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大员们心中惊涛骇浪起,匆匆走出刺史衙门时,看一眼前头深邃的夜色,只觉得这日后自己的前程,也要如这夜色一般,晦暗难明。

“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贵地?”

“我来陪你喝杯酒儿,顺便给你解个劝儿。”

“哦?我有什么需要解劝的?”

“年轻人,行事莫要太孤高了,你来湖州,诸位大员联合请你饮宴,你怎么一改平日习性,都推辞不去了?”

“这不是代天巡狩,要老实做人么?我是皇子,总得和在外官员保持距离。可不要文臻没被逼走,我倒被逮着了小辫儿先被弄走了,那就真成了笑话了。”

“老五你性子向来便是这般独。其实你又何必非要和文大人做对?没得又惹了你哥哥生气。”

“我怕他!”

“你且听我的。莫惹那些闲气。你父皇其实很看重文大人才干,是指望她脱开情爱之事,能将湖州盘个明白。给你派这个差事,可不是要你去捣乱,也不过就让你看着罢了。你若聪明,便善尽监督之责,余者不要多管。文大人承你的情,往日仇怨也就一笔勾销了,那么你在湖州行事,诸般方便,岂不是好。”

“对了,这么说的话,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乐不乐意啊?”

第三百七十八章 醋王出马

“对了,这么说的话,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乐不乐意啊?”

“啊,老五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这算什么胡话。您瞧啊,老三和文臻这是分开了。这女人嘛,心性不定,我也是皇子,温柔一些,哄着一些,也未必不能成啊,我啊,趁着这近水楼台,偷偷哄着她到手,一来省得她总和我做对,二来气死老三!”

“老五,你是酒多了吧。快莫说了。仔细燕绥知道,剥了你的皮。”

“呵呵,不说就不说,喝酒,喝酒。”

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叫扶芳楼,酒楼也卖茶,从早上就开始营业,无论是一大早要吃头滚水的老茶客,还是要吃头滚汤面的老饕客,都会早早地占据一楼厅堂里最好的位置,叫两客好包点,来一碗面条,听瞎子老田说一说城中最新发生的新鲜事,这接下来的一天,才过的有劲儿。

不过今天稍微有点例外,厅堂中对着一排轩窗的最好的一排桌子,都被包了下来,老客们被赶到另外的桌子上挤着,颇有些愤愤不平地看着那一排最好的座位上,每张桌子都只浪费地坐了一两个人。都背对着大家,对着外头的街道,也看不见人家的脸。

但也没办法,能包下那一排座位的,都是有钱人,得罪不起。此时堂中惊堂木一拍,老田开讲,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话说那岱县关卡一横,敲锣打鼓,刺史大人有令!所有外乡人不得进入!刺史大人一瞧!哎呀我这还没上任呢,这谁假传均令,坏我官声?给百姓添乱?正待大怒上前喝令拿下,却见那兵阵严整,关卡林立,刺史大人再瞧瞧自己身侧,不过从人二三,还多是女子。刺史大人心下思量,岱县如此行事,可谓胆大包天,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处?自己贸然暴露身份,对方人多势众,万一行人所不忍言之事,又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忽听马蹄声响,刺史大人心念一动,计上心来…”老田惊堂木啪地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老田与众位客官慢慢分解。”

“嗐!”众人正听到痒处,都忍不住大叹一声,却也知道吊胃口是说书人的规矩,叹完也就罢了,谈论的谈论,吃面的吃面,跑堂的穿梭来去送上热气腾腾的包点,也将一大盘子送到那临窗的雅座前,“客官,您的点心和面。”

那位客官并没有动,跑堂的只看见他一头鸦青的光可鉴人的长发,随即托盘一动,他身侧一个男子将一锭大银搁上,下巴对着说书的一抬,“说得好,赏。”

跑堂的睁大了眼睛,急忙一躬,又喜滋滋地奔去堂后,老田也从未得过这么多的赏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想着这位客官想必喜欢听刺史大人的传奇,这也不奇怪,近日里大家伙儿都喜欢听这些,只是这说书的规矩,今日说的书,打完了尾儿,是万不能今日再接上了,但又不能毫无表示,想了想,便道:“谢前头那位贵客赏,既然贵客喜欢,那么小老儿便再说刺史大人几件轶事,不过呢,刺史大人高在云端,总摄湖州,是小老儿心中最为景仰的人物。小老儿靠着说刺史大人传奇故事混口饭吃,那是大人恩泽,容得小老儿姑妄言之,也请大家姑妄听之罢啦。”

众人都笑,明白他的意思,纷纷嚷道不过听听罢了,刺史大人什么样的人物,犯得着跟咱们计较。

“…大家伙儿也知道,咱们这位新任刺史大人是位妙龄女子,说起来可真是王朝异数啊,上数建国百年,纵观周边诸国,也未曾见女子为官者,更不要说主政一方,只是既然是女子,又正当芳华,总免不了这人间情爱之事…”

世人皆八卦,众人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都问刺史大人到底芳龄几何,定亲有无,老田便道:“说起来刺史大人当初曾有过赐婚,是和号称川北王的唐家五公子,却不知为何又解除了婚约,至于大人的年纪,据小老儿猜测,应当还未到双十年华。”

众人一阵惊叹,却也有人不以为然地道女子就当相夫教子,这个年纪在普通人家孩子都该满地走了,有人便道:“不是听说这位大人和某位皇子相交甚密,不是说她能当上刺史,也是靠攀附上这位皇子么?”

众人:“嘘——”

临窗的桌子上,背对众人的贵客,筷子上齐齐整整挑着三根一样长的面条,正要试探着入口尝了尝,听了这一句,筷子一松,三根面条又齐齐整整铺回去了。

他旁边的男子低头忧愁地叹口气。

“说起来刺史大人如此年华,也不可能没有追求者。如今大人身边的那位长史大人,不知道诸位知不知道,原东宫洗马,当朝大儒,文章英华,就才华年貌,和刺史大人最是匹配不过。更有天京传说,说文大人当初因为在西川潜伏被诬告通匪,长史大人当时还是东宫洗马,当殿为文大人作证洗冤,并当着陛下的面承认倾慕文大人…”

众人哗然惊叹。

“…听说这次文大人就任刺史后,张大人自请来湖州为长史,算起来还是降了半级。瞧瞧张大人这个心田!男儿仕途何等重要!张大人为了文大人,却自甘降职,老仆瘦马,千里奔赴湖州,甘为女子辅佐。实在是令人感动啊。”

老田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动还是被张大人感动,不住摇头长吁短叹。

临窗桌子边的客人盯着面前的汤包,汤包的褶口收得很好,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可一笼居然是三个汤包,而且点葱花的位置也不一样。

他眼风扫过,他身边的男子叹着气,将葱花都捡走,在另一个笼里捡来一个汤包,捡去葱花后放进去,也不用尺子了,随便一放便是齐齐整整。

“…既然张大人这般赤诚,如今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过不久,咱们就能听见好消息了呢!”

“哎,说这话的,就小瞧了咱们张大人了。张大人可是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文大人没接收前头的刺史府邸,就在江湖捞安排的宅子里先住着,据说张大人也没接收前头长史的府邸,也拒绝了江湖捞给他安排的宅院,自己在府衙隔壁赁了个三进小院,就带了个老仆上任,事事亲力亲为。刺史大人刚刚就任,千头万绪,每日早出晚归,可无论多早,张大人都来得比刺史大人更早,晚上护送刺史大人回去之后还要再回府衙办公,来了不过短短数日,诸般文书人事档案卷宗都已经接到手中,梳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三日之内就查出了岱县县令伙同县丞及上下僚属在任中饱私囊,渎职贪腐,收受贿赂等罪责,当即亲自带人去查办下了狱…可谓无论于公于私,都尽心尽力哟。不过呢,张大人光风霁月,一心只想辅佐刺史大人建功立业,便有君子好逑之思,也未见得会付诸于行,倒是近日小老儿听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不妨说来博客官们一乐…”

临窗的桌子边,那客人本来听着,嗤笑一声,不耐烦要走,身子动了动,又坐下了。

“…话说呢,最近似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公子哥儿,在追求刺史大人。小老儿有个远房亲戚,在刺史府里做书佐,刺史一到任,就查封了往日所有的档案库和账簿,逐一清查整理,大家都睡在衙门里连日不得休,因此也就看见,有人一大早给刺史大人送去了整席玲珑居最上等的早点席面,一桌八十八点的那种…”

有人插嘴问:“老田你不是说张大人每日早起等候文大人上衙么?会不会是张大人点的?”

“嗐!张大人一件袍子洗得发白,仆人都只得一个,两袖清风出了名,哪里点得起二十两银子的龙凤宫廷早点全席!”

“之后又有锦绣缎庄最时新的布料直接拉来了十车!车队浩浩荡荡的差点让人以为谁家大小姐出嫁了!布庄的人捧着布哗啦啦堆满了刺史府前堂的地面,那叫一个锦绣辉煌耀目生光!从双面精绣的礼服大衣裳到南方最珍贵的飞烟罗里头小衣应有尽有,别说一个刺史大人,全刺史府的女人们加起来一辈子都穿不完!”

“哟!豪阔!还有吗还有吗?”

“又有一抬一抬的胭脂水粉,新奇玩意,孤本古籍,绣卷玉雕,还有洋外花镜,会自己叫的钟儿,会自己走路的小人儿,会聚火的镜子,各种奇装异服,哎哟总之花样繁多,看花了眼睛看晕了脑袋也说不明白的好物事,山山海海一样不要钱一般堆在刺史大人眼前。小老儿就寻思着了,刺史大人自然是见过大世面,但毕竟还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呀,这般荣华且不提,但只这份手笔心意,少不了要有几分的目眩神迷吧?”

“是呀是呀,换我也要目眩神迷的呀。”

“还有大批的工匠来,要给刺史大人造那绣阁高台,秋千花树,要为刺史大人挖出那清渠镜湖,种遍繁花。好让刺史大人忙于公务之余,也能像寻常闺阁女儿一般,有个赏心悦目之处,可不要才离了满是案牍的公堂,转身又进了江湖捞的厨房。”

“哎呀,这个好,这个贴心。使得使得,金钱财物什么的,刺史大人未必看在眼里,得用了心思才行。”

“哎哎,老田头,我发现你使花头了啊,你说了这许多神秘公子追求刺史大人的轶事,可你没说刺史大人是什么反应啊,刺史大人都收了吗?答应了吗?”

“这个啊…”老田拖长了声调。

跑堂的穿过人群走上来,手中托盘上又是一锭大银。

老田眼睛一亮,拿过赏银,惊堂木一拍,“嘿!正要说到这个!第一次送早点,刺史大人站在门口,拿着她自己做的荠菜虾仁包,对着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笑道,送你们一个谚语,商醉蝉门前卖字画,文刺史堂上送餐点——不自量力。”

众人哈哈大笑。

“那锦缎呢?奇巧礼物呢?亭台花树呢?都收了吗?”

“锦缎呢,小老儿听说,刺史大人说,她收这人情,不收这礼。让绣庄把锦缎都带回去,折算成等价的棉布,捐给善堂做衣裳。”

众人发出赞赏的叹声。都道刺史大人既体恤民情又心思灵活。

“奇巧礼物倒是不知道刺史大人怎么处理。至于那批派来挖湖做秋千的匠人,是唯一留下来的,不过好像被留下来做什么技术学院工程啦。”

众人又问刺史大人这算接受追求了还是没接受,老田一摇头:“小老儿又不是刺史大人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晓?话说今日不就是咱们湖州‘挑春节’?春雷鸣,地气动,万物生,芳菲盛,湖州百姓都在这一天出城挑野菜,美其名曰挑春,这一日也放纸鸢去病气,以及秋千,蹴鞠,牵勾诸般游乐,士子仕女今日也是最没拘束的一日,连州学今日都放假,不拘男女老少同乐,按照历年规矩,刺史大人是要首挑七种野菜为炊的,届时大家可以看看她身边有无人陪伴啊。”

众人得了提醒,再看看外头果然人头攒动,都往城外去,纷纷结账往外走,也有人一边走一边道:“说到州学,我倒听说上次闹了那一回,被刺史大人用课业整治了一次,并不怎么服气,最近酝酿着再闹一回的,可不要趁着今日出门再撒野了吧?”说着声音渐渐远去。

很快厅堂里就剩下临窗那一排桌子还有人,跑堂的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

“主子…咱们…该启程回京了。”

说好了只是来坐坐的。

临窗坐着的人将筷子一搁,自备的银筷尖撞上瓷筷搁,叮铃有声。

文臻此时正站在刺史府门口,看着对面大轿里掀帘子对着她微笑的燕绝。

凭心而论,燕氏皇族的血统不错,燕绝的长相也可圈可点,尤其晨曦里这般款款笑着的时候,某个角度竟然还有点像燕绥,但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而偏偏就这一点点,让文臻一大早的好心情飞了个干净。

很多人会因为长相的相似产生移情效果,文臻恰恰相反,她讨厌这种相似,这源于她的精神洁癖。所以她揉了揉眼睛,吁了口长气,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天上降下了哪道雷,劈坏了定王殿下的哪根神经,怎么忽然就让他转了性?

“同辇而游,可好?”对面,燕绝热情邀请。

“殿下,于礼不合。”文臻含笑拒绝。

燕绝表现出和往日暴躁决然不同的风度,并不生气,放下帘子,当先而行,却又并不快走,慢悠悠地压在她的前头,他的亲王仪仗,一旦摆开就占了一条街,谁也越不过去,文臻无法,看看天色也耽搁不得,她还得去城外与民同乐,只好也上了等候多时的自己的绿呢大轿,身后一大串的湖州官员浩浩荡荡上了轿子,往城外行去。

文臻在轿子里翻看着张钺熬夜整理的案卷文书。蒋鑫已经押送王别驾上京,也带走了蒙珍珠一家,关于一年三赋的事情,果然到湖州之后,并无任何体现,湖州不收春赋,其余市县关于赋税的档案账簿也绝无此事,甚至包税之说都被属下矢口否认,春赋仿佛就是文臻偶然投宿的小村临时收取的赋税一般,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文臻将耿光陈小田等人又派了出去,私下悄悄寻访小叶村那些包税,务必将人找到,一并送给蒋鑫。

耿光陈小田等人原本护送蒋鑫先来了湖州,却被王别驾派人软禁在驿馆,一直到文臻来了以后才得了自由,文臻却也并不留这些人在自己身边,毕竟他们出身金吾卫,是皇帝的人,而她自己的秘密太多,有很多事并不方便交给他们去做。

比如之后关于湖州军权,她来了有一旬了,湖州军方官员无一人前来会见,都以军务繁忙为由,驻营不出,显然这些军方将领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之后可能还需要去收军权。

湖州本地的士绅对她的态度也很冷漠,至今无人拜会,倒是听说去张钺府上很勤,文臻觉得,有必要组建自己的信息搜集小组了。

这些事都需要可靠的人去办。

文臻在轿子中闭目沉思,她对现在的情形早有预料,如果之前湖州的赋税存在问题,也不可能留下证据等她现在来抓,总归还是要慢慢来,军务还是要想办法打开缺口…忽然轿子一顿,她知道已经到了,隐约已经听见外头人声喧嚣,想必今日一定很是热闹,忽然看见有影子迎上轿帘,她看了那影子一眼,微微一顿,然后侧身,打开了身侧的…轿子窗户。

然后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刺史大人,居然推开了轿子有窗户的那一面,走了出来。

燕绝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文臻轿子前面,等着含笑来牵文臻,做一个王爷携刺史大人一同出现在百姓面前的亮相,在湖州百姓面前做一个无声的宣告。

不想文臻这个缺德女人,竟然在自己轿子两边开门,从侧面出来,还一回头,做了个万分惊讶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她轿子面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似的,一脸受宠若惊状,微微弯腰快步过来,伸手前引道:“想不到殿下已经到了,殿下请,您请——”

燕绝瞪着她,如前几天一样,一口气塞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又觉得恼恨,恼恨里偏又生出更多的不服气,冷笑一声道:“刺史大人真是心思灵巧,请——”

两人一前一后,带领湖州官员,浩浩荡荡走过山坡,这一片是湖州城外赤岚山,以山上遍植红枫,到了秋季一片火红如赤岚闻名,山下一大片平地临湖,景致清雅,地形开阔,向来是踏春的好地方。此刻那平地上已经起了好些秋千架,还划定了蹴鞠的地方,以及牵勾的绳索都已经准备好,还有一处架了好些大锅,那是要挑春开锅煮七草汤的地方。

历年湖州挑春节,刺史或者别驾都会亲自挑春,但是士大夫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就象征性由佐使拎个篮子,拿把剪子,按照安排好的老农指引,剪下七种野菜,就算与民同乐,其后的烹制七草汤,也就是别驾或者长史去拿个勺子搅合两下,自有专门的厨娘烹煮,反正那玩意儿清汤寡水的也没人喝。

所以今年,按照惯例,湖州府白林要将文臻往台上引请她高坐训话的时候,却见文臻手一招,她的丫鬟笑吟吟拎着篮子,篮子里头还有一些小型工具,不禁怔了。

“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挖荠菜啊。”

湖州官员们张着嘴,看见文臻带着采桑汇进了人群,蹲进了一群采野菜的老娘们中间。

妇人们急忙呐呐地要起身问好,文臻头也不抬,道:“这一片的荠菜好,肥嫩,快点挖,不然都归我了!”

妇人们都笑起来。

“大人,这苦丁菜太苦了,咱们都不吃!”

“这你可错了,这菜好,化瘀消肿,杀菌解毒,苦味大的菜一般都有这效果,不要怕它苦,用草木灰水煮开后浸洗,多换洗几次苦味就差不多了。”

“大人您连这个都懂!”

“傻婆子你忘了啊,大人是厨神!”

也不知道是谁从人群后经过,凉凉地飘过一句,“贱役出身,什么不懂?”

妇人们回头,人多,就看见一截青灰色的属于士子的袍角。

州学的士子们今天放假,好适当化解一下最近不断加深的黑眼圈。

有人愤愤地啐了一口,文臻就好像没听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百姓在挖野菜,士绅在游湖,士子们在放风筝和蹴鞠,仕女们在打秋千。

有人大步过来,往她面前一蹲,手中镶金嵌玉的佩剑往地里一撅,惊得一群大娘蹿出三丈,转眼跑个精光。

文臻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是得了哪门子失心疯?”

燕绝蹲在她身侧,用剑尖挑起一根破碎的婆婆丁,用下巴问她:“燕绥会陪你挖野菜吗?”

“不会。”文臻换个方向挖,“他会吃我挖的野菜。”

“但你能吃到我挖的野菜。”燕绝也跟着她换个方向。

他身后,一群湖州官员眼看刺史和殿下都蹲下挖野菜了,也只好都蹲下,也没带工具,拿袖子掩着眼撅着屁股东张西望做忙碌状。

“殿下挖的野菜每一朵都是破碎的,滋味不全,厨子不取。”

“你在暗示什么?”

“殿下觉得我在暗示什么,那就是什么。”

“文臻,你素来是个聪明人,为何这次这般不识抬举?”

“殿下错了,如果这次我识了抬举,我才不是个聪明人。”文臻拎着满满一篮子野菜站起身,貌似一不小心踩到了燕绝那因为太长而支在地上的剑柄,剑柄猛地翘起,装逼拿着长剑挖野菜的燕绝眼看剑尖忽然刺向自己的脸,惊得一跳三丈,然后才听见文臻施施然道,“要追,随你,追一次刺一次。”

燕绝:“…”

蹲了一地的湖州官员本来要赶紧追随起身,隐约听见这一句,赶紧又蹲回了原地。

还是继续做一朵蘑菇吧,不然被愤怒的定王殿下给当野菜挖了怎么办?

文臻挖完了野菜就去了做七草汤的那边,一路上百姓们都含笑给她躬身,然后走开一些,略带好奇地想看看刺史大人要做什么秀,文臻的人在那里起了一个小棚子,起了灶,将一口口大锅坐在火上,又端出好几个半冻上的瓦罐,张钺捋起了袖子,兴致勃勃地要来帮忙,无意中碰翻了瓦罐的盖子,里头骨碌碌滚出来一颗心。张钺吓得啊一声大叫,伸手就来推文臻:“你快出去!”

文臻:“啊?”

“有刺客!”

文臻好笑:“猪心!”

“啊?”

来帮忙的江湖捞厨子追上来,将那猪心捞起,连同瓦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原来是一大罐的猪下水,在案板上细细切了,笑道:“按您的吩咐和您的配方,后厨里熬了一天一夜,连原汤都冻上了一起带过来了。”

“都下到锅里吧。”

张钺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猪肠猪肝猪心猪肺切成小块,连同淡褐色的汤汁都凝结成的碎晶块,一起倒入巨大的汤锅之中,他捂着鼻子,连锅铲都不敢下去搅了:“这…这能吃?”

“这个啊,算是卤煮和炒肝的混合吧,人间美味。长史亲自制作的七草卤煮汤,想必会成为湖州一则佳话。”文臻笑嘻嘻。

张钺脸色很惨。

东堂士大夫是不吃猪下水的,甚至以之为恶,这点文臻知道,不过是逗他而已,好在这汤也等于是现成的,等会野菜倒进去便行了,正准备接过来自己做,忽然见燕绝大步过来,道:“文臻,说好请你吃我挖的野菜的…”正要将自己挖的那根狗尾巴草往锅里放,忽然看见一截肠头,顿时脸色大变,“…文臻你煮的什么恶心东西?你就拿这东西给百姓吃?!”

他一向嗓门大,这声音一嚷,众人都听见了聚过来,东堂百姓也多有不吃下水的,主要市面上处理下水的手段多半粗糙,做出来腌臜味道难除,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忌讳了。

但文臻一直不以为然,有心要扭转一下东堂百姓的观念,丰富一下百姓的食谱,毕竟下水也是很有营养的,猪肝还是很重要的补血必备品呢。如今她做了刺史,正好趁这个机会普及一下。

众人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再一看那锅里,浮浮沉沉,果然肠头猪肝猪肺都有,有些胃纳差性子矫情的,当即哇地一声吐了。

这时候有人吐真是雪上加霜,那是个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当着刺史大人的面呕吐,也觉得难堪,本想解释一下,结果一抬头又看见一片猪肺,哇一声又吐了,他的仆人倒是气盛,见众人都盯着,便大声道:“瞧什么瞧!这么恶心还不许人吐了?”

采桑大怒,道:“恶心?你倒告诉我哪里恶心啊?你闻闻这味儿,哪里恶心啊?”

众人一怔,这才发觉空气中的味道并无下水的腥膻之气,相反气味香浓,此时文臻已经无动于衷下了野菜,那香浓里便携了野菜的天然清逸香气,十分诱人,四面放风筝的,打秋千的,蹴鞠的,都忍不住被吸引了来。

张钺忽然一言不发,推开面前的人,拿了那巨大的锅铲,走到锅前,搅了搅,一股更加浓烈的香气散开,众人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完了又对视一眼,有点尴尬。

张钺紧紧地盯着锅里翻腾的下水,文臻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候,加了点胡椒粉,一股微辣的气息飘散,更加引人食欲,袅袅热气里,张钺眼见肺泡里的管子渐渐转为透明,脸色有点发白。

文臻忽然轻声道:“撑不住就别硬撑了,没关系的。”

不然真吐在锅边就麻烦了。

张钺咽一口唾沫,脸色苍白,眉色和眸色却被热气熏得乌黑,越发显得神情坚定:“没事。”

蟹眼泡泡渐渐铺陈开来,文臻道:“好了。”正要自己先来一碗。她孕后其实胃口一直不大好,并不太想吃,但此刻也只能自己先来了。

张钺却坚定地接过她手中的碗,给自己盛了一碗,还十分狠心地装满了下水,敬酒一般对着四面一照,又特意对着燕绝敬了敬,道:“挑春节,刺史挑春;七草汤,长史熬制;恶心与否,尝了方知。”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七草卤煮汤,野菜有七种,都是选香气清新去掉苦味的,颜色碧绿青翠可喜,而下水切成小片,淡淡粉色,漂浮在浓厚的淡褐色卤汤之中,看着并不恶心,他并不敢多犹豫,先喝了一口汤,并没抱多大希望,然而一入口,便觉得一口鲜一口春,在舌尖瞬间爆开,刹那间眼前一亮!

只那眼前一亮,都盯着他的人们,便看出了端倪。

随即张钺小心地尝了一口,又是微微一顿,一顿之后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将一碗卤煮吃喝完毕,动作文雅却迅速,看不出一点为难。

燕绝看看他,再看看文臻,忽然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张钺背后,道:“味道怎么样?”

他一拍,用了真力,张钺“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众人:“…”

文臻眼底怒色一闪而过,笑道:“殿下,表达友好一般都是拍肩膀,您拍后心,是想让我的长史英年早逝吗?”

燕绝笑意一僵,文臻又道:“殿下就不必问这汤滋味了,反正您也不适合吃。这汤里猪尾和猪肾比较多,您虚不受补,用不着。”

燕绝:“…”

他被文臻一枪关于“什么什么萎”的暗箭射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麻烦请给我一碗。”

这声音听着陌生,此刻还有人说这话也令文臻诧异,举目看去却都是茫然的脸,只得令采桑装了一碗送入人群,过了一会采桑回来,低声道:“一双孩子的手接过去了,身后有人掩着,我看不出还有谁。”

文臻心中一动,随即觉得不可能。

第三百七十九章 求爱方式

人群中那人似乎不仅自己吃,还分给了周围的人,然后几人边吃边赞,在人群中吃东西,香气更具有攻击性,便有人忍不住讨要,那几个人也不忌讳,便夹给周围人吃,这一吃便不可收拾,渐渐便有人上前来要,等到采桑自己想吃的时候,早有人上前来将她挤开了。

之后便是抢食了,猪肝居然是嫩的,大肠居然是香的,猪肺居然是脆的,下水居然是别有风味的,连炸豆腐都五味俱全的,刮油的野菜在肥厚的卤煮汤水里珠联璧合,显得滋味醇厚又清逸,一切都恰到好处,再之后便是七草汤一洗旧日名声,猪下水打了翻身仗,江湖捞随之推出下水锅底那是以后的事了,锅底刮空不过是一瞬间,到最后有人看见一直死撑着皇族骄傲不肯吃猪下水的定王殿下有叫随从偷偷抢到了最后半碗一口气吃个精光来着。

文臻趁势和百姓们又科普了一番猪下水各自的用途,营养,以及如何处理干净的做法,还教了几个看起来特别忠厚又特别贫穷的汉子,如何卤制下水。市面上下水卖得极便宜,百姓们学会这些做法,自家饭桌上也能多个荤,孩子们多点营养,有些手巧的会了卤制,依此也可以做个营生。

自此以后,湖州便多了一些熏烧卤制摊子,专门卤制下水,后来又增加了鸡鸭野味等物,渐渐成了气候,养活了一大批底层老百姓,也成了湖州的招牌,后来这一行的人,都将文臻作为本行的祖师爷,这也是后话了。

吃七草卤煮汤的时候虽然热闹,但也有很多人并没有近前,那些士绅,仕女,士子中有很多人依旧远远看着,那个呕吐的少年,被仆人扶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此刻那热火朝天的抢吃场面,不啻于对他的讽刺,他垂着头,脸色因此更苍白了。

他的仆人愤然道:“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些人也吃这么欢,下等人便是下等人!”

采桑正端着一碗汤送过来,文臻还记挂着这少年,觉得这人身体可能不大好,让她端碗热汤送去,听见这句她站下,将汤往草地上一泼,冷笑道:“下等人才这么不知好歹!还不如喂狗!”转身就走。

那仆人气得脸色发白,跳起来要骂,被那少年拉住,弱弱地道:“别,人家也是好心,是我们不该说人家…”他垂头看那汤,“闻着是怪香的…”

仆人气道:“少爷您就是心好!”

那少年不说话,仆人看着他,叹口气,心想自家少爷,堂堂都尉之子,却天生体弱,习不得武,享不得寿,虽然老爷爱逾性命,终究无法继承武勋世家的家业,也难怪老爷终日心事重重了。

七草卤煮汤很快分完,文臻也命收了锅。这回煮汤的锅和材料和人手,都是她让江湖捞负责的,保证食物来源干净,没人有机会动手脚,汤里配了些药材,以防初春郊外风冷,有人伤风感冒。

她做这个刺史,无法一次性将湖州官场肃清,不得不步步小心。

前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仕女们在荡秋千,有个少女,看衣着打扮是个官家小姐,正站在那花团锦簇的秋千上,越荡越高,那少女性情甚是娇憨,看见文臻也不拘束,荡着越过文臻时还对着她邀请:“刺史大人也来打秋千啊!”

文臻笑了笑站定,做了个随意玩的手势。她是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的,上去做靶子么?

再说这秋千她们荡着没问题,她荡着很可能就绳子断了板掉了各种幺蛾子就来了,还是别作孽了。

那少女胆子甚大,秋千越打越高,还不住叫推她的丫鬟推更高一点,忽然在高处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欢声叫道:“侍墨,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文臻皱皱眉,心想这是看见什么了要再高?再高就很可能掉下去了,她对那边人群看了一眼,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少女的丫鬟也是个憨的,下一次果然用尽力气推得更高,那少女眼里发光,在秋千上踮脚伸头去看,脚下一松,忽然一声惊叫,整个人就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文臻在她荡起来的时候就往她秋千的轨迹上去了,预备着她掉下来好安排人去接,却看那少女掉下来的时候虽然惊慌,犹自不忘大叫一声:“接住我!”心中一动,便停了手。

果然便见那少女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的某个人扑过去,那人的身影被人群和那少女的身影挡住,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个子很高。

眼看那人马上就能接到那少女,看来那少女在秋千上看到的目标就是这个男子,跌下秋千居然也是想跌入他的怀抱,这求爱的方式和胆子可真稀奇,文臻一边好笑一边匆匆绕往一边,想要看看这位浪漫轻喜剧男主角到底是谁。

然后她就看见那男子身子一闪,绕开了。

绕开了…

绕…开…了…

饶是文臻灵活多变,也不禁呆滞一秒,随即她脸色一变。

那坑爹家伙不接人,她这边已经来不及再接,那丫头飞那么高,马上就能摔成烂泥!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文臻只听见一声尖叫,好像有一团小小的影子一闪,将那少女接住,顺手一抛,抛到一人手中,那人顺手再一抛抛给下一人,像接力抛垃圾一样,把那少女在人群之中连抛了好几次,最后砰一下,人群哗然四散。

等她再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少女正躺在一个驼背老头怀中,一脸的天旋地转。

文臻差点噗一声笑出来,没笑出来是因为她看见湖州府白林急匆匆奔过去了,原来是白林的宝贝女儿,幸亏没笑,不然就变成一声笑引起的湖州官场血案了。

她看看人群,又是黑压压一群,听着人们的议论纷纷,想了想,去了秋千那里,道:“如何会忽然掉下来?这秋千可有问题?”

一旁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心想哪有什么问题?不就是白家那个看多了话本子的丫头,看见了一个美男子,非要玩这一出秋千落怀的把戏,指望来个美人投怀英雄救美缔良缘还是怎的?最后落到个驼背老头怀里!

嘴上却不好说,都讪讪笑道:“刺史大人多虑了,秋千结实得很,是白小姐打得太高,自己没站稳。”

也有人随口道:“不然您自己试试看?其实很有意思呢。”

谁知文臻立即接口道:“行,那我便试试看。”

几个姑娘呆滞地看文臻真上了秋千,她的护卫立即涌过来,文臻道:“采桑,用力推,推高点,我也体验一下直上云端的滋味。”

采桑向来是个实心眼的,立即捋袖子,给文臻推了个吃奶的力气。

呼地一声,荡上云天。

第一眼,见树木拔高而起,风似乎有了轨迹越云而上,大地田野像被卷起的画卷忽然都铺展于眼前,下一瞬画卷被风卷去,换了青天。

青天携白云冲撞而来,然后被分外轻盈的身子冲破,融入那日光万丈里,极度的光亮不辨万物,整个人似乎也被那光晒化,化为无数透明的泡沫,消散于一片湛蓝里。

那消散也只是一瞬间,随即呼呼的风声将意识和身体聚拢,碧绿的大地和深黄的田野以及远处青青的山岗再次冲入视野,于青青的山岗之上,隐约还有一道白色的浮云迤逦…

不,不是浮云,那是一条人影,遥遥立在远处的山岗之上,白衫如雪,衣带当风,似乎下一瞬就会随风而去,又似乎已经在那里,向着她飞起的方向,凝望了千万年。

文臻原本展开的笑容,在那瞬间凝固。

也不过是一瞬间。

秋千落下。

迎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都仰起脸,各色表情,各色肤色,男女老少,像一朵朵诡异的人面花,向着她的方向。

她心中又惊又凉又微微颤栗,像一排蚂蚁悄悄列队爬过心脏,恍惚里还真有些抓不稳了,一低头也没看清人群里都有谁,猛然一声低喝,便松了手。

一阵惊呼。

她落下。

向着人群中央。

宛如水流无声分开,宛如游鲨逆流而上,人群中一条人影静默而又轻柔地一个旋转,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被辟到两边,一只手臂探出,轻轻接住了她,长发和衣角同时旋飞而起,日光同春日柳絮散了满身。

恍惚中只看见一片云点在额角,那一处的日光璀璨如钻炫目得不能睁眼,额头上微微一片湿润,似乎是谁的柔软的唇瓣擦过,太快,蜻蜓点水,风过柔花,一滴露珠从碧草尖轻轻坠落。

下一瞬文臻轻轻落地,双脚站稳,身侧有细微气流掠过,衣角翻飞而起带着熟悉而高妙的香气,须臾散去。

随即人群惊呼着关切着蜂拥而上,她转头,济济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脸。

她怔了一会儿,抚了抚额头,摇头笑了笑。

下了秋千后,文臻就有些兴致懒懒的,秋千的事,也只是说自己失手,接连两次失手,尤其刺史大人也失手,倒让原本被人议论嘲笑的白家小姐顿时解除了尴尬,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刺史大人后一次莫名其妙的掉落秋千事件上,也就没人再抓住白小姐清誉可能有损这件事做文章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挽救了白小姐的终身,这使湖州府白林大为感激,过了一会儿悄悄走到文臻身前,默不作声长揖及地。

文臻一笑抬手,心照不宣。

她本意也不全是为了那傻女子解围,只是如果真是某个人的话,那气性可太大了些。

她静静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方才的景象,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此时日头渐高,放纸鸢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有人大叫:“看天上!”

众人这才看见天上众多纸鸢中,有一个分外大,颜色也是纯黑色,十分显眼,那纸鸢原是在另一处山坳中放着的,渐渐飘摇过来,却是一只巨大的老母鸡,正昂首向天做打鸣状。

那纸鸢做得逼真,在风中一抖一抖,便如那鸡真在打鸣一般,在场的人倒有一多半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这纸鸢的意思,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文臻负手看着那纸鸢,牝鸡司晨,是这意思吧?按说这典故用得不大对,这是女主乱政的意思,但就是因为用得不对,才透露出其中险恶的意思来,因为众所周知,她和皇子有脱不开的关系,而燕绥是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问鼎皇位的。

老皇还在位,给她用这样的形容词,可不仅仅是讥刺。

张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铁青着脸对负责守卫的潘航道:“可有人膂力足够?将那纸鸢射下来!”

潘航摇了摇头:“方才我们已经看见了,试过了。离得太远,无法射落。”

“把放纸鸢的士子找出来,我亲自训诫!”

文臻一拦,“放纸鸢是挑春节的规矩,触犯哪条律令了?”

“那也不能任其为之!”

文臻转头看向州学士子人群,那里一大群人围着,正警惕地看着她这里,很明显在防备着她,只要她派人去,这些人就会不断交接着风筝线,还会做出被迫害的样子,将事情闹大,届时也不知道会被编排出什么来。

忽然叮铃铃一阵急响,那响声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即山背后升起了一个纸鸢,那纸鸢升起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蹿上了天空,一眼看去便见碧空如洗,凤凰展翅直上云霄,而凤凰尾翼两侧,还有无数飞鸟振翅追随,竟是个百鸟朝凤的纸鸢,以至于一朝放飞,占据了半边天空,将那面天空原本的纸鸢要么绞缠掉落,要么裹挟其中,而那凤凰口中似放了哨子,清唳有声,长长的斑斓尾羽跨越天际时,真如凤凰越天而来,引群鸟同舞,霞透云光。

众人哗然惊叹,都想不通这么大一个纸鸢是怎么做出来的,又是怎么放上去的,文臻却迅速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可是此时人山人海,她身周的人为了她的安全也护得里外三层,却往哪里去找?众人的惊叹忽然变成了惊叫——那只百鸟朝凤纸鸢气势汹汹直奔那黑母鸡而去,嗤地一声便从中撞开了那原本也很结实的纸鸢!

众人眼看那牝鸡司晨一撕两半凄惨掉落,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起来简单,但是那是纸鸢,又是在空中,还如此巨大,便是一流的纸鸢师傅,也不能保证说能操控得如此精准。

这还没完,那黑母鸡分成两半掉落,其中一半正砸在那群放黑母鸡的士子群头顶,这群家伙慌乱逃跑时又被乱七八糟的线缠住跌倒,再当头一黑,纸鸢砸下,此时便恨纸鸢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等到他们好容易从一堆黑布黑绢中挣扎出来,抬头一看,百鸟朝凤纸鸢正飞到头顶。

有人忍不住大叫:“百鸟朝凤!此乃何意!刺史是要自比凤凰吗?刺史是想正位中宫吗!”

张钺皱眉看了一眼,忽地一笑,道:“课业还是太少了!此鸟无冠,尾羽非火焰形状,明明是翟嘛。”

有人不服:“翟如何能令百鸟朝拜!”

话音未落,上头纸鸢一震,忽然落下两条纸卷,左边:“休问是凤还是翟。”

右边:“我让你拜你便拜。”

文臻忽然道:“怎么?百鸟朝凤纸鸢玩不得,那么牝鸡司晨纸鸢呢?敢情诸位觉得这不是游戏?那很好啊,看来诸位是嫌太平日子过够了,想给我这位新任刺史添几把火儿?”

刚刚还愤愤不平的士子们浑身一震。

敢用牝鸡司晨的纸鸢暗示嘲讽,就是掐准了这只是个游乐,刺史大人不能当真,但是如果他们掐着百鸟朝凤找刺史大人麻烦,把游乐变成正经事端,那刺史大人也就有理由追究牝鸡司晨的不敬之罪,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就变成他们。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地位高贵,在未出仕之前有那么几件蔑视官场不畏强权的轶事那叫资本,属于博名的小把戏,临老了写进自己的传记里也好添个光彩,但前提是不会因此真惹出麻烦。

眼看士子们安静了,文臻呵呵一笑,也不理他们,自去一边看蹴鞠。

蹴鞠的场地靠近一处小湖,湖那边有一片小树林,那一处风景尤其好些,正被湖州一群巨富豪绅占据着,文臻身边跟着张钺,看见那群衣裳光鲜的人,文臻抬了抬下巴,道:“我前日抽看往日卷宗,历年湖州逢上大灾小乱,无论是朝廷出面还是主动施为,湖州这些富户赈灾出手都颇小气,称得上为富不仁,按说这样的大户在当地应该不受官府待见,为何这些人依旧顺风顺水?”

张钺向来不对不清楚的事情妄加猜测,却道:“昨夜湖州首富李连成府中给我送了些礼物。”

“哦?送了什么?”

张钺咳嗽一声,不知怎的又红了脸,正色道:“无论送什么,我都不需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美婢怎可要?美婢要了怎么对得起文大人?!

文臻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我就随口一问,你怎么就喊上口号了?

她看看那群站得远远的富豪,从今日她出现,湖州这些巨富的态度就显得十分冷漠。

文臻笑了笑,敬而远之么?

这是老娘的地盘。

她又看看蹴鞠场地,蹴鞠这游乐,在东堂,多是富户子弟玩乐,想必今日场上,也是那些公子哥儿。

此刻一群人正玩得欢快,看见刺史大人过来,后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就有人大喝一声:“恭迎大人!”

伴随喝声,有人半空跃起,一个流星赶月,长腿一踢,那个鞠球便如流星飒沓,越过了场地,猛地射向文臻!

采桑正在文臻身侧,眼看那球向的方向正是文臻的肚子,惊得连叫都叫不出来,脸色惨白。

第三百八十章 神秘的蹴鞠高手

惊呼声里,文臻忽然一抬腿,那球忽然就到了她脚尖,她脚尖带着球呼地向后一抡,双臂一展,整个人向前平平一趴,那球便顺着一个流畅的轨迹滚到了她背上,滴溜溜顺着背再引到手中,文臻一抬手,球便潇洒地又撞了回去,呼啸有声,比先前更快更猛!

于众人眼里,这不过是一霎间事,只看见刺史大人一脚引球上背,单足倾身如飞,姿态优美且迅捷,眨眼间那球便飞了回去,惊叫瞬间便成了叫好。

那球射回去的时候,那先前踢出球的人却已经不在原地,混入人群中,推了一个少年一把,那少年一个踉跄,一抬头正看见迎面球杀气腾腾的飞回,眼看接不住,愣在那里,忽然斜斜里一粒石子飞来,击在他膝弯,他噗通跪倒,露出身后推他的人,砰一声,那人被鞠球击个正着,仰天就倒。

文臻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示意自己的护卫将那个被击倒的人带下去,自己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想找出那个揪出真凶的人,然而依旧人山人海,无处可寻。

她忽然对身边张钺道:“这蹴鞠瞧着倒是有趣,张兄不想下场去玩玩吗?”

张钺敏感地注意到她称自己张兄而不是客气的张大人,脸顿时微微一红,随即十分遗憾地道:“我…我不会。”

文臻一笑,又问身边燕绝:“听说殿下以前颇为精通此道?”

燕绝自看见蹴鞠脸色就阴沉沉的,此刻更是难看,冷冷道:“一群粗汉,你争我抢,你让本王也去?”

文臻失望地叹口气,道:“想不到两位都不感兴趣,我倒是很喜欢的,荷尔蒙爆棚的运动啊,焉不知男子运动时刻最为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