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怎么晕了。”文臻的声音倍儿甜。

第四十四章 传承

一场厨艺比试,以众人谁也没想到的结局收场。

波折度也是众人毫无预料的,以至于客人们回去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大写的懵。

闻试勺没敢大声嚷嚷燕绥的身份,所以在众人眼里,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晕了,诸大德莫名其妙脸青了。

两个人骑马来的,坐轿走的——腿软走不动了。

对闻试勺来说,这样的结果也很为难,严格说来,闻真真不能算闻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见文臻那一脸甜美的笑容,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当的事要在前面等着他一样。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夸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个喜欢顺势而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现在女官是一定要抢的,因为她没有伊脍要术,定王来带她上京交不出这书,她分分钟要倒霉,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况因为这一战,她在闻家站稳了脚跟,年轻一代现在对她很是亲热,其余人则因为她即将飞黄腾达,态度转为恭谨。

闻至味知道比试结果之后,默然良久,当天下午嚷嚷着让文臻扶着他出了默园。

闻试勺嘴里的苦味很快就传遍了全身——闻至味出默园后,全部子女就必须要去请安,顺道族中宿老们也纷纷来拜会,当晚闻至味没让他们回去,让文臻亲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这等于是公开承认文臻的地位,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在席上,闻至味当着儿子的面,将一个匣子递给了文臻,然后宣布,他准备出私房为闻试勺捐个官,他在吏部有旧相识,应该问题不大。

这等于是变相解除闻试勺家主之位,来如雷霆霹雳,却并没引起风雨动荡,大家就这么默然接受了。

闻试勺环顾四周,只看见兄弟姐妹们冷漠的脸。

这场比试里,他的做法,伤了太多人的心,不择手段的竞争,结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当初闻试勺软禁老父夺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这件事上获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还是因为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闻试勺心中满是苦涩,他与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举闻近纯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她足够出众,适合进宫。将资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选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选择。

只要闻近纯能赢,其余人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闻近纯入宫,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出了个闻真真。

族老们其实不大满意文臻进宫,毕竟闻老太太一支,虽说是倒插门的女婿,承了闻家的姓,但说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结,之后又多年不来往。

然而闻至味的匣子递出去,族老们就闭嘴了。

匣子里是代代御厨留下的心血,闻近纯求了多年闻至味没给,如今给了闻真真,那就是传人。

文臻也很无奈,当初和闻老太太说的那是戏言,她并不想和闻家有牵扯,更不愿意领这足可将人压趴的人情。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间,她想将匣子还给闻至味,却因为闻至味一句话,止住了动作。

“你祖母为这里头的东西瞎了眼。”

世间千万情仇恩怨,到最后都不过薄薄几页故纸,沉淀时光的黯黄和记忆的灰,指尖一弹,脆裂生烟。

先帝看上了御膳监总管闻至味的唯一女儿,闻璎珞却已有婚约,本来对上禀明也就罢了,不至于君夺臣妻,但闻家四少急于攀附,利欲熏心,竟雇杀手对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护卫拼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闹了个满朝风雨,当朝正好有位铁面御史,一张铁嘴,连皇帝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贪恋女色,君夺臣妻。更不要说闻家,事情爆出来,闻至味大怒要绑儿子问罪,闻家老四闯祸一流,遇事怂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诉自幼姐弟情分,哭诉自己妻子孕有双胎,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愿放弃,自然他也就没有罪责了。

闻家当时,除了闻至味不同意,其余人都希望闻璎珞出面,一来那御史不依不饶,眼看要掀出闻家更多不妥当的事情来,想要事态不发展下去,只有着落在苦主身上;二来毕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颇有势力,而闻璎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约,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场,何不再牺牲一下,为闻家脱了这缠人的麻烦呢。

至于这样的深仇大恨是否适合求情,以及直接导火索的闻璎珞去求情会遭遇什么,所有人都呵呵一声,在脑海里周周转转地避让开了。

闻璎珞自然是不肯的,但当时四少一家闹得十分厉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绫要在她门口上吊,一尸三命赔大小姐。闹了一夜,天亮时,闻璎珞出来了。

只说了一句,“闻家养我十八年,从此以后,便都还清了。”

之后她去了未婚夫家,对方愤恨之下闭门不纳,闻璎珞门前长跪,还是未婚夫给她开了门,开了门后她一步一跪,在无缘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亲手抉了自己的双眼。

你失了一眼,我赔你双眸。

闻璎珞,从来都是清爽干脆的女子。

后来,苦主撤了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势将此事了结,御史也就无法再闹,闻家和四少逃过一劫,欢呼雀跃,举掌相庆。

那些爆射开无限喜悦光彩的眼眸。

那一双滚落尘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庆幸与得救,欢喜与得意,那些隐藏在每个人堂皇借口背后的私欲和无耻,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双眸的手指,轻轻用力,夺人一生。

闻璎珞再也没有回过闻家。

一年后,她落脚于一个贫穷小镇。

当日,四少给双胞胎儿子庆祝满月,宾客盈门,贺礼成山。

三年后,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穷书生。

当日,闻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经营产业,获利颇丰,给小女儿办的洗三宴,越发盛大。

很多年后,闻至味才知道,整个事件,都有幕后黑手推动,对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谋取御厨监大总管的位置,觊觎他手里的闻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谱和经验,为此设计让先帝看见了闻璎珞,设计让闻四少对闻璎珞的未婚夫出手,并推动了御史台的弹劾,就为了闻至味丢官,闻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后,闻至味很快便请辞,他是唯一一个闻家没有干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厨监大总管。

因为这件事,以及后来的一些事,让他下定决心,要从他的下一代开始,让闻家和皇家彻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动着阴谋算计和鲜血的沼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文臻也不想。

她觉得匣子越发烫手了。

然而闻至味下一句话就让她想将匣子砸在老头子脚上。

“还想着跑?呵呵,劝你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读书,学点东西傍身,否则你很快就要做德胜宫的花肥了。”

德胜宫是什么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谁给坑了?

晚上回去打开匣子,薄薄的几册小册子,墨迹犹新,一本是“闻听”,写的是宫中饮食禁忌,贵人们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饮食喜好;一本是“闻尝”,主要是四时诸宴的规矩和制法。一本“闻探”,则是下毒大全,各种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别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针对性的药物,但总的性质都是一样:害人的。

文臻想难怪闻至味的这个匣子谁要都不给,把皇室的饮食要点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这是几个意思?

又想这里头各种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这些一辈子在皇宫服务的大厨是怎么知道的?

经验来源于生活,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每一例都盘旋着冤魂和鲜血吧?

她随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个记载,将一种叫“生离花”的无毒植物晒干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泽最深处的淤泥里,混入墙泥涂抹在墙壁上,平日里无事,一旦点燃龙涎、檀香之类的名贵香料,那墙壁里的药物就会慢慢散发出毒性,那毒并不伤人性命,只会令人慢慢虚弱,出现幻觉,情绪低落,各种不适缠身,最终壮年早逝。

而另一种就更厉害了,并没有说如何制作,只说那种毒需要以人为引,女子吞服对身体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则**带毒,据说中了这毒的婴儿并无异状,童年少年时期还尤其出众,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种并不统一的严重怪癖,心理和行为都异于常人,从青年时期开始,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用心愈多,则异常越多,就像一辆狂奔的马车,疾驰的最后便是破坏或坠落,最终要么疯要么死,很难长寿。

文臻觉得的这第二种毒很难成立,世间母亲哪有不爱儿女的,哺乳期各种忌口谁不知道,小剂量被下毒中招还有可能,大量吞服实在说不过去,除非自愿主动,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虎毒不食子,何况孩子才是后宫女子赖以立足的保障,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几页,直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感觉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阴暗了,可闻老头子关照过她这册子要背下来,背完之后立即销毁。闻家的这个所谓的传家宝,是不能留存于世的,都是代代在传承的时候临时写下,背熟了销毁,等到想传给下一代的时候,再如样炮制。

只是终归是好几本书,文臻心情又抵触,一时哪里背得下来,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打算花几天功夫背完了再烧。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为定王的车驾,终于到了。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文臻去向闻至味辞行,闻至味还住在默园,和前些日子默园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厅堂里挤满了前来请安的子女孙子女重孙子女,文臻过去的时候人人笑脸迎人,文臻瞄了一眼,发现四房一个人都没来,闻试勺也没来。

和君莫晓等人聊几句,才知道闻试勺去迎接定王了,据说定王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一下车就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是傻,有闻真真在还捧着闻近纯,说闻真真不会厨艺?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锅她做的饭?”

据君莫晓说,闻试勺和四房当时的表情实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么就不能早一日过来。

“他三哥是谁,怎的吃了我做的饭是很稀奇的事?”文臻却在想自己好像没有给皇族做过饭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东堂闻名。”君莫晓道,“听说宫中御厨都经常因为做饭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杀。更不要说外头那些厨子,宜王出宫,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宁肯自己带食物。”

文臻越听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么名字?”

“殿下名讳燕绥。”

文臻:呵呵。

君莫晓好奇地看她,总觉得这句呵呵意味深长。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时候吃过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里下毒毒死他了。

闻试勺叫破燕绥身份时没让她们听见,她之前是听说过南燕北唐,几次相遇也看出燕绥必定身份高贵,但看的野传奇大概是忌讳这位主儿,没有明说南燕的身份,现在想想,确实也只有皇家养得出这种奇葩。

“那位殿下吃得惯你做的菜,是你的运气。不然以后你进了宫,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难受。”

文臻想没进宫就已经天天被他挑剔了好么。

说话间前头催促,让文臻尽早出发,闻老头也在赶她走,一边不耐烦道,“去去去这几日你在折腾我这不能安宁,早点滚早点滚。”一边对众人道,“你们也派几个人早点去京里安排,别让这个不着调的丫头坏了我闻家名声。”

众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脸嫌弃地表达着宠爱真的当我们看不懂吗?

吐槽归吐槽,闻家的态度立时再上一个台阶,浩浩荡荡送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出了门。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跟随上京,君莫晓是呆腻了闻家,不顾闻试勺挽留,说要继续浪荡江湖去。闻近檀则是闻至味亲点,让闻近檀去天京的闻家老宅,管理那边的宅子。他觉得这个孙女儿太过懦弱,呆在闻家这种氛围迟早憋死闷死她自己,还不如趁机出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好机缘。

定王燕绝并没有进门,正在门前和闻家人闲话,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带闻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确定了厨艺出众以及伊脍要术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卖好,如今闻真真自作主张参加了闻家的女官选拔,入了皇家的名册,便没办法直接带进自己王府了,但带闻真真进京的事儿还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劳。

燕绝聊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门内,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来,那期待就变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礼,准备随后登车时,听见这位皇子殿下惆怅地咕哝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尝到了对文臻进行言语攻击的下场。

文臻带齐了自己的锅碗瓢盆和食材,自己亲自下厨,第一顿,黄焖鸡米饭。

护送的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满怀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红瓷钵里鸡块嫩黄纯白,蘑菇深黑,青葱绿白相间,色泽搭配鲜明诱惑,更不要说香气浓烈,是对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饭来的君莫晓神情殷勤,“殿下,这是真真亲手所做,真真说,为了彰显您的尊贵身份,您这一份是单独下料,您这一钵,价值是别人的十倍呢。”

燕绝十分满意,就是应该这样,不如此怎么能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操起筷子,夹一块正要入口,忽觉不对。

这鸡块怎么形状古怪?

燕绝当然吃过鸡,可他想不起这是鸡的什么部位,他筷子在钵里翻拣,发现所有的鸡块都是那种形状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总之形状挺一言难尽。

想问,又觉得挺没面子,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骚气盈满口腔,下一秒燕绝丢了钵一边哇哇吐得像个怀孕三个月的孕妇。

他怒气冲冲去厨下找文臻,然后在一地鸡的尸体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为了您这一顿杀了十只鸡呢!”文臻无辜脸。

燕绝看一眼那些鸡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伤害。

“为什么给我吃那种恶心东西!”

“以形补形啊殿下!”文臻捏着手指,比了个小小的一段,一脸惊诧,“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鸡腰当年可是先帝喜欢的菜色,乌鱼子蟹白鱼白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殿下以前难道没吃过吗?”

燕绝觉得以后自己都不能直视螃蟹乌鱼了…

这话没法辩驳,他能说自己爷爷是个吃鸡屁股的变态吗?

等他回到房里漱口,才惊觉,以形补形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吗!啊?

第二顿,冒菜。

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很想拒绝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次吃那个可恶女人的菜,然而驿站的饭实在太难吃了,而冒菜里的花样,他斜眼瞄过了,在没有任何形状可疑的物体。

这回他不要君莫晓送,他自己过去,仔细一看,汤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丰富得令人食指大动。

他亲自尝了尝,没有问题,鲜美得恨不得咬舌头。

和驿站借的厨房,锅台上放好了洗干净的碗筷,燕绝看一眼,冷哼一声,让人去取自己专用的银碗银筷来。

随行的太监拿了碗筷,例行用热水再冲洗一遍,锅台上就有现成的水,白亮白亮冒着热气,太监便用那水认认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后燕绝亲自给自己盛了,挑挑拣拣选了最喜欢吃的,坐下迫不及待开吃。

下一秒。

他蹦起来了。

“丝哈——丝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张嘴喘气的狗。

“什么——味儿——丝——哈——”燕绝的一张脸腾地冒红,红了又转白,额头上细密的汗渗出来,亮光光一片。

嘴里的滋味儿依旧鲜美,但还有种特别的冲味儿,舌头像被电过,半边都麻了,舌尖和喉咙则如火烧,烫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满咽喉的火烧火燎都化为烈火喷上云霄。

“哈,殿下,好吃吗?”文臻探头进来,依旧的惊诧脸,“怎么了?辣着了?哎呀你们是不是动了那盆浓缩辣椒水?那是我做了准备稀释了以后用的,里头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东堂已经出现辣椒,但是目前只作为观赏植物,也并不普及,文臻在驿站发现了,十分惊喜来着。

当然那盆浓缩辣椒白汤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来燕绝尤其抵受不住。

可怜呐,舌头都辣得缩成三寸丁了。

燕绝现在对文臻的心情很复杂。

他生来精力旺盛,血气十足,是那种寒冬腊月都只穿单衣的人儿,因此于女色上头也颇有兴致,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弹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无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这位被弹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骂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妈敦伦出来的?你爹在世的时候府里小妾七八个谁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没少睡,管我睡几个?有本事你这辈子就睡一个女人,你再弹劾我!”

御史们被骂得灰头土脸,天潢贵胄话说到这个程度实在也没法再和他较真,也便罢了,从此便捡些别的来弹,女色上头是不管了,燕绝自己便越发放纵,用世人的话来说,“射只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带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顺便可以再纳个妾来着。

吃完文臻两顿饭以后,又觉得还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欢这一款的。女人嘛,乖顺,柔软,娇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闻真真除了最后一个字符合外,其余哪都不沾。

他也问过《伊脍要术》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诉他,没有。这样的东西,老闻家怎么可能自己家不留着,给一个结了仇嫁出去的女儿?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诉他,没有厨艺奇书,她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一部比伊脍要术还要新奇的厨艺大观,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关系,这样她做得好,自然会捎带殿下一份提携照顾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关系。

燕绝人称脾气暴虐,但身为皇子,活到如今,藏着无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来的都是伪装,闻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两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让人给文臻换了车马,离他的皇子车驾更远了些。

第四十六章 黑莲花

燕绝暂时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时不时下个厨,吃得众人满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几分方便。

文臻也动过心思是不是继续贯彻跑路计划,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闻至味提过醒,盯她盯得甚紧,她身边时刻有人,她甚至怀疑,闻至味让君莫晓和闻近檀跟随她上京,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暂时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败了太多次,她对跑路没什么信心,总觉得一旦跑出来,一定会有一个神经病立即出现抓她回去做厨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也渐渐熟悉,和君莫晓学学功夫,和闻近檀交流刀功,这两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晓性情直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掀了个底儿掉。她说自己有记忆起便在边陲小镇生活,一个叫做盂阑镇的地方,终年风沙,当地百姓多靠向周围的驻边军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并没有自小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无父无母,由外祖母抚养长大,据说外祖母娘家很有家产,所以她是那个小镇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还拜了个老兵做师父学艺,老兵据说挺有来历,有一手潜龙在渊名字拉轰的内功,七岁时外祖母去世,十五岁时老兵不知所踪,她在那个永远灰蒙蒙的地方没了最后的牵绊,便开始带着丫鬟行走江湖,揍过浪荡儿,罚过败家子,拔过镖行旗,偷过武宗剑,到哪哪鸡飞狗跳,老虎路过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烦,宰了一个杀人冒功的副将,险些被当地军队追杀,还是路过的闻试勺帮忙解决的,用她的话说,闻试勺对她“一见如故”,盛情邀请她来闻家小住,她反正也没地方去,便高高兴兴来了,谁知道来了之后便上了贼船,听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闻”,每天一个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带重样儿。

“这群四体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闲的!”君莫晓重重下结论。

“四体不勤的大小姐”现成的就有一个,闻近檀泪包一样缩在一边,不言不动不讨论不插嘴,“四不”政策坚决贯彻者。

这位文臻觉得比君莫晓还奇葩一点,出身闻家这样的大家族,饱读诗书礼教熏陶,循规蹈矩是题中应有之意,闻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乏善可陈,不过是读书绣花绣花读书,一众闻家小姐里,她循规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经创下十年不出内院门的最高纪录,堪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没有真正的省心儿女,不在这里作妖,就要在别处起浪,十六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贵族马家小少爷的新妇,新婚半月,马少爷把她送回娘家,说她要和离。

什么叫一石砸起千层浪,这便是了,换成任何一个闻家小姐,这浪头也大不到这个程度,先不说最规矩的人把规矩砸得最狠,闻近檀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诡异,夫妻不和,这年头多半是休妻,夫为天妻为地,夫为乾妻为坤,丈夫的尊严就是妻子头顶的天,哪有这么和和气气男人说和离的?

如果是闻近檀说和离,她的下场多半是被闻家打断腿送回去,但是马家说和离,闻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闻近檀回家后,没少被闻家人逼问和离缘由,奈何她生了一张撬不开的蚌壳嘴,所以直到现在,闻近檀和离之谜,依旧是闻家谜题排行榜居于高位,和君莫晓身世并列第一。

这事儿君莫晓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来鲁直,骨子里却颇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荡荡开口询问,闻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个断袖,被我撞见。”

“然后呢?”文臻想这样确实应该离婚了,骗婚啊。

“他打了我一顿,逼我保密。说出去就杀我全家。他相好的那个男子,是个家丁。”

文臻想不离留着过年吗?

“他们欢好时,叫我留在屋内伺候并望风。”

等等,这么极品你还没离?

“后来那个家丁,私下里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马少爷面前进谗言,说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顿。”

…算了你是个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饰,夜半趁马少爷不在,钻进我的房,说要把我卖给妓院换银子,我们正在厮打,马少爷回来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后你又被打了一顿?”文臻恨铁不成钢,叹气,喝水。

“…然后我把他杀了。”

文臻呛住,咳了个天翻地覆。

泪眼昏花里她想这就是报应啊报应。

“我当着马少爷的面,把他杀了。马少爷先说要报官,后来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闩了门,我跟他说,要么他现在打死我,要么迟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没用。我割了他还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话写个话本传出去,让他马家世代蒙羞。他想杀我,但是他没力气,我在伺候他和那个家丁的时候,给他们慢慢下毒,他们会分外享受鱼水之欢,提前掏空身体,没有意外他们不会早死,但会越来越衰弱地活着。”

血腥诡秘的一夜蹑足追来,闻近檀面无表情,语气木然,一个字一个字却蹦得清晰。

新嫁娘从期待到绝望到一次次被践踏忍辱到最终暴起,一段漫长而折磨的心理历程,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台前烛泪尽,红袖掣双刀。

也许她曾是个泥人,不带气性儿,然而那短暂的新婚岁月,将那个泥人打破,和血泪重塑,是另一个我。

在那夜跳跃的烛火和地下的尸体前,马少爷看见的,已经不是含羞带怯的新嫁娘,而是黑发披面脸颊染血没有活人气息的修罗。

所以他未及动手,便已胆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离。

文臻出了会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闻近檀固然让她掉眼珠,可君莫晓也未见得就经历单纯,也许她自己单纯着,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

闻试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边疆,再流落江湖的。

杀了个副将,也绝不可能那么轻易解决。

一切的偶遇都有后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灯下想着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着君莫晓送给她的香囊,里头不知道什么香料,气味清冽特别,她将香囊仔细地贴身佩好,叹了口气。

但愿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没有心事。

***********

当晚文臻没能睡得太早,因为定王的幕僚来拜访,拉着她说了许多闲话,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进宫,宫中没有依仗寸步难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达成长久的良好的关系。

说人话就是招揽了,一个女官,前途未明,派个人来探出根橄榄枝,就是给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没说啥,笑嘻嘻招待了对方一顿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气勾引得很快嘴里充满了口水,说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鸡汤三鲜小馄饨,浑身暖洋洋困意上头,三言两语就和文臻告了别,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还没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个身,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缓兵之计?小姑娘有点手段,但说到底还是没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揽,岂是那么容易拒绝的?今日说个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识抬举!

幕僚沉沉睡去,梦里犹自在盘算,明日如何把责任都推给那个会糊弄人的丫头。

幕僚走后,文臻也没多想,她知道招揽不可轻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揽也会有很多后遗症,但事情已经到了面前,忧虑无用,只能见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个好觉。

只是今夜注定与美梦无缘。

睡到半夜,忽然一声尖叫刺破夜的寂静。

文臻霍然坐起。

她听出这声音是闻近檀的!

驿站里却静悄悄的,这里已经离天京很近,明日再赶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说这么刺耳的一声,换谁都被惊醒了,但是除了发出声音的那间厢房,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驿站宽敞,文臻有时做夜宵睡得迟,单独住一间,君莫晓要早起练功,也单独住了一间,闻近檀只能独住。

原本闻近檀选了靠近里头的一间,结果又说那间后头靠着个阴森森的小园子,夜里风大树木簌簌,听着怕人,抱着被子跑来要和文臻挤,文臻不惯和人一张床,便和她换了房,一边换一边腹诽——人都杀过,怕风大,好一朵黑莲花。

文臻飞快地披衣下床,直奔闻近檀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明显是燕绝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冲进门,就看见燕绝血流满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晓神情迷茫站在一边。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剑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绝,还好,看着怕人,也就是皮肉之伤,血腥气里有种淡淡酒气,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缩在一边的闻近檀,神情惊惶,但衣着整齐。

“他非礼你了?”

闻近檀疯狂摇头,“没…我就是正准备宽衣睡觉,忽然一个人撞了进来,骂骂咧咧就准备上床,我吓得要命,然后莫晓就进来了…”

君莫晓道:“我…我听见声音就奔过来了,进门看见有个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剑就上了,我出的是剑背,想打晕他再说,谁知出剑之后便觉得剑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带歪,我为了扳回去差点拗了手腕…”

文臻听出不对,打断她,“等等,你说你直接进门的?”

“是啊,门没关。”君莫晓说到这里也发觉不对,停下去瞧闻近檀。

闻近檀脸色看起来像被敲得头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门栓的!”

文臻觉得不对的就在这里,闻近檀日常性格胆小如鼠,或者存在创伤应激,到哪里首先就要关门关窗,睡觉前还要检查三遍,她不可能不关门就睡觉。

然而燕绝就这样进了她的闺房,隔得这么近,文臻没有听见踹门声,说明燕绝也没受到任何阻挡。

谁开了闻近檀的房门?

谁又动了君莫晓的剑尖?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错了。哥哥请背锅。

那一剑如果不是君莫晓拼命扭转手腕,现在她们三个便要因为刺杀皇子锒铛下狱,燕绝也没了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了动静,毕竟闻近檀大叫大家还会认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扫兴,但燕绝的惨叫没人敢当听不见。

文臻忽然扭头就走。

君莫晓愕然。

她望着外头逼近的灯笼光芒,脸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剑入鞘,转身就向外走。

闻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开!”君莫晓没好气地低头,“已经跑了一个,你还不赶紧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担着,牵连不到你们。”

烛光下微仰着脸的闻近檀,因为紧张,眉眼都似要缩在一起,手却丝毫不松,结结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会放过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气真真跑掉了吗?”闻近檀语气流利了些,飞快地道,“她不会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她跑掉?”君莫晓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见她跑掉。”

说完甩开闻近檀,刚到门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个满怀,僵着脸的君莫晓正要开骂,文臻已经一把抓住她往屋子里一推,反手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

“我做的事自然我担。”君莫晓翻白眼,“你还回来干嘛?”

“回来保护你们呀。”文臻推她,“去,给我争取时间,我有办法。”

君莫晓的脸色一瞬间阴转晴,眉飞眼弯。

”没事儿,你别逞能,我去说清楚就行了。”君莫晓笑嘻嘻捏了捏她脸颊,“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们义气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脸颊,“有我在呢,哪轮到你装逼,来,听我的,你先别动。”

门外,脚步声近在咫尺,夹杂着纷纷的询问之声。

文臻砰地把门一关。

外头的声音顿时越发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随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丛里,已经…已经死了!”

步声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脚便要踹门。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比他更响,“宜王殿下,且慢动手!”

屋外的人,齐齐顿住脚。

仿若被天雷,当头劈下。

刹那间面面相觑,人人都在对方深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到青白色的脸。

皇家秘闻,兄弟相残!

今夜居然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自己还能活吗?!

众人惶然,下意识退后,殿下遇袭冲在前面责无旁贷,但是皇子兄弟阋墙再往上撞——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保护不力也许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隐秘,很可能连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类似的事,宝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掳掠边戎健壮男子裸身搏戏,生死不计,被一个小太监撞破,导致众臣群起弹劾,宝成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迁怒之下,不仅小太监被立即处死,连同小太监的家人,小太监的管事太监,给小太监净身的宫人,遴选小太监进宫的人统统都杀了。

皇家无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丛里扭曲盘绕,朵朵都是恶与孽之花。

这夜也不知道是风紧还是心紧,弹动得心腔收缩起伏,血液奔流作响。众人不敢有动作,脑海里逃与上鏖战不休,腿却粘在了地上。

里头似乎交战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团,一个忠心侍卫犹豫着绕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个凳子呼啸而来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险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晓的叫声慷慨激昂传来,“殿下莫怕,我来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脚步声急促,似乎在不断奔走。

闻近檀的哭声便是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乐章中,画龙点睛的协奏。

君莫晓忽然一声大叫,“殿下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兵丁们如蒙赦令,转身就跑,跑的人太多,连滚带爬跌成一团。

屋子里。

君莫晓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剑光飞舞,砍个椅子脚,扔个蜡烛台,时不时砸下窗户门。一个屋子里的“鏖战”动静全被她一个人承包了。

闻近檀真心实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画画。

一大一小两张素描纸,一支铅笔,她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已经在大纸上打出了坐标,大纸几米远处平放,小纸竖直,投影成像,确定主要轮廓线条。

君莫晓时不时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惊叹。

文臻除了时不时喊几声宜王殿下,把锅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实了之外,几乎没有抬头,她学厨艺十二年,学画时间也差不多,从素描开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笔都学过,其中素描就学了三年,到最后学得最好的反而是3D画,研究所有个老研究员,是个技术流,不玩浪漫不提写实,就擅长画这些精细的东西,而文臻那一双眼睛,天生善于捕捉光线。理解明暗与虚实的关系,更好地解构物体,这是画好3D画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横波,在她床底下画了一个洞,以至于景横波习惯性跳下床时崴了脚,做了一个星期坠入黑洞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