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慕之并不以之为奇,她很早就听说过燕绥的德容言工护卫队,大多是跟随燕绥多年,工字队主要成员还是跟随燕绥从他那个神秘师门里出来的,掌握了很多奇绝的技艺,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种。

世人只知道工字队擅长手工,却不知道他们连这个也会,唐家的信息流当然非常人可比,不仅知道工字队会做面具,而且知道这种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猪皮,人脸五官的制作会根据每个人面容的骨骼进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制成,而且燕绥也并不喜欢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这张脸仔细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样,但是晚间,人多,烛火朦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离仔细看,是不容易发现的。

当燕绥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了司空凡日常对着她的那种有点畏惧有点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唐慕之一时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绥和自己一起走,燕绥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鸭嗓子有点惶恐地对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样的声音、口气,甚至措辞,居然还有点结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还是惊讶,只想着这个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欢,自己真是倒霉喜欢他。

也不多话,转身先走。

燕绥随即跟了上来,垂头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见几个人,大家看见唐慕之下意识便避让,再看见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让得更勤。

转过几个弯,唐慕之原本要从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觉得燕绥反正装得很像,就坦然从人群中过去反而不惹人怀疑。

但燕绥拒绝了,他表示人多他会嫌烦,要求她从侧边一道隐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来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走侧边人少的舷梯,经过又是一截朝外的栏杆。

隐约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慕之没有在意,继续前行。

燕绥走着走着,忽然对船头顶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头看见那两个说话的人,下意识一顿,随即伸手,猛地对燕绥一推。

德高望重穿着一身唐家高等护卫的衣裳,端着一碗馄饨,行走在比较安静的最顶层走廊上。

按照龙船寿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块,应该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会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着整条船的行进,尤其在夜间,他的牵星术是决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着碗,敲响了那门,里头立即有人警惕地问:“谁?”

“给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门拉开了,德高望重对里头一看,头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码站了十几个人,正中间一个老者背对着他,正抓着一个罗盘专心地对着航海图。

“东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却并没有犹豫,慢慢地放下馄饨,看一眼外头黑云啸聚雾气渐起的海。

黑云啸聚的海上,停在岛屿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动了。

在雾气的掩护下,那船如幽灵一般转过半个岛,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楼船呈直线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怀庆穿好一身软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对着船舵,看着前方,对身边下人道:“大少呢?怎么还没到?”

话音未落,季怀远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季怀庆看见他吗,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舱里捂了这几日,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上下扫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道,“大哥,说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还穿着铁甲?”

季怀远低头看看自己铁甲,呵呵一笑,道:“铁甲吗?哦,这样比较不容易死。”

他声音不高,季怀庆没听清,皱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底舱里很黑暗,又不敢随便点灯,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闻近檀和君莫晓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备用船。

赶紧将老太太扶进去,闻近檀给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晓则寻找着可以将备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闪,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离进来了,他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机关,帮两人将船推入了通道,一边道:“你们小心了,我不能跟你们出去。等会船一旦出了通道进入大海,里头机关必须要有人立即关上,否则我担心可能会触动连发的机关设计。你们一出大船,就伏低身体赶紧划,先划到岛上,然后随便找条船开了就走!”

两人都应了,那小船被一块长板慢慢地递到水面上,易人离眼看那小船已经滑出了船体,便收回长板,关上那块活动舱板。

舱板在他面前缓缓关起,透过越来越小的缝隙他看见船已经慢慢摇开。

易人离放下心,正想着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乌光,大抵是从船头射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喜堂里,文臻盯着那侍女袖子,但隔得远,也没看得清楚,随即人便鱼贯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应,偏头一瞧,商醉蝉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在下面一层甲板上,正杀鸡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但随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给吓得掉头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饽饽忽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够很快适应这样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们莺声呖呖和她恭喜,然后又说吉时到了,请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两个侍女前来扶她,都垂着头,神态恭谨。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却在两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时候,猛地往后一缩。

这一缩,那两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却反应极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颗青玉首饰。

文臻大叫一声:“杀手!”同时指尖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两根气针!

她脸色苍白,气针如电,直扎那人肘弯。

与此同时猛地后退。

但那人动作竟然比她想象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软软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铁板,乌针撞在上面铿然火花一溅,随即齐齐断裂!

而那人的张开的手掌间已经露出一截银亮的软剑剑尖,寒光一线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却在倒退的同时已经双臂成拥抱之姿,交剪护住面门咽喉和前心,这一剑到了她手肘一摆,似有黏力,竟然将那剑黏得向一边一歪,但终究真力悬殊太大,无法将那剑直接引开,剑身擦颈侧而过,一溜殷红的血珠溅开。

随即她被那真力带飞而起,轰隆一声撞上那隔间板壁,整个四层都似乎晃了晃。满堂摇红的烛影乱颤。

撞上板壁的时候她一抬头,眼前一个掌影越放越大,旋转着当头落下来。

“要死了!”

一声心底的大喊还没喊完,便感觉一阵旋风起,满室的人都惊叫着乱摔出去,隐约砰一声震响,那手掌忽然不见了,随即一团红影从自己头顶飞了出去,将本来就被撞得出现裂缝的板壁给哗啦一声撞出一个大洞,那红影从那洞里飞了出去,文臻本来是靠着那板壁的,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后便倒。

那板壁紧靠着上楼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为第一个滚成葫芦的新娘子,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挂着看见那红影哗啦一声,又撞破另一边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后噗通一声巨响,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隐约在船的另一边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时也来不及辨别,身体已经被拉了起来,她一抬头,正对着唐羡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里这是仙子,再接地气,也不染微尘不见烟火,一双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镜却又不见底的静水。

此刻那静水却成了脚下的乌海,浪涌波急,翻覆摇动,满满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凉,指节泛了青,她就着唐羡之的拉力起身,对面唐羡之半跪着,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噗地喷出一口血。

文臻一惊。但想来也不奇怪,刚才那位不是寻常刺客,寻常刺客也不能这么毫无声息地混进来,那出手时候的威势,她感觉自己便是有所准备,并且来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几招内便没了性命。

唐羡之纵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输于那个刺客,但是他是后冲进来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碍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将那个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尽全力,受了内伤。

不过…现在那家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头顶的发冠。

她浑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机关,无论谁想要对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纪念。刚才被掼到板壁上,大力震动之下,发冠里的毒粉已经散了开来,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过必然有小伤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后他落水,那毒粉确实会被水冲走不少,很难置他于死地。但遇见海水会腐蚀伤口,久久难愈,散发的臭味会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久难散。

这纪念想必很美妙。

愿他在鲨鱼肚子里渡过余生。

舷梯上,唐慕之看见那两人,不由一惊。

那两人正在絮絮说话,其中一人道:“你见她总是躲这样怎么行,多少拿出点男子气概来。那位可不喜欢你这般畏畏缩缩。”说着话一转头,看见唐慕之也一怔,随即笑道,“说人人到。”

唐慕之转头就要把即将上来的燕绥推下去。

但已经迟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却被兄长胳膊肘捣了一下,便走了过来,道:“六小姐好,你这是需要帮忙吗?”

司空凡。

他一边走一边下意识探头,头一伸,在下一层舷梯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还在仰头对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张大了嘴,感觉整个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后自然是司空昱,见他神情有异,便一边问怎么了一边走了过来。

唐慕之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完全没有防备,还在震惊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飞起,越过栏杆,向下坠落。

司空昱大惊,急忙扑过去抓,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只差毫厘,错过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处,落水便如被铁板拍上,司空凡还算反应快,半空中一团身,试图抓住一边的船舷。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身体移动,正巧船顶机簧格格一响,两道巨大的乌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东西速度惊人,将他身体猛然带落,嚓一下便入了水,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片刻后水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这一下实在意外。唐慕之踢飞司空凡的时候其实也没多想,算着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这样就把兄弟俩可以困住一刻。谁知道这一刻船顶机关竟然被惊动,机簧飞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带入了水底。

这神弩巨箭只装在船顶,笼罩全船范围,只有底舱出现变故,比如备用船被划出之类的意外,才会惊动联动机关,射下巨箭。

唐慕之脸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没看清楚,她却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机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个边,也要骨断筋折,司空凡在那个位置碰上那箭,绝无幸理。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个念头闪过——杀了司空昱,死无对证!

对面,司空昱扑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过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后悔,嘴上却硬,“一个废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声,又一声,指着她道:“好,你好,从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势不两立!”说完也不耽搁,脱去外衣,里头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没能下船,因为燕绥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对司空昱天灵拍下。

燕绥虚虚一拦。

唐慕之脸色一冷,“我是为了你!”

燕绥轻飘飘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文臻不喜欢你?”

唐慕之一脸我并不想听,但燕绥想说什么管你想不想听。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线。”燕绥用看臭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开去,“而你,没有。”

“可我适合你!称霸天下要什么良善道德!”唐慕之声音冷硬。

“哦不不,你错了。真正想要称霸天下,仁道其实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够线,狠过了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燕绥你再说下去咱们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请便。”燕绥提提衣襟,轻飘飘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经合适,却还总是不习惯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着他从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什么,激灵灵打个寒战,愣了一会才追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地问:“燕绥,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绥回过头来。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风里长发和衣袍飘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脸看着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脸虽然幼稚,那双眸子却可蕴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见那张和司空凡相似的脸,先是激灵灵打个寒战,随即对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后退一步。

随即她便听燕绥用那种看似认真实则满满漫然的语调答。

“当然不是呀。”

一道乌光,冲着小船上三人而来。

易人离隔着渐渐闭合的舱板看见,大惊失色。

但他已经无法冲出去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乌光即将抵达闻老太太后心。

那乌光来势凶猛,在夜空中如鸣镝呼啸厉烈,那高度和角度明显非人力可为,应该是机关所为。

此时他才知道,难怪这底舱没有守卫,原来不仅里面有联动机关,上头也有。备用船被输送到水里的时候一定还有个机关,没有被触动就会引发上头的机关飞射巨箭。

易人离焦灼地想要掰开底下舱板出去,但又怕强力掰舱板触动机关给外头的船带来危险,正纠结间轰然一响,眼前一黑,整个舱门已经关上,再也看不见外头动静。

易人离嘿一声,咬咬牙,飞快向外奔,他此时也顾不得遮掩行迹,几步奔出通道,和拐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一声惊叫,声音清脆,有点耳熟。

易人离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头一看,却是厉笑。

厉笑看见他也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易人离烦躁起来,将她一推,心想叫起来就杀掉——

厉笑却没叫,也没说话,掸掸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了,走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应了不知道谁的呼唤,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易人离。

易人离怔了一会,继续前奔,忽然停住脚步,仰头。

黑暗里,一道白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巨箭袭来,船上三人明显也察觉了,君莫晓猛然直起身拔剑想要挡住,闻近檀则立即扑到闻老太太身上。

君莫晓一直仰着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两道乌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么给撞上了,但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那箭速度快到无法形容,只一霎便劲风扑面!

“咔嚓”一声,君莫晓用尽力气飞投出的剑断成两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继续呼啸而来。

闻近檀面无血色,眼眸里倒映那乌黑旋转的沉铁箭头。

忽然一道白光横向而至,风声尖利里狠狠横撞在那箭箭身上。

这一下角度巧妙刁钻,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细弱,却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个旋转。

随即夺夺夺夺连响,半空里四箭追电而来,一射头一射尾左右射两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连转三次,贴着海水旋转出一道道扇形的美丽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冲力,最后被君莫晓半截断剑给砸了下来。

那箭只剩一小节,夺地一声钉在船帮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给那箭射实了,闻近檀牺牲自己也护不了闻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过她两人,再将船射穿。

君莫晓和闻近檀死里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头,隐约只看见船头顶上有个人站起,向她们扬了扬弓,抛下一个牌子,又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们往那里逃。

君莫晓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图腾微带凶厉之气,滴血的荆棘与利剑缠绕,中间一个古体的“林”字。

两人感激地仰头再望。

遥远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长。

再次失望而归的姚县丞,在一楼甲板处,遇见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静处,询问她此行所得,林氏连连摇头,惊慌得声泪俱下。

“夫君…夫君…我们不要试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觉得我差点死了…”

姚县丞急忙追问,妻子便将蛊惑唐慕之的事说了,末了颤声道:“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受到影响,和我以前遇见的情形不一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当时还想再试试,那位易公子忽然对我说,拜堂时辰要到了,怎么还不去凑热闹,我怕被他瞧出来,便赶紧走了。”

姚县丞顿时放心,道:“那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嘛!你怕什么!”

“不是啊,我后来走了之后回想,总觉得不对劲。唐慕之不对劲,易铭也不对劲,唐慕之有杀气,易铭眼神却仿佛在嘲笑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觉得…我觉得大抵只要我迟一点,就会被唐慕之给杀了…”

“嗤。什么杀气,什么嘲笑。你呀,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姚县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会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经有了这份打招呼的交情,后头如果遇上,你便再试一试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惊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来的可怕。不过一个有点妖异的女人罢了。”姚县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软语调,轻声道,“柔儿,我的好柔儿,我这边一无所获,总不能就这么白来一趟,机会难得,你再试一次吧,能解决了唐慕之,咱们也算为朝廷立功了。啊,就当为了夫君,再试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泪盈于睫,很想和丈夫说明白唐慕之的凶狠和可怕,但触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终究说不出口,只得哽咽地点了点头。

“娘子。为夫多谢你了。”姚县丞再次将妻子拥进怀中。

夫妻俩相携着离去,都没注意到,头顶上,一条人影在他们走后倒挂下来。

远处朦胧的灯光射穿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离若有所思的脸。

易人离刚刚离开,一条人影便出现在底层通道旁。

这时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羡之不顾一切相救的时候,也是顶层人群最乱的那一刻,这个人不动声色离开了顶层甲板,来到了这里。

他一路步伐轻快,潇洒自如,宛如分花逐叶,行走于自家后花园。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舱特别热闹,人们像走马灯一样,一批批来了又去。

他直奔底舱,那里还有三条船。他脚不停步地经过两艘船,手一挥,夺夺两声,那两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随即他手在墙上一摸,便打开了机关,最后一艘完好的船顺着打开的通道缓缓滑出。

他上船,顺着通道入水。

此时君莫晓闻近檀逃过一劫,刚刚顺着大船的阴影划到另一边。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动静。

咔嚓一声,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易铭手指一弹,船身某处一震。

随即风平浪静。

君莫晓两人遇见的必杀之箭,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张脸轮廓秀美。

是易铭。

易铭一路划船,垂头看着水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他在某处水波特别涌动的地方停下,手指弹出一簇粉末,那处水波便平静了。

随即哗啦一声,一个人头忽然冒出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抢亲

黑夜大船深水人头,挺恐怖的场景,易铭却像是等候已久,亲切地笑起来,“啊呀,阁下今晚看起来好狼狈。”

水中那人一身红衣,宛然便是先前行刺文臻的那人。他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不停地驱逐试图挤到他身边的海中生物。

易铭凝视着他,眼底一丝隐约的憎厌,“看来文臻真是碍了你太多事,以至于你居然亲自来了这里杀她。”

那人并不答。自水中冉冉升起,一脚跨上小船。

他身形并不太高,微微清瘦。在水中还有些狼狈,但是一旦出水,那些流水便顺着他的衣袍汩汩流淌,他随手脱掉那件侍女服,里头是一件水靠,质地非常珍贵,用这乌海的一种特殊海藻做基,以一种会变色的鱼皮制成线,制作出的水靠入水分水,在海底是和海水一样的颜色,在陆地光线下是一种珍珠贝母一般的彩光暗蕴,华丽且实用,和莫云绢送给文臻的那件差相仿佛。

一般人穿水靠总显出一种猥琐怪异感,但他那样从容地站着,暗昧天色下姿态端肃。

易铭仰头看着他,眼神里也不禁闪起星光。

随即他便捂住鼻子——一股臭气很不和谐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将那高贵风神熄灭了大半。

易铭摇摇头,为了自己的嗅觉着想,抛出一颗药丸。对方接了,搓下一点来,抛入水中,立即有鱼抢吃了,那人等了一会看没有动静,才把药丸吃下。

易铭嗤笑一声,耸耸肩。

那人吃下药不过片刻,身上的臭气便淡去许多,原本有些腐烂的伤口也在收口,他这才坐下来,对易铭颔首,“多谢。”

他声音低沉,气质中始终有种疏离又矜持的感觉,即使看上去和易铭关系不怎么样,但又承了人家的情,也看不出一点不自在。

他不多话,易铭也不说话,两人好像谁说话谁输一样,比着沉默。易铭翘着脚,嘴里叼一颗不知从哪捞来的小小珊瑚,看着海面,听着上头的丝竹之声。

好一会儿,还是那男子不得不开口,道:“劳驾,把我送到岛西面。”

易铭晃着脚,“我为什么要送你?”

“那你为什么要来?”

片刻静默后,易铭一笑,坐直身体,“好了。时间紧迫,就不要赌气了。我来,是和您谈桩交易的。”

他姿态瞬间转为庄重,也换了敬语。那人却淡淡道:“我不和人这样谈交易。”

“阁下是不敢和我谈交易吧?”易铭一笑,“毕竟之前我们西川易还是你的欺负对象呢。怎么样?长川易不堪一用吧?”

那人默然。

“唐家也不怎么可靠呢。”易铭闲不住的手撩着水面,指尖所及之地,鱼一片片翻白肚皮,“那么久的盟友,就为了个女人,说崩了就崩了。”

那人笑一笑,“听起来易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也是,人遇上比自己强的人,总难免有些不服气的。”

“比我强?”易铭指着自己鼻子,瞪大眼睛,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随即便笑了起来,“好好,比我强。那么我们要不要围绕这位强大的女人,谈谈怎么铲除她?”

“我记得她对你西川易家有恩情。”男子淡淡答。

“已经还了。”易铭理直气壮。

“我有点看不懂小公子。”男子道,“是朋友的想着对付;是敌人的想着拉拢。这就是易家下一代继承人的风格吗?”

“这世上哪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所谓的敌与友都不过是一段路途。文臻不可能永远是西川易的朋友。而易家和阁下,最终目的却是一样的。”易铭笑,“长川易有家族诅咒,行事太过邪肆,注定年命不永,不堪为友。唐羡之却太过深沉,心思难测,和他合作,很可能最后万劫不复,我相信阁下心中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担忧。而我,”他笑看对方,“今日来到这乌海之上,看似和唐家交联。实际上,我一直等的是阁下啊。”

“我又要如何信你?”男子冷声道。

易铭含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道:“我来之前,家族就此事已经有过商讨。我们想要的,能够给阁下的,都在这里了。”

男子低头看完,手指一弹,信笺化为碎片,落入海中,再被鱼儿抢走。

“真有诚意。等你能安全上岸,再说吧。”

易铭也不生气,唇角一勾,正要说什么,忽然上头微响,有人低喝:“谁!”

两人呆的位置,其实十分隐蔽,在大船的阴影里,被上头垂挂的巨大铁锚遮挡,从船上是看不到的,但明显此刻已经被人发现。

两人反应都极快,那男子当即要站起,易铭则伸手去按将船收回的机关,但已经慢了一步,黑影一闪,一人已经落向船上。

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脸色如雪,侧脸如崖石峻刻,整个人气质凛冽。

林飞白。

他素来行事讲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无声落下,却还是要喊那一声。

但他喊的时候很迟,基本上人已经到了船上才有声音。

但已经给了人应变的机会,他刚刚落下,易铭便扑了过来。

林飞白下意识伸掌拍出,一手已经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从小多病,受先天体质的限制,武功练得平平,强在智慧和奇门机关之术。

而那刺客则已经受了伤,暂时还不能动手。

林飞白已经抓住了他的肩头,并确定这一掌足够将易铭推开。

易铭忽然身子一扳,原本侧面对着林飞白,变成了正面,然后他胸一挺,一只手飞快地做了个抽的动作。

林飞白的手,忽然触及了某处软而弹的物事…

他呆了呆,脑中忽然一空。

那东西…

随即他火烧一般缩手,只这么一怔间,那男子已经肩头一晃甩开他的钳制,无声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无比灵活,轻轻一动已经滑出丈远。

林飞白毫不犹豫要追,易铭忽然格格一笑,扑到他的怀中。

他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月光下仰起的一张脸近乎娇艳。

林飞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烫一般将他甩开。

又一次耽搁下,再回头,那刺客早就没了影子。

林飞白怔了一会,缓缓转身,注视着易铭。

易铭勾起嘴角,邪邪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坐下来,整理衣襟,又慢条斯理梳头。

他这么坦然,林飞白倒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梳妆很是暧昧,不得不转开目光。

转开目光后心中乱糟糟的,有很多疑问想问,却又觉得不好问,忽然听得身后微响,霍然回首,却见那家伙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

林飞白皱皱眉,心想传说中易铭潇洒任性,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无意中一低头,却看见船帮上似乎有些异样,蹲下来看,却是草草一行字。

“便纵孤家寡人,不抵天意无情。为国抛头颅者必将被斩头颅,为皇驰骋沙场者必将死于沙场。”

林飞白看着这一行字,忽然就痴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亲,将自己活成了东堂传说,活成了皇朝干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杆长枪横关门,护皇朝百姓平安喜乐,知道那段旧事的人都为他扼腕,一生所爱拱手他人,还要为情敌守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这样的问答,恨不得对这天下大喊,林家永无二心,不需他人别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将军老去,长枪收回,能依旧安然矗立于这天地孤城间。

父亲不能见娘娘,他便愿在京为质,代父亲守护他在意的人。

为这东堂,为这天下,林家选择做孤臣。

不开枝散叶,不结党营私,甚至父子母子相爱的人们也不相见。

山**一行,险些丢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强大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的尝试和挣扎,不愿看见林家父子俱在边关。

那便认命,不是不敢奋起,而是怕奋起的刀尖,划伤无辜的他人。

此刻这短短一句话,击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为将者不怕白头,怕的只是鸟尽弓藏。

他久久立着,只觉这月的寒光雾的湿冷渐渐灌满身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前方,弥漫的雾气里,黑甲的战船如幽灵般隐约出现。

时间回到德高望重给总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