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血线飚射在中文的后背上。落在他的青衣上色泽微深。

燕绥眉头一皱,毫不犹豫手往上一递,再次掠过中文的剑尖。

一小片指尖落地,这回流出的鲜血终于是鲜红的。

英语德语已经发觉殿下受伤,骇然奔上,燕绥流血的手往下一抄,抄起马身上配的长弓,手指一抹,一弓五箭,开弓上弦搭箭一气呵成,姿势轻妙,毫无人间烟火气。

下一瞬嗡地一声,五箭出!

几乎在射出的刹那,五箭成扇,平展阔大地呼啸奔掠,四面的空气被极速割裂,发出细微的震动之声,马蹄下的尘土微微腾起,再被这一刻的力场凝固,而垂下的马尾被掠过的厉风扬起,灰黄色的鬃毛一根根散在空中。

下一刻那些箭便到了追兵之前!

于众人眼底,只看见天空中忽然多了个洞,风也碎,云也散,一股仿若天地之力的浑然力量撞上身前,天空便忽然翻了个个儿,人们震惊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被那沛然的力量逼住了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砰之声连起,最前面几匹马上的追兵被那普通的箭带飞而起,又撞上后头的人,最后滚成了一串葫芦。

他们的胸口剧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毕竟宜王殿下是皇族第一人,虽然以前没见过他用箭,但今日一见,便知都说林侯箭术天下第一也未必是实,给这样的箭射中,焉有幸理。

太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一地的人,大怒之下又是一喜——追逐的人多半是太子六率护卫和旗手卫的高手,都有军官编制,这么多人在并未对宜王不利的情形下被宜王杀害,燕绥也要迟不了兜着走。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燕绥不领旨而走,他有权派人去追,一方面要阻碍燕绥多一刻是一刻,另一方面万一燕绥暴怒出手杀人,正可以好好做一篇文章。

他正准备命人收敛尸体,然后好好考虑一篇檄文弹劾,却见那些人已经捂着胸口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此时太子才失望地发现,那些凶猛无伦的箭,竟然在射出的过程中,箭头便已经碎去,击中众人的只是箭杆,只让人断了几根肋骨。

仓促之中出箭,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算好并精准令箭尖在抵达目标之前正好碎裂的。

而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天直接中箭杆的几人,连断裂的肋骨根数都一模一样,每人五根。

高坡而下,便是急途。

燕绥在风中疾驰,手中盒子平稳不动,手上伤口来不及包扎,血线长长地逶迤一路。

忽然“咔哒”一声,盒盖弹开,里头果然是两份旨意。燕绥拿起一份匆匆看了一下是自己的,便扔了下来,拿起了另一份。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

中文忍不住询问,毕竟他也很担心太子所说的大事是怎么回事。

燕绥又冷笑一声。

“红薯玉米没有种植成功。”

中文神情惊骇,他是知道文臻当初在献上红薯提议种玉米的时候,下过军令状的。

“宫内暖房试种红薯玉米,由蒋玄亲自负责。红薯不知何故,很多秧子没有结果,便是结果的,也十分瘦小,根据产量推算,亩产两千斤绝无可能。而玉米则根本没有发芽。据说问过有经验的老农,说东堂土壤根本不适合种植玉米。”

中文皱眉道:“宫内暖房种植…宫内妥当吗…”

燕绥没有说话。

当初文臻提议宫内暖房种植,他没有反对,但是皇宫这种地方,没人比清楚其间的阴暗,那里每一片琉璃瓦下都藏着阴私苟狗,阳光从来照不进朱廊翠庭。

但是想要尽快看见产量只能种那里,好在暖房在外廷,相对独立,燕绥有派暗卫暗中照拂,只是终究他和文臻长期不在天京,还是着了小人的道。

“那陛下的旨意,是传文大人回京解释?”

燕绥没说话,传文臻回京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这一下打乱了他要给文臻谋外放大员差事的计划。

旨意传来,按说就该立即回京,避免耽搁太久朝中攻讦更烈。

却在此时共济盟出事…

他沉默着,接过中文递来的布条,裹住了不断流血的手指。

夜色里他眸子冷光如雪。

“不管怎样,先回山!”

一片黑色当头罩下。

文臻身前是杀手,身后是绝崖,无处退避。

她忽然向后翻身,翻下悬崖!

那片黑色擦身而过,出手的人怔了一瞬,下意识倾身向前查看。

一抹冷光自崖下激射,像灿亮烟花一朵,穿透那片黑色之后,扎入对方肩膀。

文臻再次从崖下鬼魅般翻身而起,一拳将另一个大惊欲逃的家伙打倒。

她站直之后,脚跟一顿,靴子后跟里刚才弹出的钩子自动缩回。

她身后,是一道和崖壁同色的铁横栏。

这是英语闲来无事和属下布的一个小机关,就在崖边钉了一个横栏,靴子里的钩子能勾住横栏倒吊在崖边。

英语用来和人开玩笑,文臻用来杀人。

她站定后,手一抄将那想要困住她的黑网抓住一撒,捆住了那两个人,低声喝道:“哪里来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她警惕地盯着对方的嘴,以防出现死士自戕的情况,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么勇敢,当先一人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要对你不利…”

文蛋蛋已经飞速在网上滚了一圈,摇摇头示意没有毒也没有什么附加伤害。

文臻再一看那两人,穿的虽然是夜行黑衣,但看着竟然有点眼熟,好像之前在山里见过。

这让她有点懵,随即脑中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屠绝的人?”

对方连连点头,居然还十分恳切地道:“三娘,我们是为你好,和我们走吧…”

文臻冷笑截断了他的话。

“屠绝和人勾结,要灭了共济盟,派你们来掳走我,是不是?”

那两人眼神惊异,没想到文臻这么快猜出来。

文臻心中着实后悔。

发现屠绝是唐家的细作,就该直接告诉那几位当家的。不该被自己的判断和他的言语所迷惑,认为屠绝已经在共济盟呆了这么久,不应该对共济盟不利。

之前是不会对共济盟不利,但自从唐羡之来过,以及她和燕绥的存在,事情就出现了变数。

共济盟山头上数千人,现在想必已经被拔去所有明哨暗桩,这必然是在开宴之后发生的,短时间内想要做到这一点,对方人数不会少。

易铭在现今情形下没道理这样对共济盟下手,那么整个西川境内,目前有实力这么做的,只有…太子的剿匪大军!

而明显,这里头还有唐家的指使,否则屠绝不会突然发动。

唐羡之和太子勾结!

他为什么要动共济盟?易铭不是他的盟友吗?

不,虽然是盟友,但是共济盟隐然已有异心,对唐易两家的大事,已经未必是助力。

另一方面,唐羡之是要抢走她和燕绥的功劳,将剿灭收服共济盟的大功送给太子。太子名声好人庸常,但毕竟是皇朝正统,向来得群臣支持,只是缺乏功劳服众,唐家送上功劳,帮太子巩固地位权势,目的还是为了打压燕绥。

如果太子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全歼共济盟,拔掉朝廷头痛多时的毒瘤,必然会获得朝中上下赞誉称颂,其功可比燕绥平定长川。

甚至太子还可以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构陷她和燕绥…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瞬文臻笑起来,道:“哎呀,原来是友非敌呢。”

那两人连连点头,文臻忽然皱眉:“但是只救我一人如何能行?我还有那许多好友,抛下她们走了岂不是太不义气?”

对方为难道:“首领只让我们带走您一人…”

“要么你们告诉我,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躲避,或者有什么暗号可以避免被清理,我告诉我的朋友,让她们避一避?”文臻看着两人神色,决然道,“我不忍丢下朋友苟且偷生,她们有危险,我不会和你们走。”

那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躲起来是不可能的。会先清理一遍,然后大军进入,最后放火烧山,又有我们的人指引,躲哪里都会被搜出来,至于暗号…”

文臻拍出两张大额银票,道:“咱们江湖中人,义气为先,两位兄弟帮个忙,日后还有谢意。”

那两人眼睛一亮,一人道:“我们身份低微,也不知道什么暗号,只是大护法嘱咐我们,遇上那边的人,以一指指天,对方就明白了。”

文臻大喜,递过银票,另一人急忙也道:“不过可别让你的朋友一起走,因为知道这个手势的人也就咱们大护法和他的亲信们,整座山也不超过十来人,若是太多人一起走遇上大军一起指天,那还是会被看破的。”

文臻赞道:“你说的有道理。”也把银票递过去,那两人低头看银票,紧紧攥住,却听文臻声音一冷。

“只是做人不怎么懂道理。也不想想,我的银票,你配拿?”

那两人霍然抬头,文臻一脚一个踢晕。转回头怒道:“文蛋蛋!”

文蛋蛋委委屈屈滚了出来。

“为什么没发现酒有问题!”文臻奔向石台,迅速查看众人,果然根本喊不醒。

文蛋蛋委屈——建国后不许成精,不会说话怪我咯。

再说迷药又不是毒药。

文臻猜测,之所以不是毒药,一来这样需要的毒药份量太多,容易被看出来,且毒药珍贵,也没那么多;二来是怕被她发现,毕竟她是个用毒高手。

采云采桑奔了出来,两个侍女不会喝酒,又要照应酒席,倒逃了一劫。文臻命她们打水,试图浇醒众人,但是竟然没用。

文臻并不犹豫:“每人胁下软肉处割一条破口!”

那一处是人体受到伤害会剧烈疼痛,但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的地方,也不会妨碍行动,时间紧急,文臻没有机会去研究怎么解了这迷药,只能先把人都刺激醒。

采云采桑从未做过这些事,采云还有些犹豫,采桑已经毫不犹豫拔出小刀,先刺了君莫晓,刺得她嗷地一声醒来,还没起身就先捂住了头,呻吟道:“好晕…”

脚步声响,厉笑从下头奔了上来,背着易人离,还没说话,看见场中情况,顿时呆了一呆。

文臻一见她大喜,三言两语说了情况,厉笑反应过来,拨开采桑的刀,二话不说掐着易人离的腰后软肉一拧,易人离也嗷地一声醒了过来。

厉笑看文臻神色古怪,讪讪解释道:“他就那处儿特别怕人触碰…”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文臻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她嘴上交代,手下不停,手下控制力道,保证只刺破表皮,那几人被弄醒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凤翩翩和司马离最先被弄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凤翩翩一声尖叫,就要扑下山,被文臻拦住。

“现在下山已经来不及救人了!”

“那我们上山,赶在对方对山上兄弟清理之前,把山上的兄弟救下来!”

“上山也来不及了,在我发现变故之前,对方已经上了山,现在便是去了,也不过是迎头撞上对方!”

“那我们点起烟花通知山上兄弟!”

“你是要暴露你们自己所在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扈三娘,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吗!”

第两百九十四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凤翩翩在拼命晃头,迷药的昏沉感未去,她忽然睁大眼睛,喃喃道,“大当家…大当家还在上头!”

她拔出刀,跌跌撞撞往索道口冲,被文臻再次拉住,这回凤翩翩没说话,猛地一甩手,却没能把文臻的手甩掉。

她回手就是一刀,然后被君莫晓的刀架住,金铁交击声里君莫晓大骂:“她冒着风险救你们,你还恩将仇报,你良心被狗吃了!”

文臻没理会两人的吵架,她把那两个屠绝手下踢醒,然后一手将其中一人掀进了悬崖下。

这一下来的突然,那刚刚醒来的另一人脸色发白。

文臻顺手又塞了一颗丸子到他嘴里,毒丸子原本没什么味道,她特意在烂泥地上滚过,味道一言难尽,所以那人丸子一进嘴,脸色便大变,呸呸地想吐。

“不许吐,吐了我就把你掀下去。”

那人看样子快要哭了。

“这是毒丸子,肠穿肚烂那种。”文臻面无表情地道,“吃下这丸子,背着人,去找屠绝。屠绝应该下山了是吧。”

她招手示意闻近檀过来,又拉走了快和凤翩翩打起来的君莫晓。

“小君,让这人背着小檀,你们跟他下山。快要到出口的时候,你带着小檀溜出去,迅速去灌县找殿下。”

君莫晓和闻近檀异口同声:“不!”

“不行也得行。不要告诉殿下共济盟出事了,不要让殿下靠近五峰山,想办法带他去澹河,就说我已经在澹河等他。”文臻拍拍闻近檀的肩,“如何取信他,这事交给你。”

“要去你自己去。”闻近檀抓下她的手。

文臻却又把采云采桑喊过来,交给君莫晓:“再带两个估计也没大问题,三个不会武功的女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不等这群女人喊出一条声儿的“不”,她已经道:“我不能走。今天来攻的是太子和唐家的人,我要走了,共济盟一毁,太子和唐家可以捏造出无数证据来诬陷我和燕绥与共济盟勾结不轨,那么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不等君莫晓犹豫,她一掌拍开她:“留在这你们只会让我分心!是朋友就赶紧走!”

君莫晓还没说话,闻近檀已经决然道:“好,不拖累你,我们走!”

闻近檀向来不言不语却有威信,她做了决定,就连君莫晓也没抗拒,文臻把残破的黑网拿来,罩在闻近檀身上,让那个剩下的倒霉蛋背着,交代君莫晓看好她,又悄声对两个丫鬟道:“如果情况不对,你们就先离开君姑娘,遇见有人追杀,便说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你们知道我和殿下在这半山小院有秘密…无论如何,保下性命再说。”

采云采桑点头,文臻目视几人身影顺山道而下,吐出一口长气。

把几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先弄走,她就轻松许多。

君莫晓走得很快,因此也就没察觉,自己发鬓上多了一颗彩色琉璃珠儿。

之所以选择君莫晓带闻近檀等人先走,就是因为文蛋蛋一向在女子身边才功用强大。

屠绝掳她想必是唐羡之交代的任务,那么和进山的刺客和大军一定有协议,这一行人会得到放行,只要安全到了山下,就有机会最快逃出去。

采云采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是她的贴身侍女,如果太子想要构陷她,自然要留下人证,所以文臻交代那一句,那么即使被抓住,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文臻没有多看那边,回身的时候发现所有被迷倒的人都已经救醒,都用感激又复杂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号令,文臻怔了怔,一指索道口道:“诸位,我建议你们现在不要上藏锐峰。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堂口。知道有隐秘处可以躲的,就躲起来;善于攀爬的,就顺崖爬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保住命最重要。在山数月,多承照拂,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说完一拱手,转身便向小院走,攻击本该早就来了,能耽搁到现在想必燕绥的属下在上飞流峰的道上设置了障碍,但很快也就该到了,她今天上天梯,身上的各种装备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得赶紧补充。

走没两步,心有所感,她一回头,就看见众人震惊失望的目光。

文臻心中颇为好笑,这些人是乍逢大难,便把自己当做主心骨了?但共济盟终究是匪窝,在这个太子拼命要抓她把柄的时节,她能救醒众人指点方法就已经够意思了,真要混在一起,可得把太子乐死。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触动地摆摆手便继续走,身后安静一片,好半晌,才有人迸出一声:“扈三娘!你现在才是至高护法!”

文臻站定,回转身,眼眸弯弯:“那我现在便请辞啦。”

身后又有人爆出一声:“大难临头临阵脱逃吗!”

文臻没有回头,她不需要和谁解释。

“别在这质问我啦,有这时间赶紧逃吧!”

话音刚落,她忽然看见蹲在墙头正面对自己的八哥,小眼珠子里亮光一闪。

文臻心中一跳,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趴,厉喝:“趴下!”

声音的尾调还在空中盘旋,身后的黑暗里已经传来撕裂之声,那声音携着夜的寒风和血腥未散的杀气,如风如雷,破空而至!

几乎立刻,连续数声惨呼,伴随着人体接连倒地的声音,从远至近,刹那便追到了文臻身后!

文臻大惊!

听这声音,这得是天京及边境诸重城城墙之上,专用于守城的巨弩,才有这般的威势!

但是这种巨弩十分沉重,构造复杂,只适合在平地安装使用,要两到三个人配合才能发射,向来不出京,更不会为了剿灭区区山匪便动用,更不要说要把这东西推上山该有多艰难。

她原以为目前只是刺客清山,没想到第二批已经到了,还带来这样的杀器!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不,她把太子想得太仁慈了。

这不是要构陷,要抓她把柄,这是要杀了她!

太子不怕激怒燕绥?

哦不,他不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带兵,还有唐家相助,军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张洗马的失踪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虽然张洗马早就应该到了天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露面,也没有对太子提出控告,但文臻觉得,这想必是燕绥的安排,想要留在合适的时机出手,或者让张洗马这团阴云盘踞在太子头顶,牵制着他,让他不敢乱来。

但是谁也没想到,唐羡之的手竟然那样长,也伸进了共济盟,给了太子胆量。

太子一定觉得,不趁这时候出手,自己就再没有机会了。

杀了她,太子一定还有后手对付燕绥…

心中念头电光般闪过,她听着那风声穿透数人后依旧去势不减,完全就是冲自己来的,眨眼便到了她头顶,贴着她背脊穿过,咻地一声尖啸,她只觉得头发一松,被风声生生散开!

满头黑发飘在风中,夺地一声,那巨箭入小院院墙,激起一阵灰黄烟尘,片刻后,院墙上渐渐出现了一条缝隙,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疏影横斜,密如蛛网,正将她当初画上的门户割裂。

文臻手按在地上,仓促回身,便看见满地鲜血,残肢断臂,几具尸首,零落在那箭飞过的轨迹上。

在场的多半是共济盟头目,虽然被这惨像震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凤翩翩啊地一声大叫,眼睛瞬间便红了,反手拔出双刀,便要往黑暗里冲。

文臻却又在大叫:“趴下!”

“夺夺夺夺。”方才的弩箭只是前奏,只是窒息般地一停,更多的弩箭破空而至,收割人命,杀气腾空,誓要将此刻的半山小院变成修罗场。

如果不是先前已经冲出去的司马离,听见文臻大喝及时拉了凤翩翩一把,这位共济盟的女当家就要成为箭下之鬼,她被司马离狠狠按在地上,听着头顶如暴雨如狂风的弩箭飞过,看见兄弟们被那巨箭撞上,串起,飞出,在空中爆裂血肉,化为一滩血雨。

凤翩翩的脸贴在冰冷的地上,肌肤碾磨着粗糙的沙石却不知道痛,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看来粗莽的司马离此刻却十分冷静,眯眼看着黑暗深处,道:“那些射弩箭的人,藏在前面那片山崖背后,我看见他们的靴子上有红色边。”

凤翩翩浑身一颤:“易家!易铭是要兔死狗烹吗!”

司马离却摇了摇头,看向那方向,沉声道:“这是守城巨弩,箭多且重且猛,咱们被困死在这半山平台上无处躲避,再来个几遭,兄弟们便都没了性命…翩翩,帮我。”

凤翩翩抬头看他,司马离冲她点点头,凤翩翩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

文臻并不知道那个角落的对话,她如果知道也要对凤翩翩摇个头,顺便还要对司马离摇头,打散他此刻那危险的想法,但她此刻被连绵如狂雨的箭压制得抬不起头,那些箭真正的打击目标就是她,因此落点都在她身侧身前。

易人离厉笑,耿光等人,都在她身边不远,但是文臻已经严令诸人,不能轻举妄动。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院墙,墙体被巨箭不停地打击蹂躏,裂缝越来越多。

文臻一抬手,袖中射出一根系绳的钩子,啪地一声勾在院墙上。

她盯着钩子,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二、三…倒!

猛力一拉!

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漫天。

趁着这一刻尘土遮蔽所有人视线,文臻身子一弹,冲入院中。

与此同时她也在大喊:“冲进去!”

“咻。”呼啸声至,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热力迫人,对方竟然还有火箭!

这一箭角度刁钻,但文臻身形更为刁钻地扭了扭便避开了,随即左踏一步,“咻”又一声,第二支火箭从她刚才呆着的地方掠过,扎在窗上燃着了窗纸。

文臻头也不转,身形流水一般,退后一小步,“咻”一声,又一支火箭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掠过,射断了院中的花树。

文臻连避,那箭鬼一样追着,却总是慢那么一步。文臻的身形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快,只是分外溜滑,只用极小的力气,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偏偏动作给人十分精准的感觉,那位神箭手便是根据她的速度算出了提前量,射出的火箭依旧也只能次次擦身而过,那些火箭追在她身侧尖啸游移,在空中拖出一道一道深红的弧线,看上去像是为她舞姿般颇有韵律的步伐增色一般。

在这样的逃亡里,时不时有沉重的人体被巨箭穿透又带飞,一路洒着血和内脏,擦过她的身侧,重重撞在地上,墙上,门口,地面上血流如巨蛇四面游移,在灼灼火光里色泽妖红。

宛如地狱。

一连十几步,火光在院子檐角,花树,小菜地,窗台处处燃烧,直到“砰”一声,文臻撞开门,闪身进了自己房间。

她拖出自己装各种毒药暗器的箱子,一边浑身上下武装,一边砰一声推开窗子,往窗下的山谷里抛下了一条绳子。

做完这一切,她冲到门前,对外面大喊:“都过来!”

但是这话说起来容易,想要在射得人头都抬不起来的箭雨中前行,那箭还不是普通的可以拨开的箭枝,是巨弩的巨箭,盾牌都能戳穿的那种,一切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更何况众人还都中了迷药,虽然不至于死,但是乏力虚弱难免,应对闪避便显得迟钝,一轮箭下来,共济盟死伤惨重。

文臻冲到院中,一边接应狼狈冲来的耿光等人,一边抛了一个小袋子给凤翩翩。

“想办法把这个射出去!”

凤翩翩一抄接住,就这么一探手的动作,险些中箭,她绝望地大叫:“不行!这么密的箭,根本来不及拉弓射箭!”

司马离回头看一眼遍地血肉狼藉,忽然狠狠吸一口气,暴风一般冲了出去。

凤翩翩和他多年默契,立即抡臂向箭来处甩出一把飞刀。

刀和箭相撞,激出一溜火花,将一些巨箭稍稍拨离了方向,司马离的身躯沉重又轻盈,脚步踩在山道上,咚,咚,咚,整个山道都似乎在颤抖。

文臻在他身后大喊:“射出之后一定要躲!”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司马离不再遮掩身形,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敌人处,凤翩翩的刀在他身后为他护法,向漫天箭雨而行。

而其时天光黝黯,青山沉默,唯有火箭如流星飒沓,在苍穹中划过道道鲜红裂痕。

再漫天坠落如星雨。

星雨箭雨之下,只有一个人背影宽厚,向死处行。

三五步下,司马离的身影已经冲到那片遮掩巨弩的石壁处不远,便是有凤翩翩掠阵,他的肩上也中了两箭,司马离却看也没看。

此时对方也已经发觉他竟然逆行而来,轧轧机簧声响,那些森冷的箭尖都转向了他。

司马离半空中吐气开声,脚底一蹬飞身而起,一越三丈,直扑那一排巨弩后面的人。

那些一直冷静收割人命的箭手们,没想到他会冲着自己来,一阵慌乱,急忙拔出武器。

司马离却是虚晃一招,一拳狠狠捶下,轰然一声,一台弩机的机簧崩裂,已经上弦的巨箭四处乱射,有箭手躲避不及被瞬间撕裂。

司马离的拳头上虽然戴着手套,这一拳之后手骨也变了形,他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出,这台已经报废的巨弩向一边歪倒,撞翻了第二台弩机,又是一阵乱射,箭手纷纷走避。

接连两台弩机被毁,箭雨顿时一缓,凤翩翩拉弓射箭,将文臻给的那包东西射向弩机阵。

司马离在她射箭之时一个翻滚躲开,砰一声闷响,那包东西在箭手们头顶破裂,淡黄色的粉末簌簌而下。

箭手们大惊,纷纷躲避,司马离捂住鼻子,趁这机会又掀翻了一台弩机。

小院门口,得了喘息的人们纷纷冲过来,再通过挂在后窗的绳子往悬崖下走。

而巨弩旁边的便是发射火箭的箭手,看见司马离破坏巨弩,自然要向他招呼。

第一道火箭刚刚呼啸而来,接触到那浮在空中的黄色粉末,便猛然爆炸!

血肉四溅,断肢乱飞,刚才小院前那一幕,现在轮到了这些箭手感受。

都以为是毒药,其实是火药,文臻看见了那火箭,就已经想好了这下一步。

好在司马离还是听见了她的嘱咐,在火箭射来的时候便冲到了安全距离,那里也有一台弩机。

司马离这回却没击打弩机,而是吐气开声,生生将那沉重的弩机抱起,向外挪移。

文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半山平台在向下的山路两边,各有石壁,现在成了敌人掩藏身形射箭的场所,也因为石壁的遮蔽,导致那一段路十分狭窄,一台弩机就能堵住。

司马离是要拿这弩机堵住路,然后一夫当关!

他也确实天生神力,竟真的趁箭手们躲避火药的机会,将弩机挪到了山道上,堵住了那一截山道,然后自己坐在了弩机后面。

这是个好办法,不仅堵住了对方的路,他的身体藏在弩机后,也不容易被射伤。

文臻刚刚喘一口气,猛然一抬眼,顿时心一跳。

司马离上方的崖壁上有人!

那人站在崖壁一个小小凸起上,手中黑漆弓和他的黑衣一般毫无光芒,弦已满,箭在弦,如果不是文臻眼力非凡,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大喊:“小心——”

可惜火药还在爆炸,完全盖过了她的声音。

远处崖壁上有什么闪了闪。

下一瞬司马离往前一扑,背后一截黑色的尾羽。

鲜血涔涔顺着弩机而下。

凤翩翩大喊一声往前扑,文臻却在发现那山壁箭手的那一刻便已经扑出,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而司马离也背对着她们,举起了手,示意不要过来。

文臻把凤翩翩死命往院子里拖,凤翩翩身子已经软了,望定司马离背影,热泪滚滚而下。

文臻心中也颇怆然,这位二当家她并不熟悉,对战时可以看出是个沉厚宽广的人物,然而也许正因为是君子,急公好义,不惜己身,反倒更易被摧折。

山道前,司马离咳嗽着,上弦,上箭,放箭。

他躲在弩机的机身之后,上方的冷箭再也射不着他。

那些黑色的电,换了个方向,割裂着空气和那些箭手的性命,将先前那一幕杀戮,偿还到始作俑者身上。

风声,箭声,呐喊声,交织成杀戮之章。

第两百九十五章 反击

不断有人影冲上,倒下,血线在空中飞掠如火。

司马离咳嗽越来越弱,血越流越急,站在弩机前的背影越来越弯,最后整个人都伏在了弩机上,靠手臂和半个身体的力量,压着机簧击发。

但不论他如何衰弱,濒临死亡,始终都未曾倒下。

始终在上弦,上箭,放箭,哪怕越来越慢,但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那架巨弩,冲上半山平台。

共济盟剩余的汉子们,在这段他用性命拖来的时间内,都进入了小院,从后窗攀绳而下,凤翩翩试图挣扎,被文臻一肘击昏,拖了进去。

她最后踏进院墙已毁的院子时,回看一眼。

正看见司马离将最后的几根箭,想要艰难地一起装进弩机,但是那种弩机虽然可以多箭击发,却需要高手巨力才能做到,司马离平时自然没问题,此刻却已经是强弩之末,手抖出颤影,背上的血如溪流般顺着弩机铁黑色的机身,汩汩流入身下同样黧黑的土地里。

文臻只看了一眼他弩机箭头对着的位置,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而此时对方也看出了他想射坏斜对面最后一台弩机,自然也下了决心。无数人从黑暗的掩体背后涌出来,不顾一切攀爬上司马离面前的那架弩机,要将他斩于刀下。

而司马离用尽全力也无法把剩余的弩箭一起发射,不由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文臻忽然一把抓过在廊下瑟瑟发抖的八哥,将一个小袋子栓在它爪子上,指指司马离,又示意它:“轻轻飞,不能晃荡。”

八哥不情不愿地翻白眼,刚想骂,文蛋蛋骨碌碌在它头上滚了一圈。

八哥立即咽回对文臻所有女性长辈的问候,振翅飞起,稳稳地飞到了司马离背后,脚爪探出,敲了敲他的背。

那个小袋子落在司马离的手里,他看一眼,眼睛便亮了起来。

但他并没有放弃装弩箭的动作,相反,他无视那些即将爬过自己弩机的人,做出了即将击发的姿势。

弩机是军方重器,造价高昂,全东堂也不过三十台,一半以上在天京,弩机的机手以及直属长官对弩机具有全权责任,一旦出现非战损弩机损坏,要承担相当重的责任。

司马离看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要拖时间,想要报复,就要把打击目标集中到弩机上,如果今晚所有的弩机都被毁,这一支军队回去也讨不了好。

“嗤。”一人越过了他的弩机,一刀砍在他肩膀上。

司马离没动。

又一人翻过,长刀横削,司马离不能离开,只能勉强一躲,咔嚓一声,半只胳膊离开他的身体,翻滚着落在地上。

司马离还是没有动。

用仅剩的手臂,依旧在缓缓拉着弩机的扳机。

更多的人翻了过来。

一刀,又一刀,无数刀。

乱刀飞舞,血流成河,月夜下的苍白半山,半山盘旋的黑色弯道,铁青色的山壁,未散的灰雾,森冷的杀器,如杀人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鲜红的花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