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被晚风吹破的花,在暗色中蕊心光华。

情况比想象中好。

这个姓杨的,掌权时间短,行事又太急躁狠毒,因此真正死忠并不多,还不如凤翩翩的人多。

至于那些观望的,就算还有人有些别的心思也没关系,等会儿鲜血会教他们如何做人。

萧离风将共济盟交给她,那就是她的,她可不会为了保全共济盟的完整性委曲求全。

然后忽然,凤翩翩就能说话了。

几乎立刻,那些堆积在咽喉口的话,瞬间喷薄而出:“杨庞同!你和留山大祭司勾结,想要栽赃陷害闻近檀,夺取大当家位,被我阻扰后就将我囚禁,劝降不成还要…反咬我,你还是不是人!”

场上静了一静。

文臻挑了挑眉。

凤翩翩可真是太看重面子了,这时候都不肯说杨庞同真正的恶行。

如果换了君莫晓,早就撕个天昏地暗。

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对礼教便会存了几分不屑。

片刻后,杨庞同笑了,一边笑一边摊手四顾,道:“看,临死反扑,反咬一口的嘴脸,就是这样的。”

他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简,对着众人张开,“各位,我掌管着谷中对外消息往来等诸般杂务,昨日刚刚从凤三当家那里截获了一封书信,来自安王殿下府。信中内容,嘉奖了闻坛主和凤当家向朝廷投诚的大义之举。信中说,让闻近檀和留山大祭司联合,凤当家里应外合,引大皇子的军队前来围剿千秋谷,送一份天大的功劳给大皇子殿下,安王府自然会赐两位进身之阶。”

当下就有人凑近看,大声道:“啊,还有安王府的印章!”

“原来如此,难怪闻坛主去了总寨,会被看中当祭女。我就说一个外人,怎么会被大祭司看上担任那么重要的职务,原来早有勾结!”

凤翩翩目眦欲裂:“你捏造!你污蔑!”

杨庞同用信纸遮住嘴,凑近她,悄声道:“是啊,我捏造,又如何呢?你有证据推翻吗?这信中的内容,可是大家最怕的,只要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谁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帮你呢?”

凤翩翩狠狠瞪着他,杨庞同又轻声道:“哦不,你还是有几个死忠的,但是啊,我建议你,如果不想属下被你牵连,无辜枉死,还是早点认了的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认了,我就放你走。”

他对着凤翩翩眨眨眼,笑道:“别这么瞪着我,怪怕人的。别不死心,你硬要闹,也不过是闹得共济盟更快分崩离柝,你乐意吗?还是你到现在还指望谁来救你?熊军?闻近檀?大当家?要么我帮你喊喊人好不好?”他装模作样地四顾,细声道,“熊军——闻坛主——大当家——大当家!”

他原本是戏耍凤翩翩,声音很轻,最后一声却不知为何,忽然喉咙发痒,一声喊便喊破了嗓子,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随即他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回答。

“哎!”

第三百三十章 镇服

“哎!”

杨庞同:“…”

众人:“…”

杨庞同心中恼火,刚要怒骂谁这么大胆敢接话,忽见人群后,转出一个人来。

普通的留山少女打扮,眼眸大而圆,肤色晶莹,乍一看还有几分娇嫩,然而多看一眼,便能看出少女眉目间深朗的气宇,和眼眸间流转的森然,然而刚刚心中一凛,转眼便又见那笑意如蜜糖。

杨庞同一开始有点恍惚。毕竟文臻当初扈三娘的形象很丑,之后虽然疙瘩尽去,但又掩了部分容貌,众人对她都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凤翩翩含泪哽咽:“大当家!”

杨庞同:“!!!”

四面哗然声起,杨庞同耳中嗡嗡作响,一时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禁不住连连后退几步。

他一抬眼,撞上文臻的眼眸,这位不熟悉的大当家,这种时候,还在对他笑,唇角和眼眸弯弯,笑意甜得似乎像有蜜汁溢出。

他的心反而越发地凉。

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笑的人,绝不会是正常人。

此时他才察觉,人聚得太齐了,他已经不占人数优势了。

明明近期在他的故意唆使下,别说共济盟和熊军,共济盟内部都快成了散沙,各自不理,不通信息。

怎么就让凤翩翩那个模样撞出去了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顿时浑身发冷。

大当家不会先前就在凤翩翩屋里吧?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并出手推动…

他不敢想,拼命收敛心神,仔细看了看文臻身后,不过是寥寥几人,心定了几分,急忙行礼:“不知大当家远来,有失迎迓…”

他虽然行礼,身子却在向后撤,却架不住文臻虚伪的热情,她眉开眼笑地应了那一声,快步上前,热情地去搀杨庞同:“这位是新任的四当家吗?快快请起…”

杨庞同心虚,又想后退,不想文臻伸出来扶的双手忽然换了方向,唰地一下,抽走了他指间的那封信,笑道:“什么信?我瞧瞧。”

杨庞同大惊要夺,手还没碰到文臻,就被横过来的手臂格开,那手臂宛如铁铸,一格之下劲气回荡,震得他连退三步,他骇然抬头,就看见文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形修长的女子,那双眼眸英锐微冷,目光有如剑光,刺得他下意识转头。

文臻将信纸拿在手里,便嗤了一声,扬扬信纸,笑道:“就这造假水平,天京葫芦巷最烂的摊位都不敢拿出来骗人,杨四,你可真是胆之大,一个天装不下啊。”

“大当家,信是假的?”有人惊问。

“当然。官府用印,有用印的规矩,为了防止假冒,都会随机在印章上敲出少许裂纹,但这信末尾的印鉴,光滑完整,显然刻印的人不是官府制定的印匠,忘了这一重要的步骤。”

“另外,我朝规制。正规官员印鉴正方,临时外派官员长方形,皇族圆形。安王殿下是皇族,这印鉴,怎么是正方呢?”

“再另外,这用的是什么纸?麻质,疏落纹,留山当地的疏麻纸?奇了怪了,安王殿下常驻斜月海峡一带,王府在滇州定县,定县本地的纸很有名,生罗纸十分名贵,是整个滇州高层官员必备用纸。我就不明白了,堂堂安王殿下,自己所在之地的名贵纸不用,用数百里之外的偏僻山区的劣等纸?”

“再再另外,这印鉴上的字体,是篆体。但是咱们的杨当家有所不知,皇族用的印鉴虽然也是篆体,却是最为繁复的九叠篆…当然,九叠篆是什么杨当家肯定不懂,我也就不浪费口水和你解释了。”

“再再再另外,这印鉴所用的印泥印油…”文臻看着众人神色,一笑住口,“遍地漏洞,还需要我再说吗?”

杨庞同脸颊抽动,怒声道:“你是朝廷官员,你乱说一通,谁能辩你!”

“要什么辩呢,你能拿出私通朝廷的假信,我也能拿出你私通留山大祭司的证据啊。”文臻手一招,先前离开的一个姑娘送上一块小小的石头,文臻把玩着那块石头,忽然轻轻一掰掰开,里头滚出一朵红莲石雕,“杨当家,你从凤当家房间里搜出来的信是假的,可我从你房里搜出来的这块代表留山大祭司的红莲标记,用的是留山总寨独有的红石,可假不了吧?”

众人有人也听过大祭司的红莲标记,脸色微变。

妙银心疼地摸摸胸口,这东西确实是大祭司的标记,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大祭司每年立火节上都会给有缘的子民赐福,赐的就是这红莲石,她还是当上寨主那年得的。

不过小真说了,这一块她奉献出来,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妙银对她家小真很有信心。

杨庞同瞪着那石头——他和留山那边有勾结,双方单线联系,何曾有过什么石头标记?

这明摆着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此刻也体验到了先前凤翩翩被栽赃有口难言的滋味。

文臻瞟他一眼,眼底笑意清晰写着“这个不服气?那就给你个服气的。”又是伸手一招,林飞白一脚便把一个汉子踢了出来。

“我先前随着江湖捞的运送物资的车一起来,诸位应该有人看见。江湖捞的车在山道上又被打劫了,当时我在场,拦下了打劫者,却发现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就命手下一路跟踪,然后…一直跟到了这里。”

先前那些门口的人仔细看了看文臻,眼神都露出疑惑之色。

他们先前看见文臻的时候,看文臻是阿节的脸,但现在文臻需要露出真面目,已经没有让文蛋蛋施蛊。

文臻抬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嘿,各位,当着我的面,排挤熊军,欺负我江湖捞掌柜,是杨四给你们的胆儿吗?”

那些人听出声音,浑身一颤,惊惶地看杨庞同。

杨庞同吸一口气,冷冷道:“大当家!你才来多久,怎么什么巧事儿都被你碰着!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说人是内奸,是叛徒,你一个朝廷官员,我们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凭证据!”文臻一笑,“我才来几天,就受到了追杀,我行踪保密,只给共济盟留了暗号要求接应,追杀者是怎么知道我行踪的?千秋谷原本是我们选定的安定之地,运送物资的大车每次都改换道路,为什么次次被打劫?为什么短期内便和留山起这么多不痛不痒的冲突?为什么冲突忽然又停止了?杨四,你这个掌管诸般庶务的临时当家,怎么你一当家,什么糟心事儿就都来了?!”

“哪位兄弟,去一下这位内奸的房间,找一下他房里有没有留山土著的衣裳。注意拿衣裳过来的时候,不要手指直接接触。”

当即便有人去了。不多时捧了衣裳来。

“他穿着这件留山土著衣裳去给强盗带路,我们的人在追踪他的时候,在他衣裳上撒了满花寨子才有的九虫草。大概半个时辰起效。现在时辰差不多了。”

衣裳被扔在地下,片刻后,簌簌之声连响,无数蛇虫向那衣裳涌去,其中一部分还往那内奸身上爬,那内奸啊地一声惨叫,拼命后退,文臻凉凉地道:“我刚来,不认识这些人,更不可能知道一个喽啰住在哪间房,现在,还有人怀疑我是栽赃陷害吗?”

熊军一个将官忽然冷笑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脑子大抵都长在脚上,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共济盟是大当家的,江湖捞也是大当家的,江湖捞的物资次次被劫,难道大当家还会和自家的产业过不去吗!”

他虽在讽刺,但难得的,这回竟然绝大部分的共济盟帮众都点头,有人忍无可忍叫道:“可行了吧,当初五峰山,咱们胡乱猜疑对不住大当家的还少吗?到了现在,还要被那几个利欲熏心的小人挑拨得逞,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

原本站在凤翩翩面前的人护得更紧,站在一边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上来。

文臻眼神微微温和了一些,看来这回大部分人良心在线,只是一小部分人受利益驱使使坏,这在哪里都难免,不算人心崩坏。

那边那个带路的内奸,被那些越来越多的蛇虫逼到发疯,四面的人又有意无意堵住了他逃走的路,他只得惨叫着扑向杨庞同:“四当家,救救我,是你…”

“嗤。”一声轻响。

刀拔出时带出一道血泉,在日光下刺眼。

杨庞同在众人惊愕震惊的目光中收刀,皱眉踢了身前缓缓跌落的人一脚,骂道:“什么玩意儿,这时候还敢攀诬我!”

他拎着血淋淋的刀,也不看四周众人,道:“大当家舌灿莲花,可我还有别的证据,等我去取来!”说完使眼色示意死忠们打掩护,转身就要走。

文臻忽然伸手,一把拔出林飞白的脸,甩手一掷。

长剑风声凌厉,所经之处众人都觉得冷风割面,下意识纷纷缩头,杨庞同听见惊呼骇然回身,转眼就看冷光耀目,下意识要躲,然而他刚一扭腰,那剑像算准了他的反应,忽然诡异一折。

又是一声“嗤。”

这一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杨庞同低头,看见一截剑锋明晃晃插在自己腹中,剑锋极薄极锋利,一泓秋水,不载鲜血。

剧痛随之传来,但更多的情绪是不可思议,他骇然回首瞪着文臻——他好歹是堂堂当家,怎可以未经审问,未得供词,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文臻这个空降大当家,就不怕其余兄弟不满?

咕咚一声,他带着一怀不能解的疑问,栽倒尘埃。

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凤翩翩飞扑过来,一脚踢向他腹中剑柄,想要断绝他最后一丝生机。

至于那一脚有没有踢上去,他已经不知道了。

那些跟在杨庞同身后的死忠,之前紧密团结在一起,现在都在悄悄散开,可惜校场地方太大,之前凤翩翩闯入了校场中心,那一小撮人也便站在了人群的中心,此刻便是想躲,也没地方躲去。

他们刚一抬步,便纷纷摔倒,呼喊惨叫,众人惊骇地看着文臻,文臻笑着摊手:“小小惩罚。”

凤翩翩那批最忠心的属下当先纷纷道:“该!”

文臻道:“营地可有设监牢?”

凤翩翩咬牙道:“就算没有,现设也要设一个出来!”

她挥挥手,那些人便哭嚎着被拖走,有的人一边被拖着一边身上就有肉掉下来,众人看着既恶心又解气,却没多少同情。

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背叛者接受惩罚天经地义。

文臻笑眯眯目送这些人被拖走,这里只有她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这批人是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小小惩罚当然是骗人的,她来就是为了彻底清洗共济盟,不会再留下任何隐患。

只是人命一旦累积就触目惊心,这百把号人一起当众杀了,给人造成的冲击太大,会令人心浮动,不是好事。

文臻不怕杀人,但也不喜欢杀人。杀人在她看来是门艺术,控制得当最为重要。

当众不经审问毫不犹豫杀杨庞同,是为了震慑立威。

立威也要有限度,再一气杀百来人,就会留下滥杀印象,不利于之后的整合。

所以,这些狗腿子,就等她稳定共济盟,大家都淡忘之后,再慢慢死吧。

这批人清理干净,凤翩翩上前来,文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裹着。

凤翩翩一脸惭愧:“大当家,我负了您的嘱托…”

文臻打断她道:“三当家,对不住。”

凤翩翩愕然看她。

文臻缓缓道:“我先前就在你屋里。”

凤翩翩先是反应不过来,随即慢慢瞪大眼睛,文臻没有说什么,迎着她的目光。

凤翩翩的目光惊疑、愤怒、挫败,了然…几经变幻,半晌却一笑复一叹,道:“我明白了。”

她笑道:“所以你是大当家,我只能做三当家。不过大当家你放心,这事已经过去了。”

文臻笑着握了握她的手。

今日她冷眼旁观凤翩翩受欺辱,并驱赶着凤翩翩一路冲到校场,把她的耻辱暴露于万人之前,于她来说,是要让凤翩翩割离偏见与软弱,下定决心,也是因为成大事者不可心软,但说到底,是对不住凤翩翩的。

不说开,凤翩翩将来自己总能想明白,到那时,一旦心生怨恨,便又是一个隐患。

文臻吸取教训,要将一切火苗都提前吹熄。

“我在留山不会太久。之后留山不管变成什么样,共济盟终究还是要交给你和小檀管理的。我们是女子,担了这责任,比男子更多为难和阻碍。但于我们自己,却切不可将自己当成弱者看。”文臻给凤翩翩整理乱了的发,“其实啊,论起韧性和生命力,女人其实比男人强。但这些强大,总要你自己先看见,才能让别人看见。”

凤翩翩低头想了想,抬头一笑:“你放心。江湖儿女,还能比谁弱了去?”

两人相视一笑,文臻这才放下心。

之前有点担心凤翩翩会因为今日之事自卑自轻,影响心境,如今看来,江湖儿女,久经打磨,不怕心上尘埃。

林飞白站在一边,将两个女子的低语听在耳中,心中微微一叹。

文臻这个人,无情又多情,柔和又森冷,漠然又细腻,亲和又独立,交织出平常表象下的独特心性。

总叫人牵扯难断。

文臻看看四周,道:“三当家,你重新推举当家主事人并没有错,共济盟需要男性领导。只是之后无论选拔谁,心性为第一要务,且财权和布防,人事调动等要务,务必掌握在你和小檀手中。稍后召集所有坛主以上高层,重新确定权利分配和制定帮规,共济盟现在和熊军合并,规矩必须要有所变化,帮规首要,就是要求待熊军一视同仁。为了更好地融合,共济盟的这个名称回头换掉,熊军原将官要进入高层…”

她说到共济盟要改名字,周边众人虽然微有变色,倒还安稳,听见后一句,很多人欲言又止。

不过不等他们说话,熊军那一群,已经由一位男子领着过来,那男子三十余岁,脸庞黝黑,眉目平常,气度却颇大方,上前来,先看了林飞白一眼,才淡淡对着文臻一礼,道:“大当家,我们是来告辞的。”

一片哗然里,文臻微微敛了笑意,问他:“为何?”

“为何,大当家既然微服来此,应该也看见了。熊军虽然已散,凋零跋涉至此,但依旧是矫矫男儿,当初愿意跟随殿下和大人,是一时不知去向何方,受殿下和大人照拂,愿意戮力报效。如今瞧着,倒也不必我等多事,我等亦不愿居于僻地,仰人鼻息。今日就此别过,祝愿大人仕途通达,鹏程万里。”

第三百三十一章 愿以百金求娶

他身后众人草草抱拳,便要转身。

“且慢。”

熊军的人并没有停。

文臻也没有发怒,只看着众人背影道:“我有三问三许。请诸位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走。”

“侧侧,这事你怎么看?”

皇帝并不是个讲究架子的人,日常在宫内,他在嫔御面前都不自称朕,对德妃尤其特殊,不称爱妃,只直呼她的名字,听来更是亲昵,曾引得无数宫妃嫉妒,也成为朝臣们常常腹诽陛下专宠德妃的一个重要佐证。

德妃对这样的恩宠并没有太多反应,扬扬信纸,笑道:“臣妾倒是想问问,陛下怎么想?”

“现今的情形你也知晓,长川已平,西川易铭自顾不暇,这两处和唐家虽然都不算接壤,但是相隔不远,唐家万一有反心,只要出定阳,顺湖州一路打过去,长川西川再配合出兵,三地同气连枝合并一体并不是难事。现下这个可能已经被掐灭,唐孝成有可能心思暂灭,这是向朝廷示好来了。”

德妃将折子一合,薄薄的唇角一撇,“陛下当真这么认为吗?”

皇帝笑笑,喝茶:“不然呢?”

“陛下觉得是那便是。”德妃手指轻轻弹着信纸边缘,发出崩崩的脆响,“臣妾就当他不是想派个探子入宜王府。或者不是想麻痹朝廷。”

皇帝笑道:“自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别忘记了老三是什么样的人。他那府里这么多年,兄弟姐妹有谁能送进探子去?唐六真要抱这个心思来,也不过是白耗青春罢了。至于麻痹…便是朕被麻痹,老三也不会的。”

“看来陛下是已经想好了。”

“于公义讲。朕与诸臣自然希望这门亲事能成。唐家首次服软示好,朝廷接下了,燕绥又镇得住唐六,那便又能安抚唐家,又无后顾之忧。以燕绥之能,只要他愿意,唐六做不了探子,他倒可以趁机探唐家一个虚实,岂不是比现在唐家水泼不进,朝廷束手无策要来得好?”

“陛下说得太对了,有句话尤其对——只要燕绥愿意。”

皇帝正在喝茶的手一顿,抬头笑看德妃:“你不愿意?”

德妃含笑给皇帝斟茶:“陛下您是知道我和老三的关系的。这事儿哪轮得上我愿不愿意?”

“朕还以为你很不喜欢文臻,对唐六却印象不错,乐见其成呢。”

“是这样没错。但是陛下,我怕我应下了,老三回来会放火烧宫啊。”德妃苦兮兮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陛下,您可不能自己怕老三发飙,就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到臣妾头上啊!”

“你这说的什么话!”皇帝又气又笑,反手打了德妃手背一下,啪地一声声音清脆,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不躲!”抓起德妃手背,低头吹了吹。

满殿太监宫女都转开脸,唇角微含笑意。

菊牙直勾勾盯着。

德妃低头看着皇帝俯下的脸,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待到皇帝再抬起脸,看见的便是她满是笑意的眼,语气却也是微嗔的:“陛下自己手重,倒怪臣妾不躲了。”

虽是顶嘴,语声却难得的娇,尾音微挑,情致满满,听得满殿宫女满脸飞红地垂头,心想之前一直想不通,德妃又懒又骄纵,如何就中了性子宽厚的陛下的意,却原来美人勾魂,早已修炼成精,一颦一笑,都在其中。

皇帝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德妃的手,忽然道:“闻老太太在你那似乎住出了几分交情?”

德妃笑道:“我可不敢和那位老生姜有交情,不怕被辣死。”

皇帝也笑,道:“闲暇无事便邀老太太来宫里坐坐,上次的事皇家也当给予安抚。她是大臣祖母,朕不好随意召唤。想来想去,也就你比较合适。”

这便算旨意了,德妃便起身领旨,皇帝按她坐下,又道:“也可以问问闻老太太,文臻可愿卸去官职,为宜王侧妃。”

德妃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皇帝凝视着她,又道:“老三上次的事受了委屈,朕心里明白他断然没有通敌通匪之事。只是老大正在和南齐作战,阵前大将不可乱其心,便暂时搁着罢了。我听说他去了南齐想刺杀南齐静海总督,他也是,何必赌气为自证清白,行这冒险之事。回头朕便派人和他说,早些回京,之前的事迟早会给他清白,西川他也是有功劳的,回头该给他的,自然会给他。”

德妃懒洋洋托腮,吃着皇帝面前碟子里的小点心,漫不经心地道:“要我说,老三那个性子,就该多琢磨才好,陛下您龙体也不如何壮健,就不要为他操心太多了…这糕不错,陛下多吃点。”说着纤纤十指,递上糕点。

皇帝就着她的手咬了极小的一口,还没咽下,忽然一阵急咳。

德妃急忙起身转到他身后给他捶背,又唤人换热茶,亲手要伺候皇帝喝茶,皇帝喝茶有个习惯,喜欢在茶里加点姜末,他的炕桌上常年放着一个青铜九龙浮雕三足小盅,里头永远有最新鲜的姜末,一般这事儿都由小太监晴明处理。

德妃端起茶盏,伸手去揭那小盅的盖子,皇帝却已经抢先揭开,自己加了姜末,德妃便又命人唤太医,自己却不等太医到来,便向皇帝辞行。

皇帝脸色涨红,随意摆摆手,德妃便和赶来的太医擦肩而过。

她迈出门槛,看一眼隔壁,太医来这么快,显然之前一直在偏殿等候。

她走得很快,看来似乎完全不想参与皇帝诊病之事。

直到转过九曲回廊,已经看见德胜宫的大门,四面空荡荡无人,她才停下,顺手扯了一根藤蔓,在掌心慢慢地折。

菊牙在她身后唏嘘一声,道:“好累。”

德妃面无表情地道:“还好,累的时候不算太多。”

“陛下想殿下娶唐六小姐,想娘娘出面同意?”

“我没同意。”

“然也,娘娘您什么时候能做殿下的主了?”

“说点好听话你会死吗?”

“娘娘恕罪。不过娘娘,陛下说话可好听了。”

“是啊。他非常好听地,曲线救国,叫我去和闻老太太谈,想让闻老太太出面,劝说文臻自己放弃。什么卸任官职为侧妃,他这是算准了,文臻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建议呢。”

“好虐啊。简直比让娘娘直接替殿下做主还虐。娘娘您首先会被闻老太太怼死啊。说不定以老太太的性子,不用去问她孙女儿,直接就当面帮文臻和殿下断情了吧?”

“这不正好吗?女方断情,燕绥可怪不着陛下。我家陛下是个慈和人,怎么能被怼呢。这事儿自然是妖妃干比较合适,当初闻老太太做人质进宫,按说该住在皇后那里,却进了我宫中,如今但凡这边的事,自然是我出面。咱们的陛下,看得可真长远。”

菊牙笑了一声,将许多未尽的话都留在这笑中。

“咱们陛下双管齐下,一方面从闻老太太文臻入手,一方面安抚燕绥。为人君者,能为一个儿子的婚事下这许多功夫,真当得上仁君之称啊。”

“是啊,好棒棒,娘娘咱们还是回去洗洗睡吧。”

“哦,睡醒之后,你去传闻老太太吧。”

“还真请她来说这个啊?娘娘,我怕。老太婆不骂人不打架,但是一张嘴,我就怵。”

“我也怕。不过啊,说什么,怎么说,学问可大了呢…”

声音渐渐远去。

千秋谷内。

熊军领头的人顿住脚,一挥手,众人停下,却没有回头。

“愿闻其详。不过大当家可能要枉费口舌。”

“一问,西川易铭已经发榜,将熊军上下,都列为叛军。现在原先很多没有跟随你们走的熊军士兵,都已经悄悄出了西川,有的携家带口,往苍南而来,西川已非家园不可归,如果你们再走,他们来了,能投奔谁?”

“二问,留山位居苍南和滇州之间,苍南有季家,滇州有定王府,你们不出谷便罢,一旦出谷,不可避免会被这两家盯上,到时候你们聚在一起,携家带口,大批队伍,必遭当地军队攻击,如若散开,那更无法抵抗任何恶意。你们要如何保护自己和家人?”

“三问,便是你们脱下兵甲,散入这茫茫大山,成为这留山普通猎户,但是你们并不是这留山土著,你们在内陆长大。你们现在住的千秋谷是我们好不容易寻觅出的一块安稳之地,除此之外,这山间瘴气,毒物,蛇虫,湿气,各种难以分辨的毒花毒草,你们如何能适应?便是你们身体强健能应付,你们的家人能适应吗?便是没有家室,可以娶当地人,先不说当地人是否能接纳,便是娶了,也就成为留山土著,子子孙孙留在这大山之内,这样的未来,你们是否想要?”

有人忍不住道:“最后一问,我倒要问问大当家,那我们就算留下来,留在千秋谷,那不还是等于这样的结局吗?”

“这就要说到我的三许。第一许,我许熊军和共济盟平等相待,真正实行共治。以此为帮规第一条铁律。但凡衣食住行,各般供应,再有任何区别差池,杀无赦。”

“第二许,我许熊军十年之约。十年之内,熊军为我所用,并按照当前边军规矩发放军饷。十年之后,熊军将士,若愿得自由之身,我赠金置产,保各位安享余生。如不幸身死,则优加抚恤亲属家人,定保家属一生生活无忧。”

“第三许。我许熊军子弟未来。熊军将士,但有正当所求,比如娶妻生子之类,尽情随意,若需帮助,尽管和我开口。另外,但凡熊军后代,可择一人优加培养。朝廷即将开科举,愿意读书的,可送去临近三问书屋读书,书屋长期有寒门学子充作私塾先生,教授经义,都是饱学之士。若学有所成,也必倾力相助。愿意学手艺的,由江湖捞负责,按其个人兴趣送往各处学艺。定教诸位子孙皆有所学,不必拘困于大山。”

第一条熊军岿然不动,第二条众人相互顾盼,说到第三条的时候,人们纷纷转过身来。

文臻并不意外。

关于熊军的安置,之前她就想过,在山门口看见熊军的待遇之后,她便有了章程。

忠诚不是靠喊口号就能骗来的,总归要给一些实际的东西。

熊军因她一言而散,凄惶无依之下不得不依附于她,远走他乡。但这样的经历不能铸就忠诚,现在也缺少契机凝聚军心。所以就要从每个人内心最担忧最在意的事情着手,而这些人在意的,不过就是自己和家人的下场和未来罢了。

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看得见未来,才看得见光。

第二条其实有点雇佣军的意思,想必为正统所不齿,但文臻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最清楚自己此刻一无国家大义,二无感情经营,三无把柄挟制,能做的,也就是平等相待和利益交换。

你为我卖命,我给你将来。

熊军的军制,本身近乎于军户,也就是说世代为西川兵,父死子继,永远为西川卖命,虽然家庭安定,经济保障,却也是一道枷锁,永远没有挣脱的机会。

而每个人,都有传宗接代,子孙后代光宗耀祖的梦。

给他们的子弟出头的机会,未来有家族荣盛的可能。才是真正击中他们的条件。

片刻后,还是那个男子,带着众人,转身大步踏来。

文臻唇角一弯。

妙银望着文臻,她身边,一个姑娘悄声问她:“寨主,她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呀。”

妙银也学着文臻,弯起眼睛,悄悄道:“哎,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和我一样,看中她,然后跟着,就好啦。”

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忽然拔出一把匕首。

凤翩翩神色一紧,立即上前一步要挡住文臻,文臻拨开她,道:“拿碗来。”又拔出腰间匕首。

林飞白一眼看见那是卷草,眼神就凝住拔不开了。

他没想到她竟然随身带着。

他凝视那匕首的眼眸黑白分明,眼神专注而动人,侧面的轮廓精美,那领头熊军将官再次看了他一眼。

文臻倒没想到那么多,卷草好用,她便用着,此刻凤翩翩也明白了,拿了碗装了清水,连同在场的所有共济盟高层并熊军将官,歃血为盟。

文臻割手指的时候,林飞白唇一动,想阻止,终是没有说话。

鲜血滴落,融入水中,文臻当先举起碗,凝视着那淡粉色的液体,忽觉一阵反胃,险些当场吐出来。

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这一刻的表情微变,大家都看见了,熊军的人脸色首先就不好看了。

文臻喘一口气,坦然笑道:“抱歉。自从听闻千秋谷出事,我一路赶来,已经多日未休息了。”

众人释然,纷纷表示关心。妙银撇嘴。

昨晚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是谁?

小真真是撒谎不眨眼。

文臻喝了一口,微笑将碗递过去,神态从容。

只有林飞白,紧紧盯着她的手,她捏紧的掌心已经被掐出了血痕,显然是用尽全力才压下了呕吐。

那熊军将官又看他一眼,接过碗的时候,忽然道:“大当家,属下是原熊军统带潘航。方才大当家说,熊军将士,但有所求,都会相帮?”

“那是自然。”

“那我现在就有一个请求。”

“请讲。”

“属下年过三十,尚未娶妻,瞧着您身边这位姑娘十分英气美貌,心向往之,愿以百金求娶。”

第三百三十二章 懦夫何敢配我?

德胜宫今天颇热闹。

因为大家颇为想念的闻老太太又进宫了。

满殿的小宫女们今儿都无心干活,一遍遍地往正殿跑,想看看有什么机会和老太太偶遇一下。

上次老太太金殿骂群臣的事儿,外头都编成了传奇本子在偷偷传唱,更不要说直接发生地宫中,德胜宫的小宫女们,现在对闻老太太的敬仰如长河之水,滔滔那个不绝。

可惜向来喜欢大开门窗的德妃娘娘,今儿正殿门闭得很紧。

紧闭的殿内,就她和闻老太太相对而坐,两个性格相貌都相差很多的女人,骨子里却是一般的冷硬强悍,完全不搞宫廷里迂回曲折那一套,闻老太太一坐下就问:“娘娘难得找臣妇,可不是又有什么新人物册子要给臣妇看?”

“啊不。”德妃笑道,“这回我要操心的可不是你家孙女儿的婚事,我操心我家那个老大难的事儿。”

“娘娘瞧着也不像是会为宜王殿下操心婚事的样儿。”

“皇恩浩荡,不操也得操。”德妃笑吟吟,“且问你,文臻做我的媳妇儿可好?”

闻老太太腰背直得可以裁衣,脸上每道皱纹弧线都稳定。

半晌她问:“第几个媳妇?”

德妃立即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拍着桌子道:“老太太真是妙人。真的,要不是…就冲着你,我再不喜欢文臻,也觉得可以试一试啊!”

这便是回答了。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上次臣妇就和娘娘说过,孙女儿的事,臣妇不能做主。”

“那你可以问问她啊。”

“那么请问,正妃是谁?”

“唐家六小姐。你知道的,对殿下倾慕多年。”德妃道,“文臻如果愿意卸去官职回归家庭,从此相夫教子,陛下和本宫,都很欣慰。当然,若她不愿意,只想继续效力朝廷,朝中有望再多一名臣,陛下和我,也一般欢喜。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文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闻老太太又沉默半晌,忽然道:“臣妇想去向陛下谢恩。”

德妃眼底笑意更浓,道:“你这是答应了?”

“不是。臣妇只是感念陛下仁德,愿意为臣妇孙女如此操心,给了文臻自主抉择的机会。顺便也为上次孟浪之举,向陛下赔罪。”

“陛下最近精神不是太好,可能会谢绝。”

“不,陛下最是尊老,一定会见臣妇。”

“那便去吧。”德妃当先起身,闻老太太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经过德妃梳妆台时,闻老太太忽然拿起一件首饰,道:“娘娘这件首饰倒别致。”

她这举动失礼又突兀,刚刚进屋来的菊牙脸色一沉,德妃却毫无意外,偏头看一眼,笑道:“啊,好不好看?好看您老就拿着吧。”

菊牙敏感地注意到了德妃用了一个“您”字,这事儿太破天荒,她不禁看了闻老太太一眼,又看了她手上的首饰一眼,那是一件钗子,用白玉雕成了鹅毛状,缀着红蓝宝石和明珠,大小形状都如一柄匕首,虽然别致,却有点沉重累赘,因此德妃平日都是收在匣子里的,今日却扔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