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身子向下倒,并在余光里看见那蓬黑色碎屑果然炸开的时候心中已经为自己唱起了赞歌。

然后那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半空停住了。

被燕绥的一根手指勾住了。

他一根手指勾住她,另一只手挥开那堆黏黏的碎屑,因为分神,还是有一星半点的碎屑沾在他青莲色的衣襟前端。

然后他就把衣服脱了,手一抖,呼啦一声。

文臻刚被拉回到马上,就被兜头罩下吐过她自己口水,沾染了蚂蚁尸体的他的外袍。

而燕绥自己,里头是她给做的运动背心…

文臻又陷入了目瞪狗呆的状态。

德高望重的马终究关注度太高,再次被征用,燕绥拖着文臻过渡到他的马上,现在,文臻和燕绥还是面贴面,哦不,面贴胸。

因为最萌身高差,文臻的脸正对着他的胸。

虽然文臻已经努力向后仰了,但骑在马上颠来颠去,还是免不了撞上他的胸,之前还好一点,有衣服隔着,但现在燕绥已经脱成了这个鬼样子,那种吊带衫一样的背心,中间和两肩都挖去了一大块,漂亮的锁骨线和肌理平滑的胸口都袒露着,文臻时不时便要擦上去撞上去,不是鼻尖感觉到肌理的滑,就是嘴唇感应到锁骨的硬,有时候身体起伏之间,还能从窄窄的吊带间看见一点柔红似茱萸。

文臻觉得自己鼻子要流血了!

但绝不可能是被鲜活美色所惑的流血!

明明就是被硬邦邦的骨头撞流血了!

文臻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给他做衣服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因为这个惨痛的教训,她之后再上厕所也不作妖了。反正算账的方式多呢。

一路到了天京,燕绥穿成那样进城也没能引起围观,让文臻颇有些失望。都怪德容言工太殷勤,派人打前站,进城门都没停留,一路如风卷过,谁也没看清楚马上是个什么状态。

一直到了宜王府,进入主宅的门都降下门槛,一路长驱直入,燕绥才把文臻放下马。

文臻一落地,就感觉到气氛异常,其实这一路她也感觉到了,燕绥的护卫虽然对他畏惧恭谨,但性子受主子影响,并不沉闷,从没有这样燕绥一路一言不发,护卫也一脸凝重的。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那个千人坑吗?

心里越有疑问越是恼火,她下马后谁也不看,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燕绥看着她背影,难得犹豫了一下,身后德高望重吭吭哧哧地道:“殿下,总要和文姑娘说清楚啊…”

燕绥想了想,刚要抬步,忽听身后步声杂沓,工于心计带着一个太监出现。

那太监声音尖尖:“殿下,陛下有旨意给文姑娘,宣她立即进宫。”

第九十章 臣,愿嫁

时间回到那一夜山林里月光下的猛鬼坑。

杀完人的易人离,于东倒西歪的墓碑间神色冷漠。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浪荡随意。

风掠起他的发,乌发底下那一层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似乎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顺手揪下一根,在指间扯成一段一段。

一阵寂静,随即,那些墓碑,忽然动了起来。

动的不是墓碑底下的泥土,而是碑身本身,月光下,那片黑土之上,那些墓碑,先弹出一双手臂,再钻出一颗头颅,瞧来实在诡异。

易人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眼底露出一丝厌恶。

这个家族,就喜欢暗地里做事,阴私中生存,从来不肯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就好像得了那么个不能见阳光的病,就连心都被夜熏黑了一样。

那些“墓碑”发出一阵吱吱嘎嘎骨节响动,站起身来,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足有几十人。

这些人中,女子没什么异常,男子却多是白发,有些人年纪明明不大,偏偏头发全白,不仅头发,连睫毛和汗毛都是白色的,连瞳仁都是粉白色,整个人像被刷了白漆,也有人头发正常,但瞳孔颜色很浅,黑夜里看来各种怪异。

这些人扮起惨白的墓碑真是天衣无缝,只是真正成为人的时候,看着便觉得瘆人。

“阿离啊…”当先一人笑了笑,首先打招呼,“别来无恙?”

易人离瞟他一眼,冷冷道:“看不见你们,自然无恙。”

那人打量着他,眼神十分满意,像看见一个终于成功的试验品,笑道:“阿离,你这黑发不是染的吧?看来这么多年,你竟真的慢慢地好了。”

易人离拈起那根白发,撮唇一吹,悠悠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默了默,随即转开话题,道:“阿离,阿冲死了。”

易人离还在吹白发,“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脾气似乎很好,一直在笑,易人离看他的眼神,却像看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哪怕动作漫不经心,全身肌肉一直都绷紧着。

“阿离,当年家族对你是有些不妥。但这么多年,家族一直在找你。而且如今你看,你也快好了,家族的手段虽然酷烈了些,但是归根结底是对你好的。”男子上前一步,恳切地道,“回来吧。家族现在正面临最大的危机,你之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既然已经好了,那么你回来后,未来的家主,肯定是你的。”

“哟。”易人离笑,“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说一句家主可以给我了,反正宁可便宜我,也不能便宜那些乌眼鸡是不是?得亏你儿子死了,不然我这辈子铁定听不见这句话呢。”

那男子窒了窒,眼底闪过一丝怒色,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道:“你这孩子,就是忒计较。为上位者只问得失不讲过程,到底我为什么拥戴你你何必管呢?只要我拥戴你,你成为长川易的家主,不就够了?”

易人离呵呵一笑,“长川易…易勒石这么多年还不死心。看样子,这么多年,易家的试验还是没能成功啊。真是好报应呢。”不等那男子回答,他又道,“你大半夜埋伏在这猛鬼坑做甚?阿冲死了,你不赶紧报仇去?”

“我就是在为阿冲报仇。”

易人离愕然道:“你是说文臻…不,燕绥杀了阿冲?”

“我们原本有个大计划,一旦成功,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夺取易燕然的西川。结果被那两个贱人毁了。不仅毁了,还杀了阿冲。阿冲本是这个计划派到天京的主事人,事败之后也原本逃脱了这两人的追捕,结果最后还是被燕绥暗杀了。”男子沉声道,“宜王狠辣,阿冲还是敌不过。但这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整个郧县的事情都是个局,真正的杀手在看起来最安全的人那里。”易人离笑,“施文生是你们的人。我先前就怀疑他了,他总是垂头避开人的注视,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他怕被人看出他睫毛是染过的。我先前点燃火折子,在他眼前晃过,他有点畏光,当时我就怀疑了。”

“阿离,你一直是子弟中最聪明的。”男子恳切地道,“回来吧。今日我们花费了大心思准备,原本不管谁来都会出手,看见是你我们才放弃,平白失去了一个暗杀燕绥文臻的好机会,就为了能让你解开心结,回归家族。此番诚意,还不够吗?”

易人离沉默一阵,就在男子以为他已经心动,露出喜意的时候,他忽然慢慢道:“要我回去,你们不怕我再杀人吗?”

男子微微一震。

易人离已经不断地问了下去。

“我连亲爹都敢杀,你们不怕家主也被我宰了吗?”

“我当年走的时候,固然自己断了腿断了十二根肋骨险些瞎了眼丢了命,但是你们死了多少人,你们算过吗?”

“因为我那一走,长川易家元气大伤,连试验地都被我捣毁,之后很多年都被西川易压着打,你忘了吗?”

“你忘了,家主、族中长老会忘记吗?”

“就算家主族老有权有地位的都为了家族的未来忘记了,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呢?那些遭受巨大损失的分支呢?那些多少年为试验地奉献一生的人们呢?他们会忘记吗?”

“你这是要我回去当家主呢,还是要我回去送死呢?”

好半晌,那男子才沉沉道:“阿离。掌握了权力,才不惧任何报复。”

“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比如你现在,看起来混的不错,所以才能带人来到天京,要把坏了长川易家大事的人给解决了。我瞧瞧,几年不见,你这阵仗果然不一样了。啧啧,忘情笛,生妖镜,断绝花,息壤土,晶剑种子…现在你也有了动用这种东西的权力,想想真让人期待呢…”

“猛鬼坑本就是燕绥的欺心之地。我们调查过,自从那次事件后,他从未经过这片山脉。所以文臻的马车进入这里,只会被笛子幻化的山风声所迷,被断绝花的香气所惑,遇见生妖镜生出的幻境,无论她闯哪座门都是死门,唯一算得上有生路的,也得被息壤土瞬间掩埋,她不过是一条贱命,我们要来,也不过是为了其后追来的燕绥,他总不能让喜欢的女人和猛鬼坑的怨鬼们埋在一起,那以后他要怎么祭拜?他怕不怕那些怨鬼以后日日夜夜撕扯他的女人?所以他一定会进来,他当年杀那几百倒霉鬼的时候,被人家种了血种,只要他碰一碰那土壤,那些晶剑种子就会得到召唤,向着所有有血种的地方飞射。而血种也会在体内爆开…你看,是不是必死之局?”男子遗憾地道,“你看,我们多少年才找齐这样的东西,又等了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却为你放弃了能够灭杀燕绥的必死之局,还不够诚意吗?”

易人离薄唇一撇,淡淡地笑了。

到底是诚意,还是长川易家快到生死存亡关头了,所以才想起他来了?

估计是后者吧,瞧他们最近做的事,哪哪都透着极致的不顾一切和疯狂,看来是人之将死,其行也癫啊。

“说得很有道理。”

不等对方露出喜色,他又道:“但我不会回去。”

“你们也别想掳掠我或者强迫我,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性格,看你模样,长川易家可能就剩下我一个好种子了。”易人离唇角一抹深深讥诮,在说到“好种子”三个字时尤显,“所以不想最后这种子也毁掉的话,就老实一点,滚回你们的长川去。少折腾,少作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看在今天你们没出手的份上,我也不会去和谁举告你们。现在,滚吧。”

他转身就走,身后,那男子忽然道:“你是要回到那个文臻身边吗?堂堂易家家主不做你要去做人家护卫帮工一样的人吗?你觉得经过今夜,燕绥,或者她,还会信任你吗?”

易人离停住了脚步,有很久没有说话。就在那男子扬起眉毛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易人离忽然哈哈一笑。

“那又怎样?我并不是一定要回到谁的身边。我要的是自由,是自己性命为自己掌握的自由。文臻对我并没有恩情,也谈不上多关心。但是她给了我包容和信任。她明知道我出身市井,却从未低看;我和她第一面其实并不愉快,之后相处也未见得多融洽,她有理由防备我,可她很快就予我以信任。闻家的外宅她交给我,江湖捞的事务她交给我,赚到的银子她交给我,我喜欢宜王府的机关小物她也给我,我做什么她不问,我要什么她也不问,我身世不寻常她明明知道也一句不问,从没想过拿我的身份做什么文章,她确定我没坏心,就把我看成我自己,看成最简单的人,当正常朋友对待,就凭这一点,我就感激——我做了多少年的被期待者,被迫加上那许多的要求和期望,父不成父,母不成母,谁知道我最后要的其实很简单?”

身后没人再说话。

“我原先的名字已经忘记了,现在我叫易人离。没有改姓是我要记住我的来历,而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懂吗?”

他在冷月山风中背家族而去,背影镂刻在凌晨山野墨绿色的丛林和淡白色的雾气中。

始终没有回头。

那个中年男子一脸不以为然,冷笑一声,低低道:“你终究要回来的。”

他的目光都落在不肯回首的易人离背上,因此没有看见身后那些族人脸上,那些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白发只剩下半边,有的皮肤呈现诡异颜色的的族人脸上,因为易人离离开时候那段关于自由和简单的论述,都隐隐浮现出的,淡淡羡慕和深深哀伤。

文臻穿着崭新的光禄寺少卿四品绿色官服,行走在景仁殿前的广场上。

她对自己的新工作服很有些腹诽,觉得穿上像一只移动的绿毛龟,还和宫中低等太监的宫袍颜色太像,一不小心就会入戏自己是个太监。

之所以这样瞎想,是因为她现在心情还没平复,就被匆匆召来,她担心自己一看见皇帝老子就怒从中来,会迁怒皇帝老子宠爱出燕绥那个不要脸的,继而干出什么掉脑袋的活计。

但同时她也庆幸幸亏立刻被传召了,不然在府里和燕绥再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天雷地火,她这一次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闹出什么她刺杀亲王或者她被亲王给掐死了,都亏大了。

迈进景仁宫的时候,隔着窗扇,正看见唐羡之站起身,向皇帝告辞。

皇帝似乎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见她,又笑着指了指她,又对唐羡之说了句什么。

唐羡之便笑了。又给皇帝鞠了一躬。

文臻隔窗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有种奇异的感受,总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唐羡之的那个笑容,恍惚竟似当初无名山中初见,隔着潭水看见的那个笑容,干净,清澈,朦胧,熠熠生光。

还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

随即唐羡之便出来了,看见她,很体贴地把沉重的隔扇宫门拉开,示意她进去。

这活计本来有小太监去做,然而现在那太监正一脸无事地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文臻被唐公子服务。

唐羡之看文臻停在那不进来,却也不急,就那么微笑扶着,竟然好像是她不进来他就一直伺候着一般。

文臻又开始心惊——她知道唐羡之一直对她都不错,一开始还有些距离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不错”就变成了各种有意无意的表白和追求,但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应该给得很明显了啊。

对于他这种聪明人,并不需要疾言厉色的拒绝,那样的态度就够了,唐羡之也没让她失望,从她一开始分出里外,他就没死缠烂打过。

可今天…

她最终还是抬脚,迈过门槛,并且十分慎重地,给唐羡之回了个标准的礼。

里头皇帝呵呵一笑,道:“你俩还要在门槛相敬如宾多久?行了羡之,你去吧。”

唐羡之便回身一礼,和文臻笑了笑,飘然而去。文臻用尽力气,才阻止自己扭头去琢磨他背影的冲动,生怕再给皇帝点评一个“恋恋不舍”,她倒没什么,皮厚,经得起玩笑,可他那个夭寿儿子听得了吗?

殿中很静,皇帝一个人在看书,和文臻看过的电视剧里的皇帝不同,这位身边并没有一位专职的死忠的老太监总领伺候,他好像谁轮值在面前用谁,还比较喜欢年轻太监,那个傲娇的小太监晴明就经常来传他的旨意。

看见文臻,他放下书,指了指面前的一个小凳子。他面前,重臣一向有座位,文臻是女性,也有这个恩遇。

文臻屁股刚挨上凳子,就听见皇帝问:“和燕绥吵架了?”

文臻险些一屁股把凳子坐翻!

受到惊吓!

陛下你能不能像个皇帝?

这一把老公公要给儿媳妇谈心调节子媳矛盾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皇帝拿书指指她,道:“别多想,朕可管不了那么多闲事。只是瞧着你脸色不好,这可真难得。想来也只有朕那个德行儿子能惹你成这样。”

文臻表示深以为然,嘴上还要恭恭敬敬答:“陛下玩笑了。臣哪敢和殿下生气。”

她向来无论皇帝如何和蔼可亲,都秉持恭敬谨肃态度——人家给你面子是人家的教养,不代表你可以就此不知进退上下。

皇帝一笑,也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出了一会神,忽然道:“朕还有事,也不绕弯子了。朕便问你,如果朕给你和燕绥指婚,你待如何?”

文臻心中一跳,抬头看向皇帝眼睛。

皇帝眸光温和,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立即离座,俯伏在地,“臣蒲柳之姿,出身寒末,不敢求配天潢贵胄。”

皇帝没有说话,也没叫起,过了一会道:“听说你在德妃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文臻垂首道:“便是在殿下面前,臣也是这么说。”

“那么,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想清楚再回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容糊弄。你今日草率回答,日后便是后悔也容不得你。”

文臻顿了一顿。

是心里话吗?

是,也不是。

就如当初所说,她喜那浮夸美貌,后来她又喜那强大又纯澈的心性,喜他散漫无定又心有乾坤,喜他看透世事又不忘天真,喜他懂人间最深的情却淡红尘最痴的恋,连行路都自在有风采。

所以那句“不配”不是真,她从未觉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能被燕绥喜欢也是因为自身的光彩,她来自现代,智慧独立,不乏对世事的洞明和人生的彻悟,她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然而相配不代表合适。

正如喜欢不代表接受。

她不是单纯执着的君珂,喜欢就觉得应该在一起,为此可以放弃一切。

她不是热情放纵的景横波,为一个喜欢可以走遍天涯,世间万物都很美,美不过心里的他。

她更不是坚刚诚挚的太史,不动心,动心便是全部。

她喜欢,动心,然后走开。

于她,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排在爱情之前。

她的性命,安全,自由,快乐。

她不是德妃的理想媳妇,也未必是皇帝的理想儿媳,只凭心意嫁了,面对如此强大的公婆,从身份伦理上便居于弱势,她要如何应对可能的磋磨?

她不能生育,燕绥却是受宠的皇子,日后妾妃必定提上日程,她要和一群女人一三五二四六分男人?

更不要说她还未必做得到正妃,那就是和一群小老婆捡正妃剩下的渣渣,在每日请安讨好之后看正妃的眼色分一三五二四六?

嫁入皇宫,她的全东堂要开遍的江湖捞,她的想要改良东堂饮食结构,丰富东堂人饭桌的伟大构想,她的新东堂厨艺学校…从此便是尘封的嫁妆里的压着的梦吧?

如果是以上那样的生活,那还谈什么快乐?

就算恋恋不舍那浮夸的美貌昏了头,今日发生的事也足够她警醒。

时代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三观差异过大,融合起来,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也许他自作主张认为是对她好,于她却万分厌恶这样的不尊重。

而这样的事,在彼此生活越发深入交结的时候,会越发频繁。

到那时,便连现在的情分和喜爱,都没有了。

燕绥是很好的,她是很喜欢的,可也是不能嫁的。

她微微的笑了,依旧是那般眼眸弯弯,每道眸光都似可以流出蜜糖,然而那密密眼睫遮掩的眸底,谁也看不见的无奈和萧索。

“陛下,当然是真话。否则岂不是欺君之罪?”

皇帝凝视着她,半晌轻喟道:“朕看得出你对老三是有意的。但你却不嫁…让朕猜猜,你是因为德妃不喜欢你,又觉得自己做不到正妃,而拒嫁的吧?”

文臻简直惊异得有点无奈了。

陛下啊你才适合穿越啊。

你适合反穿到现代,绝对受欢迎知心暖男一枚啊。

皇帝又道:“如果朕许你正妃呢?”

文臻又笑,一边给皇帝磕了个头,一边叹息地道:“我皇仁慈!可是陛下,正因为您这样对臣,臣越发不能嫁宜王殿下了。”

皇帝静静看着她。

“臣…无法生育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文臻觉得心口微微的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口贴着青砖地面,被冰着了。

有时候说运慧剑斩情丝,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慧剑,但这句话一出口,便代表着她和皇家,和燕绥的缘分,彻底被斩断了。

她亲手运剑,一剑光寒。

皇家,绝不会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

皇帝似乎也有一些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有点无奈地笑了,叹息道:“你还真是…燕绥知道吗?”

文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立即答:“臣这症候,还是在宜王府诊断出来的。”皇帝又默默一阵,随即道:“既如此,朕已仁至义尽,也不算对不起老三了。”文臻听这话奇怪,抬头看他,便听皇帝道:“文臻,你愿意嫁给唐羡之吗?”

虽然心中有一定的准备,但文臻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狠狠被震了。

唐羡之刚才…真的是在和皇帝求指婚!

可是…为什么?

皇帝仿佛也看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朕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前来求朕指婚。只是他提出的条件让朕十分心动。他说,如果能得你为妻,愿供职于天京,永生为朝廷驱策。”

文臻睁大了眼睛。

这个条件实在太意外了,唐羡之怎么可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忽然想起前阵子唐羡之和燕绥斗嘴,曾经暗示过要在天京供职,难道那时候就有那想法了?

但这何其荒唐!唐家和皇族已经几乎不能共存,唐家兄妹留在天京是燕绥花了无数心思才扣下的,唐羡之这么久没有动作努力回川北已经让文臻很惊异了,还以为他是留着什么后手,一直小心着,也做好了一夜醒来唐羡之已经不见的准备。

结果现在他表示愿意为了她留在天京一辈子?

他唐家不要了?

向朝廷投诚了?

不可能。三州之地,实权刺史,可以直接分裂独立的巨大诱惑力的前景,猪都不会放弃。

在她看来,唐羡之的理智清醒还在燕绥之上,他唐羡之就算拆分成无数细胞,每个细胞也不含千分之一“情种”这个分子啊。

魔幻现实主义啊这人生。

冲击力太大,她感觉自己连瞳孔都在放大,对面皇帝一张一合地在讲话,声音断断续续进入她耳。

“…你要知道,唐羡之提出这样的要求,朕就必须得应。不管真假,他这么说了,朝臣必定欢欣鼓舞,为和平也好,为朝廷也好,这个条件太具有诱惑力…朕今日和你说句明白话,朕需要留下唐羡之,也需要有人长期地帮朕瞧着他,总留在燕绥府里不是事儿,朕听说唐孝成最近病了,这要一封信来要他回去侍疾,本朝以孝治天下,谁都再也拦不得他,如今他自己提出这一条,朕舍不得拒绝…朕知道委屈了你,所以只要你应了,朕便予你再升两级,光禄寺如果不想呆,同级各官职随便你选。你想要寻找种子,改良粮食乃至大棚种菜,厨艺学校,朕可以为你专门增设有司,交于你管理,全国统一推行。你将来不想做官了,朕也许你随时离开的权力,该属于你的都可以由你带走。朕也可以许诺,唐家将来如果有难,朕会派人保护你,唐家的罪名,一切都与你无关。”

文臻望定皇帝,忽然觉得,燕绥的多智近妖,不是随了德妃,而是随了皇帝。

皇帝竟然知道她内心真正向往在意的东西!

他提出的每一条条件都让她无法拒绝,每一个条件都无比宽厚!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是皇帝的臣子,皇帝必须得应的事,她也就必须得应。

只需要一道旨意,不想做也得做,他原本不必给她这么多。

文臻心底涌上微微的感激。

不是为了这些丰厚的条件,而是为了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前说的那些话。

便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去和这个亲,面对唐羡之提出的这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也依旧先询问了她对燕绥的想法,不想因此破坏儿子的姻缘。

他人以诚待我,我岂敢以怨报之。

“朕需要时间。”皇帝和她说,“不管唐羡之这个提议心诚不诚,答应下来朝廷就有了缓冲。他必定得在天京多呆一阵,他在天京呆着,朝廷便可以多做准备,唐家便多一层掣肘,此消彼长,情形便不一样了。”

文臻望定他诚恳的眼神,想着今日真是一个大家都要面对诱惑的日子。

唐羡之诱惑皇帝,皇帝诱惑她。

然而这真是再合心意不过的诱惑,只是一段婚姻,对方是她曾经差点动心的翩翩儿郎,家世地位财富人才一样不缺,任谁看她嫁过去还是她高攀,然后她还可以获得职位、自由、和发展爱好的机会。

为这些本就排在爱情之前的东西去答应一段也没有吃亏的婚姻简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是为何,心间依旧隐隐作痛呢。

她睁大眸子,越过深红的窗棂,看见不知何处的藤蔓枯了,飞了些暗黄的落叶卷入窗棂,有小太监守在窗边,七手八脚用小扫帚把落叶扑出去,那些叶子还没寻着最后的一点温暖,就在那些坚硬的帚尖清脆地裂了。

那点细微的裂声,竟像响在耳边,又似落在心底。

是何处一片琉璃月,映红尘里难眠不夜天,寂寥花窗下谁断管弦,心上歌从此绝。

她微微弯起眼眸,再次重重俯身下去。

“臣,愿嫁。”

第九十一章 美媳妇见公婆?

文臻出宫门的时候,嘴角如常挂着笑容,和以往一样,和每个遇见的人都微笑打招呼。

“李相午安。”

“姚太尉您这是下晚班了啊?”

“单司空最近大好了?”

老臣们抽抽嘴角——这丫头问候态度是没问题的,怎么词儿有点不大对劲?眼神也有点飘?

最近在宫里比较多的单一令呵呵一声,“许是欢喜疯了。”

欢喜疯了的文臻出了宫门,门口照例有来接她的宜王府车子,今天来赶车的居然是工于心计,他向来对文臻横眉冷对,上次还因为她的事受了罚,而且那回他觉得自己受罚得莫名其妙,也没发生什么事,凭什么就罚他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儿?因此对文臻态度更加不好,从来不沾这种事儿。

文臻今天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一直在思考,虽然有点诧异,但也没多想,便上了车,甚至忘记自己先前和燕绥冷战的事儿了。

工于心计看她上车,嘴角一撇,扬鞭策马。

文臻忽然道:“劳烦你,送我到闻家老宅。”

她现在不想回宜王府,要怎么面对呢?而且陛下也说了,稍后要给她下指婚旨意,再住在宜王府就不大妥当了,让她先去别处居住,然后会给她赐府邸,让她在自己府中接旨,最好府邸中有长辈亲人在。

天京能算得上她的长辈亲人的,也就闻老太太一家子和闻近檀了,她直接搬去闻家老宅便可。

但她此刻也不是为了接旨而去,只是突然逢上这样决定终身的大事,便想找个老人依靠一下。

工于心计又撇撇嘴,懒洋洋应了一声。

马鞭一甩,向着一个陌生的方向。

宜王府他不去,让这女人再去扰乱殿下的生活吗?

昨天他没去,等其余人回来听说后脸都靑了。

猛鬼坑啊,千人坑啊。

这贱人想要害死殿下吗?

当年封家那事件,偌大家族血流成河,灭门绝户,殿下含怒出手,一夜连斩百人,不顾满朝劝阻,亲自下令,最后丧者千余人,都葬进了定州郧县郊外的寒风沟。

自从寒风沟当真日日寒风,阴风阵阵,传说里一到午夜鬼哭魂啸,扰得是四周山民纷纷搬离。

是否有鬼魂作祟他不知道,但作为殿下的贴身护卫,他始终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也记得那夜那个老妇人被砍下头颅前那双怨毒的眼睛,记得那薄薄嘴唇里飞快地吐出的咒语,以及事后那颅腔里冲天而出的血,将当夜的月染成一片污浊的红。

她说,殿下必将永生束缚,无福早夭,父母缘浅,子孙缘薄,不得天外之力,则不能解脱。

她说,愿以魂祭,猛鬼成阵,但入一步,身化飞灰。

千人坑,猛鬼坑,百年大巫以毕生修为和最后的鲜血留下诅咒,别人过不过一场惊吓,殿下踏入那石牌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越想越恼恨,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是殿下的劫。清心寡欲,不爱人间,淡薄漠然的殿下,自从遇上她,就破了太多例,沾染了太多烟火气,这也罢了,如今却因为她遇见更多危险,这女人还毫不自知毫不领情。殿下树敌无数,身边怎么能留下这样一个巨大的破绽?那会害死殿下的。

工于心计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哪怕被殿下给再次关禁闭呢,也得把这个祸害给解决了。

他一路赶着马车疾驰,向天京城郊的一个码头进发。因为文臻提议皇帝派人出海去寻找优质的粮食种子,为此东堂特地修葺了最近的一个码头,前几个月就派官船出海了,从这里一路向西走上几天,就能走到出海口,可以换大船直接出海。因为这是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这些年一直在治理清淤,东堂开始慢慢发展商业以后,运河变得日渐忙碌,每日里各种船只来往不绝。

文臻一直在车里发呆,想着这事该如何解决,忽然觉得怎么这路途这么漫长,掀开车帘一看河水汤汤,船只来往,不由一怔。

工于心计板着脸,指着河上一条不大不小的船道:“殿下在那条船上等你。”

文臻现在听见“殿下”两个字就觉得心绪复杂,至于别的她倒是没有多想,因为工于心计是燕绥的德容言工四大队长之一,忠诚度绝对没有问题,平日里对她虽然没有其余人热情,但在她看来,不过是继承他主子的傲娇脾气,为人有点死心眼罢了。

第一意识是想溜。原来是自己有理的,但答应了唐羡之求亲,好像之前的理也就不存在了,见了面是发怒还是解释?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随即又想燕绥那个狗性子,真要避而不见只怕还惹出大麻烦,那就说清楚吧。他不介意,最好。他介意,也该给他个明白态度。

不然就太婊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船上等我?”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说了,你脑子不太清醒,需要海风多吹吹,或许就能通透一些。”

这话倒切中了文臻此刻的心虚,当下就不再问了。

她心里现在整个盘桓着先前皇帝的话,和恍恍惚惚里定下的亲事,几乎没有多余的脑容量来思考现在的一切,想好了便下了车,那船停过来,船上艄公个子很矮,仔细看竟然是个侏儒,面容并不难看,只是眼神阴冷。

文臻记得在宜王府看到过这些侏儒的影子,也听燕绥说过他有另外一队侏儒护卫,当下更放了心,毕竟全是侏儒的护卫如此特殊,整个东堂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上了船,船几乎就立即开动了,工于心计则回到岸上,道:“我还有事,等会来接你们。”

文臻正要走进船舱,就听得工于心计喊住了她,她回头,工于心计忽然认真地道:“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别总是为难殿下了。”

文臻勾勾唇角,心想以后我想为难他都难了,希望他别为难我就行。

船上好几个人全是侏儒,没人说话,两个侏儒开船,这船行得也非常快捷,几乎瞬间便超越了其余船只,远远地一船在前。

文臻便进船舱,一眼却没看见人,看舱下还有一层,便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楼梯的时候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觉得脚下的楼梯非金非木的,材质好像有点奇怪。

底下黑沉沉的,一眼也看不清楚,但她直觉燕绥不会呆在这种狭窄气闷的地方,心知不好,赶紧往上走,但是已经迟了。

楼梯忽然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忽然收回到舱壁里,她脚下一空,瞬间跌落,也亏她及时警醒,往回走的时候便扶住了舱壁,怕的就是脚下容易出问题。此时并没有掉落,她手指插入木质的舱壁中,正要使力爬上去——她靴子尖装有铁片,是可以在壁上铲出痕迹的。

然而手指还没用力,舱壁里一阵轧轧之声,似乎有机关启动,随即她手指被弹出,指尖生疼,指甲裂开,她再也没办法抓住东西,同时她感觉到脚下的舱壁也有内部弹动,顿时缩回了脚——脚上铁片如果被弹回,能把她脚劈成两半!

这样便再也没机会爬上去,她落地,好在底下并不坚硬,也就像是木头的,她翻身想起,四面舱壁却在合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是要活活挤死自己吗?

好在舱壁在她面前一臂之地停住,随即哗啦一声,一道横板闪电般飞过来,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她的头顶。

在合拢前一瞬,她看见了一张侏儒的脸颊短小的脸。

那眼神无喜无怒,如见土牛木马一般的漠然。

横板完全合拢,黑暗降临,只留一个小孔,射进光线和空气。她刚想起身摸索一下四周,头顶夺夺夺夺之声连响,似乎什么东西从舱壁里射了出来,她顿时不敢再动,怕引动什么自己直接成了串串。

过了一会,机关声音停息,她才慢慢维持着坐姿,伸手向上摸了摸,头顶都是交叉的钢条,这样就完全限制了她的活动。她只能坐在这个四面坚硬的笼子里。不敢触动任何机关——宜王府的机关她早就领教过,不敢这么冤枉地死在这里。

敲了敲笼壁,声音沉闷,很明显传不出去,材质一定不是铁,否则立刻就沉了,但她现在还感觉这笼子浮在水面上。她取出身上带的小匕首试着挖了挖,自然也是挖不动的。

笼子在动,似乎在有轨迹的顺水漂流,文臻怀疑他们是要把自己运到哪里去。这种手段微微让她放了心——看来还是宜王府的人做的,所有的手段都只是想禁锢,而没有伤害。

至于是不是燕绥做的…她摇摇头,有点猜不着。某人愤怒之下是可能给她来点硬的,但问题是她刚刚才答应皇帝,工于心计就在门外接,消息没可能传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