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拿着那个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不比任何人的礼物包装盒差,但只有她知道里头那米粒珠攒的玩意儿有多不值钱。

一旦拿出来,大家也就知道了。

在场的都是贵女,贵女之间很少天生能合得来,众人早就看出她神情不对,唐家那几个女人本来一直在旁边装背景,本来免不了眼睛喷火的,但给文臻先前整治过那一回,都不敢随便开口。

唐青青似笑非笑盯着厉笑,忽然笑道:“厉小姐想必给嫂嫂准备了最好的礼物,瞧这紧紧攥在手里不舍得拿出去呢。”

厉笑脸刷地白了。

这一白,顿时更多人看出端倪,治中夫人便道:“弟妹就是这么得人爱的,瞧这诸位小姐们这送的都是稀世珍品!厉小姐的呢?快拿来给我们开开眼界。”说着带笑伸出手。

厉笑咬着下唇,犹豫着,想着今日要给厉家和易家都丢脸了,也不知道易哥哥会怎么生气,自己还真不是做易家主母的料子,他本就若即若离的,只怕便有了机会悔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受,眼睛里已经不可自控地盈了泪水,只咬牙忍住,眼看四周目光灼灼,人人若无其事,甚至眼底还有隐隐的幸灾乐祸,更觉心底发寒,随即便是一股怒气涌起,想着既然已经逼到死角,那死就死吧,眼前那双手不依不饶地伸着,她一边愤恨地想把那手给断掉,一边赌气地把盒子向前一伸,眼一闭。

治中夫人含笑来接,一边想着如果打开是寒酸的礼品如何埋汰一下这位小气又刻薄的新弟妹。

忽然一只手横空出世,越过治中夫人的手,温柔而坚决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盒盖。

厉笑呆呆地盯着忽然截胡的文臻,一颗心拎到了喉咙口。

她做好了接受一切嘲笑的准备。

咔哒一声,文臻打开盒盖,然后“哇”一声,露出惊喜的表情,瞪圆眼睛道:“好美!”

比方才收到其余珍贵礼物表情更夸张。

厉笑:“…”

装的好像你真的刚刚看见一样。

演技真好。

要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差点以为里头真是什么绝世名品。

她的心刚咚地落下去,忽然又拎起来——文臻过于夸张的表情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正巧那盒子里头对着烛光,还真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

咔哒一声,文臻飞快地盖上了盒子,顺手交给一旁的侍女,一边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珍珠,建州最好的珍珠想必都在这里了。多谢厉小姐。”

众人一听是珍珠,便失去了好奇心,建州珍珠有名,以厉笑的身份拿来的定然是顶级大珠,谁也不愿意当面被别人压倒。

不看也罢。

厉笑无声出一口气,一霎间对文臻感激莫名——她挽救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幸福!

极度紧张后便是两腿虚软,她怕人看出来,便道有些热,先出去吹吹风。

她出门之后,便想唤来自己等候在外的侍女,去自己的珍宝匣子里,找出自己最好最新的首饰来,给文臻补上礼物。

侍女却不在,她便往甲板深处走了几步,刚拐了一个弯,便看见自己的两名侍女软倒在地。

厉笑一惊,刚想发声叫喊,猛然惊觉什么,迅速后退,但已经迟了。

头顶黑影一闪,一条人影翻身而下,冰凉的手掌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

厉笑一条腿猛地一弹,竟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后踢,一脚便要踢上那蒙面人的后心。

那人有些惊异,闪身避过,嚓一声微响,一柄硬物已经抵上了厉笑后心。

厉笑不敢动了,低声问:“你是谁?要来干什么?”

来人的声音在蒙面巾的遮掩下有点含糊,“文臻住在哪里?马上我扮成你的侍女,你带我进去她的房间。”

“你找她干什么?”

“不关你事!走!”

“我不走!”厉笑来了脾气,身子一扭,“你有种杀了我,看你敢不敢杀厉家的人!”

“厉家的人?”蒙面人似乎有些诧异,扭头到她脸前看了看,嗤地一声道,“你是易铭的未婚妻?”

这下换厉笑诧异了,“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

蒙面男冷笑一声,“易铭未婚妻又怎样?易铭我都敢杀,何况你?”

“那你去杀啊。”厉笑信心百倍地道,“看谁杀得了谁。”

“少啰嗦!”蒙面人语气不耐烦,“带我去文臻那儿!”

“不去!”厉笑声音比他更不耐烦,“就知道这船上一群牛鬼蛇神的!换以前带你去也就带你去了,我也看她不顺眼。但现在,不行!”

“咦,”蒙面人听出了什么,诧道,“以前可以害她,现在不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脑子犯傻啊,爱上她了?”

“呸!”厉笑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就是不行!哪有刚欠了人情就反手害人的道理?我不做好人,但也不做这种渣滓!”

蒙面人静了静,忽然一声笑,厉笑正莫名其妙,就见那人伸手拉下了蒙面巾。

眼前是一张颇为出众的脸,眼眸若深潭蕴星,而睫毛浓长细密如扇,长得很可人儿。

她没见过这个漂亮少年,却觉得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隐约哪里的相似。

少年指着自己鼻子对她道,“我,在下,区区,是文臻的老相好。现在,你可以带我去文臻那里了吗?”

文臻和那群女人们谈笑一阵,有点倦了,想休息一会儿,但因为厉笑一直没回来,众人也就不好立即告辞。好容易厉笑回来了,带着一个侍女,侍女手中捧着一个彩光熠熠的大贝壳。

厉笑笑道:“唐夫人,我与你一见如故,心生欢喜,正巧得了个新鲜玩意,虽然不值钱,但也想与你一起把玩,不知道唐夫人会不会觉得唐突?”

文臻抬眼,和她目光一撞,随即了然,道:“当然好。”

厉笑既然表示出“单独把玩”,那自然别人不好再留,都趁机告辞,文臻便命侍女们送人出去。顿时屋子里的人走了个精光。

文臻没看那大贝壳,目光落在厉笑身后的侍女身上。

那侍女身量颇高,站在屋子暗影里低头不语。

厉笑眨眨眼,从侍女手里拿过那个大贝壳,打开。

文臻这回真的被彩光耀了眼——这竟然真的是个产珠的大贝壳,贝壳里头一颗巨大的银色珍珠光芒流转,比她见过的所有大珠都大。

这是补偿了,她便笑,指了指厉笑身后,道:“厉小姐把她带来,就是给我的礼物了,何须还赔上这个。”

厉笑“哟”地一声,鼓了鼓掌,赞道:“果然是水晶心肝!”随即又道,“还好还好,果真认识。我还想着如果他骗了我,借看珍珠的时机我要提醒你呢。”

文臻弯弯眼睛,心想易人离这么高的个子装个女人也只能骗骗傻逼了。又想门阀家的正宗小姐,还是素质可以的,这厉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也算颇有心机呢。

此时侍女喜娘们也都回来了。厉笑已经和文臻商量好,便主动招呼文臻的一个个子最高的侍女进内室帮她一个忙,那侍女跟进去,转眼被她敲了闷棍。

随即易人离出去将厉笑藏起来的侍女换进来,厉笑和文臻将唐家侍女绑住藏好,易人离则对着那侍女的脸匆匆化了个差不离的妆,厉笑盯着他化妆,不住哧哧笑,大抵是没见过男人还会这一手的。文臻却不以为意,易人离做混混好多年,会的杂七杂八玩意多呢。

一切完毕后厉笑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出了门之后,她在楼梯上站住,皱起眉思索,喃喃道:“这人有点眼熟啊…”

她想了想,去找未婚夫。

此时正要开午宴,唐羡之和易铭正在三层甲板上说话,厉笑不好过去,便远远对易铭招手,易铭笑嘻嘻对她举了举手,却并不过去,厉笑委屈地撇了撇嘴。

未婚夫从来都这样,看似好说话,其实一点都不好说话。

然后她看见易铭凑近唐羡之说话,长发扫在了唐羡之肩上。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大舒服,随即看见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才又愉快了一点,想了想,便上前故作轻快地拉住易铭的袖子,笑道:“我方才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你随我来嘛。”

易铭倒也没挣扎,却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对唐羡之道:“羡之,方才我们谈的关于织造羊毛的事…”

唐羡之也便跟了过来,两人一脸日理万机要继续谈事的模样,厉笑心中气苦,一跺脚,干脆松了易铭袖子,甩手走人了。

易铭也不去追,一边关心地说一句小心不要乱跑,一边笑吟吟留在原地。

唐羡之淡淡瞧着,眼看厉笑往楼下跑了,对不远处护卫看了一眼,那护卫会意而去。一边转头对易铭道:“有些事,你也该有个决断了。”

易铭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再转头目光明亮,“哦?你也觉得?”

明明很正经的一句话,他这么说出来便显得风流调笑,唐羡之微微笑了笑,道:“好好的女孩子,这样耽误人家,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还不是那群老头子干的缺德事,到最后要我来背。”易铭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她又不是寻常女孩儿,厉家那群老疯子又特别疯,解除婚约容易,善后却难。”

唐羡之向来不是个好心泛滥的,点到为止,闻言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而道:“西番最近很不安分,我怀疑长川易上次用的福寿膏和他们有关。朝中已经遭到渗透,唐季易家未必便能逃掉。我已下令川北三州全面查抄此物。你提出的咱们合力发展羊毛织造,蛊惑西番养长毛动物以进行控制,以及以未精制的海盐代替往日的井盐,和西番交换牛羊马匹,给西番人的身体埋下隐患的主意,我觉得挺好,但隔着朝廷,大家都有不便,正如西番对我们动手束手束脚一样,我们对西番的对策也必将受到掣肘,此事须得好生计议,总得商量出一个即可钳制西番又不伤世家且也能钳制朝廷的法子来才好。”

“长川易的地势太好,与西番接壤,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通达其余诸州。有野心也不奇怪。”易铭收了嬉笑表情,说起正事来他眼中有种森然的冷,“家里的老古董太平日子过久了,到现在还想着和平过渡,也不看看易勒石是个什么货色。那就是一群疯子!”

“人家有生死之迫,自然心急。所以你早日接任家主罢。说不定大家都可以安生一些。”

“那就得早日成婚啊。”易铭面具里黑漆漆的眸子斜睨着他,“更不能解除婚约了,接任不成,还得罪易家,我能不能保住继承人位置都难说。”

唐羡之笑一笑,不接话。

易铭叹了口气,情绪好像忽然低落了不少,道:“你还真娶啊?”

唐羡之依旧笑而不语。

“你要留在天京,容易得很,皇帝老子巴不得你留。用不着赔上自己。”易铭手指点着他,似笑非笑拉长声调,“唐——羡——之——,你——犯——傻——了——哟——”

他忽然又倾身过来,撞了撞唐羡之的肩膀,在他耳边鬼里鬼气地道:“我说,你一向脑子清醒,怎么忽然就糊涂了呢?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你看,强强联合,横扫天下,你唐家安稳了,我易家平静了,厉家也不怕得罪了,无辜女孩也不用被牺牲了,多好?”

唐羡之淡淡拨开他,道:“确实很好,与我无关。”

易铭还要再说,唐羡之忽然转头,注视他的眼睛,道:“这几天,我听说我在漳县安排监视绣庄和绣娘的人失踪了,说是失踪已有时日。但明明前阵子,漳县绣娘闹事的时候,我传给她的暗号还有人回复。小公子向来聪敏,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易铭一脸讶然:“哎,你手下的手下失踪了一个手下你来问我?我又不是你唐家的下属,我是西川易的继承人哎,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这天下谁能侮辱得了小公子?”唐羡之不过随意一笑。

易铭却又不生气了,拱了拱他道:“当然,当然,我和你开玩笑嘛。不过你问这个问题我很伤心哎,我对你这么信任,连我的真实情况都让你知道了,你还怀疑我。”

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他,淡淡道:“你的真实身份,可不是主动告诉我的。”

此时正有人过来攀谈,他含笑应答,不再理会易铭,易铭也无所谓的样子,转头看向底下,唐家的大船,正缓缓放下搭板,将那些普通的贺客放进来。

他眯眼望着那些各色的头颅,比了一个刀砍的手势,笑吟吟道:“又有谁的大好头颅,会落下来呢?”

二层船舱内室里,易人离已经和文臻完成了会师。

易人离告诉文臻,得到闻老太太的暗示之后,三个人都立即把手上的事情做了安排,赶往乌海。其中易人离武功好脚程快,最先到达了乌海,并且先一步发现了唐家的船。唐家要出海,自然是要招收船上帮手的,而他也会操船,事先花了点银子,跟随当地的船把头上了船,一直潜伏在底舱,直到今天才冒险上来。

至于君莫晓和闻近檀,用易人离的话来说,两个女人有什么用,各凭本事,能混进来就进,不能进来就算。

文臻便嘱咐他一定要想办法把闻老太太接出去,易人离却道她自己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话说了没几句,时辰差不多就到了接亲时间,文臻听见一阵人群喧嚷,有人笑闹着而来,喜娘急忙进来请文臻出去,把红盖头给文臻罩上。

一旁的易人离瞧着,撇了撇嘴。

唐家的几个女人此时才来,按例她们要留在文臻这里陪伴新娘的,但是在文臻这一再铩羽,众人也都情绪不高,各自坐在一边当人肉背景,也没兴趣多看四周。

喜娘和梳妆娘子等都是请的建州当地出名的喜娘,事先查过身份接上船的,和唐家的侍女并不熟悉,唐家的侍女也实在是多,这些喜娘又将注意力都放在文臻身上,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侍女有不对劲的地方。

按说正常娶亲,这时候该是伴娘团堵门,新郎官塞红包念催妆诗。但在船上,又不是正式嘉礼,说好了要从简,这边象征性拦一下门,那边塞进来红包也就行啦。

治中夫人刚象征性把门关上,还留了一条门缝,那边易人离忽然走过去,咔嚓一声将门栓拴上了。

众人:“…”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赶紧补救:“凭啥这么容易让他进来!红包呢?催妆诗呢!”

众人听着都觉得好笑,见过要念催妆诗的,但那都是新娘的小姐妹闹新郎,新娘子这一天只负责装娇羞,哪有新娘子自己要红包要念催妆诗的?

文臻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八风不动地呵呵傻笑,心里大骂易人离瞎搞,想要把唐羡之绊在这里,为可能混进来的人争取机会,好歹打个招呼啊。

外头也在笑,有人笑道:“看样子新娘子将来一定持家有方啊。”

有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耿直地道:“唐兄是不是忘记了红包?我可以借给你。记得还就行。”

又有人笑道:“司空世子还是省省吧,你将来有得给唐家红包的机会呢。”

那公鸭嗓子嘎地一声,顿时没声了。

外头唐羡之似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随即便有红包从门缝里递进来,易人离背对众人抢先接了,打开一看居然塞的是银票,他顺手往怀里一揣,细声细气地道:“屋子里的夫人小姐们一大堆呢,一个红包怎么够分?”

那个唐家管事的妻子便笑着和文臻道:“这姑娘以后才是个持家有方的呢。”

文臻勉强赞同地笑,那边易人离一扭身,咿呀一声以示娇羞,险些生生把她中午的饭给恶心出来。

现在只能庆幸这些唐家侍女是建州这边唐家别业伺候的人,平日里见不着这些唐家人,不然分分钟穿帮。

那边唐羡之好脾气地,接连塞进来好几个红包,易人离接了,却并不分给众人,依旧塞在自己怀里,众人都不差钱,谁也不好意思和她要。

好容易红包满意了,易人离又扭扭捏捏道:“催妆诗呢?”

外头唐羡之笑道:“我做诗不行,要么便献曲一首吧?”

众人都轰然叫好,里头的夫人小姐们也目光灼灼——唐羡之音律大家名动天下一曲万金,身份又高贵,在场很多人并没有机会听过。

已经听腻了的文臻却生怕他这一曲有猫腻,赶紧大声道:“哪能便宜了你,要念诗!”

里外都静了静。

随即又一阵哄堂大笑。

文臻到了此时,脸皮早已稀烂,也无所谓了,随众人一起笑。

一时二层处欢声融融,引得刚刚进入唐家大船的那些普通宾客都探头看过来。

第一百一十章 今日见她做新娘

人群最热闹的时候,跟在迎亲队伍后的姚太尉侄子,姚县丞对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

林氏便不动声色从人群边缘溜出来,跟随着夫君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

这里是一处回廊,姚县丞看着脚下大海,眯着眼睛,问他的妻子,“你和唐夫人聊了许久,可发现了什么端倪?”

“不曾。”林氏有点惭愧地低头答,“唐夫人委实是个厉害人物,滴水不漏的。不过就妾身看来,唐夫人可能也不知道唐羡之的安排。”

“这楼船一定另有布置。”姚县丞焦灼地手指敲着栏杆,“刘将军那里还在等我们的消息,这船太大,还是水密分舱,便是哪里弄个洞,也沉不了。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各处机关的位置,”他回头看着妻子,“你夫君能不能顺利调回天京并升职,就看这一次能否立功了。”

“夫君。”林氏望着丈夫,满眼担忧,“上一次漳县绣娘那事情,你就已经冒了险,险些丢了命,便是要需要履历功绩,也不能这么不顾性命。这船是唐家的,唐家是什么人?更不要说满船门阀子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只是一个书生…”

“书生,书生又怎么了?”姚县丞像被针刺了一下,声音猛然提高,“是,姚家是军功世家,子弟都从武,就我一个文弱书生。可是就我一个不也是与众不同?叔叔几个儿子也就那样,我不努力去天京帮他,谁来承我姚家的风光?”

“哎哎夫君你小点声!”林氏急了,急忙踮脚捂住他的嘴,“仔细人听见!”

姚县丞甩开她的手,“艰难险阻,玉汝于成。和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了这许多。既然你探听不出什么来,那就咱们自己去做。”

“咱们能怎么做?”

“我会试着和唐家的管事打听。看能不能查出这唐家船上最重要的地方在哪里。你去尝试着和唐慕之接近一下…这个女人凶性大,又有一手绝技,上头的意思,是希望能挑唆她出手对付易家人或者司空家人都行…”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林氏已经打了个寒战,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由泄气地住了口。

姚县丞知道唐家这一回的婚礼,上头有一些布置,但是上头的布置并没有落到他头上,毕竟唐家严控贺客的身份,他作为姚家子侄,之前在漳县也和唐羡之有了点交集,才获得邀请,却一个多余的人都不能带,而他书生夫妻,能做什么?是他自己揣摩上意,想要有所作为,才积极上船,让妻子去探听口风,探听失败,又想着从唐慕之身上着手,可如今见妻子这模样,不禁也有些气馁。

只是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只得耐着性子道:“你莫怕。你一个纤纤弱女,唐慕之怎么也不会想到针对你的。你也不必做什么,单看有无机会罢了。要我猜,唐家今日放百姓进来,其中一定有朝廷的人,你若瞅着机会,配合一下也便是功劳。”他拍拍林氏,忽然又生出信心,道:“你那本事,平日也用不着,正该试试,也让这些素日瞧不起你的门阀小姐,见见你的颜色。”

林氏怯怯抬头,看见夫君面容愁苦,想了想,咬牙道:“那我便试试。”

“这便对了,我的好娘子。”姚县丞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必有大事,你我只要机灵一些,在里头捡些功劳,也便弥补了上次漳县被掳的耻辱。柔儿,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林氏便也一笑,柔情脉脉地依偎在丈夫怀里。

唐家大船上,放下了搭板,那些来自各个船只的普通宾客,都是先把自己的船停靠于小岛,再从岛上上唐家的船,人全部上完之后,大船拔锚,和小岛拉开距离。

虽然比较费事,但众人基本都没有意见,能见识一个传说中的豪门气派,喝门阀第一的唐家一杯喜酒,是多少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小小麻烦算什么。

上船的人们大多喜笑颜开,指指点点,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却显得谨小慎微,眼睛只看着脚下,另外一点精神就分给了怀中的孩子,将他紧紧地抱着,时不时将他的小手从那些看起来有点危险的地方拉回来。

唐家的管事们一直站在甲板上观察着人群,请进来的宾客自然也是经过审查的,基本上倾向于有一定身份的,身家来历都清白,且随身携带着户帖的建州当地人氏。

船上总管已经严厉嘱咐过了,要仔细查对户帖,有一点不对劲都不许上船。

因为唐家临时要多这许多客人,船上人手便显得明显不够,尤其厨房,所以管事有意也在来客中寻找可以帮忙的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原本令人放心,只是显得麻烦,但当管事看见这个女人手心里厚厚的茧子之后,便初步同意了她上船。再经过盘问,得知这个女子并不是商醉蝉的追随者,只是某家船上的烧饭船娘,看见这样的热闹,想来碰碰运气,毕竟大户人家散喜钱都不是小数。

经过搭板时,那孩子手里高举着户帖,大家本来还要按规矩细看,忽然那边哄笑,一大群人涌往二层,管事们都转头去看热闹,瞄一眼有户帖,也就让过了。

二层越来越热闹,在这个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刻,管事们心不在焉,一瞬间涌进来了比先前更密集的人流。

女子带着孩子,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赶紧四处参观以方便日后吹嘘,而是找到管事,嗫嚅着表示想要尽快去打杂帮忙,并在管事表示疑惑之后,又吞吞吐吐地问打杂每日工钱多少。

管事顿时明白了什么,倒也欢喜,越发放心,便带她去了下层船舱。这种外头临时帮忙的,自然不能进入核心地带,都是和唐家打杂的混在一起,做一些简单的清扫打理工作。

那女子也十分老实,不仅眼珠不乱瞧,甚至自己要求下到最底层去干活。因为底层的活计最脏钱也最多。管事自然更加欢喜地应了。

女子下到最底层,被安排去给锅炉添煤,这是最脏最累的活,唐家的人自己也不愿意干,女子却立刻应了。

靠近锅炉总是又热又脏,几个壮汉脱光了上身在不断添煤,看见居然有女人小孩进来都目光怪异,眼神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溜来溜去。女子低了头,一个人走到一个无人在的角落,将孩子放在一边,开始干活。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正想说什么,被上头监工的喊一声,都赶紧埋头做活。

女子也开始挖煤,一铲子下去,眉头皱一皱。

那孩子嗤笑一声。

女子警告地瞪他一眼,不过那眼神弱惯了,瞧来也软绵绵的。

那孩子怡然不惧,小声地道:“就你这点力气,能挖几块煤?可不要挣不得几个铜板,不够我分的。”

女子默不作声,努力将满满一铲煤举起,举得太艰难,哗啦啦落下几个小煤块,砸在那孩子头上,那孩子张嘴要骂,女子呼啦一声把那铲煤倒进通往锅炉的管道,转身盯着他,手中的利铲正对着孩子的脸。

那孩子本来嬉皮笑脸,一抬头触及那闪亮的铲尖和她的眼神,常年街头小混混锻炼出来的直觉顿时发挥了作用,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立马缩一边讨好地喊一声娘。

女主这才恢复了慢吞吞厚嗒嗒的态度,也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这底层的船舱有一排小窗户,但只能开一半,大小只够孩童进入。

女子拉开窗户,呼哨一声,随即让开。

片刻,一条黑影翻窗而入,姿态柔韧,像一条游动的黑鱼。

黑影落地轻轻,被水靠裹着的身体柔曼修长,是个女子。

她向前走,水靠自然脱落,身体也似从束缚中挣脱出来,现出高挑的身形。

那孩子瞪大眼睛,想要惊呼,却被刚才的老实女子震住,只得自己捂住嘴。

装娘的自然是闻近檀,开窗放进来的,是君莫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闻近檀不会武功,却有头脑。她在岸上就寻了一个小流浪儿,那孩子本是良家子,父母双亡之后便自己流浪,自然是有户帖的。闻近檀和他谈生意,约定雇佣他做儿子按日收费,自然一拍即合。

“母子俩”先是以厨娘名义上了那个文人写手团的船。一直呆在底舱没有上去过。再在唐家开放邀请宾客的时候,以帮忙的名义上了唐家的船。

本来最担心的是上唐家船时会细查户帖,好在那些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马马虎虎混过去了。

而君莫晓,上的是官家小姐们的楼船。这两艘都是临时雇佣,相对比较好混进去的船,其余如姚家,司空家,季家那都是自家的船,想都别想。

之后便是闻近檀混进去,而君莫晓下水等待时机。毕竟两个人想都混进去目标太明显,君莫晓有武功,水性也好,趁人多早已潜入唐家大船附近。

君莫晓一边把水靠藏好,一边道:“今晚保准一场乱仗。方才我在水下,竟然瞅见了还有很多藏在水下的人。也不知道算是哪方的。还有季家的大船,从岛那边绕过来了,看样子也要上船。”

闻近檀有点担忧地道:“也不知道文臻怎样了。”

君莫晓满不在乎挥挥手,“她能怎样?她好得很。众星捧月珠围翠绕,吃苦的是咱俩,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保不准全船的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呢。小檀,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得想办法出去。弄两套唐家下人的衣服来。我方才过来,瞧那几个人目光不怀好意,大抵有点…好色。小君你比较好看,你去试探着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发现了,那就是他们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个黄花闺女,可不会这个。”

“我也是黄花。”

“可你成过亲!”

两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忽然齐齐转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觉厉地抱紧膝盖。

那两人齐齐道:

“你去!”

二层新娘房间外众人哄笑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二层。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却一霎穿越重重人群,两层甲板,无数头顶,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羡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无数人围着的唐羡之似乎也有感应,忽然微微偏头,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杀意远近。

他似乎也没想辨,在众人含笑催促下,念完了催妆诗。

像他这样的大家族继承人,三岁启蒙,五岁学诗,说不善诗词只是谦虚话,毕竟诗词对他来说非正业,但一首催妆还是须臾即成的。

到现在也就没有再拖延的理由了,众人起哄着要开门,易人离也便利落地开了门,却在开门前一霎,变戏法一般抽出一个大棒子,藏在身后。

屋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东堂接亲是有打新郎的习俗,但这回新郎是谁?唐羡之啊!她这是要来真的吗?

还没想明白,门开了,易人离手一抬,大棒呼啸着当头砸下!

“哎哟!”

一声尖叫,一个家伙抱着手臂蹿起丈高。

里外齐齐倒吸一口气,片刻后,公鸭嗓子爆发,“谁打我!”

易人离:“…”

文臻:“…”

门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霉蛋,不是唐羡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这倒霉玩意很少有机会遇见这样热闹好玩的事儿,一直挤在最前方,积极地要帮未来大舅子开门,然后就代唐羡之挨了杀威棍。

司空昱挤过来,将弟弟拽开,给他查看手臂,一边瞟了唐羡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着进去呢。

唐五真是他们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气——新娘子凶悍!

立在门口的唐羡之,只看着文臻。

看着那个中规中矩坐在床上,大红嫁衣红盖头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过微微迷茫的情绪,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难得的情绪,似乎这一幕对他来说也如梦幻,如无数午夜醒来对着空风试图抓握住的旧梦的痕迹,转手就要从指缝间冰凉地漏了。

随即他便看见那娇嫩的新嫁娘,对他伸出手。

像探入梦境的柔荑,击破那一霎的虚幻,他眉眼忽然一动,笑了。

这一笑便如夏花,谢却那人平素里温凉又空灵的仙气,显出几分灼灼的艳来。

满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文臻的头纱大抵是为了她舒服,十分的轻薄透气,看过去是一片朦胧的红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红色天地里,那人换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袭黑色隐绣暗纹螭龙锦袍华贵隆重,只以红玉头冠和腰带腰饰点缀这喜气,越发显得沉稳尊贵卓绝,当得起第一门阀未来家主的风范。

目光交汇,文臻浅浅一笑。

少女面容娇艳,今日稍显成熟的妆容将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显气质中的灵秀和婉,娇娇煦煦,一笑红唇微绽。

而一袭嫁衣彩绣辉煌,宝光四射,换成常人便要衣裳胜人,却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灵风采,

天地静好,她在软云飞霞中娇嫩开放。

唐羡之在自己都没察觉之前,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触及她温软手指时候,他禁不住颤了颤。

原以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却原来依旧一触便生涟漪。

然后恍惚想起,认识这许久,她看似亲切,实则距离分明,就连已经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亲亲热热挎他臂弯,从未和他有过任何体肤接触。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牵着她的手,漫步上楼。

众人纷纷让开,微笑目送,口中赞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易人离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隐到了暗影里,趁着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从窗户翻了出去。

毕竟其余人不清楚情况,但可不能托大到在唐羡之面前晃。

不过是从二层接到三层,舷梯上铺了长长的红毯。

唐羡之和文臻出来,四面都爆发欣喜的欢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对面那些接亲团,按说就是门阀子弟们了。

一个戴着半边面具也能看出风流明艳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着这边,身边的厉笑满眼星星正看着他。那应该是西川易那位传奇小公子未来继承人易铭。

不知怎的,文臻看着易铭,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两人,比较小的那个就是世子司空凡了,这对兄弟瞧着感情还不错。

季家兄弟没看见,按说也该接到请柬,但之前来了那么一出,到底还来不来实在难说。

姚县丞立在一边,对她含笑远远一揖,文臻也便回礼。

林飞白站得更远,目光远远投过来,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测,只微微颔首为礼。

前日那为她解围的奇绝箭术,应该出自他的手。

她趁着唐羡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对他做了个“老太太”口型。

林飞白接收到这个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头盖头和鲜红嫁衣上掠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难言的寂寥和愤怒。

寂寥是仿佛看见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愤怒是因为他因为珍惜而不敢轻言采撷的美好,怎么忽然就被人轻松夺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会做的吧?他不是唐羡之,唐羡之可以无所顾忌,林飞白却不能。

迎上文臻略带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涩便缓缓在胸臆间弥散,然而他还是冷峻地一点头,回了她的礼,便往后又退了一步。

人群让开道路,文臻看似娇羞低头,实则上上下下打量着人群。

该来了一定已经来了,只是人到底在哪里呢?

人群里,遥遥的,有人拈了一颗梅子,却没有在吃,只将那簇簇群拥里的新嫁娘,仔仔细细地瞧。

瞧她艳丽红妆,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颊粉唇朱,瞧她灵秀无双。

瞧她像个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于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发怔,之前那些日夜相处,见过她很多模样,也想过她很多模样,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见这样的新嫁娘。

于他来说,欢喜了,便是自然,不过是睁开眼看见她在,临睡前看见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尝着属于她的滋味,每一个念头都和她有关。

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流过得更快一些。但回头再想,又觉得仿佛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花便再不败,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着生长,连崖石缝隙里,都能开出绿芽。

以为可以这样到耄耋老去,却原来这人间还有这许多道阻且长。

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想过那许多,所以才在今日见她立于别家喜堂,一团火般灼灼鲜亮,却是为别人鲜亮。那些话儿写满祝福与吉祥,却是冠姓于唐。

一颗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细碎的糖粉,他皱眉盯着,想着以前她为他准备的蜜饯,从来不掉粉,更不会这么不匀。

以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