,我说了咋就不信呢…”

闻大娘:“滚!”

闻大娘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屋,背影躅躅凄凉。

文臻注视着她们走进身后小院,却并没有跟上去,转身跟上了刘家一行人。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长街上行人寥落,文臻不远不近跟着那极品一家,想着闻真真明明吊死在刘家门上,却变成了死在自家门口。大半夜的这家人把闻真真的尸首解下来再挂到她自己家门口?闻家大娘没被吓死真是祖上烧香。

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换个几万转发了。

刘家婶子一路上还在数着那些礼物,不住嘀咕哪个哪个少了哪个哪个好像用过了,她家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子嗒嗒地吸着水烟,半晌才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东西拿回来还不知足!”

“话说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样,”刘婶子眉毛一竖,“想做这被人戳脊梁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样?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说,顶我在前头当恶人?还拉扯上阿尚,平白被那泼辣货糟践一顿,”刘婶子越说越气,“要我说,你这么巴巴要回彩礼做甚?也没多少,何必做得这么难看,阿尚以后在街坊面前怎么做人?”

“怎么做人?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有得人抬举他,不需要特意做好人!”老头子声音嘶哑,“谁是去要彩礼的?只是这时节,和闻家撕掳干净要紧。”

“真真都死了,贵人没道理继续追究,你这是在怕什么?”

“妇人见识!你以为贵人是看上闻真真?话本子看多了,尽做些飞上枝头的梦,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到这乡旮旯里要个村姑?”

“那贵人指名要闻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府衙的王老哥私下和我说,贵人要人的事,和宫里有点关系,闻家本来有机会攀上王府,谁知道闻真真会错意,以为要做贵人的妾,一根绳子上了吊,呵,也不瞧瞧自己,真以为貌若天仙呢。”老头子咳嗽两声,气喘吁吁地用烟杆点了点虚空,似乎要将这竿子教训到死了的媳妇身上,“现在这一死,贵人打算落空,必定要发怒,万一牵连起来,咱们家第一个倒霉,所以哪怕死了,这婚也得退干净!”

“原来这样,那也罢了,只是想想怪可惜的,闻家要是能攀上王府,咱们也好跟着沾光,偏那死丫头蠢,断送自己性命,也断送了我阿尚的好前程。”

“说来也怪,闻家这种苦哈哈,有什么能让贵人看上眼的?”

“是啊,闻家是外来户,早先听说祖上是厨子,厨子又怎样?还不是伺候人的活计,更不要说闻仁山那个书呆子,别说菜刀,拿筷子都手抖。”

“贫苦出身,就认了命,好端端读什么书,真以为自个是那块料?父女俩一个德行,不知自量!”

“听说闻家老太太出身不错,有不少私房…”

“这种虚话,就你这种蠢妇才会信。为这破烂婚事,白搭了我阿尚几年的好时光!”

“没福的贱命!”

黑暗里,文臻蹲在熟悉的刘家墙头上,看着这一家三口进了自家院子,刘尚进了最好的主屋,刘婶跟进去,将那些礼品锁进主屋的箱子里,老两口叮嘱了几句儿子要好好读书,不要记挂着那没福的狐媚子,便直接回屋去睡了。

文臻又等了一会,等到老两口的鼾声响起,这才跳下墙,舔开窗纸一瞧,果然,刘尚根本没读书,打开了箱子数那些礼品呢。

文臻又等了一会,刘尚吹灯睡觉,她悄悄地,推门进屋。

有些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

迷迷糊糊的刘尚霍然睁开眼,一转头看见房门开了,半开的门扉间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铺展。

没有人。

刘尚刚松一口气,想要再闭上眼,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头。

床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影!

人影见他转头,撩开覆面的发,冲他幽幽一笑。

闻真真!

刘尚像被大锤猛敲,整个人平平在床上一蹦,张嘴就要嘶喊,嘴却被飞快地捂住了。

刘尚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想晕,但忽觉嘴上的手虽然不热,却十分柔软,香气隐隐,令他竟然不自禁心中一荡。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道:“阿尚,阿尚,妾身是真真啊…”

刘尚微微发着抖,听着“女鬼”声音娇软,似乎并无怨恨,月光下偷眼一瞧,那少女眸瞳乌黑,微微弯起,笑意里三分自然媚态,果然是闻真真。

只是这笑,比活着的真真还要娇嫩动人几分,声音也略有些不同,尾音上翘,藏着小勾子似的…想来做了鬼,总要和人有些不一样的。

想起最爱的话本子里的香艳的女鬼故事,刘尚咽了口唾沫。

“真真…”刘尚壮着胆子颤声道,“你…你回来啦…”

“嗯…”文臻娇娇地道,“想你啦…舍不得我英俊温柔的阿尚哥哥呀…”

刘尚有些恍惚,闻真真虽对他好,素来却是矜持端庄,讲究得很,从未有过这般娇媚软语姿态,却是别一种惑人风情,一时连畏惧都忘了,又想真真活着时的柔情婉转,如此情深女子,便是死了,又怎么舍得化为厉鬼对他不利呢。

去了恐惧之心,便生出些不舍来,低低道:“真真,你莫怪我,昨晚我想出来的,可我偷喝了酒,怕我娘发现…我也没想到你就…”

“那都是真真的命啊…可是真真现在后悔了…”文臻呜呜掩面,“阿尚,我昨夜一缕魂魄,下了地府,去了以后才知道,那也是个不好混的地儿,过奈何桥要过桥费,过黄泉要过路费,到处都是收费站,孟婆汤也要个开瓶费,我娘给我烧的那点儿纸钱,眨眼就花完了…”

“呃…”刘尚试探地道,“那我再给你烧点纸?不过可不能多,我没多少钱。”

“阿尚哥,昨晚我见到阎王了,阎王说我阳寿未尽,而且命中该嫁你,还说我俩八字极配,一个旺妻,一个旺夫,结合在一起,就是双倍的旺旺大礼包,还说你只要娶我,就能连中三元,做到状元,我还偷偷看到了阎王那里有每个人一生的详细批命,连你会试殿试的考题都有…”

“真的!”刘尚霍然坐起,连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题目是什么!”

“想要看到题目哪那么容易,得给阎王身边的书记官发红包,红包还不能少…”

刘尚翻身下床,“我这就给你烧纸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别急,这地府的钱啊,有讲究。”文臻拉住他,“你们都以为烧纸给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钱,其实这是一个误区,那只是小鬼的收钱方式,阎王他们不是鬼,是神,有品级的,他们要收礼,会给你一个地狱二维码…”

“真真…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叫地狱二维码?”

“我是鬼啊…鬼怎么能和人一样?地狱二维码啊,收钱神器啊,这是地府专用,说给你你也不懂,总之就是不用烧,像供神一样供奉,供一下,就放地里埋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点,供奉越多,寿命越长,阎王说了,钱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阳,到时候我就把题目说给你听…”

“这个…”刘尚想着闻真真回阳未见得对他是好事,有点犹豫。

“如果不能及时回阳,我就要转世投胎了,只能见阿尚哥你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记得,供奉要诚,要秘密,不可对人说,去供奉的时候,要以无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么无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叫无根水,最是干净不过,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干干净净,不然你的供奉就带了浊气,反而会触怒阎王爷。”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来把题目带给你哟…”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刘尚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喷嚏打得惊天动地,等到终于勉强睁开眼,闻真真已经不见踪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发红包作弊了,刘尚坚信。

毕竟真真死了是千真万确,刘尚想起昨夜半夜开门看见的那具冰冷的尸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坐在他身边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认得。

真真还是那般恋着他,慕着他,做鬼了也惦记着他,这般死心塌地,也真让人怜爱,将来如果真是个福命,娶了她也未为不可…

刘尚再次打开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践脸皮才拿回来的首饰衣料拿出来,抱着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小河边,脱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并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刘尚一下去就浑身剧颤,险些拔足逃开,但簪花夸街的巨大梦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里,月光淡薄,苍白惨青得比真·闻真真·鬼,还像一只鬼。

文臻在暗处抱着手臂看着,心想冻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个伤寒套餐。

闻真真真怂,此处应该有身影,拖下去黄泉作伴。

刘尚碰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还是挺实心眼儿的,愣是洗了小半个时辰,浑身老皮都搓没了,才筛糠一样上来,在透体冷风里一边抖一边埋一边念念有词,文臻不用听也知道念的是什么,不由呵呵笑一声。

这男人,玻璃渣本渣。

闻真真,你死得可真够不值的。

刘尚埋下东西,做了记号,满怀希望回去,因为东西还能拿回来,所以也并无太多忐忑,回屋裹着被子打喷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东西起出来,把比较值钱又轻巧的首饰选了两样塞怀里,算是她今晚的劳务费,其余的用从刘尚屋子里拿来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闻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走到不远处的闻家。

都怪这贫民窟一样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长差不多,她初来乍到,几个弯一拐,就晕了。

又走了几圈,忽然听见马车辘辘声,她回头一看,竟然看见白天那辆骚包的白金色马车又出现了。

月色里那些雪白的马美丽得像精灵,可惜却载着个神经病。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马车便怒向胆边生,便想上前去讨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车门边并没有挂着东西,赶车的车夫把车停下,进了路边一家挂着裁缝招牌的屋子,从车夫的动作来看,车里并没有人,倒像是车夫一个人出来办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无人,溜上车,观察里头的陈设,果然两两成对,齐齐整整,连坐垫的缝边流苏,都一根根捋得笔直,一般长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顺着边开始剪流苏,从第一根剪到最后一根,保持着一个不明显的倾斜角度,务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对但就是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会让敏感的强迫症觉得不对劲浑身难受但是一时绝对发现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苏,选了一个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个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浅浅的一部分还连着桌面,但也绝对一眼看不出来的程度,再用一点黏胶虚虚地黏住。

只要马车稍微有震动,那桌角也就掉了。

马车的丝帘,也剪出细微的梯形角度,一边向里剪,一边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开坐垫,拆开坐垫底下的缝线,往棉絮里头均匀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没带针线,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文臻掸掸衣袖,气定神闲地走了。

她下车没一会儿,那车夫从屋子里出来,拿着一个布包,径直赶车走了。

文臻手挥辣椒瓶,微笑目送。

干完这一票,好像运气就变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确的路,往闻家走。

另一边,车夫赶着骚包马车回到一座精致讲究的别院门前,有人在门口等着,道:“你怎么一个人把车赶出去了?”

“昨儿左边的车轮咯了一下石头,轴承有些歪,你知道的,主子讲究,看不得这些,我趁夜赶去大车行修修,顺便把定做的那布条儿带回来。放心,一路上没人接近这车。”

那护卫皱眉道:“以后不可如此自作主张,”又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马车兜风睡觉,你快伺候着。”

车夫苦着脸应了,将车停到门口,又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两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条儿,那护卫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说这物他有大用,但单一件挂着瞧着难受,得凑齐一对。找遍全镇也没找着能做这个的,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多亏你找到巧手裁缝。”一边聊着,一边进车厢细细检查一遍,见没什么问题才又出来。

车夫便将那两件东西,一左一右挂上,摇头笑道:“这位什么都讲究个两两相对,也真是…”

话没说完,便见屋子里有人出来,赶紧噤声。

一个高颀的人影从屋内漫步而出,月华色披风似与月色融为一体,拢着披风的手修长,指甲如缀钻的贝一般晶莹生光。

他迈着游魂一般的步子飘出来,眼睛底下挂着因为认床而严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飘上车,扫一眼车内,一扫始终保持整齐洁净的车厢陈设,随即笔直地往分外宽大的座位上一躺,闭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转目四顾。

未见端倪。

再次睡下,这回眼睛却闭不上了。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帘子平平垂下,毫无褶皱,桌子四角笔直,不见丝毫印痕,坐垫平整如镜,连流苏都根根整齐…

因为认床已经三夜没能睡好的某人,进入这密闭的空间内,才能安歇一会,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却始终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怎么都无法入睡。

僵尸样躺了很久,他无聊又有些烦躁,手无意识地顺着流苏一根根地捋过去。

捋过去…捋过来。

手忽然一停。

飞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头细细看了坐垫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