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着眼,扔掉了帽子,挣扎乱了发髻,满脸的泥和泪和血混成了花脸,挣脱潘航爬起来,没有再往湖里跳,却猛地转身往外走。

燕绝看他神情,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急忙喝道:“你干什么去!”

张钺头也不回:“调州军捉拿恶徒!”

“什么恶徒!”

“射杀湖州刺史之恶徒!”

“张钺,你好大胆!”

张钺回头,眼眸如血,死死盯住了燕绝,“这句话该我问殿下!你好大胆!矫诏当众射杀封疆大吏,你是要做什么!你便是龙子凤孙,这罪也由不得你逃!潘校尉,请殿下移驾刺史府!”

他恨极燕绝,连敬称都不用了。

“你敢!”燕绝咆哮。

潘航的回答是带领州军齐齐上前一步,并抬手放出紧急旗花。

拜燕绝所赐,调了州军来城,还未撤走,其中一部分已经赶到明园之外。

烟花爆射,仿佛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定王的护卫也涌了上来,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张钺还在往外走,潘航也护着他往外走,燕绝脑中一片混乱,一时竟也忘记打捞文臻,潜意识里他也不敢捞出文臻尸体引发更激烈的矛盾,只想先稳定下张钺,便也跟着张钺蹬蹬蹬向外走,他的护卫自然亦步亦趋地保卫着他,几大团人都不断向外移动着,燕绝一头热汗,一边追一边咆哮。

“张钺,你站住!湖州刺史就算死了,此地也是本王为首!至不济也有湖州别驾!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

“殿下有罪!湖州别驾涉嫌和殿下勾结迫害刺史,亦已有罪待勘!湖州城内,现下由下官主持政务!”

屁股还未坐热天降巨锅的别驾:“…”

“张钺你再向前一步本王就对你不客气了!”

“请殿下也立即射杀下官!”

“你!”

殿下没有来。

中文只得自己跟了过去,心想实在不行,便自己磕头上山,反正许一个愿望,自己的愿望是殿下康健,得到灵药,不也行吗?

过了芭蕉林,便是一条深绿色的河,河那头隐约有山的暗黑色轮廓,中文瞠目结舌看着,他记得那里原本好像是没有山的。

普甘此地,确实有很多神异之说,难以解释,中文素来知道这世间有些神通力量,可不信不可不敬,当下也和那些人一般,对着那山的方向恭敬俯首。

河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浮浮沉沉,幽绿幽绿,每隔半丈便是两盏,是时不时还闪烁一下,仔细一看,却不是灯,而是眼眸!

河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头尾相接的猪婆龙,那些幽绿的灯就是它们的眼睛!

中文头皮发炸,却见那些平日里畏惧猪婆龙如虎的本地土著,都毫无惧色地赤脚走上了猪婆龙。

另外还有一些人,神色犹豫不定的,他们就好像没看见猪婆龙一般,中文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直挺挺走进了河水中。

中文这回发炸的换成了后背。敢情这天上庙还自带筛选功能,没有大决心大宏愿的信徒,都看不到接引路。

中文只得也跟了上去,走在猪婆龙的脊背上,脚下凸凹不平如铁如木,却又能隐约感觉到一点肉的软绵,那感觉让人汗毛倒竖,更不要想那些打着赤脚的人,那些猪婆龙只要一偏头,就能将人吞进嘴里…中文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跟着那些闭目庄严擎烛的人往前走,却听见前方忽然水声翻涌,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猪婆龙忽然微微一倾身,他背上一个人便无声无息倾入了水中。

四周没人惊呼,也没人惨叫,幽绿烛光和幽绿眼睛如一对倒影,在天上和水中互映,各自飘飘摇摇,四面窒闷得连风都没有,芭蕉林幢幢环绕,像一堵深绿的墙,头顶苍青的天狠狠地扣着。

中文听见身后一个人咕哝了一句,隐约在说什么,心不够诚…

他背后起了一身栗。

一只猪婆龙足有半丈长,大家鱼贯走过,同时走过的足有十几人,为何掉下去的只有一个人?猪婆龙又是如何精准地辨别谁心不诚而又仅仅令那个心不诚的人掉下去的?

他有点紧张,害怕殿下也跟来看热闹了,然后再因为心不诚…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他还是试图回头,然而这人挨着人,身后的人还比他高,又一片光线幽暗诡异,实在看不出谁和谁。

他只好麻木地往前走,心想自己算心诚吗?好在猪婆龙没有为难他,当脚终于触及实地时,他终于从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感觉中逃离出来,重重舒一口气。

前方还是芭蕉林,密密层层,脚下却不像是土壤,总踩着一些酥脆的东西,嘎吱嘎吱的,中文那种不得劲的感觉又来了,直到他快要走出芭蕉林的时候,面对一片巨大的广场,才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具跪着的骨架,才明白自己刚才踩到的是什么。

而身边那些平常胆小如鼠的本地人,此刻对这些却神态坦然,甚至有的还露出羡慕敬佩的神态,指着那骨架,不住说着“大宏愿者。”

中文听了一会,才明白那骨架是上一次上神山,却没能坚持到底的朝拜者。这些人心愿坚定虔诚,在普甘的规矩里,只要上过神山,就能得到当地人的尊敬,享有一些特权,这些人却不愿下山享受这些特权,反而以半途而废,未能全心敬神为耻,有的就在这山下盘桓不走,然后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的人,被称为宏愿者,子孙后代都会受到荫庇。

第二次钟声在众人行走过程中,一直绵绵密密地响着,此刻是终于停下了。

众人开始散开,在这广场前的一口池子里喝水,广场边的芭蕉林里摘芭蕉吃。因为开始磕长头后,不管什么时候能登顶,都不能喝水吃东西了。

中文也胡乱塞了一饱,却发现这里的水清甜,这里的芭蕉味美,远比在普甘各处尝到的芭蕉都好,心中也不免有些觉得神异。

夜最深的时候,起了雾气,普甘这地方炎热湿润,很少有雾,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开始排列成长队。

中文排在靠后的地方,雾气越来越浓,他都看不清身前身后的人,只觉得大家都在努力往前去,这也不奇怪,毕竟越往前,越能少磕几个头,有时候说不定就相差那几个头,就能坚持到底,一生命运就改变了。

这样不断被人换到前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最后了,也无所谓了,他一身功夫,难道还拼不过这些土著?

当他感觉自己已经在最后的时候,第三声钟声响起。

如同风吹过波浪一般,从队伍的最前头开始,人们无声地跪下,将额头抵在了那些掺杂了骨灰、腐叶、烂泥、千万年各种生物尸首淤积一起因而又软又烂又散发着恐怖恶心气味的地面上。

中文也跪了下去。

在即将跪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由回首,那人却忽然将他一把拉开,中文一个踉跄,弯下的膝盖噗通一跪,此时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线,这条线内,就是跪长头上山的人,一旦跪下,就代表心愿献上,除非精疲力尽,不能自主回头,否则会反噬心愿。

而自己,跪在了线外。

他看向取代了他最后一个位置的那个人,看着那个人浅金色的丝袍拂过幽绿色的地面,看见他平生第一次双膝一弯,向着黑暗深处,雾气尽头,那异国虚无缥缈,却能寄托承载他此刻最大宏愿的神祗,跪下。

宽大的衣袍缓缓铺开,这一跪仿若天地有声。山脉深处闷雷轰鸣。苍穹极尽之处,蓝紫光芒一闪,亮一颗无垠的星辉。

这一刻中文,泪流满面。

文臻还在水中。

落水的时辰是经过计算的,感觉差不多了才入了水,沉入水中那一刻,腹中便一阵剧痛,她咬牙忍住,拼命运气向下,在运气的间歇还不忘记冒了一下头接了一箭。

她早就穿了方便生产的内裤,外头套了宽大的裙子。

再次下沉的时候,借着那水的引力,她猛地使力,只觉得下腹一坠,然后一股热流便涌了出去,眼前一片灼灼深红。

她生了。

第四百一十章 婴儿

文臻在淡红的湖水中喘息。

冒头接那一箭,就是为了掩饰生产流失的大量血迹。

顺便诈死。

这是她选择翠湖生产的原因。

一来是赶回去来不及了,二来是和燕绝硬抗闯出明园,州军人多眼杂安全和隐秘性难料,也失去了借此事搞燕绝的机会,反而会被燕绝抓住把柄。她生产之后正虚弱,可不能真给他下狱。

三是她要营造自己“被定王刺杀”的假象,将这他再也无法承担的罪名狠狠扣在他头上。绝不再给燕绝任何机会作妖。

水中生产其实是很好的生产方式,对产妇伤害小,现在是夏天,水温也合适,她有武功会医术懂得如何水中顺利生产,而且孩子其实天生会游泳,这是她之前就思考过的方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翠湖比想象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时间太长,自己和孩子撑不住,路上变数也就会增加。

而张钺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势,趁机引开并钉死燕绝,张夫人等人在岸那头,湖水里这一段路,没人能帮自己。

她睁着眼,心想都说鱼没有眼泪,谁知道鱼是不是把眼泪都流在了水里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肤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觉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里游,计算着离岸边的距离,现在是半下午近黄昏,因为光线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扰乱人的视线,孩子不能一直憋气,她抱着孩子,背转身,轻轻地从水中冒出了头。

一眼看见岸上的人群已经向外转移,人们都背对着湖水,她轻轻松一口气。

伸手往下一捞,捞着小小的身体,用准备好的剪刀剪了脐带,剪刀无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洁净,古代毕竟没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层备好的药物,打了结,脱下自己宽松上衣将孩子裹了,亲了亲孩子娇嫩的额头。

此时才能举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皱巴巴红彤彤的丑陋婴儿,流水哗啦啦从小小的身体上泻下,更衬得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虽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双小小的脚丫凌空飞快有力地蹬着,险些蹬着她的脸,眼睛已经睁开了,从侧面看,里头乌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层琉璃一般晶透,倒映着湛湛碧蓝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红夕阳,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晕。

文臻看得险些窒息。

简直…炫目。

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文臻又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这一刻,小牛牛翘起来,赏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脸。翘起一边眉毛,盯着这小子半晌,孩子也无辜地盯着她,然后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着他颠了颠,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个好脾气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像自己,以后定然吃得开,童子尿便童子尿,发财嘛,也便不计较了。

孩子被她举着,低头看看她,双足踏在水上,竟然就开始迈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这是怎么的?生下来发觉不对想溜?这小子滑头嘛。

她将孩子放在肚子上,她会仰泳,便用这个姿势继续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没力气了。

耗损太大,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巨大的困倦席卷而来,她感觉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还在心口,她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滑动,心跳细微又有力,睡梦中的小手指时不时在她肚腹中抓挠一把,痒痒的。

坚持一下,现在翠湖也好,张夫人也好,两边应该都有人下水来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渐晚光线不好,一时找不着而已。

但也要提防着,是否还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开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将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无法确定对岸还有多远,甚至很可能游错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黑。

文蛋蛋滚了出来,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滚着,它察觉到文臻状况不好,却对这样的情况无能为力,滚得越发滴溜溜转,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隐约涌起绝望的情绪。

时机不利,连番波折,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伏身,双掌心贴地,额头碰触掌背,一次,两次,三次。

他的动作和这长长一列的人们一般标准,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长阵,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盖丈量这万仞高崖。

我以我心献轩辕,献这一怀无尽的虔诚,不为这高天神祗,不为这残缺之躯,不为这人生梦想,只为那万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挣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触及泥土,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让人联想到腐尸在黑暗的地底伴随青苔和鲜血慢慢融化的气味。

他却在此刻想起那女子,并不爱胭脂水粉,周身却永远涌动着蛋糕一般的香甜气息,如同她的人一般,柔软,馥郁,清甜,没有攻击性,却无处不在,便似那家常烟火的温暖香气,远远嗅见,便觉安适。

他出身皇家,未曾尝过那所谓母慈子孝,父爱如山。也未曾行过乡村巷陌,走过田间地头。更未曾尝过嬉戏归家,灯下饭菜等候的平常百姓家醇厚气息。那些远离家乡的游子有所牵念有所回忆的时刻,他总是漠然的,并不明白那些挂记和想念的厚重。因为他自己,是个没有凭依的人,像一只鹰隼,早早高飞,双翅承载高天风寒霜冷,不见那人间烟火昏黄。

直到有一日遇见她。

直到那一日见那小鱼锅巴,花楼里相对机锋,踩着她的头跨过湖水,一转头看她笑颜如花眼神却在怒骂。

多么鲜活的她。

他唇角微微弯起,额头轻轻碰上手背。

就像碰上她的额头。

遇见她后,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温暖和牵挂,明白便是走了千万里,心中依旧燃一盏灯火,那灯火亮处便是一个家,有饭桌一方,热菜几盘,香气袅袅,对面坐着含笑的她。

我的蛋糕儿,愿你一切安好。

一个长头。

神山脚下,雾气横流,他抬起额头的一瞬间,指缝间开出一朵莹黄色的花。

她喜欢的颜色。

天际虹霓渐收,湖水的温度在缓缓下降,得尽快游出翠湖了,初生的孩子很容易流失体温。

不知何时,文臻忽然觉得神智一醒,像一缕清明忽然唤醒迷障,她抬头,隐约看见远处岸边一簇鲜亮的莹黄色的花。

那色彩让她精神一振,一反手拔出匕首刺在自己胳膊上,剧痛让神智一清,平添了几分力气,她咬牙加快了动作,一缕鲜红丝丝缕缕散入湛蓝的湖水中。

靠着这份清醒又挣扎游了一段,孩子开始嘤嘤啼哭,声音细弱,许是饿了,她却没法现在喂他,她用胳膊将孩子揽住,一只手划水,同时全神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婴儿的哭声可能会引起救援者的注意,也可能会引来敌人,这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隐约有水流拨动的声音,她的意识却有些模糊了,抬眸一看,却见苍青色的天幕上一轮朦胧的月,月色里驶来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人乌发雪肤,双目湛湛生辉,她视线忽然也朦胧了,忍不住喃喃道:“燕绥,你终于来了…”

不知何时脸上微湿,许是这微温的湖水染了双颊。

桨声欸乃,那小舟近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文臻仰头,神智稍稍清醒了点,“…苏训。”

苏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子,闭了闭眼睛,拉着她上了船。

文臻一上船便从身上挂着的防水小皮袋里摸出准备好的药吃了,补充体力调理身体,苏训脱下外袍递过来,他虽然下过水,但天热,衣服已经干了,文臻便换下湿衣服,给孩子重新包裹好。然后才撕下衣服给自己包扎伤口,她忙碌的时候,苏训便轻声和她说先前发生的情况:“…我先跳下水,后来寒鸦姑娘也下来了,但是定王护卫又射了一轮箭,我听见寒鸦姑娘叫了一声,可能是中箭了,我也不敢露头,就一直游,也不知道张大人他们在岸上怎样了,后来发现一艘采莲的小舟,就划了来找大人,怕惊动人也不敢喊,正急着,谁知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他住了嘴,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只觉得自跟随这位女刺史,所见所得,多有震动,但今日依旧是最为震撼最难以忘怀的一日,从看见她那孕肚,到定王的忽然发难,到她决然投身翠湖,然后湖上再看见她时,她竟然已经水中产子…

想到她连分娩的血迹都事先算到,故意在定王护卫箭下受伤,竟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秘密产子,他就觉得,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不能做的?

文臻软软地瘫在船上,将孩子抱在怀中,她累极了,耳中轰鸣,心跳如鼓,看人双影,整个身体似乎一半在实处,一半已经飘空,这感觉实在不大好,她脸上神情却还是稳定的,似乎还有心情和苏训聊天,“不想问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苏训垂头看了孩子一眼,眼神怜惜:“确定是大人的就行。”

她辛劳太过了,孩子有点瘦。

文臻为这回答笑了起来,嫣然道:“是啊,反正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也不待见他。”

苏训又回头看她一眼,这样的话正常女子说着必然满是幽怨,然而她自然是没有的,而他也不觉得奇怪。

文臻又轻轻道:“湖上很安静呢。”

“嗯。”

“苏训,你说,今晚这么一个好机会,一直在背后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们的盟友,为什么没有趁机出手呢?”

“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没有机会?”

“…也许吧。”

孩子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文臻抱着他轻轻地哄,月光镀满她的侧颊,线条温柔而饱满。

苏训转过身去,方便她喂奶,然而文臻不会在此刻喂奶,孩子刚生下来几个时辰不吃问题也不大。

婴儿并不像爱闹的性子,母亲一哄便好,湖面寂静,只余桨声欸乃。

苏训忽然轻声道:“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母亲也曾抱着我泛舟湖上过。”

“是翠湖吗?”

“应该不是吧,我是定州人氏。”

“定州就该是挽春湖了。”

“挽春湖是平州的,大人记错了。”

“一孕傻三年啊…你父亲有陪你游湖吗?”

苏训似乎顿了顿,才道:“…也不记得了,父亲总是很忙。”

“我记得你家虽然是定州望族,你父亲却并没有出仕,因何而忙?”

“…是的。虽说是望族,但我家已经是旁支,家道中落,无钱打点县令和族长,自然也就没有那察举名额,父亲…忙于营生罢了…”

“说来你父亲没有入仕,你也未曾参加察举考试。不过我瞧你对本朝官制律令倒还算熟悉。”

“…跟随大人后,有心仕途,便留心了些…”

“是吗?”文臻眼波流动,“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我往日瞧着你,还以为你对仕途无意呢。”

苏训缓缓笑了笑,轻声道:“孩子睡着了。”

文臻笑容便柔和了许多,“嗯,比他爹乖多了。”

“大人…”

“嗯。”

“殿下…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您又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啊。生下来就好好养,我养。”

“可是您不打算让殿下知道吗?你打算独力抚养孩子吗?属下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这世道,父亲不在,终究要艰难一些…”

“我是需要燕绥帮忙喂奶呢,还是需要他帮忙处理政务?你倒是说说,艰难在何处啊?”

苏训一下卡了壳。

文臻笑了起来,柔和地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不过无妨的。我既然敢要他,就敢对他的一生负责。如果我不能负责…”她忽然转头看苏训,“比如,今日在这湖上,真的出了一些连我都不能预料的意外,那么,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苏训偏头,不接她的目光,道:“不会有意外。”

“是吗?”

“是的。”

文臻眉眼弯弯;“那最好。”

她闭上眼,苏训以为她是闭目养神,然而随即听见她呼吸轻轻,竟然是睡着了,孩子趴在她的心口,被她紧紧搂着,母子都睡得香甜。苏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文臻如此毫无防备,可以想象她必定衰弱疲惫到了极点,湖面的风掠过来,吹起她鬓发,发色乌黑因此显得两颊愈白,他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多余的衣物给她盖上,只得轻轻移动身体为她挡住风。

远处有隐隐的鸟啼,三长两短,声音幽邃,他垂下眼,转过头。

前方不远,就是和九曲林相隔的那一片围墙了。

苏训的眉毛却皱了起来,他听见了一些异常的动静,本该有人来接应的,也没有人来。

正要摇醒文臻,忽然那鸟啼声音尖利,就在头顶响起,他心中一跳,却依旧没动,然后他便听见幽幽一声冷笑。

冷笑响起时他心知不好,向文臻猛扑过去,但已经迟了。

哗啦一声,船翻了。

船翻那一瞬间,文臻直直落了下去。

她霍然睁眼,猛地把孩子往苏训方向扔来,苏训下意识接住,眼看一道黑影蹿来,一头撞在文臻胸口,竟然就那么顶着文臻,直接把她顶到了水底!

苏训目眦欲裂,然而手里还抱着孩子,他不能不管孩子!

转头四顾,看见一片漂浮的船底,他咬牙,将孩子往船底上一搁,猛地潜了下去。

潜下去的时候一大团黑影撞过来,他避过,这才发现这是具尸首,对方已经死去,想必在把文臻撞入水底的同时也已经死于文臻手中,但文臻并没有浮起来,苏训一眼看见她双目紧闭,在水中浮沉,就知道她想必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晕过去了。

他扑过去,带着文臻向上游,却见她面色青紫,已近窒息,无奈之下只得凑过唇去。

文臻神智迷糊,只觉得胸间窒闷,宛如万斤大石压迫其上,喘不了动不得,难受至极,她知道这就是窒息的滋味,却完全无法挣得一丝呼吸的空间,正迷糊地想一路挣扎至今,难道真要葬身此地?小兔崽子一口奶还没喝过,燕绥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一见儿子…忽觉一抹冰凉柔软压在了自己唇上,随即喉间一畅,气流涌动,心肺便开,那山石便忽然消失,于莹莹水光间得见一抹模糊的月光和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她有些恍惚,喉间发出微微的呢喃,随即再次醒觉,不是燕绥。

她立即动了动脸,对方却比她更快察觉,飞快转开脸,揽住了她的腰,气泡咕嘟嘟一阵上涌,两人飞快上升。

哗啦一声,两人升出水面,文臻神智瞬间清醒,霍然睁眼——苏训下来救她了,孩子呢!

而苏训看向船底,如被雷劈——一条黑影掠来,抄起了那孩子,随即便要飞起。

两人刚刚出水,从水里出来无法纵起,苏训脸色青白。

那人忽然从半空栽下,一颗琉璃珠子滴溜溜一闪。

留在孩子身上的文蛋蛋出手了!

苏训刚刚松一口气,就看见那临死的人死而不甘,伸出尖尖十指,抓向孩子咽喉!

那人手上应该有硬功,指甲铁硬,光泽乌黑,而孩子也在他身边落下,脆弱的咽喉就在他手边。

文臻眼睁睁看见那手指已经扼上了孩子咽喉。

那手指只要触破一丝皮肤孩子就可能丧命…

她自己比苏训还后一个身位,只来得及将苏训往前一推,自己都不知道推这一下有什么用,苏训今天已经用过一次异能了。

苏训借着这一推,咚地一声一步上船底,猛地一跪,一指点在了那落下的人背后,“收!”

微光一闪,那人的手猛地弹开,回到了出手之前的状态,而这时文臻也到了,一拳打在他背后,彻底碎了他五脏六腑。

噗通一下,水花丈高。

文臻接住了落下的孩子。

这般起落上下,孩子竟然没哭,嘴角一边斜着,像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文臻险些笑出来,却又笑不出来,扭转身看苏训,苏训将她推上船底,自己滑了下去,轻声道:“我推着你过去…”

四面又恢复了寂静,尸首也沉入水中,仿佛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一梦。

九曲林那道墙就在一射之地,安安静静的,也仿佛没有任何变故,但是没有人来接应,就是最大的变故。

本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那边岸上潘航张钺带领州军拖住燕绝护卫和其余势力,寒鸦苏训下水护持,这边君莫晓张夫人布置人手接应,两边都已经封住,不会有人员潜入,她只需要渡过翠湖中间一截就行。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截,成了天堑。

方才出手的两人,都穿着水靠,当她预备在翠湖生产后,翠湖再不能有人进入,那就是之前就早早潜伏在翠湖中的,那就得是水性极好的好手,所以人数不会多。

但是接下来的路,和九曲林那边,又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呢。

水声悠悠,翻倒的小舟也能慢慢前行。

文臻忽然道:“你的异能今日明明已经用了一次了,如何还能用第二次?”

苏训沉默了一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用第二次了,也许…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吧。”

“好一个不得不为。”文臻转头看他,“你真正不得不为的事,不是这件吧?”

苏训抬起头看她,湿透的额发黏在雪白的额头,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特别像燕绥,只因为神态忽然很远很静,“大人,您想说什么?”

第四百一十一章 永远记得我好吗?

“先前我问你,今晚这么一个好机会,一直在背后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们的盟友,为什么没有趁机出手。”

苏训静静看她。

“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出手了。他们一直准备的出手的人,就是你。”

苏训笑了笑。

释然的,放松的,仿若所有心事终于放下的笑容。

“但是最后,你没出手。所以他们再三催促之下,急了,才不得不在快到九曲林之前,动用了原本不一定准备动用的这两个杀手。”

“嗯。”

“苏训,你是谁?”

“好叫大人得知。在下,是湖州前任别驾之子。”

文臻长长吐了一口气。

原来在这里。

唐慕之的未婚夫,闻名不得见面的那位“颇有故事”的别驾之子。

难怪唐家会为她找这样一位未婚夫,一方面需要和湖州维持良好的关系,另一方面这张脸也聊表安慰。

她忽然想起那日龙祠后山的大火,看见他那个奇怪的手势。

想必那日他已经得知父亲的死讯,便以那漫天大火为父亲作祭。

定王的人是看着火星已经灭了才离开的,之后没有人上去过,但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时苏训不在她身边。

他应该在队伍的最后,令火星回到了燃烧的那一刻。

从一开始,他就是唐家埋在她身侧的最深的一枚棋子,并不奢求时刻阻她之路,甚至可以为她出力卖命,只求在她最关键时刻,一击必杀。

唐家,果然不愧是心思深沉的第一世家。

至于怎么让苏训剥离了别驾之子的身份,怎么获得全新的身份来获取她的信任,对于唐家来说,并不是难事,那个真正的定州望族之子苏训,应该已经死了吧。

所以在先前的套话里,他心神浮动之时,终于露出了破绽。

“既然是王黼之子,既然和唐家已经达成了协议,想必唐家手里也有挟制你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不出手?”

苏训沉默。

女刺史如此通透,说与不说,都已猜透。

和唐家自然是有交易的,为父亲报仇是一条,母亲还在他们的“照管”下。

也不是没出过手,迎蓝山庄换过人,龙祠后山放过火。其余时候,便依照嘱咐,尽管安分潜伏,甚至不断出手相助,只为获取她的信任,等待最后时刻,一击必杀。

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放弃是最终的决定,动摇却开始得很早。

早得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从小叶村她对蒙珍珠一家的照拂里,或许从湖州城进城巧解为难里,或许从迎蓝山庄劝说毛之仪的攻心计里,或许从山庄书房她为救他留下的伤疤里。

或许从那日枯井边她提起唐家吸血湖州为害百姓的怒责里,或许从她恩威并施收服州军的手段里,或许从她藏珠湖上翻覆平台一日定湖州的杀戮里,或许从丰宝仓下运粮密道出来看见好相逢巨大的装满粮食后院的震撼里,或许从她对着烈日焦土求祷恳切的祷词里,或许是从大火里她指挥安排的镇静里。

或许只是那些日日夜夜,跟在这位东堂史上首位女刺史身边,看着她艰难竭蹶,步步惊心,披荆斩棘,始终心怀这民生百姓,乡老桑麻。

父亲这些年来的作为,他并不苟同,也委婉规劝过,只是很多事他也并不很清楚,原以为父亲尚有冤屈,直到跟在刺史身边,才知道父亲到底都做过了什么,才知道自己那些年的锦衣玉食,每一丝每一食,都染满了百姓的血泪。

张钺要他帮忙整理账簿,这本是唐家要他出手夺取或者毁去的,他自己放弃了。

采桑问他,会像张大人一样保护大人吗?他说,是的。

说之前尚有犹豫,说出口便是诺言。

人生前二十年的路行岔,最后这短短一途能伴在她身侧,随着她渐渐行回正道,可堪安慰。

没什么好怨尤的,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只是笑一笑,道:“不想出手,便不出手了。”

文臻凝视着他,只觉得他脸色似乎越来越白,在这夜色里幽幽地似乎要暗淡下去。

听得他道:“我母亲…还在唐家手中…大人以后若有机缘…便请救上一救…”

文臻忽然伸手一抄,抄起了他面前的水。

满手掌的殷红。

她霍然变色,伸手就去拎他的胳膊,“你上来!”

苏训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