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燕绥,拳打唐五,一口烈焰喷飞林飞白!

最近漳县船户生意很忙。

源源不断有人到码头,雇各种船只。

码头也很忙,每天要安排各种船只出港,还以大船居多。

这一日阳光灿烂,唐家低调却奢华的大船缓缓出港,船上商醉蝉盯着四面涌动的人群,眼神像看着一群附体的蛆虫。

文臻看着四周,寻找着可能是燕绥的船只。

但是因为她搞这一出,近日出海的船只太多了,实在无法确定。

唐羡之微微偏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一声长号,铁锚吊起,巨大的船头缓缓向前,水波簇簇涌动,前方日光明丽。

文臻转过身。

这沧海之上,此刻浪静风平。

大船启动的那一刻。

一艘中等船只上,一对少年男女,带着几个随从,不急不忙上船。

少女俏丽清美,伴在少年身边,笑吟吟和他道:“好哥哥,你要我准备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有位姐姐帮我挑的,她眼光很好,新嫁娘一定会满意的。”

少年的上半张脸戴着张做工精美的银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精美,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听见少女撒娇,他低下头,一捏她的脸颊,笑道:“要人家帮你挑做甚?你的眼光难道不是最好的?”

少女娇羞,似让非让,颊染桃花,望着她情哥哥的眼眸里盛满星光。

那少年随手调笑一句,便转开眼光,注视着缓缓离开的唐家楼船。

他身材略略纤瘦,容颜明丽,笑起来时哪怕戴着面具,也令人感觉风情微艳,虽下巴尖尖稍带脂粉气,然而行动举止之间,气度从容潇洒,又令人觉得皎皎清明好儿郎。

他看了一会,转开目光,侧头和那不住和他搭话的少女说话。

风吹散了他束起的乌发,他抬手一掠,手指在后颈擦过,将后颈衣领稍稍撩起。

那里,洁白肌肤上,一点艳红之色如尖角。

第一百零四章 绝色海盗(第二卷 完)

在码头的一角,一艘不大的,稍稍有些破旧的船上,一群士子在吵吵嚷嚷,争着最佳的视野和更好的座位。

还有人在不断催促船家,快点起航,好追上前方已经出港的大船。

“快快,快一点,方才商大家就在那船的甲板上,咱们靠近一点,说不定还能看见商大家作画的英姿。”

“哎呀急什么,我还没坐稳呢,哎这几天这船实在是太难雇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艘。”

“你,你,过去一点,让个位置。不让?那我问你,你追逐商大家有几年了?才三年?你知道我追逐他有几年了?十年!你为他花了多少银子?没花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一百两!你为他写过几篇文章?就一篇?啊哈哈哈你知道我写过几篇?我告你啊,要不是我一支妙笔,商大家有没有今天成就还难说呢!白痴,走开!”

“啧啧,又吹上了,几百年前为了追逐商大家花了几两银子说到现在,怎么不说这几年靠写商大家不可不说的话本子赚了几个一百两?也没见他分热爱的商大家一文铜钱啊!”

“和他罗唣什么,咱们联盟里都排不上号。快,安排主笔老邱和宣讲老刘过来,坐这里,这里视野好!开船啊!没见船都走老远了!”

“等一等,还有一行人没上船呢!”

“等等,那群人是什么人?好像不是我们联盟的人。不是说了这船我们包了吗?”

船家翻个白眼,“你们就出八十两,要包整条船?你们知道咱们这船平时出海三日以上要多少银子?舍不得花银子的穷措大,给你上船就赶紧闭嘴。再罗唣滚下去,爷爷不伺候!”

“明明你说八十两就够了的!”

“那是以前的行情!这几天涨了!一百六!”

说话间,一行人沿着踏板上船来,当先一个特别高的精悍汉子,看一眼满船的酸儒,不禁皱了眉。

“怎么回事?”他扬手唤来船家,“说好这船我们三百两包了的,哪来的这些闲杂人等?”

船家对这高个子态度截然不同对刚才那些酸儒,点头哈腰一脸谄笑,:“是这样,客官,这几日大船紧张,这些书生在码头边找了好几日,求到我这里,实在是可怜…”

“不必了。”清凌凌声音传来,高个子后面转出一个青衣男子,他一出现,满船的人都看过来,都下意识眯了眯眼,也不知是被今日分外灿烂的阳光刺着了,还是被人这满身的凌厉气质给刺着了。

船夫在那冷漠的高个子面前还能勉强完整说话,但一对上那男子如水底乌石般的眸子,说话立即便结巴了,也不敢找理由了,“…您要是不乐意,我这就赶他们下船!”

“那就滚吧。你这船夫想两头收钱,还想糊弄我们?”高个子一脸冷笑。

“兰杰。”

高个子立即收声,退到一边。

男子走过来,他身姿特别笔直,令人想起时刻出鞘的剑。

“既如此,互不干扰也就罢了。”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那边的书生们隐约感觉到不对,都站起身,有人叉腰皱眉看过来,“这船我们包了,不接受闲杂人等!快滚下去!”

“走走,不要惹怒爷,别惹怒了爷,送你漳县县衙说话!”

男子恍若未闻,一步步走上船头,那群酸儒大怒,当即有人张手来拦,却不知怎的,眼前一花,便失去那男子的踪影,再回头时看见他已经上了甲板。

现在是那个高个子男子面对着他们,这人面色淡金,一双眸子细细黑黑,看人的时候目光也细锐如针,令人感觉像被竖瞳的蟒蛇盯上。

拦人的那人,说到底也就是混迹江湖的破落文人,嗅到这人身上隐隐透出的铁血腥锈气息,那般仿佛在生死之境无数次徘徊而来的凛冽杀气,不禁浑身一颤。

想退,却迟了。

那高个子一抬手,咔嚓两响,剧痛袭来,他一声惨叫,眼睁睁看见自己两条手臂软软垂了下去。

惨叫令七嘴八舌的众人一静。

高个子淡淡的语声这才传来。

“手拦折手,腿拦折腿,嘴拦缝嘴。”

一船书生瞬间安静如鹌鹑。

片刻后。

所有的书生都缩在底层的船舱里,仰头望着上方临风喝酒的高个子敢怒不敢言。

又过了阵子,这些鹌鹑在高个子点明要求下,开始为今日的贵客说书。

说书的内容是贵客指定的,是其中一个书生的得意之作。这位书生就是靠这个情节跌宕起伏又香艳刺激的故事,一跃成为这群写手中的新晋大神,润笔费瞬间上涨一倍,其主要内容便是描写商大家如何追求一位已经有了未婚夫的女子,经过无数智慧与魅力并重的展示,最终成功掳获芳心的。

大船上,男子皱眉听着那故事,一脸便秘状依旧有耐性地听下去,似乎期待某个转折的惊喜。

他身边,高个子护卫同样皱着眉,心想最近主子这样的故事已经听了一路,这是到底听出心得来没有?

一艘黑色的大船则慢吞吞押在最后,因为船重,整艘船都漆成黑色,包着尖锐的铁角,一眼看去杀气腾腾。乍一看像个海盗船。

船上高大男子用一个洋外来的千里筒,看着海面上难得齐聚的各式大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吩咐道:“大哥,去和总舵的人吩咐一声,让再快一些。”

一个身材稍矮的男子应声而去,这大船的总舵在最上层,这男子似乎有些恐高,看了看那高处,皱眉和一旁一个小厮道:“你上去吩咐一下总舵,再快一些。”

那小厮埋头整理缆绳,屁股对着他,懒洋洋半回头道:“哎呀大少,我这里忙着呢,四少交代了要把甲板先清洗擦干。”

那男子默了一默,自己爬上去了,一会儿上头传来总舵船老大的粗声大嗓,“哎呀四少,您不懂船就别为难咱了行不?这船包甲多,吃水重,这一片海域又有暗礁,咱们得小心着行驶,快不得也快不了!”

男子小心地下来,回到那还在望远的高大男子身边,道:“怀庆,船老大说了这船不能太快…”

“都是一群废物!”不等他说完,季怀庆已经粗暴地骂了出来,也不知道在骂谁。骂完了才斜眼看一眼那男子,道:“大哥,我不是骂你啊,你可别吃心,我就这性子。”

男子讪讪挥手,“无妨,无妨…”声音越说越低。

季怀庆望定他,嗤笑一声,“大哥最近性子越发好了,当年争军功的狠劲儿竟然就这么没了,想来爷爷让您修心养性果然是对的。”

男子呵呵干笑,转头就走。刚走一步又被季怀庆叫住。

“漳县那事情失败了。凤袍首尾也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唐羡之来得太快,大哥还是想想,这事结束后回去怎么和爷爷交代吧。”

男子愕然回首,失声道:“这事不是你负责的吗,我都说了不妥…”

季怀庆眉头一皱,诧道:“这话是怎么说?明明是你的谏言,我在给爷爷的信中都已经说了的。总不能事成了你要表功,事败了你就推卸吧?”

男子立在当地,看季怀庆笑容恶意又冷淡,再看周围的人各做各的,忙碌又漠然,他立在那里,仿佛这无限天地都在慢慢缩小,直到把他缩进不能呼吸的芥子里。

他最终没有再试图辩解什么,转身,步履沉重地下了甲板,他的舱房在底下,和下人们一排,只是稍微大一些,在第一间有个窗户罢了。

他的贴身小厮有点畏缩地站在门口,看见他露出点讨好的笑容,正好船一个颠簸,小厮伸手要来扶他,道:“少爷您小心…”

那男子一甩手,将小厮甩开,一言不发地进了舱,砰一声甩上舱门。

小厮险些被门板挤到鼻子,不由悻悻地哼一声,嘴一撇,“早就失了宠的破落户儿,还当自己是大少呢!”转身扭头走了。

舱门不过是薄板,自然听得见外头声音,那男子默然靠板壁坐着,看着外头巴掌大的海域,忽然狠狠一拳捶在了自己膝头。

都是季家子弟,都有一身武艺,只不过爬出来的肚子不一样,人生便天壤之别!

他季怀远明明在市南关拿下滇蛮,荡平三寨妖人,立下功勋,结果那个季怀庆伸手就要抢,抢也罢了,还一定要盖过他去,没有盗匪了,就烧杀三寨百姓,用千颗无辜人头,作他争权夺利的带血的砝码!

家族不问是非,不管真假,不计手段,庞大的门阀,是沧海之上的巨舟,所经之处,无视生灵,蚁民小命算什么?真理公义算什么?虎狼之血算什么?谁能稳住这巨舟的舵,掠夺更多的权势与资源,谁就是这巨舟未来的主人。

季怀庆的母亲,是大司空单一令的幺女,单一令为人正直,虽然也是世家大族,但向来不朋党不阿附,算是个纯臣,只是幺女难免宠爱了些,结果便自己看中了季家的人。纯臣再纯,于伦理人情上难免偏向,是以季怀庆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也越发显得不同凡响,从季节开始,从各房,各族老,都有意将他作继承人培养,如季怀远这样的无根无基姨娘之子,想要争过季怀庆,实在是难如登天。

季怀远在舱房里默默坐了一阵,成拳的掌心把裤子都揉皱了,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听见上头季怀庆呼喊自己,紧了紧腮帮,站起身来。

他站起身来时,觉得有异,霍然扭头。

随即便瞪大了眼睛。

四海之内,皆有兄弟。

这艘重甲船上一对水火不容的季家兄弟,庶兄和嫡弟。另一艘楼船之上,也是一对庶兄和嫡弟。

嫡弟怯怯地和庶兄道:“哥,咱们能不能不要去乌海喝唐羡之的喜酒?”

司空昱转回头,眸子也似这深海幽邃,“为什么不去?帖子都下给你了,你作为世子,代表司空家,怎么能不去?”

“可我怕遇见唐六小姐啊…”司空凡的脸更苦了。

“唐六小姐不是说回川北了么?”

“可我怕她突然又出现了啊,现在狗也没了,婚约她又不同意,我怕万一唐家还是要她嫁,而她看我一个不顺眼,把我给宰了…”

司空昱又看自己倒霉弟弟一眼,不得不承认这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唐慕之应该不会去吧,”他宽慰道,“毕竟看着自己的情敌成为自己的嫂嫂这感觉应该不大好。”

司空凡的脸皱成了抹布。

哎呀大哥。

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追着别人且未婚妻的情敌成为了未婚妻的嫂嫂而未婚妻因此可能迁怒于自己那感觉更不好啊!

漳县富户林员外以做丝绸生意起家,发财发得早,财力雄厚,名下一艘船看起来沉稳厚实,和主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沉稳厚实的主人此刻正在招待自己的父母官。漳县姚县丞。

姚太尉的侄子,刚刚从绣娘手中逃脱的姚县丞,昨日偕夫人找到林员外,表示了对商大家的仰慕之情,希望搭船出海一开眼界。父母官开了口,林员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甲板上看一阵大海辽阔,谈一阵诗书琴棋,终于送走了过于热情的主人,姚县丞满面应酬的笑意便淡了下来,默默看着前方无数船只不语。

他的夫人,顺从地候在一侧,不多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姚县丞才把目光收回,叹息一声道:“沧海之上,群雄争竞,想来,便令人热血沸腾啊…”

“夫君。”姚夫人这才怯怯地道,“你和朝廷那位水师刘将军谈了一夜,今天就匆匆出海,衙里的事情…”

“衙里的事情,哪有如今的重要?唐家要在这海上一会群英,算着大海茫茫朝廷无法掌控,却不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跑到海上就没人看着他了?”

姚夫人摇摇头,“夫君,妇道人家不懂这个,只是觉得去了这么多人,好多还是武人,夫君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要再像上次一样…”

姚县丞脸色一沉,姚夫人不敢再说,呐呐低了头。

姚县丞思量半晌,却又一笑,拉起姚夫人的手,笑道,“真正的博弈何须刀枪武艺。关键还是要靠智慧。谁说书生无用?只要才智足够,终有用武之地。夫人,你且看着,这一场龙争虎斗,必会有人死伤,但是你夫君我,绝对会,活到最后。”

码头西侧,还有座楼船,是除了文臻唐羡之乘坐的那艘楼船之外,最为醒目的船了。

据说是建州刺史、别驾、长史、以及乔郡郡守之女伴同建州各级官吏的家的小姐们,据说还有天京来的贵女,浩浩荡荡的商醉蝉后援团,几乎将整个建州高层官吏家的小姐一网打尽。

其实对于小姐们来说,追星是一方面,难得有机会散心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人才来得特别齐整。

这些大家小姐及其丫鬟仆妇加上保镖护院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因此也就包了码头上最大的三层楼船。

小姐们优优雅雅上了船,按照惯例,地位高贵的人,自然要去最高的楼层。

小姐们袅袅婷婷上了三层,然后齐齐一呆。

三层不大的平台上,早已放好了几张做工精致的躺椅,铺了锦绣褥垫,旁边安排了小几,茶几上清茶瓜果俱全。躺在躺椅上,面对碧海蓝天,清风朗日,着实是人间享受。

最中间的躺椅自然是给刺史女儿或者天京贵女的,但是,现在,那张躺椅上,已经躺了一个人。

那人斜斜倚着躺椅,一手垂着,拈着一只葡萄,从众人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一只手,还有一缕泻落的长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手上。

那人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根根如玉,指甲圆润洁净,同样泛着如珠如玉的晶莹微光,那一颗葡萄凝紫珠圆,拈在他指尖,白与紫色泽鲜明对比,直叫人目光移不开。

顺着那手向上看,隐约腕骨精致,一缕黑发缠绕在小臂上,日光下乌光闪耀,如缎如绸。

看不见脸,但仅仅这两个细节,便会让人觉得,这人定然风神极美。

只是这风神极美的人,做事却有些奇怪——他拈了葡萄却不吃,只一颗一颗摆放整齐,两两对称,对称的两颗葡萄还基本一样大一样形状。

他身边还有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拿把剪刀,把茶几上一盆观赏植物的花冠剪齐,神情十分专注,似乎把这花剪成一条直线,是他比保护主子还要重要的任务。

建州刺史周谦的女儿周沅芷,今日原本是邀请了贵客出海散心,顺便观摩大师风采,中间的位置,她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安排给贵客。此时看见这般情形,不禁眉头一皱。

她第一眼也为这人展露的美色所惑,但大家闺秀长期教养,不可能为一个男人便瞬间失态忘记一切,她几乎立即就想到这人是怎么上来的?这要让昭明郡主误会了,以为她私下还带着外男,她以后还要不要脸面了?

今日如果只是她和众小姐在,说不定看在对方是美男子份上,稍稍斥责也就罢了,反正在建州闺秀中她最大,也没人敢嚼舌头。但今天不行。

周沅芷柳眉倒竖,厉声道:“哪来的狂徒!竟敢入我闺秀楼船,占我主人尊位!护卫!护卫!速速把这人扔下船!”

一边叱喝一边看一眼旁边的昭明郡主——这位是前端王的幼女,端王是现今皇帝的三哥,当年并没有参与夺嫡之争,还是皇帝的支持者,曾经数次对皇帝伸出援手,但这人命不好,在皇帝还没登基之前便早早病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孤女,在宫中住过几年,及笄后便出宫,一向颇得皇室照拂,只是毕竟无父无兄,出宫后这位郡主便很少去皇宫,也不愿参与皇家事务,这姑娘向来仰慕燕时信闲云野鹤,便也时常出京四处游玩,最近正好晃到了漳县附近,周沅芷听说后着意攀交,今日好容易将人请来,生怕这事激怒贵客,这便走了。

一眼之下,却一怔。

昭明郡主脸色复杂,紧紧盯着那只摆葡萄的手,又去看那剪平花枝的护卫,紧紧抿着唇,神情看来颇有些紧张。

周沅芷有些诧异,想起隐约听说昭明郡主倾心于司空家的庶长子,如今她神情有异,难道这位是司空家的公子?

忍不住便悄声询问,谁知她一问,昭明郡主神情更慌张,连连摇头否认,周沅芷见她神情难看,竟然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又确定不是司空家的人,顿时怒上心头,一指那躺椅,对冲上来的护卫尖声道:“扔下去,立刻!”

护卫还没冲上来,躺椅上的男子忽然起身。

他一站起来,一转身,众人都觉目眩,心动神摇间似觉天地一卷华锦铺展,昳丽飘逸,光艳灿烂,天边霞光都似逊色几分。

众人被那容色所夺,几乎忘记呼吸。恍惚里似乎听见噗通几声,再凝神发现冲上来的护卫都不见了。

而楼船之下,溅起巨大水花。

只留下一个护卫,傻兮兮孤零零立在正中,不知道何以自己成了漏网之鱼。

只不过因为,冲上来的是十三个人罢了。

美人立在甲板之上,衣袂飘举,姿态轻逸,神情嫌弃。

嫌弃地将在场的小姐们都看了一遍,每个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心中一紧,又一空。

周沅芷一阵茫然,心想自己这是遇见了海盗?

还没出海就遇见海盗?

转头正想让昭明郡主去避一避,结果发现不知何时,昭明郡主竟然已经不见了。

周沅芷:“…”

然后她就听见那个绝色海盗懒洋洋对那个护卫摆摆手,那护卫便放下剪刀,上前一步,从容道:“从今日起,你们这楼船的第三层,我家主子征用了。几条规矩你们记好。”顿了顿他道,“忘记了或者记错了,就请脱光衣服下海自己游回去。”

“所有人马上倒退着下去,走过的路自己擦干净。”

“所有人下去后便卸去钗环,不许佩戴任何发出声音的首饰。”

“除不许佩戴首饰外,也不允许使用任何含有香气的头油脂粉等物,以免被风把你们的臭气刮上来。”

“所有人可以在二层以下活动,但不许喧哗,不许发出任何比猫叫更响的声音,尤其不许笑,更不许格格而笑。”

“每日餐食向本人请示菜单得到确认后才能做,每日必须有甜食。”

“三层的所有物品,凡不是双数的,不对称的,统统自己处理掉。一个时辰后如果我看见还有这么乱七八糟的物事,发现一样,就扔下去一个。”

“最后,你们着紧些,现在开始做一些条幅牌子。我家主子有用…唔,做大一些,将将够围这船头一圈,字的大小…三里外能看见也就差不多了…内容嘛…嗯,文臻必胜,文臻定赢,文臻你是我的电我的光我的心上伤…就和你们追捧商醉蝉的那些恶心词儿差不离也就行了。”

周沅芷:“…”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沧海横流,百舸竞渡,巨舟的帆影遮蔽天空。

这一日有千面少年含笑望碧空,有冷峻男子把酒听长风,有散漫皇子挥袖散脂粉,有桀骜将领飞舟来匆匆。

有无双唐,百变易,狂飙季,无心厉,谋算姚,寂寥林,飘摇司空。

有翩翩燕,飞越碧海三千珊瑚丛。

卷二完

第一百零五章 你不要脸我还要

船行两日,已近内海。

这两日间,官宦小姐们的船上的好瓜果都被某人吃尽。

混迹在经纪文人群里的某人听了一肚子的烈女缠郎故事。

一对未婚夫妻整日腻在一起,但是未婚夫十分的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一到夜间就舱门紧闭,令总想邀他赏月把酒最好发生点什么暧昧的未婚妻失望而归。

一对兄弟一人不怀好意,另一人却渐渐换了心思。

另一对兄弟算是来客中最简单的,哥哥什么都没想,弟弟只想喝一杯酒送上礼物就赶紧走。

至于那更多的星星点点的船只,那是冲着即将到来的比试来的。

最后唐羡之和文臻的那艘大船停在一处小岛边,四面的船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几艘等待喝喜酒的大船眼看日子还没到,也不屑于争抢看戏的好位置,都远远地停在岛的另一面。

众人目光都盯着正中那艘大船,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大船主人身份,只知道是一对年轻夫妇,邀请商大家上船并提出比试要求。商大家已经很多年不接受他人挑战,不知怎的却同意了。

众人正议论着,忽见前方的大船上升起了几面旗帜,旗帜非常巨大,上面的字自然也大,一幅上面淋漓尽致地写着:“后学末进文臻,谨向商大家挑战绘画、雕刻二艺!”

一副上面只有八个字,“乌海中心,独孤求败!”

红旗黑字,张扬飘舞,一幅语气谦恭,另一幅却牛逼轰轰。

看得海上看客们骂声一片。

“哪来的宵小之辈,竟然这般胡吹大气!”

“独孤求败?这口气真稀奇,说得好像这人就没败过一样,可是有谁听说过这名字?”

“…咦,你别说,我好像还真的在哪听说过这名字…文臻…文臻…呀,那个著名的江湖捞,还有夜市的首创者,是不是叫文臻?”

“那不是个女厨子?怎么可能!一个厨子,挑战商大家的绘画雕刻?一定是重名!”

众人纷纷点头。这话不错,商大家多才多艺举世皆知,但凡艺术门类,诗词书画,金石雕刻,曲艺杂谈,都有不俗表现,但他最强的两项,便是绘画和雕刻,早年正是以此成名。

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居然敢挑战这两项,众人原本还有几分期待,此刻都有些索然。

船上的人都懒了下来,嗑瓜子的嗑瓜子,吃东西的吃东西,那些早已磨好墨准备大干一场的写手团们,开始开碰头会,讨论如何将一场没有悬念毫无吸引力的比试粉饰美化,令人争相购买。

那艘大船上站出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声音中气很足,在海面上远远地传开去,周围数十里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这人大概说了商醉蝉和文臻的比试内容,先说书一样提了个引子,先淡淡地表扬了商醉蝉几句,话里话外还隐约有些讽刺商醉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意思,而自己的主子如何才华内蕴,如何见识不凡,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才貌双全…介绍商醉蝉花了几句话,吹嘘文臻足足花了一刻钟,一直吹到四周嘘声一片,无数人激愤之下大声捍卫商醉蝉,又有人隔船扔来臭鸡蛋,才终于住口,并说明了比试规则。

绘画:两人各自以海为题,画一幅画,谁的画最逼真,谁赢。

雕刻:材料不限,谁雕得最细腻逼真,谁赢。

两道题都简单粗暴,但也令人无话可说,绘画雕刻,固然讲究灵性,可逼真,也确实是足以考验功力的题目。

又过了一会,人群鼓噪起来,却是商醉蝉和文臻上甲板了。商醉蝉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甲板上,四面被沸腾如热锅的粥,粥里开出无数的鲜花瓜果,隔着船舷不要钱地往甲板上扔,也不知道谁手快扔出一只倭瓜,差点砸歪了商醉蝉的帽子。

文臻本来应该收到臭鸡蛋烂菜叶等物,但她裹着披风出现在甲板上时,众人远远瞧着,真的是个娇小的女子,明眸善睐,笑颜如花,一时倒觉得不好意思下手,但一些忠诚拥趸还是远远叫骂了几句,吐了几口污染大海的唾沫。

忽然一艘楼船缓缓靠近,那船的风格颇为精致,船上彩绣帐幔丝帘飘飞,显然是贵女们的船。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船帆和船头上——船帆上用红绸拼出“文臻必胜”几个大字,船头上还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你是我的电我的光我心上永恒的伤。”

众人:…???

文臻:…???

好了,不用费心帮某人遮掩行踪了,他自己就这么暴露了。

这么恶心的句子他从哪淘来的?自己啥时候乱哼的歌给他记住了?

爸爸啊,你不要脸我还要啊!

因为这么个天雷滚滚的横幅标语,文臻感觉到现在暴露在万众目光下实在是件考验身心的事儿,当下一声不吭,任由商醉蝉按照事先定好的剧本表演——商醉蝉十分激愤地表示一介女子如此狂傲,竟敢挑衅他,他被逼不过,只得略略展露两手,杀一杀某人的狂傲之气。虽然他这几年也没握过画笔刻刀,但是打发这种跳梁小丑绰绰有余云云。

这话自然是闻者景从,欢呼打气声直冲云霄。

文臻则予以反驳,称商醉蝉名作都是找人代笔,沽名钓誉,名不副实,欺骗世人,自己虽然只学了两三年绘画雕刻,连这周围看客很多人都不如,但想要揭穿商醉蝉这种欺世盗名之辈,不过举手之劳。

这话说完自然又收割一波仇恨值及免费鸡蛋菜叶若干,有人隔船大呼:“商大家绝非欺世盗名之徒,他如果输了,我当场跳船!”

文臻:…直播裸奔不好吗?

还有人大喊:“你要能赢商大家,我直接娶你!”

文臻:…并不能看上你好吗?

不过那倒霉蛋话音未落,就直接一个跟斗从船上栽了下去,一群凶悍的海底生物直奔他而去,如果不是他水性好很快抓住了船上抛下来的绳子,估计不是直接娶了东海龙王的公主,就是从此再也不能娶妻。

文臻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两人都把话语铺垫了一番,成功地煽动了群体的情绪,激起了对商大家的无限保护欲和无比的信心,以及对不知天高地厚挑战者的鄙弃和憎恨,完全可以预见到一旦事有不协会发生巨大的反弹,才各自住口,登上准备好的可以让人看得比较清楚的高台,让人拿出准备好的工具来。

商醉蝉那边,源源不断送上各种画笔,颜料,那些用具都十分精美讲究,十分搭配他的逼格,也完全满足了看客们的期待值,不断有懂行的人发出各种惊呼。

“看见没有!那画纸是松州如意纹雪松纸,传说中可以在月光下见高山雪松的纸!按张卖,一张够普通百姓一家吃一个月!”

“不不不,这纸虽珍贵,但比起那砚台…那砚台你看看!天下名墨出青州,青州名砚在正安,正安绝品论月崖,正安月崖砚以月溪砚石制作,月溪石细腻坚韧润密,呵气可研,不损笔毫,触之如处女肌肤,击之呈清越水声,那块砚星点密布,还是月溪石中最为上品的碎星白,仅此一块,够寻常百姓家吃一辈子!”

“非也非也,尔等都不懂行啊。仔细看那笔,那笔尖齐圆健就不必说了,单看那淡青玉管深黑毫尖,便知是出自宣州青阳笔庄十年才卖一支的青阳玉笔…”

商醉蝉拿出来的,样样件件都是世间顶尖,众人啧啧赞叹一番,再转过头看文臻——高台上就一块竖起来的怪模怪样的板子,板子倒是很大,钉着一张巨大的纸,旁边也看不见什么名笔名砚,只有一支细细的硬硬的笔,看上去也不像毛笔。

众人很多人自己也会画,铺开架势的时候都是一大堆物事,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简陋粗糙的装备,顿时都一阵哄笑。

文臻也笑,笑眯眯挥手,作一副不知嘲笑还引以为豪的傻逼样儿。

有人哄笑,自然也有人不笑。

未婚夫妻中,未婚妻笑得花枝乱颤,道:“唐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就是这德行?看来你们易家可以松一口气了。”笑了一阵又道,“咦,怎么远远地瞧着那文姑娘有点眼熟?”

未婚夫一直笑看那船上的人,对第一句没有反应,听见后一句倒挑了眉,“你遇见过她?你如果遇见过她,一定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儿。”顿了顿他道,“小心。笑人者人恒笑之。”

听了一路烈女缠郎故事的某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季家兄弟,老四冷笑,老大对着老四背影冷笑。

某人坐在小姐楼船上,闲闲排列瓜子壳,一排排排列整齐——一个瓜子代表一个被忽悠的傻子,吃完这包瓜子怕都不够用。

绘画本身,是没有观赏性的节目。

总在那看一个人挥毫很无聊,所以一开始的兴奋过后,除了那群兼具经纪、记者身份的文人还在紧盯两人行动,好发现问题,或者进行特写出通稿之外,大家多半都回去睡大觉。

商醉蝉画得很认真,他原本想敷衍,随随便便输给文臻砸了自己招牌就好,但文臻说那样的砸不是真砸,保不准还会来一个高风亮节牺牲自己名誉成全新人的新一波高峰,所以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商醉蝉心里怀疑,他是真才实学,走遍大江南北比自己强的都是有数的,拿出真本事,这小姑娘能赢?

但他知道文臻说的也对,事到如今也只好认真作画。

而那边,文臻几乎趴在画纸上,她在做最后的修饰。

古代,这么大幅的纸张很难得,这是唐家快马去纸张产地特制拿来的,纸质偏硬,雪白,适合画铅笔3D画。

这么大幅的3D,自然也不是当时就能画好的,她在大船出发就开始作画了,已经做好了构图和阴影,差的是最后的细节修饰。

两张纸钉在一起,展示的时候是空白的,钉上画板的时候就已经翻过来了。

这一画便画到晚上,月上中天的时候,一声哨响惊醒所有人,大家三三两两出来,一眼就看见对面,一轮月色高悬船头,清辉遍洒,薄云如缕,星光闪烁,正是夜凉天高好天气。

众人痴痴看一阵,都觉得这一轮月色美得不似人间,在这样静谧柔和的月色照耀下,连大海都似乎波平浪稳。

哦不…大海并不波平浪稳,今夜风大,天色阴霾,船一直晃动得厉害。

有人目光无意识地落向海面,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再抬头细看,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不对,今夜不是二十三吗?今夜该是下弦月啊!”

这一声惊醒沉迷于画中的人们,众人再抬头细看,才骇然发现原来那月亮竟然是悬挂于船桅顶上的一幅巨画!

而今夜真正的月色是一弯下弦,正隐藏在一层薄云之后,不仔细看看不见。

这真是神技!

一时间海上欢声四起,众人惊叹艳羡,啧啧称奇,对商醉蝉的敬慕瞬间抵达顶峰。

商醉蝉自己也颇满意今日的作品,觉得发挥得很好,满意之后便是惆怅——这画竟然难得的状态极好,自己想要超越也是难能,文臻更不可能。难道一番筹谋摆出这么大场子,最后竟然得到的是反效果?

已恨名声太盛了啊!

众人赞完商醉蝉,又转向另一根桅杆。

那里,文臻手里拿着一卷画,正要让人挂上去。

众人都凝目等着,忽然商醉蝉一声大喝,“小心!”

声音未落,一道乌光,直射文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