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批太监背后,有重甲士兵稳步而出,嚓地一声齐齐架上弓弩。

燕绥依旧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只在冲过去的时候,做了个手势。

后头的护卫们心领神会,各自做好了准备。

前方路边就是那条奔涌的河流。

这一幕看来颇有些滑稽,十几骑在前狂奔,几个太监鸭子一样摇摇摆摆跟着,大队弓弩兵在更前方拦住了道路,最先出来迎的骑兵则堵住了退路。

往前冲的燕绥忽然飞身而起。

离开了马鞍。

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箭,一箭扎在马颈上,那马狂嘶一声,发了疯一般向河水冲去。

燕绥唰一下又拔出箭,把那染血的箭,小心地往自己肩头衣裳褶皱里一插,看上去像是被射中一样。

他一连串的骚操作再次冲击了人们的智慧和世界观,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动作,傻傻地停下。

看他一转身,落在马头上,笔直地站着,面对着两边将要汇拢的追兵。

他长身玉立于马头之上,马身颠簸,他顺着那健美躯体起伏而微微摇晃,黑色的身形美妙地镂刻在粼粼闪光的河水与苍青的天色之间。

道路上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然后更加目瞪口呆地听见中文的大喊响彻天地。

“要命啦!杀人啦!太子殿下埋伏金吾卫,暗箭围攻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射死殿下坐骑,驱赶疯马入水,令殿下落水而亡!”

众人:“…”

这世界太魔幻快让我醒醒…

有个太监反应比较快,尖吼一声,“快!快!快拦住殿下的马,他要装死水遁!”

但是已经迟了。

燕绥的受伤的马已经冲入河流,只剩一个马头,燕绥依旧稳稳地站着,对着满头汗看着他的所有人,微笑优雅又轻蔑地一抬手,手掌在眉梢一触。

再会,再会。

然后他在马头全部没入水中时,轻轻巧巧跨进了水里,瞬间便化为一道涟漪远去。

只留下一片泛红的水面。

在他身后,语言护卫们纷纷策马入水,入水的马堵住了河口,让后来的人一时不能及时下水,等他们终于绕过那些惊马也下水时,水面上早已恢复了平静。

倒霉的事儿这还没完。

就在众人飞马回报太子今儿宜王殿下新的骚操作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个“太子出动大军围剿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及殿下坐骑,逼殿下落水,尸骨难觅。”的传言,已经轰轰烈烈传了开来,比太子的自辨折子还快地,传遍西川,传过中原诸州,传向朝廷…

燧峰之上。

文臻等人在溪水边寻找出山密道的时候,不断有各个峰头幸存的人前来汇集。

当初大当家提议以燧峰后山为紧急集合地的时候,因为人多口杂,并没有明说具体的聚集地,凤翩翩派人在不远处的林子前面守着,眼看着守来了好几批人,眼底不由爆出喜色,但随着渐渐没有了动静,凤翩翩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五峰山上下常规驻扎子弟有近万人,如今来的,不过十停中的一停而已。

还有九成,可能都毁在了今夜突然的杀手和攻击里。

夜很静,风声里隐约传来杀戮和惨呼之声,飘到林深草密的燧峰后山,声音显得细弱扭曲,像寂寥鬼哭。

共济盟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人多好办事,文臻吩咐众人展开地毯式搜索,自己则和比较熟悉机关的易人离重点观察那溪水。

那条溪水和飞流峰半山平台旁的那条有些相似,都是靠着悬崖,一路向前,区别就是在崖边断流,没有形成瀑布而已。文臻看着溪水那侧青灰色的崖岸,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正想趟过溪水看一眼,忽然感觉身后气氛有些不对,回头看众人正神色焦灼,围在凤翩翩身边议论纷纷。

大军已经入山,迟早都能搜到这里来,众人却迟迟没有收获,一时大家都有些疑惑,有人便提议,既然找不到密道就别找了,大家也有千把人,且大多实力不低,不如干脆聚在一起向外闯。对方就算有几万大军,但撒到这山里,到处搜寻,肯定不可能出现千人队,众人一起往外冲哪怕遇上百人队,也是稳赢的局面,如此趁机一路杀下山,不是更好?

这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连凤翩翩都心动,拿眼看文臻,文臻却摇了摇头。

大军不会入山太多人,共济盟汉子能想到的,太子和唐家也能想到。先派刺客入山消灭了大部分的精英和有生力量,再派部分人搜山剿灭残余,主要军力一定在山下把守,将五峰山所有的出口都扎住,从那些出口撞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她将这顾虑说了,有人赞同,却也有人鼓噪起来,指着此刻忽然点燃的满山灯火道:“你瞧那么多的火把!太子剿匪大军也就五万人,看这火把数,现在应该都撒在山里,你不让我们突围,又找不到密道口,是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易人离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三娘要害你们?三娘要害你们至于冒大风险救你们到这地儿来?自己跑不更快吗!”

那人一撇嘴道:“咱们可不是扈三娘救的。再说大家都是在飞流峰那里中毒的!”

又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扈三娘不是最擅长毒药吗?”

“保不准是欲擒故纵呢。毒倒了我们,再帮助我们,骗我们相信她,再把我们困住,回头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全部的共济盟头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呢!”

“是啊是啊,我听说飞流峰上可没来刺客。”

易人离暴怒:“飞流峰上没来刺客,却来了军中强弩!”

立即有人反唇相讥:“军中强弩也是我们二当家拿命挡下的!”

文臻站在一边,看着这纷纷扰扰,弯弯眼睛,和凤翩翩笑道:“危难之前见人性。国人真是最容易内讧的种族。”

凤翩翩听得半懂不懂,却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不能这样越吵越凶,不然真内讧了咱们怎么经得起?”

“那就是三当家的事咯。”文臻微笑,根本没有上前去解释的意思,示意厉笑把易人离拉出来,转身继续研究溪水。

她确定密道一定在这里,如果说先前因为一个傻子的话猜测密道所在还有些荒唐,但当她听凤翩翩说大当家把集合地定在这附近的时候,便知道没错了。

至于共济盟那些后来的人对她的质疑,找出密道就能解决了。

便是这些人不信她,自己要去作死,于她何干?说到底她对共济盟可没义务。

忽听一声惊惶的低喝,一个负责守望的汉子快速奔来,急声道:“有军队往这个方向来了!”

众人也已经看见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火把,那点点深红移动着,正往燧峰这个方向而来。

人群嗡地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多数人丢下了查找的事情,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凤翩翩。

凤翩翩却看向文臻,文臻依旧摇摇头,她的心思还在那崖上的古怪处,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因此有些烦躁,无心和这些人解释。

火把未必都是人抓着的,便是那些人往燧峰来,偌大的山头也未必能很快找到这里,何必先自乱了阵脚?此时往燧峰山下冲不是更容易撞个正着吗?

她无暇解释,人心却因此更加浮动。

身后有脚步声,听声音就是高手,文臻回头,正看见金坛坛主木易,一手扶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对她点了点头。

他身后站着几十个人,神色冷沉地看着文臻。

气氛渐转肃杀,有共济盟的汉子默默地走过来,挡在了文臻面前。

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大家都一言不发,但隐然已成对峙之势。

文臻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叹了口气。

面前的汉子们将她密密挡住,她仰头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微暖,这才觉得今夜的选择不亏。

木易对她拱了拱手,道:“三娘,我并不疑你,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继续留在这儿了。”

文臻看了一眼他的孱弱妻子和才几岁的孩子,终究心里不忍,道:“木坛主,你可以不信我,可是你想过你带着妻女现在下山,万一遇见大军怎么办?”

“我现在走,还可能仗着地形熟悉,避过搜山的人群;如果不走,所谓的密道又迟迟找不到,那我们迟早要被包围。三娘,我妻子病弱,孩子幼小,我不能让她们葬送在这里。”

“如果你现在走,才可能葬送了妻儿…”文臻还想劝说,但一看他神色,最终叹口气,挥了挥手。

她这边和木易说话,那边易人离勉强按住火气继续查找,想要尽快把密道找出来打这些人的脸,他气哼哼地不住皱眉捶头,显然迷药的劲儿还没完全消散,厉笑不懂机关,见他发愁,便递了块点心给他。

易人离接过,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看旁边的树。

厉笑脸一红,知道他是想起了两人之间的一些小甜蜜——有时候两人会漫山遍野地逛,带着些点心,肩并肩坐在高树上吃点心,看前方山海绿林,云蒸霞蔚。

易人离一抬头,文臻也下意识抬头,随即又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溪水那边的山崖。

随即她不理木易,三两下爬上那棵树,低头对溪那边的山崖看去。

那里没有积水,也没有树的倒影。

这不正常。

山间崖石,久经风刀霜剑,天然有沟壑无数,先前一场暴雨,虽短雨量却巨大,必然能在崖上有积水,倒映那满山树影。

但是她先前隔溪望崖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青灰色的崖面,没有水,没有倒影。

文臻忽然跳下树,跳入溪水中,她这个举动令众人一惊,连要走的木易都停了下来。

文臻趟过溪水,果然发现水很浅很浅,水势向下走,她一直走到边缘,临近崖面的位置,手指敲敲崖面,发出空空的声音,显然里头是中空的。

而从手指的触感来看,这片崖面材质非金非木,十分坚硬,但可以肯定不是石头。

她回眸笑道:“找到了!”

易人离也越过水面而来,一番查找,最后连整个身体都趴在崖面上,倒看得文臻心惊胆战,生怕里头冒出什么机关来,过了半晌易人离笑道:“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摸在那崖面下一点的地方,那里隐约有一点接缝,却并不像是可以开启的开关,那个接缝看起来像是崖面可以抬起,但易人离和文臻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抬起,此路不通,易人离长鞭一甩,啪地击打在那处,果然咔哒一声,崖面下一阵轧轧微响,隐约有水流之声,随即惊呼声起。

文臻回头,就看见溪水水位肉眼可见地在下降。

果然应了那傻子说的,溪水会跑掉,可是这崖面之上,溪水能跑哪里去呢?

易人离坐在崖上,跷着二郎腿,和厉笑得意洋洋地道:“你瞧我一鞭子把溪都给甩干了…”忽然向后一倒,险些一屁股滑跌崖下去。

文臻和厉笑双双拉住他,厉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易人离却满脸愕然,回身去摸崖面,道:“刚才这底下有东西拱我!”

这话说得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屁股底下就是山崖,怎么可能会有东西?

忽然有人惊呼:“崖,崖在动!”

文臻已经发现了不对,她盯着那崖面,那比平常山崖要平的地面,此刻确实在动,在缓缓抬升,像一个巨大的盖子,被掀了开来一样。

她若有所悟,回头看一眼溪水,果然,溪水几乎要干了。

文臻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溪水后连接的山崖是假的,其实是一个储水机关类的设置,崖下和溪水连接,大抵像个闸门,打开开关,闸门开启,溪水被引流入内,然后将上面的崖面抬起,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机关经过精密计算,溪水几乎全部被引入闸门内之后,崖面被完整抬起,下头就该是密道了。

这竟是一条垂直的绝崖密道!

就连文臻也啧啧惊叹。她在燕绥身边见过巧妙机关无数,可也从没见过这般有想法有气魄的。

果然,没多久,溪水全部被引流干涸,伪造的崖面完整抬起,露出下面黑黝黝的地道,那地道几乎九十度,与山崖垂直,黑漆漆的洞口隐约可见青色的有点残破的石阶,有仿佛从地狱吹上来的风迎面冲来,吹得探头观望的人脸色发青。

没找到密道心急如焚,找到密道之后就成了心惊胆战。

实在是那密道,看起来太不像个密道,活脱脱一副陷阱像。

直上直下,一不小心便是坠落深渊,台阶也残破,真让人担心走到半路没了台阶怎么办?到时候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就是悬半空等死的份。

文臻心中暗骂英文害人,顺嘴提的一句密道,害她寄托了偌大希望,结果是这个坑爹模样,谁敢下?

她往前走了一步,底下蹿上的风立即吹散了她的额发,自变故发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耿光立即也上前一步,道:“三娘小心!”

文臻回头看了一眼,别说那些本就怀疑她的,一些先前得她相救一直护着她的共济盟头目都脸色难看。木易探头看了一眼密道口,叹了口气,扶着妻儿道:“告辞。”

他转身就走,但他身后那些原本就不省事的人们,却不肯就此算了,有人冷声道:“我说这扈三娘不安好心!就是存心拖时间!瞧瞧,这叫密道?这叫唯一逃生处?”

“说屠大护法是奸细,我瞧扈三娘才更像,她来了,共济盟便没了安宁,她上了天梯,共济盟便出了事,现在这个劳什子密道,你们谁敢下去?”

忽然有人冷冷道:“既然扈三娘一口咬定唯有此处方有生机,那便请扈三娘先来探路吧!”

文臻正站在密道口边沉思,想着这看起来怕人的密道到底是不是直通底部,忽觉身后大力袭来,身子往下一栽!

第两百九十八章 替老婆出头

燧峰入口山道上,闻近檀和君莫晓听见了一声尖叫,声音熟悉,两人赫然回首,果然看见了采云正被押在一群黑衣人当中,却不见采桑。

当时两人正半掩在一处灌木后,闻近檀先站起身,看见采桑的那一刻,立即死死按下了君莫晓的脑袋。

“你先别出声。”她悄声道,“让我先出面看看情况再说,不要大家一起栽进去。”

一边把一块布塞进了君莫晓的手里。

“如果事情有变,你先走,去找小臻。这块布上记着共济盟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处密道所在,我们要先去找到,放烟花通知小臻过来…”

君莫晓一把把布推出去,怒道:“让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顶着,然后我一个会武的自己逃?你做梦!”

闻近檀望定她,泪眼朦胧地道:“不然怎么办?让你顶着,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带着密道图能跑出几步?”

君莫晓语塞。

“共济盟现在能出的山口一定都把守重军,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共济盟那些人一定跟着小臻,那么多条人命,都小臻担着,你就不去帮她一把?”

“可是…”

“可是我有办法保全自己。”闻近檀忽然一笑,又是她那种惯常老实的笑容,眼底的光却狡黠的。

她凑近君莫晓,微带羞涩地悄声道:“那个,那个萧离风,是共济盟的大当家,之前很多次夜里,他有来帮我推磨磨豆子…他告诉了我很多共济盟的事,我对这里很熟悉,放心,我有办法自救。”

君莫晓张开嘴。

她听见了什么?

萧离风是大当家?

不不不,萧离风对小檀有意?

不不不,他们两个早就暗通款曲私下勾搭?

信息量太过巨大,一时把单细胞生物君莫晓冲击得脑子转不过弯来,闻近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忽然一个手刀劈在君莫晓颈后将她劈倒,自己已经站起身扑了出去。

她冲出去,看见采云,双眉一竖,怒道:“你这出卖主子的贱婢!”

采云看见她出来,又听见这句,一时有点傻。

她本和采桑在一起,躲在山门暗哨处,看见大军进山,大气也不敢出,眼看大军已经离开山门上山,两人便悄悄溜出来,采桑身子灵活,闪出了山门,她运气却不好,前方不知何事落单了一个军士,偶一回头发现她正要溜出门,当即一箭射在她面前的铁门上。

随后采云就被抓住,她的衣着打扮说明她不会是共济盟女贼,太子早已令幕僚暗中传令全军,将文臻一行的人数身份简单形容都通报过,此刻剿匪军一看,便知道这应该是文臻的侍女。当即便押着采云去找文臻。

文臻虽然在飞流峰坑了剿匪军一把又一把,但是军队散于大山之中,信息传递不及时,直到此刻军队都还没确定文臻在哪里,这一批军士打算去飞流峰,此处正是通往各峰的岔道。

采云听明白了这句,再看闻近檀神情,也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颤声道:“小姐,你原谅我…”

闻近檀转身便跑。

那些军士听得这句,知道这便是文臻了,顿时大喜,都追了过去。

闻近檀奔向藏锐峰。

这条路是最长也最崎岖的,并不适合逃生,她却依旧往上而行。

冒充文臻被大军追逐,她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但在死之前,她想要再见他一面!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了能适应在文臻身边的生活,也一直跟着君莫晓强身健体,比寻常女子要轻盈,但这么奔波半夜,体力也渐渐透支,虽然仗着地形熟悉,带着那些人绕来绕去,没很快被追上,但随着体力耗尽,脚步渐缓,喘息渐重,那些平日轻松抬脚就能跨过的石阶,此刻也变得仿佛高耸入云,腿面抬起似有千钧之重,肌肉绷得酸痛。

偶一回头,看见石阶之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近,而石阶之上,四圣堂依旧遥远如在云端。

闻近檀抬手拭汗,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天和惨白的石阶,苦笑一声。

然后她停了下来,背对着四圣堂方向,两手都伸进了自己的袖囊里。

没有人知道,她身上总带着三件东西。

一柄匕首,一瓶文蛋蛋洗澡水,一个火药弹子。

匕首用来在危险时刻杀人或者自杀。后两者就完全是为了将杀伤力更扩大一些。

她等着最先冲上来的垫背。

身后隐约有呼喝打斗之声,她没回头,反正能在这里公然出现的,都是敌人,那么,多来几个,多几个垫背。

一个军士最先冲了上来,闻近檀有点嫌少,面露惊惶之色向后退,惶然道:“别杀我,我有东西给你——”

这话一说,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挤了上来。

而身后风声急掠,寒气逼人,闻近檀一侧头,一滴血啪地一声溅上她脸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依旧没回头,算着这血溅射的距离,身后的人也来得很近了,她干脆多退几步,让两拨人聚齐一点。

前方的军士的靴子已经踏上她下方一级台阶。

身后的男子带来的风已经掠起了她的长发。

就在此刻!

闻近檀左手泼洒瓶子,右手将火药弹狠狠往下一砸!

“咻。”

一声轻响自她耳侧过,那风尖锐,冷意渗骨,一蓬鬓发猛地飞起,化为黑雾悠悠散于天地间,而洁白如玉的耳垂上,慢慢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如珊瑚。

闻近檀睁大眼睛。

预想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

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尖,紧紧擦着自己的脸颊,平端在眼前,剑尖之上,一颗黑褐色的弹子正滴溜溜地转着。

而自己的另一侧身前,则是另一柄长剑,和刚才的细窄不染血的短剑不同的是,那剑身宽阔平直,血迹斑斑,此刻剑身上满是水迹,被那些鲜血一混,化为一片粉红。

然后一个有力而温暖的臂膀伸了过来,将她一搂,姿势随意而熟稔,随即又轻轻一压,闻近檀被他搂在怀里低下了头。

那人手一伸,修长的手指一弹那柄长剑,嗡声清越里,那一片粉色的水,便化为一蓬细雨,笼罩向此刻已经汇聚在山道之上的两处追兵。

雨落无声,山道上瞬间倒了好几个。其余人虽然站着,也动作迟缓了一瞬。

那人再一纵身,搂着闻近檀上了旁边最高的一棵树,他纵身时,手中短剑依旧平端,火药弹依旧滴溜溜转动,直到他稳稳上树,才将短剑向下一倾。

轰然声响。

巨响声里,那人俯下身,替闻近檀挽了一挽刚才跑散的发,手指在她凝血的耳珠旁停了一停,才似笑似叹地在她耳边道:“方才,你是想谋杀亲夫吗?”

文臻向下倒去。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一刻深井般的密道底,风声更加凶猛地撞上来。

她正要启动自己身上的机关自救,又想这可怕的地形可能无论什么机关都不能避免自己受伤,忽觉身子一停,撞上了什么温暖的躯体,然后向后一弹,她踉跄一下,站住,被扶稳。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坠落声响。

她顾不上看是谁扶住了她,挣脱开扶持扑向密道口,正看见一截黑黄色衣襟消失在黑暗里。

那是耿光的衣裳。

就在方才她要被推落的那一刻,一直担心着她的耿光,拿身体垫了一下她,自己跌了进去。

文臻二话不说便要下去,易人离推开了她,冷声道:“你先处理上面的,耿光我来救。”说着便下了密道。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

这批共济盟的人里面,很可能还是有奸细。

对她存疑很正常,不愿意信任要离开也正常,但是趁机出手,就不正常了。

她冷冷扫向人群,人们脸上都是惊愕神情,方才那几个出言攻击的人,躲藏在人群中,黑夜里也无法辨明。

凤翩翩神情有点难堪,低声道:“三娘,先别…”

文臻手一抬,凤翩翩住了嘴,文臻转头看她,眼睛弯弯,却无笑意,看得凤翩翩心头一震,下意识退后一步。

“凤三当家。”文臻缓缓道,“我接受不理解,接受有分歧,接受没义气,但是,我不接受恩将仇报。”

凤翩翩脸色阵青阵红,呐呐低头。

底下忽然传来易人离惊喜的呼声:“哎呀这密道没有想象中陡,也没那么深,有转折!”

众人喜动颜色。

密道通风,本就说明有出口,只是因为太陡,仿佛要直线爬下悬崖,让人担心这是陷阱,此刻听易人离这么一说,那么密道就没什么危险性了。

大喜之下,木易和他的手下人当先动了,木易抱着女儿过来,他的一个手下抢先要去试。

文臻横臂一拦。

那些人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

“什么意思?扈三娘?孩子的路你也要拦?”

“坛主的妻女可以下去,我派人亲自护送。”文臻平平静静地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许先下。”

这话一出,鼓噪顿起。

“扈三娘,你是要绝了大家的路吗!”

“凭什么不许我们下去!”

“这么多人,马上大军就要到了这里,你是要独霸密道,把我们都葬送在这里吗!”

文臻盯着人群,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没说话,吵闹的还是那一小撮人,依旧隐在人群里不露面。

但是大部分人看着山下渐渐逼近的火把,面前被拦住的密道,听着这些挑唆的话语,脸色一半惭愧,一半焦灼。

厉笑脸色比他们还不好看,大家小姐,翻来覆去只会骂一句:“不要脸!”

文臻倒一切如常,还笑眯眯听着,等众人骂过一波,才悠悠道:“密道是我发现的,我说了算。”

“密道是共济盟的人修筑的,自然我们说了算!”

“那你来,来,从我面前下去。”文臻对那方向招手。

没人走出来。

底下忽然易人离哎哟一声,声音很大,似乎遇见了什么意外。

鼓噪戛然而止。

厉笑紧张地扑到密道口,向下看却黑黝黝什么都看不见。

厉笑喊了几声,易人离却没回答。

四面猛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先前那准备下去的男子向后退去,道:“既然不许我们下,那坛主,我们便走罢。”

木易叹息一声,摇摇头,扶着妻女便要转身,有一些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要跟在他后面。

文臻忽然道:“慢着。”

她走向人群里一个低眉缩眼的男子,神情自然,看似只是想问句话,那人也坦然看她。

文臻忽然一笑,劈手抓向他肩头。

那人立即后退,退得极快,大喊:“扈三娘抢夺密道杀人了!”

文臻哪里在乎他喊什么,手中寒光一闪,已经射向他肩头,这人身形却极其灵活,一扭身换了个方向,往密道那里冲去,与此同时,文臻只觉得脚下有风,她腾身跃起,几道黑光从脚下呼啸掠过,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蓬地炸开,腾开一片黄雾,顿时遮蔽了人们的视野。

黄雾漫起时,刀剑连响,乱箭飞射,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文臻的方向出手!

有人奔过来试图援救,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皱眉原地旁观,有人悄悄站到了密道口。

凤翩翩大呼:“住手!”又喝叫自己的属下,“快去救人!”

却有刀风急响,竟然是对她当头砍下,她急忙避开,只觉得心中混乱。

想不明白平常团结友爱的大家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想不明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难面前,那些平素忠勇的、憨厚的、直率的、热诚的汉子们,怎么忽然就现出了一张张愚昧的,狭隘的,自私的,龌龊的嘴脸。

文臻并不奇怪。

危难本就最为考验人性,更何况共济盟出身草莽,良莠不齐,且成分杂乱。

大部分的好人在无所适从的情形下,遇上一小部分的心思不纯的人的挑唆,也会走向与心意相反的方向。

她无意做救世主,更无意在这种时刻浪费宝贵时间去救赎谁。

哪怕看见木易叹息着,最终还是离开战团,带着妻女下山,她也没再试图阻拦。

她趁着混乱,躲过攻击,招呼了自己的人,往密道口冲去。

这里只有她和易人离知道密道开关的方法,等她们下了密道,直接关上门,让他们继续去和剿匪大军撕逼吧。

文臻扑到那个不大的密道口,却发现那里已经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将口子都堵住了。

有些人是要试图下密道,有人是要拿别人来试密道的危险性,但还有一两个人,文臻瞧着动作不大对。

那好像是…在尝试关上密道!

军队在上山,溪水倒灌需要时间,密道一旦被关上,就再没有机会再次打开了!

文臻扑了过去。还没扑到,就看见其中一人,手指已经够上了崖面下面的机关处。

那人一边抵着那机关一边大叫:“三娘,在哪关?在哪关?”

隔着黄雾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唇角那一抹诡诈的笑容。

文臻怔了怔,一时气得时时挂在唇边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感觉自己快要成了河豚,受了刺激的那种。

这句话何其险恶!

不仅要绝她的路,还要栽赃,还要把这崖上所有的人,一瞬间都变成她的敌人!

已经有人听见这句话,开始怒骂,开始对厉笑和她的护卫展开攻击。烟雾渐渐散去,她身边的人看见她,也愤怒地向她劈下武器。

文臻不得不闪躲开一柄大刀和一根枪,以至于明明看着那诡诈的笑容要气炸,也无法及时阻止。

“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文臻脑海,她眼前就忽然爆开血色的花!

仿佛密道下的风忽然怒吼,巨大的力量从地底冲出,无声无息却又凶猛无比,瞬间将密道口的所有人掀了个底朝天!

人们向四面八方跌开,四面飞溅开长长的血丝。

那个想关门又嫁祸的家伙最倒霉,手永远地留在密道口,人还在半空惨嚎,另一边的手臂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然后腿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折,另一条腿又一折。

不过一圈半的空中转体,他便成了一个残破的鬼娃娃,直挺挺地落了下来。

他没能落在地上,一只手忽然从密道中探出,轻巧一抓,便抓住了他。

文臻盯着那只手。

清瘦修长,指甲如玉,骨节分明,非常漂亮的一只手。

只是那只她很熟悉的漂玉雕一般的手上,食指上却裹着一截布条,布条沾染了泥土脏兮兮的,布条底下还隐隐透出血迹。

这就让她很陌生了。

以至于她明明很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一时也不敢呼唤。

蹭蹭蹭,几条人影蹿了出来,却是易人离和中文英语,以及他们各自的属下。

易人离怀里还有一个人,却是耿光。

文臻舒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