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隐晦的暗示,落向远处的燕绥身边——三两二钱正在他身边肃然端坐,身躯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闪光。

“这狗…”众人露出惊吓之色——没见过这么雄壮的狗,第一眼还以为是狮熊之属。

“这狗…”清癯男子一脸意味深长。

众人也便自以为懂地立即懂了。

原来是被这猛犬给惊吓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毕竟众人看见三两二钱的第一瞬间也觉得恐惧。

随即众人又被有意无意地科普,这犬是宜王殿下豢养的。

人群渐渐散开,因为清癯男子劝他们早点去天京府拿抚恤,并且提醒他们,宜王殿下势大,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给大家抚恤银子以作补偿,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来查问此事,也不要再试图举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实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腾到最后,抚恤银子没了,自身性命还保不住。

众人诺诺称是,怀着对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对宜王殿下的双倍的憎恨,自领着尸首离开。

遥遥的,太子和定王对视一眼,燕绝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红脸白脸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决。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经安抚,天京府会得到完美的解释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间查访,得到的也只会是口径一致的对宜王殿下纵狗行凶的控诉。

本就名声可止小儿夜哭的燕绥,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很快,他会迎来一波更为猛烈的弹劾。

太子还留了个埋伏——他并没有完全为唐家摘清干系,卖人情归卖人情,但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们获得百姓的好感。

此时人群即将散开,旗手卫再次接替了处理尸体的事务,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尸首的运回事宜。

而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也到了街口。

燕缜和燕绝也听见了,并没有在意,这种时候,他们在,旗手卫在,区区几个人,哪怕就是宰相中书大司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只有一直和他们在寒暄的唐羡之,微微皱了皱眉。

马蹄声停下,几人匆匆进入。当先一人是个黑脸汉子,文臻瞧着有些眼熟。

他带着五六个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也没有近前,站在街口大声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有人于天京府举告九里城出现暴徒伤人事件前来查探,请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场中一静,太子定王等“无关人等”表情甚为丰富精彩,用文臻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仿佛和一坨翔忽然亲密接触。

她自己也暗暗惊叹,这哪来的二货,一个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认得太子定王这些皇亲贵胄,居然一来就这么直愣愣地赶人?

众人都在发呆,随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传来,“举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懒懒举手,“我。”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举手的燕绥身上,神情都颇有些一言难尽。

知道这人做事不守规矩,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

你堂堂一个皇子亲王,对方还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这种级别的神仙打架,你叫一个小小的天京府少尹来做什么!

天京府尹来这儿,也只能上前点烟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份寒碜,立在街口,远远的,也不看是谁,也不过来,立即大声接道:“举告何事!”

燕绝怒道:“什么玩意!厉以书!你他娘的又犯疯病了是吧?这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站在街口那黑脸汉子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声大喊,“无关人等不可干扰办案!举告者,速速向本官道来,举告何人,发生何事!”

“厉少尹。”太子皱了皱眉,随即对唐羡之歉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厉以书的方向走,“此地无事,孤和定王亲自前来看过,都是一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结果他刚迈步,那边厉以书便飞快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对身后属下道:“啊!今日这风恁大!吹得我这眼疾又复发了!瞧什么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风!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将此地情形说明,不要耽误本官养病!”

太子进一步,他退一步,偏着脸捂着眼,硬是不和太子刚正面。

这种情形,换谁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强梁,即将**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来的温文风度似乎也有点扛不住,脸色有些发青。

燕绝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这里是东宫!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处理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老鲍!老鲍!”

又一阵马蹄急响,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大喊,“厉少尹!小厉!三思!三思啊!这个举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声里,又是一大队人迅速接近,当先一人生的圆滚滚箍桶似的,被马颠得像个乱蹦的皮球,犹自疯狂打马,帽子歪了,裤子脏了,两根帽翅儿戳着眼睛,都顾不上抹一把,只顾拼命大喊,“…回去,你给我回去——”

厉以书回头,看见这个胖子逆光而来,这一直一脸憨拙之色的汉子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谁跑恁快带风,沙迷了我眼!”看似无意顺手一挥,手上一直没放下的九环刀刀背抡了一个圆,狠狠砸了出去。

此时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脸急迫刚想弯身下马,正撞上这看似无意实则狠辣的一抡,砰一声闷响,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头栽倒。

天地似乎又静了静。

别说那些忽然傻住的随从,脸色发青的太子,就连一直破口大骂刚刚看见胖子到来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绝,也张大了嘴,一时吃吃的,竟然发不出声来。

人群中,只有唐羡之依旧保持平静,看一眼厉以书,再看一眼燕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久闻鼎国公一门豪壮,敢作敢当,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这么一说,燕绝立即得了提醒,厉声道;“厉以书,你们鼎国公府平日里混不吝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倒惯得你胆子越发大,连上官都敢攻击,太子殿下都敢无视,真以为御史不敢参你鼎国公府,夺了你家的丹书铁券吗!”

“娘的,今日这妖风真是忒大了!”厉以书偏着脸捂着眼,一副被风沙迷得痛不欲生状,大喊,“有事说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举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挟父兄之势,行刺尧国世子,杀伤宫中女官及无辜百姓,更派人暗杀本王,罪在不赦,请速速着人拿下审理!其兄长一直在场,嫌疑也难免。廓清法纪,惩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责,还请少尹一并捉拿,勿要宽纵。”

“哦,竟有此事!”厉以书忽然也不耳聋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无人证?”

“本王即是人证,闻女官也在场。”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干嘛。

“有无苦主?”

“本王和闻女官都算苦主,至于被无辜杀伤的百姓苦主,稍后去你天京府领抚恤者便是。”

厉以书干脆地一挥手,“既如此,人证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难免,带走!”

他说一声带走,身后几个人并没有动——动也没用,太子皱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视,唐家护卫将唐氏兄妹团团护在当中,更不要说铁甲鲜明的黑甲卫,森然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厉以书可以混不吝装没看见太子定王,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有人都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唐家尊贵,太子都顾忌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会。

只有唐羡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摆手命身边护卫不要跟随,看那架势,竟然是打算被带走的模样。

众人都诧然看他。

燕绥眉头一挑,倒认真看了唐羡之一眼。

文臻心中电光一闪,忽然道:“羡之先生!”

她这一声唤得亲热,燕绥瞟了她一眼,结果看见这女人一脸崇拜星星眼地冲唐羡之放电。

燕绥忽然觉得有点手痒…

文臻这一声突兀,声音也大,唐羡之下意识转头,文臻却又只对着他笑,不说话。

唐羡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只是这么一顿,那边,厉以书气势汹汹的“带走!”就好像是背台词,背完,也不等身后随从响应,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负嫌疑,抗拒捉拿,逃窜于天京,按律令,应下发海捕公文,城门加派人手查禁,凡与唐氏有关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装模作样算了下时间,“至唐氏兄妹被捉拿归案或自行投案时止。”

一波骚操作后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给他打CALL!

或者给我们的宜王殿下打CALL。

东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当的。

另一边,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难看,此刻也转过弯来了。

燕绥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烟,借力打力,整得人无话可说。

本来今日步步翻转,每步都是死局,一开始燕绥想利用尧国绿毛龟逼迫唐家却被唐羡之反击失败,然后文臻出手设计唐慕之发飙,发飙结果超出了预想,却又有太子定王搅局,消灭证据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计要付诸流水,结果燕绥居然告官,然后有个二百五接了。

这种案子,不是谁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个同样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国公厉家,九大家族之一,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和唐家关系一直不和。

接了,其实也是死局,难道还能真锁拿进府?别说锁不了,就算人家真发昏跟着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来,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结,再也无法借此翻出花来。

所以燕绥从来要的不是将唐氏兄妹绳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们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为唐家地位声誉计,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们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质,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而明面上,燕绥也没有太过为难唐家,唐家想要发难或者诉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时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间维持平衡,这个问题他可以直接丢给那些老家伙们去发愁。

真是妙绝。

在场所有人,除了燕绥文臻,其余人都没看出这个即将到来的坑。

唐羡之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着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后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并且洗去指控于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后被反反复复墙头草文臻同学给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搁一下你的时间,我不干人事。

厉以书风一般来去,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还不耽误把地下那个昏过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几次想张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话,朝廷行事,讲究再阴私的事都落在明处,不可予人话柄。

却有人说话了。

“厉少尹留步。这里还有人需要举告。”

唐羡之音色特别干净悦耳,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于这般动听音色,而忘记他所说的内容。

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看他。

厉以书脚步一顿,一瞬间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转身,冷冷瞧着他,不说话。

唐羡之笑道:“厉少尹,律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下举告,天京府也不会不理吧?”

厉以书硬邦邦道:“自然。尔举告何事何人?”

唐羡之微微仰起脸,日光自他平直绷紧的下颌流过,溅开一片灿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纯净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华。

燕绥华若重锦,若成曲调,也是一曲千回百转盛世长歌,既凌厉又雍容,既巍峨又奔腾,如身临高山见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羡之却是清若深潭,调寄丝竹,悠扬舒缓如水潺潺,如仙人自云端鸣箫乘龙,采云撷霞,迤逦而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软至柔的人。

却一笑伴言语铮铮。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绥。心胸狭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开国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为我东堂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仍妄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羁留唐氏忠诚子弟,不惜置尧国世子于险地,视两国邦交于无物,弃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于前,当街侮辱于后。其心窃窃,不可与闻。”

“二告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私怨而废公义,不尊皇族,不敬上官,当街咆哮,勾连皇子,意图置忠臣于冤狱,执国家公器行泄愤之事,其心阴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里夸上唐羡之了。

牛逼啊!

一盘棋你翻来我劫去,燕绥已经把他们逼到死胡同,他愣是还能翻出花来。

他把燕绥和天京少尹也给告了。

这一告就得接状,厉以书成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会给他制造麻烦。

把燕绥也拖进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绥今日举动,定然会有很多朝臣不赞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会闹更大,到时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开战,否则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声音真好听,说话真牛逼,分分钟就出来一篇罪名…等等,有什么乱入了?

“…闻真真身为后宫女官,却与前朝皇子及朝官勾连,栽赃于前,设陷于后,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负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第六十四章 壁咚

一场属于皇族和门阀之间的第一次战斗,不动声色开端,尔虞我诈来往,最后同归于尽结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领子我踹你一脚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当晚,天京府衙门大牢里就住进了府衙建立有史以来身份最高贵的囚徒。

一行人当真跟着厉以书往天京府走的时候,厉以书一脸懵逼三连,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如飘云端,身后还跟了几只虎狼。

一群狠人啊!

阔怕。

文臻却注意到几人一离开那封锁着的九里城,四面远远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牵着三两二钱的燕绥,却是戒备憎恨的。

这让文臻忽然有些难受。

身边的这个人,她见过他的狠,他的冷,他对世事和众生的不屑,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于东堂土地,所经之处百官颤栗远避,都说他无事生非,桀骜散漫,行事恣肆,目下无尘。

然而她见过他夜半议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忧。

见过他屋顶聊天,却怕母妃惊扰入睡的父皇。

见过他草蛇灰线,顶着世人的误会和非议,从一只狗偷起,苦心筹谋,只为打响扳倒门阀第一枪,为他父皇的统一大业冲在最前。

而这些,那几个满嘴忠孝之道的皇子们,没有一个去做,也没有一个敢做。

践踏百姓的获取爱戴,护佑黎民的遭受攻讦。

为国操劳的人盯着皇位,悠游散漫的人盯着江山。

或者换个说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为此无论做了什么,是否背负他人误解,他还是那个他,不在意,宛如风。

她相信以他的强大,必然自内而外,浑然一体,便是午夜梦回,也不会觉得寂寥如月光拂过心房。

可她忽然便觉得有点不忿。

这种不忿,源自于现代那一世伦理与律法打磨出的三观,可见人间仇怨,却容不得颠倒黑白。

文臻叹口气,忽然觉得前路多艰。

燕绥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行事,可以想见未来风波就如临窗风雨,时不时便来一场,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后更是再也撕掳不开。

可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仰头望着天京府日光下烁烁闪金的匾额,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来不及临时上调牢房待遇,想要几位身份贵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还不乐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来了,听见了这码事,眼睛一翻又昏过去了。

文臻对他这种说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辈子缺了德才会做这天子脚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谁都得罪不得,谁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关系乱如麻,交错势力如刀网,一着不慎便是满身洞,历任府尹很少能连任,平安调任就是莫大福气,本来文臻还想当这种府尹还能养这么胖真是奇迹,现在想来,说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厉以书明明是个戴罪之身,也不能进牢房,他必须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务,继续和这群又牛又二的顶尖人物厮混。

他也是个浑人,当真安排了牢房,还是男女混住双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绥并排两间,唐氏兄妹在两人对面两间,一抬头面对面,尬到想捂脸。

当然,厉以书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几人在牢房里出事,天京府衙衙役这几天简直倒了大霉,没日没夜换班站岗,将那不大的牢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遭受了池鱼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虽然简陋了些,倒还干净,而且居然还考虑到贵人的身份,紧急隔出了茅厕,就是也不知道厉以书是不是脑子有坑,茅厕也就是用砖头在牢房角落单独隔出一个空间,燕绥的在东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墙壁,正好挨着。

得了,这构造,不是文臻要听燕绥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燕绥得听文臻的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厕所,拿砖头搭灶。

燕绥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从宫中赶来的御医正在给他裹伤,文臻偷偷瞄过一眼,是一道贯通伤,穿过了肘弯,伤口小,但深,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骼,看着都痛。

燕绥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说他装铁汉吧,他时不时哎哟一声,却不是哎哟疼痛这回事。

“这布不白,换了!”

“这绑的什么手法?乱!据说你是太医院伤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给桌子裹伤的吗?”

“裹这么松,散了怎么办?力气呢?宫里扣你膳食了?”

“裹这么紧,棍子一样,你非得看见我一直直挺挺撒着手才开心?”

御医单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湿了鬓边,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后都快没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强强说一声,“虽然难看,但也算讲究的难看,行了。”

御医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就看见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边肘弯,忽然一脸纠结地道:“一边有一边没有,不行,难受,另一边你也给我裹上,要一样的。”

御医那一口气没吊上来,腿一软,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绝望地道,“没没没没没…布了呀…”

一旁的厉以书一脸的不忍卒睹。

御医快要哭了,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呜呜咽咽的实在很影响心情,文臻叹口气,站起身,走到两个牢房相邻的栅栏处,道:“我来吧。”

御医赶紧让开,想要将剩余的那点布条儿递给文臻,文臻摆摆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绥把手臂递入两牢之间的缝隙,燕绥一脸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递过来,文臻抓住,就开始拆布条。

御医看得心惊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没本事哄好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头一缩。

文臻一边拆一边啧啧赞叹——燕绥真是生得肌骨匀停,小臂线条利落修长,增减一分都不能的感觉,肤质如软玉,连掌纹都分外清晰,是个断掌呢…

“你捧着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点担心你是不是想亲一口。”燕绥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这手简直是米开朗基罗最满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设计的胴体,是怎么也画不出的写不尽的美好线条,是欲望之神,是炽热之源。这么漂亮的手,牵着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专家·臻嘴油惯了,头也不抬,一串屁便滚滚而来。

燕绥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欲望”两个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这是在干什么?隐秘而伟大地,发骚吗?

燕绥又勾了勾。

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一丝不挂在榻上横称,翘着黑丝长腿,对她昵声道:“好人,来呀…”

再将**的脸套上燕绥的脸。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绥赶紧嫌弃地一偏脸。

文臻哈哈笑着赶紧伸手去擦他的脸,“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不防燕绥一偏头,她的手指便擦过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应是糟糕了这家伙这么讲究这回得发飙,第二反应是哇这人看起来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议地柔软,亲起来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觉身后有如芒在背感,回头一看,唐羡之斜斜靠在栏杆边,正含笑瞧着她,牢房光线昏暗,他眼底有种莫名的光。

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点不自在,略有些讪讪地缩回手,燕绥却皱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觉不对劲怎么办?

又不想被她刚摸了厕所砖的手指再碰到怎么办?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这个重度强迫症想要干什么,及时一偏头,躲过了他寻求对称的魔爪,啪地一声将一个东西贴上他的肘弯,“别动!好了!”

燕绥低头一看,便见肘弯贴上了一个长长的方方的东西,不大,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块肉色的布,和肤色很接近,这颜色首先就让他很满意,更难得的是那块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赘,瞧着很顺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边袖子,同样位置,啪地又贴了一块,笑道:“对个称。”

这下两边,端端正正,一模一样,整齐清爽,无比对称,简直就是重度强迫症患者的福音,看着心里不要太美。

燕绥确实很满意,很久没这么满意了,很久没人能这么理解他对于对称和齐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这么主动地去照顾他这个要求,面对着他的“无故挑剔”,人们畏缩着,躲藏着,诧异着,用暗藏的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窃窃地表达着无声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无意劝说过他很多次,让他收敛一些,认为这是他故意用来折腾他人的手段。并隐隐暗示过他这样很没有皇家风范。

更不要说他的母妃,薄唇一启,笑言:他就是个小疯子。

没人知道他也试图凌乱,放弃那些近乎和自己过不去的洁癖、整齐癖、和对称癖,然而他失败了无数次,很多次彻夜不眠之后,他终于明白,这是命运给他的诅咒,这是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跨越的无形的天堑。

是永远也无法对人诉说的孤独。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沧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没有人相伴都会老去。

有没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她。

从相见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缘亲人数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着她。

看着忽然便觉得可心的她。

文臻并不知道此刻,两块特大创口贴便泛滥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饥渴行走于沙漠,一个懂得的眼神便可化为心底的绿洲。

她只觉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绥,忽然回首对她的那一笑,眼睛里仿佛荡漾了三春柳色,闪得她心头微浪。

燕绥起身,张开双臂,满意地看了看,还特意晒给对面的唐羡之瞧了瞧,道:“总算有个做事儿像样的。”

唐羡之居然也赞同点头,道:“确实。闻姑娘兰心蕙质,慧黠可喜。”

文臻对天翻个白眼,心想你们夸人都这么不走心的吗?

此时府尹亲自带着人送饭来,给这几位瘟神送饭,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费去了天京名酒楼烩芳楼叫了两桌最贵的席面,隔着老远就闻着鲜香四溢。

文臻已经准备坐下来大快朵颐了,结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仅不吃,还对那桌完全可以称之为珍馐的席面大加挞伐,称“那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

听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块草头圈子…

怎么办,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钟之前和燕绥并肩作战的豪阔感了,现在她只想跳起来,把这块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的玩意儿给塞到他嘴里去。

对面,唐羡之也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厉以书巴不得能趁此机会将几位瘟神请出府衙,大佬们赌气尽管赌,拿他这小小府衙作什么祟,在这呆一夜,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无论谁出了岔子,别说他老子是鼎国公,是皇帝都有点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绥正色看着他,一脸你脑子进水的表情,“我们是待决囚犯你懂吗?囚犯!”

厉以书有点想哭…

文臻看看燕绥,燕绥看看文臻,明明没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快来喂我吧”颜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脸崩溃的厉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脸转向文臻。

他搓着手,一改先前的浑样儿,低声下气地道:“闻女官,你是负责陛下饮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厨艺实在是一绝,能不能…”又道,“闻姑娘还记得我不?在下厉以书,鼎国公府子弟,我父亲是鼎国公厉响。”

文臻看着他的大黑脸,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记得,多谢厉小公爷当初出言相助,我能进宫,至少有小公爷一半功劳呢。”文臻笑得十分诚挚。

这位还真是熟人,闻府厨艺比试那日,自动承担捧哏角色的那位,因为他率先捧场,推波助澜,各种明帮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碍下获胜,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当时文臻就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厉家出身。

厉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虽然实力不如那三大隐世豪门,但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东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厉家是武将出身,却不是开国从龙重将,而是和开国太祖争皇位的敌方阵营的第一骁将,当年活捉过太祖皇帝,却因为惺惺相惜,将太祖给放了,后来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厉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间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说是贰臣的,有觉得是降将忠诚度可疑的,总之两边都不讨好类型,所幸厉家老祖是个天真烂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欢他的性子,一生荣宠,死后封了国公,一个鼎字,可见看重。

现任的鼎国公厉响,据说酷肖乃祖,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勇武非常,救过先帝,也救过当今,平日不爱上朝,皇帝也不爱他上朝,因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么就要求打架,不让他和邻国打架他就打人,不闹个鸡飞狗跳不算完。

这种人物,可以想见结仇不少,本朝重武轻文,和文臣的关系必然也很难看,不买唐家的帐,再正常不过。

难怪当初他各种捧哏,两个大太监和闻家人都不敢多话,原来是豪门公族之后。

看在这一层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点隐隐痛,她向来是个大姨妈不太安分的,来之前着了凉就会痛,会比较没精神,懒得动。

然而身后那只大型食肉动物的肚子咕噜声可以当听不见,欠的情不能不还。

那就随便搞搞吧。

“您给安排一些材料来…”她和厉以书嘀咕了几句,厉以书忙派人去办,天京府的人迎来送往惯了,办事利落,很快便将文臻要的东西置办齐整。

两个铁锅,一些小米面,油盐,鸡蛋,葱花,刚出锅还香脆着的油条,还有两个土豆。一块平平的案板。

厉以书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那些简单的材料,再三问:“就这么些?”

“就这么些。”文臻开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买什么都方便。”厉以书怎么看这些东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肴,这能应付得了宜王殿下那个全东堂闻名挑剔的嘴吗?

“这就够啦。”

文臻手脚很快,就在厕所砖头搭成的台子上,先土豆切丝,大火快炒,然后和面,加水,加盐和随身带的自制的调料,和成糊糊状,锅已经热了,倒一勺面糊,端着锅轻轻巧巧地两转,面糊就在锅底被转匀成圆形的薄饼,散发出令人觉得亲切的面香,滴几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面饼还没全部凝固,摊上一个鸡蛋,用锅铲抹平在面饼上,鸡蛋的香气浓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里蒸腾而起,文臻抹一道酱,酱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葱,葱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条,热腾腾的淡黄色土豆丝,撒一点辣椒粉,铲起,一层层包裹成卷,最外围的面饼米白喷香,边缘泛着焦黄,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头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的风景,鸡蛋暖黄莹白,青葱碧色盈盈,大酱闪耀着属于黑土地的肥沃而饱满的褐黑色,油条酥得金黄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鲜红亮眼,土豆丝细如金丝,诸般色泽鲜明交杂,一个小小的卷饼,也让人餍足似见盛宴。

文臻动作很快,几乎眨眼便是一个,手势便如天女撒花,透着一种轻松底定的自在,仿佛厨房里的一切就是她的领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样的千变万化都在她指掌间掌控。

哪怕一个再家常小吃不过的煎饼,她做来也暗含韵律,看得人转不开眼珠,她做菜时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见两道平直秀气的眉,而唇线微抿,消去平日里似乎有些过分的柔软和娃娃气,隐隐透一分骨子里的硬与刚。

厉以书在看她。

燕绥在看她。

唐羡之在看她。

看她的时候都没多想,只觉得这女子下厨时的神情姿态分外引人,像是掀开一层又一层伪装,看见那少女内里深藏的那些光。

厉以书看了一会,转开眼,心想这丫头总装老实,但做菜时候这种分外自信的姿态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燕绥看了一会,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唐羡之看一会,微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反正这看起来很好吃的卷饼,又没他的份…

第一个煎饼做好,燕绥毫不客气就伸手来拿。文臻白他一眼——风度呢?

第二个煎饼给了厉以书,厉少尹满脸放光,他赖这儿不肯走不就是等的这个?自从上次在闻家吃过她的烤肉火锅之后,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说滋味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那种新鲜感,都是东堂没有的,透着股自由活泼劲儿的做法,让人着迷。

文臻还让他备了一些上好的油纸,此刻便派了用场,隔着纸的煎饼,依旧滚热,咬一口,边缘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鸡蛋的柔软香醇,夹杂着春葱和土豆丝的浓郁野香,大酱的富含植物和天时美好的鲜,油条满满的油香,层层递进,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丰富回甘,咸鲜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饼本身的口感也是丰富的,先是饼边的焦脆,其后便是面饼本身的麦香柔韧,最后是油条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这来回跳跃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细胞都像在叫嚣着幸福感。

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足可以见技巧,比如摊煎饼本该用专用的鏊子,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平底锅也是没有的,但用这种普通铁锅,还能摊出这么匀这么薄的煎饼,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长,三口就没了。

厉以书吃着自己的,瞄着燕绥的,殿下吃东西姿态从来都很斯文,但是速度惊人,再看文臻,已经又做好了两个,厉以书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准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让,下巴向对面点了点。

厉以书:??

燕绥:!!

文臻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只手伸过来,将那两个煎饼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小气?”

燕绥一手一个,无视厉以书期盼的目光,一边咬完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闻女官,墙头风景好吗?风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