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笑道:“疯狗冲出来了,才方便乱棍打死。”

林飞白冷哼一声,心想疯狗冲出来多了,也是很麻烦的。

他也不理会燕绥,转身匆匆离开。

燕绥看了半晌,命护卫去寻冰棺,等此间事了好生送回天京安葬。此女毕竟是皇族之后,不能如此葬身荒野,何况留着她的尸首也有用处。

他又命护卫去请凤翩翩,凤翩翩匆匆赶来,燕绥问:“敢问凤三当家,谷内俘虏,是否都还在?”

“除了已经死亡的,都在。”

“凤三当家再想想。”

“…这个,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不在!”

“公子,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人,对方又病弱,为何不干脆带齐所有人,迅速将其掳出留山?”

“你想得太简单了。只要那人来了,留山就会成为他的势力范围,我们想要带人出留山,会比登天还难。”

“我们可以浑水摸鱼,利用安王殿下在留山的人帮忙。”

“那些人现在都在他的注视下,能在外头活动的,也一定已经被下了钩子,你我不接触则罢,一旦接触,只有被一起勾出来的份。”

“那…我们该怎么办?”

“愁什么?便外头千山难渡,我们还有真正的通关牌。”

“通关牌?”

“嗯,她就是通关牌。”

“公子,属下愚钝…”

“只要她自愿和我走出留山,不就都解决了?”

“可这怎么可能…”

“你且看着罢,她会的。”

文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灰蒙蒙的天。

不是阳光不灿烂,只是照不进她的眼眸。

有脚步声接近,文臻听见铁柱的声音:“小真,你醒了吗?我进来了啊。”还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大步进了棚子,和衣而睡的文臻还没坐起身,忽听铁柱“咦”了一声,道:“地上怎么有血?小真,你受伤了吗?”

文臻隐约听见干草簌簌一声,忙坐起身,拢在被单里的手狠狠往右边胳膊上一抓,抓裂了之前的炸伤,有黏腻的液体涌出来,她低头,咬牙忍住险些发出的痛叫,嘶嘶地道:“先前翻身时候撞着墙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来给你换药。”

“哪里还有药,又没带干净布条。”

铁柱变戏法一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笑道:“我有布,你有药,来吧。”

“那便出去换吧。”

文臻在谭边找块石头坐下,伸出胳膊,她胳膊上被炸伤,是林飞白给她包扎的,文臻自己看不见,不知道那包扎手法是军中专用,且包扎得十分平整细致。

铁柱的目光在那包扎处落了一会,随即毫不客气将那包得十分漂亮的布条拆了。

他包扎起来动作就远不如林飞白那般细致讲究了,只是倒也力道合适,不影响动作。

文臻拿起自己的那瓶药,晃了晃,道:“没剩什么了。”随手往草丛里一扔。

铁柱已经采了野果,给她烧了点山泉,还打了只兔子在火上烤,两人吃过简单的早餐,继续赶路。

立火节第二天,会有花亭比巧活动。

和文臻理解中的东堂贵族小姐比刺绣比琴棋书画不同,留山姑娘们比歌舞比蛊术,会选择某处空旷地扎起花亭,获胜的姑娘,会被邀请坐上最巧手的匠人扎的最美的花轿,绕场一圈,预示着她明年将会嫁得好郎君,且会获得祭女的祝福。

但这个比赛,却没有评委,或者说评委不是人类,花亭下正中的桌子上,供着一个彩色漆盒,里头是一只蛊蛛,能吐出珍贵的细丝,这种细丝可制毒也可治病,十分难得,产量极少。而这种蛛喜欢悦耳的歌声,也喜欢高超的蛊毒,兴奋状态下才会多多吐丝,所以谁能赢,看这蜘蛛一次吐出多少丝来就行。

据说往年记录最好的一次,那只蛛吐出来的丝,足足盖住了盒子的一半!

和昨天一样,还隔着老远,文臻便听见了那边的欢笑之声,而且听来女子比较多。

铁柱兴奋地和她道:“花亭比巧!我们去看看,你也顺便比一比,优胜者还能获得最后一日祭女的祝福呢!”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么积极的,闻言转头对他看看,铁柱却已经拉着她向前走,走不了两步忽然道:“要不要戴上面具?我怕昨天的事…”

文臻正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她已经快要汇入人群,听出杂沓的脚步声中有些步伐轻快凝练,显然是练家子。

敌友难辨,她道:“还是戴上吧。”

她如果视力未失,应该就能看见那些练家子身上,或者袖口,或者领口,或者帽子上,或者鞋子上,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奇怪的标志,乍一看像个帽子,上窄下宽,平口下弯弯曲曲伸出几根腿一样的东西。

如果能再仔细看一下,便能看出,那是倒过来的江湖捞的火锅标志。

混入留山百姓游山人群的千秋谷中人,自然不可能整日对着大山喊文大人你在哪里,因此戴一个不显眼却又能让文臻一眼认出来的标记很重要。

千秋谷内最多江湖捞的物资,而那些物资上都缀有这样的标记,燕绥让人剪了下来,缀在身上不明显处。

可惜,他便是心思再缜密,也没想到,文臻竟然真的发生了他所担心的事,因为自身的某种特殊状态,导致了体内内息不稳,金针造反。

文臻走了几步,感觉前面是一个转弯,转过那个弯,就是人群聚集的花亭,忽然一个小小的影子猛地撞了过来。

看那身形是个孩子,步伐也有些踉跄,文臻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指触及那孩子的指尖,忽觉不对!

那黏腻冰冷,是血!

她伸出的手指瞬间改握为抓,反手就要叼住那孩子脉门,那孩子却袖底一震,嗤一声如毒蛇出洞的细微声响,文臻猛一侧身,冷风擦脸而过,一片混沌里也能感觉到一线白芒闪过视野,寒气渗骨,耳畔微痒,那是被割断的发丝,悠悠落了下来。

文臻躲过这杀手一击,手却并没有松开,趁势向前一探,已经抓住了这人的咽喉。

她身子微微前倾,面上的面具因为刚才的暗器和这动作,啪地一下,掉落半边。

身下人似乎微微一震。

文臻感觉到此人脖颈和喉结都十分粗大,明显不像孩子,她心中一动,五指的力度稍稍轻了些,却听见身下人喉间发出格格之声,随即身子诡异地扭动起来,竟在这濒死的扭动中,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柱已经冲了过来,一边叫“小心!”一边向着这杀手撞去。

文臻眉头一紧,五指用力,咔嚓一声轻响。

那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铁柱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一边的草丛中,一边讪讪地自己爬起来,一边不断抽气:“天啊,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连个孩子都会来追杀你!”

文臻低头看那尸首的轮廓:“真是个孩子?”

“看身形也就七八岁吧,真是作孽…啊对不住,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些让孩子做杀手的人…”

“既然还是孩子,也怪可怜的,咱们把他埋了吧。”

“行。不过你有伤,又看不见,不要动手,我来,我来。”

文臻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看着混沌视野里铁柱忙碌着挖坑。

那只无用的肥狗每次有事都不见,此刻跑出来殷勤地帮忙刨土。

文蛋蛋缩在她发鬓里强自镇定地发抖。

日光斜斜淡淡,将她的眉骨打下一抹深重的阴影,乌黑的眼眸便藏在阴影中生光。

她的手轻轻搁在腰带上。

那里已经多了两样东西。一个小木盒,一张手帕。

铁柱好一会儿才挖好坑,将那孩子杀手埋了。

两人走过这个山坳。

片刻之后,有人轻烟般掠来,刨开那个简易的坟,将那孩子杀手的尸首拎出来,顺手扔下了不远处的万丈深渊。

又过了一阵子,一群猿猴在山崖间腾挪跳跃,叽叽哇哇,将那团已经不成人样的尸首,再次一个接一个接力,送上悬崖。

但是猴子们并没有如文臻所愿,把尸首送回那个坑里,而是在运送的最后,因为某个猴子发现了某处好吃的果树,一哄而散,最后一个接手的猴子,顺手把那团尸首往崖边的一棵矮松上一扔,便呼啸而去。

文臻再次转过山坳,走向花亭的时候,忽然发现,先前那些沉凝轻快的练家子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但她觉得人群走来走去频率十分频繁,尤其外来不断汇入的少女,往往被很多人关注,但是却没有人来和她搭讪。

她隐约听见有人讥笑:“那大娘那把年纪,往花亭走,这是也要去比巧?”

“别啊,比巧都是未婚姑娘家的事儿,一个老枯枝儿上去比,比什么?比谁的皱纹更能碾死蚊子吗?”

一阵笑声。

文臻没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她向花亭走,是为了试探地向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被几个女子拦住。

“这位大娘,这是比巧花亭,你来做什么?”问话的人语气还算客气,但那个称呼让文臻一怔。

她还戴着面具,穿着的虽然是满花寨子普通妇人装束,但也不至于被看成一个大娘吧?

除非…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触手微涩。

最近伤病之中,发质不如从前很正常,但是颜色…

头发也变白了?

“比巧快结束了,大娘这是来接你家女儿的?”

文臻放下手,笑道:“我来比巧,不成么?”

“这…”

“比巧有规定多少岁以上不许比么?”

“这倒是没有…但是都是未嫁的姑娘啊,不然怎么坐花轿?”

“坐过花轿再坐一次不成么?我和离了希望二嫁嫁个好的不成啊?”

“…”

文臻笑盈盈拨开目瞪口呆的少女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一群女子的笑声。

“阿画你就别拦了,老黄花也有想郎君的权利嘛。”

“老黄花”文臻走进亭中,里头一个引吭高歌的少女诧异地转过头来。

嘴里的曲调一变,现编的山歌滚滚而出,“…山那边的姑娘花儿一样啊,踩烂了地里的老倭瓜,枯藤子上结遍瘪黄花,栏子里的猪都不闻它…”

鼓掌叫好声里,文臻对文蛋蛋道:“去,告诉那盒子里你的玄孙,要是敢吐出一根丝,就把它和栏子里的猪配一挂。”

文蛋蛋骨碌碌滚走。

等那姑娘即兴唱完,自信满满打开盒子,就看见盒子里头创纪录地空荡荡,一根丝都没有。

少女惊叫哭泣跑走,边跑边骂文臻的晦气害她丢了大人,众人脸色不大好看地看过来,文臻笑眯眯坐下来,对众人一点头,道:“大家好,我给大家唱一首《分手快乐》”。

众人:“…”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众人:“…”

这是什么歌曲?

和本地的歌调子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整个东堂的雅音重调都不同,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别扭,但细细一品,却又觉得调子其实还是挺好听的。

亭子外有人在打拍子,似乎品味到了其间有趣之处,文臻一转头,拍子声又没了。

文臻胡乱唱了几句,确定这歌给大家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住了口,反正她也不记得几句歌词,她就没有一首歌能够完全唱完的。

她在唱歌时,文蛋蛋在盒子里挥舞着小鞭子,拼命督促那只玄玄孙蜘蛛好好干活。

文蛋蛋说了,这次要好好吐丝,不吐满这盒子,就让玄玄孙和三千只野猪配一挂。

玄玄孙肚子鼓如风箱,就差没头顶滚滚冒烟,一只虫干出了一百只虫的活计。

遇祖不淑啊这。

文臻胡乱唱了几句,趁着众人还在振聋发聩中,一招手道:“看看玄孙…哦不蜘蛛吐得怎样了!”

一个少女直着眼睛咕哝道:“还能怎样,方才那么好听都一根丝都没吐,这次要是吐出半根算我…呃!”

吐槽被那一盒满满的丝和所有人的惊呼打断。

文臻笑了:“来,花轿的干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今天的蜘蛛吐丝太奇怪了,从未一根不吐,也从未吐过这许多。先前那些嘲笑老黄花老倭瓜的少女,都抬头对天上看看,只觉得今天漫天的白云都化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巴掌,生生把脸扇得老疼。

有人把花轿抬来,文臻坐上去之前,望了那盒子方向一眼,拢了拢袖子。

她走后,负责花亭比巧结束后收集蛛丝的老人走上前,小心地戴上双层手套,还在手套上抹上油。

蛛丝用途甚多,还十分坚韧,且有粘性,采取的时候必须小心。

老子打开盒子,“咦?”了一声。

盒子表面确实是满满一层蛛丝,但是只是极薄的一层,底下整个是空的。

这情况以往也没见过,因为吐丝都是从底下开始织,没有悬空在最上面的。

这样看起来是满满一盒,其实真实份量也和平常差不多。

老人皱起眉,心想这花轿这回可算是坐错人了。

但是他随即翻起那片薄薄的蛛丝层,看见那层底下垂下的很多线头一样的蛛丝,看上去好像,底下原本是有的,但是已经被人撕去了,只留下了用做障眼法的薄薄的第一层。

并没有人靠近这盒子,是谁撕的?撕下来的那些蛛丝,又到哪里去了呢?

文臻坐在花轿上,懒懒地靠着栏杆,一边嗅着馥郁的花香,一边和旁边走着的铁柱笑道:“你看,接下来一大段路,可就不用我走路啦。”

铁柱也兴奋地道:“小真真聪明,小真唱的那首歌真好听,是什么歌儿啊,我从未听过。”

“那首歌啊,叫分手快乐。”

“…额,什么叫分手?快乐又是何意?”

“说人话就是,义绝如意。”

“…小真是和什么人义绝了吗?”

“人生在世,相伴从来只一途。总是要与各种不同的人义绝的。”

铁柱忽然沉默了。

文臻也没再说话,笑眯眯转回身,顺手采了一支花蜜来吃了。

她看起来果然十分快乐,仿佛伤痛失明失散都不能在她眉梢眼角留下任何焦灼痕迹。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忍耐着腹中不适,忍耐着腹下的疼痛,忍耐着肩颈炸裂般的痛,在不断调整着那些忽然变得不安分的金针的位置。

也没人知道她故意坐上花轿,就是要趁着花轿会绕着人群转圈,不断地搜索着先前那些练家子的脚步声,想要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但是花轿已经坐上很久了,她依旧没有听见想要听见的声音。

那些蠢货,到底去了哪里呢?

第三百四十七章

文臻绕了半圈,走过了一段山路,便心中叹了口气。

这批百姓里头,没有她想要遇见的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必要再跟着花轿走回头路了,她找了个理由下轿来,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去,又该找地方睡觉了。

文蛋蛋已经回到了她的头发里,正缓慢地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捋。

铁柱找好了宿处,拿出昨天没吃完的兔肉烤了烤,还就近挖了个小陷阱,不一会儿便神奇地抓住了一只山鸡。

文臻将采来的野果浆汁拌黄泥涂在山鸡上,鸡肚子里头塞上菌菇干果,埋在泥坑里上头架上火,过了半个时辰扒出来,便是一只改良版的叫花山鸡。外皮因为加了野果浆汁微微皱缩有韧性,散发着淡淡的开胃的酸甜香气,鸡肉十分滑嫩,一口爆浆,鸡腹内的油令那些菌菇干果越发香腴,入口肥厚,有丰富的肉味和林木清香气。

铁柱一看见那鸡,就立刻撕下一半,然后抓着自己那一半吃得头也不抬,那只肥狗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拼命想要抢上一口。

铁柱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地道:“吃啊,快吃啊,我就知道你这手艺好,不先撕下一半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快点吃,不然我真抢了!”

文臻撕下一只鸡腿,忽然哎哟一声,将鸡腿扔了出去。

铁柱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我刚才好像摸到了虫子!”文臻懊恼地挥手乱拍,“这山间蚊虫这个季节还这么多!”

“哎呀你说了我帮你拿了不就行了,扔了多可惜!”铁柱一拍肥狗,“去,便宜你了!”

肥狗欢呼着奔下山坡,文臻听见它呜呜的寻找声,过了一会儿那狗回来,嘴里咔嚓咔嚓嚼着鸡骨头,又意犹未尽地将剩下的全部的鸡骨头都啃了。

铁柱笑骂一声馋,便张罗着休息。这回没有棚子了,却找到一个山洞,只是十分窄小,里头也不通,铁柱找了些干草来,又点燃了一堆火,才带着肥狗,说一声我们守在洞外,然后十分避嫌地远远在洞外头睡了。

文臻也就躺下,抱头想着心事。

今天不是没想过在留山百姓人群中直接揭露身份,但是她心中还是有一些别的想法,还是再等等吧。

也不知道司空昱这个傀儡祭司有没有回去,那个杀了昭明郡主的男人又是谁,事后会不会想到当时可能还有人在,回头来追杀她这个目击者。

已经过了一日两夜,如果燕绥真的回来的话,现在应该也已经摸到她的线索了,那么到现在还没出现…

她鼻尖忽然嗅见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气味。

文臻霍然起身,还没坐起,手指已经扣住了袖底的匕首。

一道风卷过,同时低低的声音响起:“文大人,先别动手!”

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文臻没动,在黑暗中扣紧手指,低声道:“谁?”

那人在她半丈距离外停住,洞里的回声令他的声音听来沉厚而空洞,他嘶哑地道:“文大人…我…我是殿下属下英文队里的言三…奉命寻找您的踪迹…”

“你受伤了?”

“是的…大人…我今天原本听见了您唱歌,正要去联络你,却…却遭受莫名人士追杀…好不容易甩掉人…寻到了这里…但是…我也来不及回去报信了…但我已经留下了记号…殿下的人很快就能找到您…我来…是要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您之前有没有遇见一个侏儒暗卫…”

“没有吧…”

“文大人,殿下出事了…他在安王府被无数毒物围困,受了毒伤,然后得知您遇险,星夜奔赴留山…本来是想请您帮忙解毒的…结果一抵达就得到了您失踪的噩耗…殿下不得已强行运功醒来主持大局…引发旧毒伤病,又有人不断刺杀,殿下受了伤…殿下虽然控制住了局势…自己却昏迷不醒…”

“什么!”文臻惊得站起,“殿下怎样了?要不要紧?你快带我去寻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那人却没动,忽然剧烈地低声咳嗽起来,苦笑道:“…文大人…我没办法带你去啦…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千秋谷中缺医少药…凤三当家已经派人护送殿下出山寻医了…殿下来留山之前曾派出一个侏儒暗卫…带去他的毒血…另外还有一枚给您治伤的药丸…那个侏儒暗卫失踪了,这个暗卫本是最擅长追踪行迹的一个人…我们怀疑他可能已经寻到了您…我一路追过来…”

“他已经死了。”

“是…是谁杀的?”

文臻沉默了一会,道:“我。”

“…”

片刻后,护卫惊得声音都变了,“您…”

文臻却没解释,护卫似乎也没什么力气追根究底了,只喘息道:“…那,那东西,您拿到没有…”

文臻苦笑一声,道:“我以为那是刺客,直接把人杀了,哪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呢。”

护卫连连叹息,声音却渐渐气促,忽然踉跄一步,扑倒在她脚下,抓住了她的袍角,道:“…您小心,您小心,你身边的人…可能…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格格”声,便戛然断绝。

文臻静坐着,良久,弯腰摸了摸这人已经变冷的手指,然后将他拖到山洞的暗处,拿干草盖了。

她摸索着自己的腰带,从里头抽出那条帕子,摸了摸,又凑到鼻子边嗅了嗅。

她嗅见了淡淡的毒血气息。这血量不大,只有一滴,不会是擦拭伤口所致,倒像故意滴上去的。

像燕绥的风格。

她又摸出了那个小木盒,里头确实是一颗药丸,嗅了嗅,和之前燕绥给自己的那些他师门的药似乎也无多大区别,没有问题。

她将药丸拈在手中,按说她现在很需要这个,她需要健康的身体和强大的实力,才能和这世界一切的恶意和谋算周旋。

然而嗅着那清逸微苦的香气,听着这夜风声和缓,不知怎的,她迟迟没把这一颗药纳入口中。

半晌,她还是叹口气,将木盒收起,又嗅了嗅那帕子,撇了撇嘴角,将帕子塞进了袖子里。

然后她翻个身,便睡了。

无名峰上掺着血的黑土泛着湿润的腥气,遍地枯黄的竹叶洒着斑驳的旧血,山体的缝隙里黏着火堆燃尽的灰烬,一个草草挖开的坟坑里还留着人体躺过的痕迹。

这里是昭明郡主被杀的现场,也是英文及手下护卫最终失去文臻全部踪迹的地方。

以英文这一队人能够挖地三尺寻找踪迹的能力,已经在这里找了半日,可见掩藏痕迹的人的强大。

燕绥的身影飘过来的时候,英文的苦瓜脸已经快要掉到脚背上。

所有的印迹并不是被抹去,相反,都在,但是所有的印迹追到最后,要么是回到原处,要么是到了死角,根本追溯不出正常的路线。

“扩大范围。”燕绥低头看了一下,他没有看英文指出来的属于文臻的那些痕迹,却找到了几个十分疏落的痕迹,那痕迹是脚印,十分纤秀,但奇异的是,十分分散,相距很远,有的还不全,像一个鬼魅一样,在空中一飘一飘走路。

因为相距太远,太少,不成正常步伐轨迹,混在其他人和来去野兽的脚印中,便显得十分不起眼,所以英文也没有在意。

“就找这个脚印,一直找,找到最后一个为止。”

过了一会儿,有人奔来叫:“那脚印总共就出现三次,三次距离长达里许,到了一里多外的一处崖边就没了!这崖矮,我们已经派人下去看了。”

“都下去。就顺着那印子追。”燕绥语气平静,他难得穿一件黑色的薄氅,丝绸的质地柔滑起伏,在黑夜中也反射出粼粼的光,越发衬得神容如雪。

他掠下矮崖,崖下灌木丛生,护卫们纷纷在砍着灌木丛,也果然每隔一段距离,便发现灌木丛被人为踩踏过的痕迹,都是相距甚远。

英文给燕绥拿来一双可以套在靴子外头的特制薄铁靴,道:“殿下,这种地方最多蛇虫,这里路又看不清,且套上以防万一。”

燕绥并不理会,他一言不发,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远,很快前方豁然开朗,众人才发现这矮崖下还连接着一段山路,踏上山路后不久,因为灌木减少来往人多,那稀落的脚印便更难找了,众人正在犯难,燕绥却简简单单地便指了个方向。

一行人身形如电在山道上闪过。

对话声隐隐传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能确定那个方向的?”

“没发现这条山路上的蛇虫比崖下少很多?”

“呃,来往行人多的地方,蛇虫少也是应该的吧?”

“矮崖之上,那坟头附近,蛇虫也少。只有矮崖下那一截多,而矮崖下蛇虫的分布,才符合留山这些毒物的分布情况。”

“殿下的意思是…”

“文蛋蛋一旦散发出体液,所有的蛇虫便会闻风辟易。”

“您的意思是…”

“文蛋蛋这一路,不断地在滴落体液,想来也不至于因为愤怒一路吐口水,也不至于年纪太大中风遗尿,那就是一路惊吓,控制不住某处了。”

“等等,殿下您是说文蛋蛋害怕…它会害怕?”

“它还猥琐好色懒惰无耻。”燕绥想起文蛋蛋总在文臻头颈胸口拱来拱去,心间似乎也有小火苗在微微地拱。

“殿下…现在我们在讨论文蛋蛋的畏惧,这畏惧关系到文大人的生命安全…”

“不会威胁到文臻的,因为那只是只狗而已。这崖上崖下,是有不少野兽经过,但是一来文蛋蛋以前已经证明了它不怕那些野兽,二来那些野兽也是路过,并没有一直存在导致文蛋蛋总是动不动漏两滴尿,唯一一直存在的动物印子,就是一只狗的脚印。所以带走文臻的人,身边应该有只狗,我们只要顺着那狗的痕迹往下寻就行。”

“殿下何其智慧乃尔!”

“如果文蛋蛋这次不能好好保护文臻,我也会给它安排一个更加智慧的未来。”

“殿下…”

“把它嫁给三两二钱。”

睡梦中的文蛋蛋,激灵灵打个寒战,又滴下了两滴不明液体。

天亮后继续赶路。

转过一个山坳,隐隐感觉到地面震动,像地震一样,那只肥狗汪汪叫起来。

铁柱却笑道:“啊,今天斗牛!”

文臻听说过,斗牛是立火节上的传统保留节目之一,一般选在地势平坦的地方举行,方式有两种,一是主家选出自家最强壮的牛,互相抵角比斗;二是划定一个圆圈,圈内放入几条牛,各自由主家引导,规定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内留在圈内时间最长的牛获胜。

草场上人声鼎沸,分成一个一个圈子,每个圈子边都围了很多人,在那呐喊打气。

铁柱兴致勃勃挤进挤出,回来和文臻讲:“大部分都是角抵,最里头那个圈子玩得最狠,竟然用火圈了一处场地出来,里头放进了几十头牛,看哪头能在火圈内留最久,天啊,牛最怕火的啊,现在那个圈子看的人要疯了!人都往那去了!”

话音未落,一股人流冲过来,生生将文臻推得往那个方向去了,铁柱急忙道:“哎,小真你也想去看吗?那你等等我啊,慢点啊,哎你们不要推啊慢点!”

文臻顺着人流,身不由己一路往前,渐渐便感觉到热力,眼前有黑影跳跃,显然那是火光,圈子里头牛的哞哞叫声不断,人们则显得比牛还兴奋,大呼小叫一群跳鸡似的,不断有牛哞哞叫着,身上带着火星,从事先开好的缺口中冲出来,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再呼啦一下涌进去。

文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涌到了缺口附近,哗啦一下散开的时候她只侧了侧身,让过了那头狂冲出来的牛,哗啦一下再涌起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被人一推,一个踉跄,就往前冲了出去。

然后砰一声,身后原本打开的缺口,那一处绑着起火的藤蔓的铁栅栏,被人一脚踢上了!

然后就听见疯牛们的嗥叫,低沉凶猛满是愤怒,整个地面都在疯狂震动,热气裹挟着被蹄子踏碎的草皮没头没脑扑在脸上,已经被火逼得濒临疯狂的牛们,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四面好像都有肉墙轰隆隆挤压而来——

文臻一个翻滚,啪一声,一头牛狠狠踏下的四个蹄子落在她刚刚滚过的地方,留下四个几寸深的坑。

一个翻滚还没翻完,文臻身子一轻,随即悬空,她反手一摸,摸到弯曲锋利的牛角,那牛顶着她猛力一甩,文臻的身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无数头牛仰起头,血红的牛眼里映出那娇小的身影,顿时蹄声狂踏,四野震动,所有牛都向身影落下的方向狂奔。

外头的人群已经傻了眼,有人发出尖叫,有人晕倒,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有人在试图爬过火圈,更多的人飞快地跑过来。

文臻在半空中忽然比了个手势。

然后她落下。

如果此刻从高空中下看,便可以看见密集的牛群奔向一个方向,无数弯曲高昂的牛角像无数柄刀尖攒射,而文臻就落向那刀锋所向的中心。

人们的惊呼也在此刻巨浪般卷起。

人潮中,一条人影忽然跃起,像不怕那火烧疼痛般,单手按在那滚热的铁栅栏上,翻身跃过了火圈,跳上了最外圈的一头牛的背,扬手便抛出了一个绳圈。

但那绳圈终究不够长,堪堪擦文臻的腰而过,文臻已经在众人惊呼声中落了下去。

众牛齐齐低头,将她顶在角上,然后再齐齐昂头,要将她挑起。

文臻忽然闪电般伸手抓住了两只牛角,手上用力,咔嚓两声。

两头不同的牛的牛角,生生被她掰了下来。

那两头牛一声惨嚎,顿时疼疯了,头一低就冲着文臻撞了过来,文臻掠上另一头牛的头顶,那两头缺角的牛轰然一声,撞在一起,一头牛缺了左边角,一头牛缺了右边角,这一撞,顿时卡在一起。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