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在场部族散开的一处处人群中。除了因为草场被不断侵夺冬天生存困难还在带领族人寻找食物的哈撒族长不在外,其余的大大小小的族长都到了,商议一番后,大多十分心动。

他们的勇士,怎么可能推不动这个瘦精精的小白脸的一根手指?

十八部族生来彪悍,驰骋白山黑水之间,大部分人没出过长川,在长川也因为势力不小行事凶悍颇受顾忌。长川的主事家族易家对他们采取怀柔笼络政策,时间长了,便养出骄横的性子。没见过山高的人,也就不知道天有多远,在他们看来,自己族中的勇士,便是这天下最强的斗士。

酒楼上,易燕吾盯着燕绥,道:“这人便是段夫人半路带回来的吧?消息说是普通猎户来长川探亲顺路,但这话可没几个人信。我们都猜测是段夫人在青州找来的帮手。公子,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看着易修年,那个脸色发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少年,一直盯着文臻,并不住地往文臻的方向移动。

他好一会儿目光才从易修年身上收回,道:“易铭。”

易燕吾目瞪口呆,傻了一会,才蓦然扔掉酒杯,起身就要往下走,“不行。如果是易铭提议,那一定不能应承。西川易家的继承人,怎么可能给这群傻大个占便宜!”

“回来。”

易燕吾停住,皱眉回头看白衣人。

白衣人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现在要以什么身份去?怎么去?”

易燕吾怔住。

是啊,段夫人已经同意的事,其余易家人都不能干涉,他出头阻止,就太招眼了。

如果去劝说那群蛮子呢?也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和那群蛮子搭上线,把关系搞好。还指望后头按照公子的指导好好用用这批人。如今这批自大的家伙都觉得是个翻身的好机会,他去阻止,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一定会认为自己不怀好意,那之前的铺垫便都完了。

他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

白衣人却不急不慢,喝完半杯茶,才道:“不用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易燕吾愕然看着他。

白衣人笑笑,“十八部族不会得到草场,段夫人会因此更进一步失去十八部族的爱戴和信任,所有人都不会于其中得益,除了我和他…因为说到底,他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啊。”

易燕吾觉得这句话他就没听懂。

“你现在不用下去,等到等会,有人失败了,这些人的信心开始动摇之后,你再派人悄悄教他们几个有可能取胜的法子。既然无法阻止这些人犯蠢,那就干脆再推一把,让他们更感激你。”

易燕吾隐约明白了一些。

既然十八部族输定了,那不要勉强扳回吃力不讨好,在里头捞好处才是正经。

“可是,既然出手的人是易铭,那这些汉子哪怕用手段也赢不了,万一输了,不会迁怒咱们出馊主意吗?”

白衣人看他一眼,他风神如云如雪柔软秀逸,眼眸似乎也带笑,内里却透着峭壁坚冰般的寒。

看得易燕吾心底也一冷,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哪有什么咱们。

他怎么配和这位说咱们。

“你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如果输了,只是他们的人太无用。正好,你可以古道热肠地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比如在他们身边安排高手,比如送他们可以令实力增加的灵丹妙药…你不是正愁十八部族太过排外,心思又太浮,掌控艰难么?”白衣人目光再次掠过底下某个角落,“正好,缺口这就打开了。”

易燕吾不说话了。

这位翻云覆雨,手下掌万千变化,无论哪一种结果,无论好坏,都可以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他看着底下兴奋的汉子们,心底寒意慢慢升腾。

他自认为自己也颇有城府心机,不然也不能在易家混到成为解经长老亲信,地位很高。但是这份聪明,在这位面前,总觉得不够用。

传说中的人物,都是这样如渊之深如云之遮,如此可怕吗?

和他齐名的,即将到来的那位,也是这样的吗?

长川易家,夹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最后,真能留下一点渣滓,供他们啃食吗?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长街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放了地图,桌子原本搬了个木桌,但燕绥却让换了个镶铁的厚实长桌。

地图前,经过一轮抓阄,一个高大的,浑身肌肉虬结铁塔般的汉子,已经昂然站立。

燕绥随随便便站在他对面,淡淡道:“说好了,既然接受了这个办法。那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再来夫人面前搅扰。”

“当然!”

这汉子是南派十部之一的赤那木族的勇士,燕绥微微倾身,一肘支在桌上,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巧巧抵在赤那木族被标成紫色的草场疆域的最边缘。这个姿势很是显身材,一街的姑娘都盯着他的细腰长腿看。

只有易秀鼎转开了眼睛。

燕绥忽然回头,目光从满街少女脸上掠过,那些少女都瞬间红了脸,燕绥的目光很快滑过,最终落在文臻脸上,文臻没来得及把眼神从她上次对大牛夸赞过的部位上收回来,干脆大大方方对他一笑。

燕绥这才满意地转头,对面的汉子,掀唇一笑,也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来。

燕绥眉一挑,“我劝你用拳头,或者干脆手臂。”

“用不着!”

一白一黑两根手指抵住,众人都屏息等着,那汉子桑纳吉是十八族中有名的大力士,一根手指别说手指,牛都能推出丈远。因此十八族中人都露出焦急之色,生怕他轻轻一推,这小白脸的手指就被推出很远,别人就分不到草场了。

兀阿身边的长老自我安慰般地道:“中原人敢这么说,武功自然不低,应该…不会被推太远吧…”

兀阿却烦躁地道:“怎么还不动!”

众人有些骚动,那两根手指抵在原处,不动丝毫,众人还以为还没开始,但明显桑纳吉手指在抖,再看他的脸,不知何时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连汗珠都滚了下来。

而对面燕绥,还是那个随意的姿势,另一只手还在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好像在奏什么乐曲。

赤那木族族长焦急大叫,“桑纳吉你中午吃的小牛都从谷道里跑掉了吗?拿出你的力气来啊!”

桑纳吉大叫一声,忽然收手,换了拳头,道:“手指用不上力,换拳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微红,显然也有几分羞耻,但草场重要,也顾不得了。

有人发出嘘声,但更多人焦急地靠近了些。

拳头换上,那根看起来十分精致的手指依旧一动不动,桑纳吉又大叫一声,“换手肘!再来!”

这下众人已经顾不得嘲笑他了,眼看他又换了手肘,粗壮的手臂像一个宽厚的板子,要将那手指往前推,而桑纳吉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桌子上,肩头前耸,双腿后蹬,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手肘上。以至于不仅肩头双腿在发抖,身下的桌子也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如果不是燕绥坚持要沉重的镶铁桌,这桌子恐怕早就压塌了。

四面的人已经紧张得忘记呼吸,死死盯着那根手指,眼看那手指,好像微微动了一丝…

有人立即欢呼:“动了动了!”

但随即那欢呼便戛然而止。

那根手指指尖微抬,轻轻一弹。

桑纳吉啊地一声大叫,手肘倒弹,啪一下打在自己脸上,整个人则向后弹起,在半空中一个翻滚,砰一下落地三丈之外,震得街边的人都似蹦了蹦。

众人:“…”

变戏法了吗?

怎么可能?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抓阄排第二的兀阿上前,“我来!”

他刚跨出一步,就被身后的长老扯住,长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人有点邪,咱们可不能输…易先生方才派人给了咱们一个甲套,你把它套在指尖…”

兀阿有些莫名其妙,一回头看见长老鬼兮兮的表情,才明白他说的是要做手脚。

兀阿瞪他一眼,抬手拍掉长老从衣袖下偷偷伸出来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他没用手指,直接上了手肘。

然而他随即便知道自己很傻。

他面对的不是一根手指,像是整座山,那座山就在哈撒族可怜的草场边缘生根,别说他,全族的人都上来推也别想推走。

不仅推不走,他还恐惧地感觉到,那座山还在隐隐威压自己,要将自己往草场内部推。

山将移,是何等的雄浑浩瀚。

而那根手指所推及的地方,便是草场圈定的地方。

一旦被向里推,那现在的草场也保不住了!

兀阿脑子一醒,猛然撒手,大喝:“认输!我认输!”

嗤地一声,那洁白手指果然一路顺地图横推而过,一直推到地图边缘!

第一百九十九章 配不配?

兀阿出了一身冷汗。

围观众人出了更多冷汗。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推的只是地图,但众人恍惚之间,都好像看见掌管天命的巨手,一路摧枯拉朽,轰然而来,瞬间便卷过万里金色草原。

天命之下,众生难言。

兀阿及时认输,好歹保住了原本的地盘。

一阵凛然之后,众人又退一步,回头看抓阄排第三个的人是谁。

呔族的一个小辫男子脸色有点难看地走出来,伸出手指。

众人愕然。这位虽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可也不见得比前面两位更强,怎么忽然就敢这么托大了呢?

那人沉着脸,紧了紧手指,手指上和他指甲一般颜色的甲套,戴着有点不习惯。

听说,这甲套,只要轻轻碰着了一丝,都不需要刺破皮肉,就能令对方身体绵软,失去力气。

想象着那金刚一样连连挫败他人的手指,在自己的指下一路后退的痛快,他不禁咧嘴笑了笑。

对面的小白脸果然毫无所觉地伸出手指。

两根手指抵在一起。

他特意把自己的手指往下压了压,让甲套对着对方的指尖。

用力。

并没有想象中的入肉感。

对面那根手指忽然一震。

然后他就听见噗嗤一声,掌下坚硬如铁的桌子忽然碎了一个洞,他的手指本就下压,正好插进了洞中,他下意识向外拔手指,嚓一声轻响,手指拔出来了。

四面惊呼声起,他低头一看,脸色惨白。

地图上属于他们部族的区域上多了一个洞,洞中插着一个肉色的甲套。

他忘记甲套是套上去的,一拔之下自然会留下来。

正在心中惶然,拼命思索如何遮掩,对面,燕绥指尖点点那甲套,“这位好汉,这指甲…是你的?你用力太过,把指甲盖给掀了?”

那汉子听见这句,顿时一喜,连忙点头,道:“是!是!我用力太过,把指甲掀了…”说着装模作样捂住手指,“啊好痛!”

那甲套做得逼真,众人方才也没看清,此刻瞧着倒也有些信了。

酒楼上,低头斟茶的白衣人忽然一笑,摇摇头。

易燕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醒悟,骂一声:“蠢货!”

底下,燕绥衣袖一拂,在那甲套所在位置划了一条竖线,回头对传灯长老道:“烦长老重新划定此族草场,便以这指甲所在位置为边缘。”

那汉子大惊,“你说什么!你疯了!那里只是我们原来草场一半位置!你为什么划去我们的草场!你是要和我们察雅族为敌吗!”

“脑子不好么?”燕绥看也不看他,“约定怎么说的?你手指所在的位置便是边界。喏,这不是你的指甲吗?指甲都留下来了,你想赖?”

他指指那甲套,忽然嘴角一勾,“还是说,你打算又不承认这是指甲了?那请教一下,这是什么?”

那汉子窒住,瞬间脸涨得通红,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套,一时在否认指甲保住草场和放弃草场保住自己的名誉之间疯狂摇摆,吭哧半天还没能开口,燕绥已经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下一个!”

那汉子踉跄一步退后,脸色灰白地垂下头去。

人群中兀阿脸色也很白,回头狠狠瞪了族老一眼。

如果戴上这甲套的是他,现在哈桑全族都可以去上吊了。

这一出戏,在场中有一半人看懂了,有一半人没看懂,看懂的人在慢慢后退,有人低声道:“我们放弃,不比了行不行?”

“放弃便意味着承认现有的草场疆域,并永不会为此再和夫人申诉。”

“…是。”

赢不了,硬比还有可能失去原有的草场,谁又敢冒这个险呢?

也有人不信邪。又有人上去试了,这回用了拳头,但是刚碰上去,拳头里原本能弹出来刺进燕绥指尖的尖刺,就被弹回到自己掌心。

等这个家伙狂吼着捂着流血的掌心踉跄后退后,就再也没人敢上来推了。

燕绥理着袖子,立在风中,对着刚才凶悍现在沮丧的人群,笑问三声。

“还有勇士来否?”

来否?

四面死寂,空风呼啸,无人敢应。

勇士束手,百姓凛然,整座城都似在此刻不敢发声。

酒楼上,易燕吾脸色悻悻,果然自己教的手段无一成功。

十八部族从此失去了一个闹事的筹码,还被狠狠当众打了脸,当年易勒石花费数年才勉强安定十八部族,还要年年援助迁就,如今这男子,当街一根手指,定了金草原。

白衣人却始终没有看这边,目光落在马车旁边的一个角落。

那里,易修年正正衣冠,面带笑容,走向文臻。

文臻正色迷迷地看着自家男人,哪里能注意到阿猫阿狗,倒是易秀鼎发觉了,转头警惕地盯过来。

易修年倒没有走太近,三步外站定,对着文臻一个长揖,“小娘子有礼了。”

文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娘子的称呼,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现在是妇人装扮。

她回头,看见对面的少年,比易云岑略大一点,面貌尚可,和一群头发稀少花白的易家人站一起,他那一头黑发特别显眼,身体毛发,瞳孔颜色也是正常的。只是鼻尖特别尖细无肉,一双三白眼,眼白多眼黑少,看人时候总像在别处瞅人,瞧着便不大舒服。

看易秀鼎和易云岑的神情,想来和这位关系不怎么样。

看这人形貌,就知道他为什么能以偏支子弟的身份成为易家的继承人了。

他应该和易云岑一样,是易家难得的健康人,甚至状况比易云岑还好一些。易勒石对这一点非常有执念,为此再不管人品能力,偏支旁支。

而这位看自己的神情…文臻有趣地扯了扯唇角。

易秀鼎皱起眉,上前一步,道:“易修年,你过来做甚?”

易修年笑了笑,根本没看她,只对文臻道:“小娘子脸生,第一次来长川?长川冬日也颇有些景致,梅桥挂雪,川溪垂月,清波潭对影,万寿山悬刹,都是长川名景,如今也正是游览的好时节。小娘子若有意,在下愿为引路之人。哦,倒教小娘子得知,在下长川易家外五房易修年,目前居住主宅,长川易家未来的主人。”

听见最后一句,易秀鼎眉一挑,“长川易未来的主人?好大牛皮。”

易修年斜她一眼,“放尊敬些。易家家主不是我的,还能是你后头那个傻子的?”

易秀鼎冷冷道:“总之,便是外五房猪圈里的猪的,也不会是你这种人的。”

易修年神情阴鸷地盯着她,易秀鼎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两人对视半晌,最后还是易修年没扛住,转开目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文臻:“这是我的信物,小娘子如果有需要,凭此物和易家任何一个下人询问,或者去任何一家店铺,都有人帮你。”他忽然笑了笑,凑近文臻,低声道,“当然,也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他自以为魅惑地微微倾身,眼角上挑,撩着文臻,从文臻的角度,正看见他好大一块眼白,黑眼珠子在里头挣扎,浮不出来。

易秀鼎的手伸过来,虚虚挡在他脑袋面前,道:“易修年,你从小到大,没学过自重两个字吗?”

易修年斜睨她一眼,笑道:“易十七,你是不是做惯了狗,见谁都要拦一拦,咬一口?”

易秀鼎盯着他,眉端一拢,煞气四溢。

易修年笑道:“哟,女煞星这是生气了,又要打打杀杀了吗?”

易秀鼎面无表情地道:“打你也无妨,杀你也不难。”

易修年神色一冷,退后一步,像是要回头招呼人。

文臻忽然笑了笑,从易秀鼎身后走出来,接过了木牌,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易秀鼎霍然变色。易修年眼底露出喜色。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她的表情,偏头看着易修年,笑道:“易公子,多谢好意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如此热情,我也应有所回报。”

不等大喜的易修年回答,她便正色道:“我瞧公子有斜视之症,明明应该是在和我说话吧,可我总觉得你在对着十七小姐,向着岑少爷表白。这感觉实在不大好,让我颇有些担心,等你做了家主,你对着传灯长老发火,却眼看着提堂长老,嘴向着理刑长老,一下子就得罪了三个人,那得多亏呀。”

“…”

刚刚过来偷听的易云岑噗地一声。

易秀鼎一咬唇,怕自己逸出笑声。

易修年的脸在一瞬间扭成了怪异的形状,袖子下的手骨格格响了一阵,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一拳击出去,用自己最狠的力度,把面前这个娇小的少女击飞出去,好教她说话不要这么甜到极致的刻薄。

明明一张甜美灵俏到像个瓷娃娃,让人感觉非常好说话的脸,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每个字都像碎了的瓷片。

但他随即便看见文臻笑眯眯道:“我有认识专门治斜视的名医,公子如果需要记得找我,加油哦!”一边还对他捏了一下拳头。

易修年瞧着那姿势像是鼓气的意思,很是俏皮可爱,可话依旧那么恶毒,但是他目光落到那小小白白的拳头上,刚才要爆出的怒气,忽然便泄了。

他先前被这女子吸引,不就是因为那旋转如意的一拳吗?

这样的拳头,能黏起一个人,带着她转一圈并击飞两支部族勇士的箭,如果落到他身上…

易修年白着脸,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退了一步。

酒楼上,将目光也移过来的易燕吾,皱眉怒道:“修年这拈花惹草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掉!”

白衣人转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盯着易修年,他那眼神令易燕吾心底发慌,急忙道:“还是因为太年轻。但我们既然选了他,还是给他机会慢慢调教吧。”

白衣人这才转开目光,淡淡道:“你怕什么?”

易燕吾舔了舔唇,干笑,觉得心里发紧,只得转开话题,看向文臻,犹豫地道:“这是…厉笑?”

白衣人似乎在出神,半晌才嗯一声。

“厉家的千金,倒和传说中有点不一样,这性子,很深啊…不过和易铭倒真是挺配的。”

白衣人杯子靠在唇边,忽然停了手,抬眼看他,“配?”

清清淡淡一句话,甚至反问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可易燕吾那种心腔窒息的感觉又来了,有点艰难地道:“其实也不是很配…”

白衣人看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又不理他了。

易燕吾坐下,悄悄抖了抖衣襟,里头热气蒸腾。

这简直是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了…

这日子怎么过啊…

楼下,不敢直接对上文臻的易修年,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自然要找个软柿子。

他退后一步,恰好踩到易云岑的脚,易云岑还没说话,他已经蹦了起来,回头怒骂:“你瞎了眼,往人身后撞!”

易云岑皱眉道:“我好好站在这里没动,到底谁撞谁?”

“自然是你这个什么时候都拎不清的糊涂人!”

易云岑脾气好,但终究是少年,被这样一再侮辱,也起了怒气,眉头一竖。

文臻忽然觉得脚底起了风。

她目光落在满地乱飞的碎雪上。

但这风随即停了,易秀鼎伸手过来,一把拎住了易修年的衣领,将他往外一抛,冷冷道:“疯狗,回你的狗窝吠去!”

易修年已有防备,半空中狠狠踢向易秀鼎的脸,“贱人,你才是疯狗!你是易家的小姐还是满地乱跑的野狗,什么人都这样不要脸皮地护着!怎么,瞧上人家夫君貌美,想要卖个好么?”

易秀鼎霍然抬头。

一瞬间眼神如狼如鹰,疾光如电,盯得易修年踢出的脚都顿了顿。

然后易秀鼎猛然出手,一把抓住了易修年的脚踝。

瞬间骨裂声起。

酒楼上易燕吾唰地站起,道声不好,破窗扑出。

白衣人正盯着文臻出神,见状一扬眉便要阻拦,却见底下文臻已经抬头,只得向后一缩。

易修年的脚踝落在易秀鼎手中。他也迎上了易秀鼎的目光。

一瞬间他心胆俱裂。

忽然想起了易家关于易秀鼎的一些传说。

比如这位练武天资无人能及,比如这位心性坚硬,比如她虽然冷硬但轻易不发疯,唯一几次的发疯,杀过长辈也杀过远亲,出手必定是死,如果不是传灯长老护着,理刑长老早就刑堂拿问。

今天好像真的…惹到她了。

随即脚踝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易修年惨叫,不仅因为疼痛,还因为易秀鼎并没有放开,甚至手腕还有要拧转的迹象。

她这是要活活把他的腿拧下来吗!

他会死的!会死的!

易修年大声尖叫,声音震得要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了。

在自己的尖叫声里,他忽然听见一声甜美的笑声,一个人甜甜软软地道:“十七小姐,别生气,我帮你揍他。”

想象中的惨烈的痛没有继续袭来,他忽然脚底一震,随即整个人飞起,打着旋栽出去。

人在空中,却无法阻止地不断翻滚,像是有源源不断的柔绵又刚劲的力量,在不断拨弄着他,转到他头昏眼花,还隐约听见那少女笑道:“修年少爷,我救了你哦,也不需要你报答我,我和十七小姐是闺蜜,一向不分彼此,你记得报答给她就行。”

易修年气得心头一热,喷出一口血。

此时易燕吾才落下,文臻抬头看酒楼,酒楼窗口无人。

易燕吾落下的位置还是易修年先前被易秀鼎抓住脚踝的地方,但现在他已经被文臻送出两丈之外,那里,燕绥正好结束和十八部族的推手指游戏,一个转身,靴子正好踏在易修鼎胸膛上。

将他那一口血生生地又踏了回去。

易修年惨叫都发不出来了,躺在地上不断地翻着白眼,燕绥好像才发现他,愕然低头,后退一步,道:“这位兄台这是怎么了,要五体投地表示对我的膜拜吗?客气客气,多谢多谢,只是挡着大家伙儿路不太好,还是去路边吧。”顺脚把易修年踢到路边阴沟里。

易修年:“…”

这一对夫妻是魔鬼吗?

等易燕吾赶来,只能从阴沟里捞出臭烘烘的易修年,命人赶紧带去救治。

他在易家颇有实力地位,众人都知道他儿子易云冲之前死在天京,栽在燕绥文臻的手中,易云冲原本也是继承人人选之一,这下便泡了汤。后来易勒石定下两位继承人,都颇有争议,一个嫡支但是性情傻憨,一个旁支为人纨绔,要说优点也就是都算健康。既然有了继承人,众人纷纷站队,易燕吾便是易修年最坚定的支持人之一。

易燕吾素来圆滑,救走易修年,还不忘记去文臻面前道了个歉,又和段夫人打了招呼才退走。此时燕绥重新上车,十八部族的人散开,百姓全部避到道旁,看向继续缓缓前行的段夫人队伍,眼神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能在这下马威的一幕前全身而退,还把吵嚷已久的十八部族草场问题这么轻松地解决,段夫人已经快要被淡忘的光环,瞬间又恢复了一些。

车队继续前行,先前那和被文臻救了的侍女才找到机会来道谢,文臻自然说无妨,那姑娘却坚持想要给文臻送些东西,还拿出自己的刺绣精美的荷包,表示自己手艺尚可,夫人如果有什么绣活要做,尽管找她。

文臻也不过随口应了,谁知道燕绥听到这个,探头出来,道:“既如此,你帮我绣些东西。”

文臻愕然看着他,燕绥递了张纸条给那侍女,文臻探头想看,早被燕绥又拉回了车厢,只好放弃。想着不管绣什么,只要不是他的亵裤,自己总能看见的。

不过也不对啊,他要是敢把自己的亵裤给别的女人绣…

呵呵。

那以后就不要穿亵裤了。

接下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入长川易家在主城的巨大庄园,那庄园几乎占据了半个主城的面积,像另一座内城,也有自己的城门,进城要验牌。现在正值冬季,无数民夫正在加固城墙,里层加砖也就罢了,外头居然是冰砖,将水倒入巨大的砖块模具,底下铺上滑轨,顺着滑轨一层层滑下去,自然就垒成了滑不留手的冰墙。

文臻经过城门的时候看了下,冰墙和实墙之间还有距离,两道墙之间是一道黑色的水,透着幽蓝的光,气味腥臭,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她仰起头,透明的冰墙在日光下灿烂到近乎逼人。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算得上铜墙铁壁,杀气凛然。

第两百章 史上最骚秀恩爱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实在也可以算得上铜墙铁壁了。

可以想见,刺史队伍就算来了,一定会被接入长川主城,但却不可能进入内城。到时候里外一夹击,再多的护卫都扛不住。

这内城里面也有商户百家,酒楼茶肆,但寻常百姓是进不来的,里头随便一个人,都是易家嫡支偏支附属家族及有其他关系的人。

这个巨大的区域里,像一个圆形的千层蛋糕,一层层,依照和易家关系的远近分布,血缘关系越薄越住得远,越近越靠里,外头五层都算外院范围,也叫外五房。里头两层才是核心。

现在非常时期,每一层聚居地都有门户,有高墙,有专人把守,层层大门都开在一个方向,一条横贯全城的大道直穿到底,段夫人到的时候,层层大门打开,大道在夕阳的金光下无限延伸,气魄非凡。

可以想见,长川内城这样的设计,是完全可以当做城池来守的,如果以为进了主城就进入了易家核心,那就太天真了。

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进入段夫人专属的院子“一泉居”。院子很大,用花墙自然隔出了很多个独立的小院。文臻和燕绥分到了西院三间屋,还带一个小花园,十分清幽雅静。

段夫人和随行的易家子弟,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探望昏迷已经很久的易勒石。文臻燕绥自然没去,段夫人身边的人安排事情一向妥当,热水热饭人一到便送了来,文臻今日出了手,比较疲倦,燕绥便逮着机会,亲自伺候她洗了个澡,两个人泼泼洒洒,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燕绥才将文臻抱上床,给她严严实实盖好,自己才去收拾了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样武器,都是些质量不错但是很普通的刀剑之流,还有双节棍。

然后文臻就看见燕绥用折断的刀剑,削好的木条,钢珠、火折子、锁链、树枝…等等乱七八糟的物事,布置了一个几乎可以遍布整间屋子的联动的大型机关。

燕绥做机关都不用思考,随手取材,文臻虽然一直在眼前看着,也不大明白一些部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最后燕绥用一截拆双节棍剩下来的锁链卡在床边,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里做了一个小机关,文臻倒是看懂了,燕绥只要扯动那链子,头顶上就会有钢珠落下来,落在…她头上。

燕绥夜间安静下来强迫症加重,总是想起身,钢珠落在他头上可能都阻止不了他,所以他把钢珠对着她脑袋。

只有怕吵醒她砸到她,他才能忍住不动。

文臻没说什么,抱着他脖子,道:“睡吧。”

两人一直同榻而眠,文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燕绥却忽然成了柳下惠,文臻猜他是担心她的身体,她觉得这样憋着反而更令他睡不着,有心想分床睡,但是毕竟身在敌营,又怕人发现。

身边燕绥的气息平静,他一直这样,根本看不出一个长期失眠的人的烦躁不安。

文臻却有些烦躁不安,燕绥自从伤后进入长川,夜间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她很担心这样的内耗会影响他的状态,还担心这问题无法逆转,那最后…

长川的冬夜似乎特别宁静,最核心的主院远离城池的喧嚣,除了游荡的风声穿越檐角,发出的尖利且有节奏的呜呜风声听来有些凛冽,以及不知道哪里的音乐的箫笛乐器之声外,其余连鸟兽声都不闻,文臻毕竟重伤未愈,困意很快袭来,睡着前犹自迷迷糊糊地想,撞到头为什么影响到这种长期潜伏的疾病,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诱因…

睡到半夜的时候,隐约听见院子里脚步杂沓,似乎那群去探望易勒石的人回来了。她隐约听见嬷嬷迎候段夫人的声音,听见易云岑压低的公鸭嗓门,听见易秀鼎和别人不同的特别凝实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并没有进给她安排的屋子,却一路向自己这里而来。

文臻下意识等待,那脚步声却在快要接近自己屋子的时候停住,过了一会,她隐约听见衣袂带风声,轻轻跃起的声音,还有靴子踏在屋瓦积雪上的细微嘎吱声,还有金属之物搁在屋檐上的声音。

那种什么孔洞穿过夜风发出的细微尖锐之声渐渐淡了。

不知怎的,她发现燕绥好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再伪装,气息反而会更短促一些。

这让她更加心安,很快也沉入梦乡。

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燕绥正直起身来。

文臻十分诧异,燕绥好像在她身边睡了整晚?

这段日子以来的首次。

门外的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昨日她救的那个侍女。燕绥起身打开门,说了几句,便端了个托盘进来,文臻还以为是早饭,探头一看,竟然是一对荷包和两副腰带。

这些东西燕绥又不是没有,这是叫人巴巴绣了什么?还这么急,连夜绣好了。

燕绥将东西拨了拨,道:“虽然比不上绣娘,还将就。”顺手递了一个荷包和一副束腰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