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直起腰,身后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哎哟,谁这么早挡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忽听燕绝的声音转为暴戾,“让开!”

她大惊,下意识一闪,只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过,正踢上那同时赶过来向燕绝行礼的小太监,砰一声闷响,那小太监生生被踢撞到湖边赏石上,撞了一石的鲜红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东西顺着石头缓缓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里,洇开一片粉红,转眼湖水又碧平如镜。

文臻刹那间浑身汗毛炸起,一声尖叫:“殿下杀人啦!”一个箭步跳上长廊栏杆。

此时燕绝已经挡住去路,前方他的护卫也挡住了来路。她只能翻上长廊顶,来得及就在顶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见,就能阻燕绝一阻。

如果来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声方出,那边步湛刚刚愕然抬头转头四顾,却因为藤蔓遮挡看不清人在哪里,这边燕绝的护卫齐齐拔刀,轰然一声,将她落足的半边栏杆都劈断!

噗通一声,文臻连同那些红木架子一起落水,险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拼命想游离,结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无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绕道,刚刚绕出那片满是碎木的水域,忽觉头顶一重。

她勉力抬头,就看见头顶的黑缎红底靴。

燕绝就坐在水边,刚才那块撞死小太监的赏石上,双脚踏在了她的脑袋上!

一瞬间文臻竟然忽然想起当初燕绥踏她脑袋过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愿,这一刻却是残忍杀机!

这里偏僻,时辰还早,越发无人经过。

那边步湛闻声在寻,却被燕绝的护卫早早堵在亭子那里,隔着藤蔓和一个拐角,步湛看不见这边。

燕绝松松地踏着她的头,看着好像在玩笑,文臻刚想探出头喘口气,他脚上用力向下一踏。

哗啦一下。

文臻的脑袋生生被踏进了水中!

一霎间就像被人按头压入了深海,破水之声仿若炸弹,鼻子嘴巴里因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压,灌进无数的水,再因为毛细血管的瞬间破裂,迸出鲜血,脸周围的水流顿时洇开一片淡红。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头顶像被压了一座大山,颈骨格格作响,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断压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闷到要爆炸。

她的双手下意识拼命摆动,想要顶开头顶的黑山,然而再剧烈的挣扎,在现实里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几个动作,燕绝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炼了一阵子武功,也施展不开。

思绪在一瞬间便变得混乱,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这样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让人只想一瞬间解脱的痛苦。

意识已经要渐渐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盘旋,一点点思绪的闪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绥知道,会不会生气?

她在想,那三只会不会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个人,死的最早。

有点不甘心啊…

头顶忽然一轻,被压沉的身体哗啦一下冲水而出,天光罩顶,空气涌来,将她从濒死状态中拉出。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悦地想,是燕绥来了吗…

一边下意识伸手到头上摸索。

然而还没呼吸到两口,下一秒,头顶砰一声,那双黑面红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来。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剧痛再次袭来。

文臻心中一阵冰凉。

燕绝不仅要杀她,还要虐杀。

水波晃动,隐约可见燕绝的脸,似乎正俯下脸对她笑,粼粼的水纹将他的笑意曳得狰狞。

带着轻贱和戏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间想起这一幕也熟悉,但是脑子像被熬成了糊,怎么都想不起来。

下一瞬呼吸一轻,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进水。

燕绝笑看着水底的少女,几番来回,那张脸隔着水也能看出惨白和绝望。

这令他心中无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听他话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世上。

父皇说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么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势的,蝼蚁一样的人群,凭什么也想获得尊重和爱护?她们生来就应该俯伏在他脚下,踏脚还嫌不平。

如果这张脸,换成三哥的脸就更好啦…

听说这丫头很得老三喜欢,这要她“淹死了”,老三脸色估计也不会太好看。

想想真是欢喜呢。

燕绝唇角一弯,想着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杀人嘛,他还是喜欢杀得没有后患一点。

他把脚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时候微微有点疼痛,前阵子被老三捅穿的脚心还没痊愈。他皱了皱眉,心底恨意更浓。

水底,靴子再次压下的时候。

文臻忽然抬头。

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里头却露出一截银亮锋利的簪尖。

几次浮沉,生死挣扎间,她却已经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绝脚底。

正是前阵子燕绥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刹那贯入,文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捅到底,簪尖从燕绝靴子背上穿出!

燕绝嗷地一声大叫,猛然向上一蹿。

文臻早有准备,趁势将簪子拔出,另一只手在簪子刺脚的时候已经抓住了燕绝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拖。

哗啦一声,燕绝剧痛之下无力挣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压。

燕绝拼命挣扎,他毕竟多年练武力气大,几下把文臻甩脱。

文臻被甩开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那只伤脚,用那只簪子,在他那处伤口又飞快地戳了几个来回。

每戳一个来回,燕绝便要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脑子也快要爆炸了,剧痛从脚底闪电般一遍遍传遍全身,每个细胞都似在被摧毁。

他眼神渐渐惊恐——一个女人可以狠辣到这个地步!

明明平常看着软哒哒的人,出手为什么比他还残忍?

她真敢杀了他!

她甚至敢虐杀他!

她怎么敢!

他的惨叫被闷在水里,文臻的簪子捅进捅出瞬间三回,带出碎骨血肉丝丝缕缕在水中漂游。

有一缕肉丝挂在文臻发梢,她看都没看一眼。

燕绝的挣扎渐渐软了,瞳仁里满满巨大的恐惧,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见惯嚎哭惨叫,习惯将人命践踏于脚底,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变本加厉地把他践踏回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被轻贱被逼入绝境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他不想尝试第二次。

他还害怕自己也再没有第二次。

文臻却又深深在心底叹口气。

人声喧哗,燕绝的护卫冲来了,还有步湛的声音。

她在燕绝护卫到达的最后一刻,才终于从自己颈后,拔出一根针。

拔出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后颈的巨大疼痛。

那东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缕红色隐隐,那是她的血。

进入她体内的针,在这段时间的加紧炼化和具化后,终于勉强可以拔出一根。

说是针,不如说是气,因为那特殊功法和药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缕,带毒的气。

那针当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东西可以吸附人体内一切的杂质和病毒。

现在,她把这根满是病菌的玩意儿,送给燕绝。

光芒一闪,那玩意插入燕绝腹股沟。

选这位置,进可照拂腹腔,退可垂顾弟弟。

非常适合燕绝。

燕绝都没发出声音——巨大的疼痛下,这点针戳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

但文臻相信,未来,脚痛不算什么,顶多成了瘸子,这根针才会叫他死去活来。

想要害她,无论是谁,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报复的准备。

别说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拥,她戴好簪子,把露出来的刺尖给收回去,一把拽住脱力往下沉的燕绝,吃力地向岸边游去。

一边游一边带着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别怕,殿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哭。

妈的拔针怎么这么痛啊这么痛啊!

水底的燕绝,模模糊糊听见这么一声,眼睛一翻。

气晕了。

很快,文臻和燕绝都被救了上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惨,燕绝整个靴子都是红的,文臻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太医赶来,脱下燕绝的靴子,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脚底那个洞皮肉翻卷,可以看见白骨,已经透光。

太医看了便说,殿下的脚伤还没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伤口浸泡冲烂了。

众人都没有多想,燕绝的护卫疑虑的目光冲着文臻转啊转,但文臻衣裳轻薄,抱着肩膀在哭,任谁都看得出她没有武器。

燕绝的伤口也没有扩大,只是被冲开了而已。

燕绝的护卫当然知道燕绝想干什么,燕绝做这些事喜欢独自享受,不爱人打扰,他们便在长廊两头守着,谁知道出了这事。

虽然怀疑文臻,却也说不出口,再说看文臻那娇弱模样,任谁也想不出她能怎么伤害勇武出名的燕绝。

至于别人更连怀疑都没有,赶来的人除了燕绝的护卫还有宫中侍卫,大多数人都看见了文臻勇救燕绝的那一幕,都纷纷赞她勇气可嘉。

都觉得这么一个娇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实在难得。

有人还在暗暗可惜,燕绝这么个货,动辄杀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绝被抬去容妃那里进一步治疗,那边步湛邀请文臻去亭子里休整。

步湛对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气色难看,早早命人在亭子里遮了帐幔,派人去尚宫监给文臻取了衣服来,又生起了火。说是今日风大,一路走回去怕伤风。

文臻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她本来就要留下来,解决一下步湛的胃口问题。

文臻在亭子里烤火换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着,很有风度。过了一会文臻换好衣服卷起帘子,笑吟吟招呼他来吃零食,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步湛看着她一脸的甜软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揣摩不出,对面文臻递过来一小盒包装精美的零食,说是要谢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识接过,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几颗,打了个长长的呃,顿时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气散尽,不由畅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总有点饱食欲呕的感觉,还在奇怪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样了,如今可畅快多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身边的按摩师垂下脸,冷冷盯着文臻,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师看了一会,忽然发觉她未干的一缕发梢上,似乎有点红红白白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好像是…一缕肉丝…

按摩师看着文臻,一边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边随手把那缕肉丝抹掉,手指一弹弹飞了。

再用那弹飞肉丝的手,拈零食给步湛吃…

按摩师眼底的杀机瞬间荡然无存,拼命低下了头。

他有种预感,那根肉丝,一定是人肉…

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辞,转回自己的尚宫监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她中途离开过食材,不敢就这么继续用,在皇宫,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对此也有准备,同样的食材用具,都有备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时候,抹银的门依旧紧闭,看样子乖乖在屋子里,文臻有点意外,这丫头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没多看,顺手留下一碟点心在抹银的窗台上,好让她有饭吃。

随即听见院子门响,转头正看见点金捂着脸出门去。这丫头之前和她说过,吃了海鲜闹肚子起红疹,要去太医院看看。

随即她准备食材,又休息了一会才出门,实在是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耗尽体力,不歇会,撑不下等会的大宴。

她出门的时候,忽觉心中有警兆,但回头看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点金抹银的窗子半卷竹丝帘,帘下鲜花盛放,她觉得哪里有不对,可是一时却想不起。

赶回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窥视,屡次回头却不得见,心想许是刚刚经历一场风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赶回御厨房,里头热气喧腾,所有人都忙得头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里面的单间,这是她得到的特殊优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现代用具,给人看见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见又容易招致口舌祸患,所以她的隔间是雕花窗棂,可以隔着缝隙看见她在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金钟敲响,宴席传菜。

司膳太监们的蓝袍在深红长廊中急速摆动如长浪,每人双手托着的金盘在任何时候看去都一线笔直,金盘上纯银大碟罩着雕云龙银罩,那浪头在进入大殿时一分为二,无声而迅速地卷过御案之下雁翅排开的桌几,从巨殿飞龙舞凤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银盘朱案也排列成一条笔直的线,在彩绘坠金的巨型宫灯之下闪耀起一片银光。

每人案前十个看碟,号称“绣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龙眼、红枣、木瓜、鹅梨、香橼、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龙攒盒一品,内含十二干果零食,大部分都是东堂皇宫最受欢迎的果食:姜丝梅饼、蜜香樱桃、三腌葡萄、甜酸红杏、糖霜杨梅、干晒枣圈、怪味橄榄、九制青梅…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其间茶台茗叙,宫女一一敬献雀舌留香。雀舌选取青州云梦山最好的茶树上每年所产的三十斤最好的茶叶,以清冽回甘,香气中正闻名。

虽是好茶,规矩却不能牛饮,也不能多饮,从皇帝举杯开始,每人不过三口,茶毕撤看碟攒盒,上前菜。

古乐起,龙涎焚,盛宴宏开,贵宾高坐。

宫中各种宴席都有一定的规制,给尧国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领藩宴,所谓改良,改在菜的种类、数目、以及上菜的方式,还有那个干果零食里,乱入的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笔。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条香辣有嚼劲,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条最受欢迎。

燕绥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绝不和他兜搭,却总瞄着他吃什么,燕绥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绥吃红香辣条他吃红香辣条,燕绥不吃其余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无他,就是听说这位嘴刁,他爱吃的,肯定好吃没错。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诸皇子,部分皇族成员,一二品大员相陪,相当高的规格。

前菜还没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谢赐宴,随即笑道:“陛下赠外臣以琼浆美食,外臣也应投桃报李,外臣身边有个随从,会一些与美食相关的雕虫小技,今日便自请一献,以博诸位一乐。”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还请御厨房大厨品鉴一番。”

他话说的客气,东堂这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带来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让我东堂厨子都见识见识。”说着便命御厨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后便上殿来。

尧国那厨子便默默出列施礼,步湛笑道:“先把你闻味识肴的本事拿出来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将眼睛蒙好。

此时流水般开始上菜,前菜有御厨房总管的龙凤呈祥、以及几位大厨的核桃白腰,鸳鸯炸肚,芫爆仔鸽。

因为要考校的缘故,没有报菜名,众人都去瞧那菜。

龙凤呈祥雕工了得,龙凤栩栩如真,挂金红芡汁,灯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处理得极其精妙,毫无腥臊之气,甘鲜油黄,引人食欲。

鸳鸯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来是食材中的经典品种之一,以脆韧香甘闻名,毛肚脆,板肚韧,切成翻花形状,口感软脆交杂。

鸽子则选一个月的乳鸽,皮脆肉嫩,油红润亮,衬着碧绿芫荽,红绿相间,色泽鲜明。

那尧国厨子蒙着眼睛,自席间缓缓过了一遍,便道:“东堂名厨,果然不同凡响。首菜应是尺长金红鲤鱼配雪山竹鸡,辅料有蜂蜜、老姜、鸡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应该是猪腰,两年黑猪之肾,配以风干三月以上核桃。”

他说话时,来了两个太监,将一个小小的带滚轮的案几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顶头。

因为丝竹之声始终未绝,那厨子也没有在意。

太监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弯身退下,殿门前光影变幻,一条纤细的人影,缓缓拉长在汉白玉石地面上。

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来很是娇嫩的少女,一袭粉黄宫装更衬得颊粉唇红,眼眸微圆,看人时水光盈盈,像天生带着三分娇憨和懵懂,微弯的唇角弧度正佳,亲切而不轻浮。

她看起来甜蜜得像是刚剥开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种。

然后蜜橘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第七十五章 乱点鸳鸯

看见她,燕绥坐直了身体,众人神色微缓。

大家都知道这位闻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儿,一手好厨艺也罢了,难得心思机巧,一手创办的皇宫夜市,调节了陛下身体,调教了皇室小辈,丰富了皇宫生活,减少了宫廷戾气,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广,给城池和百姓也带来了长远的好处。

迎着大部分人温和的目光,文臻笑着微微施礼,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按说这动作有些轻佻,然而她做来只令人觉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尤其喜欢,拈须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转,先看见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对笑望过来的唐羡之也弯了弯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杀气。

再一看,哟呵,香菜精正转过头呢。

随即她目光一顿,看见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许的男子,之前从未见过。

但并不妨碍她很快看到他,因为那般肃肃萧举,高古雅淡的气质,实在在满堂簪缨贵族中太少见也太显眼。

他穿得也十分简单,一袭青袍,竹木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经有点磨毛的边,在身周煌煌华贵之中,并不显寒碜伧俗,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气质清逸,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文臻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自幼性情冲淡,喜欢云游,不喜繁华的皇叔永王殿下了,听说他自号煮雨先生,是个在家居士,平日很少来皇宫,真是难得一见。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个小精钢台面前,步伐无声。

她是特许进殿带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昂贵刀具。

小几上也是银罩罩银盘,旁边放好了几个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开银罩,众人险险忍住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

比常规大很多的银盘上,是一支皮色通红,油光发亮的鸭子。

这个时代吃鸭,有鸭签,鸭丝,腌鸭,炖鸭,倒也算种类不少,但众人也没见过这种吃法,只觉得看着便十分诱人,但却闻不到什么味道。

此时那尧国厨子在闻下面两道菜。

“这一道应该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盐水腌制半个时辰后,再以红椒及大量蒜头爆炒。”

“最后一道应该是乳鸽,当年生母鸽以盐并香油、酱、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小火慢烤之后,加葱、糖并方才腌制的汤料入锅重炖而成。”

他志得意满,鼻子抽动几下,似乎闻到了一点气味,但是却无法辨明,那味道实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会达到的气味。

像是烤制的味道,还蕴着点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确定材料是什么,宫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类的都不大像。

他没闻过这种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还是那四道菜的气味,混淆以后得出的结果。

上头皇帝问他,“可辨识完毕了?”

文臻推着车无声地走过他身边。

他答:“是。”

人群中有轻微的嘘气声。

步湛的脸色有点难看。

那厨子解开遮眼布,正对上眼前的活动案几。

那一只肥硕的金红闪光的烤鸭,简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厨子怔在那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辨识出这道菜。

文臻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闪,刀尖触及饱满的鸭身,剖开丰盈饱满的外皮,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鸭皮内层金黄的油脂,被两层枣红色的脆皮夹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层最为美妙的脆皮发出嚓嚓的微响,像一瓣瓣枣红的花瓣儿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轻盈一铺,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片鸭皮。

这一盘,文臻用的是传统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盘,她准备片柳叶条。

她的双手像被点了魔法,细白的指尖飞舞间,金黄枣红的鸭皮便如柳叶纷落,在白瓷盘中排得整整齐齐,一殿的年轻人都着迷地盯住了她的动作,第一次觉得原来庖厨之间也能有这般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鸭油光晶莹,粉色的肉质间杂着淡白的鸭油,此刻香气才略略散开。

刀光再闪,再来一碟带皮带肉的。

剩下的鸭架交给打下手的小太监,送回御厨房加椒盐油炸。

小推车的下方还有几只烤鸭,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时已经片好数碟,鸭架有的红烧,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汤,有的油炸,鸭油收集起来蒸鸡蛋,都交给御厨房后续处理。

拉出一个长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盘,里头是备好的青瓜丝、大葱丝、自制的甜面酱、砂糖。

另一个圆盘里放着薄薄的饼,雪白的,触手微凉。

文臻撤去多余东西,给众人示范烤鸭的经典吃法,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文臻亲手包的第一个鸭卷,自然要奉给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赞,“妙哉!”

第二个鸭卷,便奉给了步湛,送上鸭卷的时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尧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鸭种是你们尧国平阳郡水域所产?那里水草丰茂,水产丰富,鸭子也就养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今日东堂能有这一口美味吃,还要多谢尧国的出产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听这几句顿时开怀不少,笑道:“是吗?那我可得多吃几口。”接了鸭卷,又笑道,“美人赠我香烤鸭,何以报之玉琼琚?”

文臻莞尔,“今早世子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众人瞧着,也觉心中满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这尧国世子,对闻女官似乎态度特别亲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岂不对两国交好有利?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自以为是的红娘,吏部尚书易德中当即笑道:“既如此,闻女官便多给世子包几个鸭卷,也好让世子吃个尽兴。”

易德中是长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约定,三大门阀的直系子弟不得担任中枢职务,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书位,可见本事。这人人缘上向来吃得开,是以众人都微笑颔首,

步湛乐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刚在想是来个一低头的娇羞呢还是找个理由扯过去,就听见上头有人敲了敲桌子。

众人都抬头,一看,哟呵,宜王殿下。

燕绥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鸭卷儿。”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这么理直气壮扔锅的吗?

看见父皇翻白眼了吗?

文臻对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给他包了个鸭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觉地包了两个鸭卷亲手奉上,太子还没伸手拿,燕绥手一伸,把两个鸭卷都抄走了。

“刚想起来,”他道,“太子不吃鸭。”

太子…

脸呢!

都给你卷吧卷吧在荷叶饼里吃了吗!

燕绥吃了两个鸭卷,脸上犹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过来,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几块鸭皮,放下时悄声道:“这几块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哟。”

燕绥瞟她一眼,默不作声吃了,脸上显出几分笑模样来,忽然眼神在她后颈一扫,眉头一皱,“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后颈头发微微有些湿。她今早落水后也来不及弄干头发,就赶去了厨房,厨房里水汽也重,所以头发到现在还有一点没干。

一边心想大男人心思这么细腻干嘛,一边笑吟吟道:“是啊,这么大事情,当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说完怕他这个眼毒的再发现什么,赶紧去支应其余桌,告诉大家鸭皮的吃法,也给几位重臣亲自示范。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绝给宰了,事情闹大了自己也没好处。

到了大司空单一令面前,文臻无意中一抬头,发现对方脸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见他瘦了许多,心里有些诧异,心想最近听说大司空年纪大了常在家休养,怎么越养越不像样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样子瞧着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也没多想,依次示范下去。平日她很少和这些大臣近距离接触,此时亲自奉菜,便觉得有些不对,好些人挂着很浓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还在有位大臣身上闻到一种奇异古怪的香气。

文臻的直觉一向很灵,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此刻也顾不上研究。

席上众人纷纷取皮蘸糖,燕绥满意地发现几只烤鸭几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这里,心情愉悦之下眼神更毒,发现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过手,所以这点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点,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绥目光一掠,便发现少了个人,随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计,“燕绝没来,去打听先前发生了什么。”

工于心计领命而去。这边前菜已经上完,文臻正要退下准备第二批菜,那个闻味识菜的尧国厨师忽然道:“方才在下输了一筹,对诸位御厨的妙手烹调实在心向往之,所以还想向诸位请教请教。”

这本也是尧国之前透露过的意思,让人家输一局并不够,总得拿出点本事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东堂御厨们便笑着应了。

那厨子便道:“求一道至贱又至贵且人人满意的菜色。”

众人都一怔,人人满意并不难,御厨们的菜本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贱又至贵怎么讲?

御厨房大总管犹豫半晌道:“我以高汤炖白菜…高汤以海参蹄筋熊掌飞龙熬煮…”

众人都纷纷点头,觉得果然至贱又至贵。

御厨房几个人却有些脸红——开水白菜汤本是文臻最先做出来给皇帝调胃口的,大家都学了去,现在御厨房已经翻新出各种高汤,这时候抢先说出来,未免有些心虚。

那尧国厨子却在摇头,“不,我想要的是那个主菜本身,至贱又至贵,而不是依靠其余东西加入。”

几位御厨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答不出,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第二轮菜也上了来,分别是雪菊鲟龙、燕窝鸭丝、牡丹凤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厨子并不甘心,照旧蒙眼猜菜,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来,自觉扳回一城,脸上放光,盛赞了每道菜色,惊叹东堂果然不愧大国,连传说中的鲟龙鱼的龙肠都有,尤其对最后一道象鼻赞不绝口,说腴润香肥,温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细腻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这种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话风一转,在众人听得最高潮的时候却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鲟龙龙肠,燕窝,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贵之物,这至贱却是谈不上了。看来在下这个疑问,是解不了啦。”

他说话时隐隐自得,群臣默然,御厨房众人都羞惭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