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他在桅杆上往下扑来,她站在船上惶然抬头,那一霎她的眼眸睁得巨大,满满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当时一定以为自己是想自杀,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然而他那时,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为他担心,还想看她眼里满满只有自己的影子。

确实看着了,但是现在想来,有点后悔。

吓着她了呢,在那种危急时刻。

他总是为她着想得不够细腻。

额头触及手背,忽然隐约听见一点细微的动静,他抬眼,就看见自己前面那个人的脚已经没了,而一个黑影无声无息从暴雨中滑过,嘴里隐约还叼着半截苍白的脚跟。

湿透了贴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动,又一条黑影趁着闪电暴雨从泥水里混了过来。

是一条阴险的猪婆龙,盯住了这个别致而又高傲的猎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张开,利齿森森,向着燕绥的双腿。

然而在那利齿咬合之前,一只苍白而又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闪电般一抓一摔,砰一声猪婆龙偌大的身躯在台阶上摔得雨水四溅,随即那只铁钳般的手一把抠进了它的头顶,剧痛让那猪婆龙拼命摇头摆尾,却无法挣脱那只可怕的手。

又是一条黑影一闪,从燕绥的另一边打算偷袭,要在这暴雨闪电的掩护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样的命运,燕绥另一只手鬼魅般伸了过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后他就一手揪一个,因为对称而满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声,左边猪婆龙的脑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着他磕了一个头。

“唐五,不错,很虔诚。”

“咚。”又一声,右边猪婆龙的脑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个响头。

“燕五,可以,够孝心。”

人还是来来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旧在水深火热中熬煎,能偶尔听见君莫晓的哭泣,张夫人的怒骂,采桑的呜咽,后来还有孩子的哭声,似乎有人在阻挠将孩子抱来,然后采桑哭着说,“小少爷,来喊娘,把你娘喊回来!”君莫晓声音哽咽,“让孩子陪陪她吧…让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样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转她了。可怜孩子,至今没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还没活到二十,还没找到死党,还没和燕绥白头到老,还没…

前方忽然出现一线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而孩子的哭声和友朋们的呜咽之声渐渐远去,周身的疼痛也随着步子的迈进在逐渐消失,她欢喜而轻盈地逐光而去,却隐约听见身后总有砰然之声,一声,又一声,动魄惊心,她回首,却看不清身后,只见浓雾漫卷,隐约玉阶千层,风霜凛冽,风霜之后隐约人影修长,唤一声蛋糕且住…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时炎热的空气在退去,风渐渐转冷,而翠叶慢慢变黄,瑟瑟从枝头离落。

树上的果实在忠实地记录着光阴,转瞬从青至红至黄,沉甸甸地坠在枝头,这时候大家已经在四五千级了,两日两夜过去,饥饿和缺水和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队伍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仿佛听懂了众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实落下来,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滩浆水,散发着馥郁的香甜气息。

磕长头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没动,却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闭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丰美满溢的汁水。

然后一声惨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们,都骇然看着他骨碌碌滚下去,脸已经如那果子一般腐烂。

这世间无数丰美诱惑,抗的住才配获得。

剩下的人继续前行,只是那额头已经青紫,双膝已经肿大,一步步都若千钧之重,山风有时会忽然燥热起来,比之夏天不遑多让,秋阳热辣辣地灼着人们的皮肤,空气燥得声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里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喃喃的颂圣之声低了许多,下一瞬细细的冰雹粒子,哗啦啦转眼铺了一台阶,跪下去的时候痛彻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热一冷之间,便有无数人头重脚轻,一忽儿秋风再起,一地银霜,地面起了一层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丰。万物成熟,秋阳气燥,寒潮霜冻,气候多变。

燕绥身上湿透的袍子已经干了,又凝了一层细细的霜,淡金色闪着银光一般,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幻迷离,而一双眸子却更清醒。

那些果实坠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气更为诱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时,嫌弃地将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拨开。

不要脏了我前进的路。

这世间万物诱惑,于他早已不是诱惑,他有这人间最纯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只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圆,有点像在长川,那晚小院厨房里,两人头碰头吃的那些汤圆。

黄叶飘落,色泽灿金,又有点像留山四季树的落叶,他曾为她采叶片无数,做那肖像一帧。

肖像画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来不知怎么看见,喜欢那别致树叶喜欢得不行,托人快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树叶。

他知道后,命人传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树,只留下了一批种子,将来只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内。

只给她独一无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亲娘也不行。

当初对着汤圆许下的愿,不知何时能实现,一生里迎潮斗浪,挣扎不休,想要巨浪高头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荆棘丛中穿过不得伤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雾气之后飘摇的那点灯火,不知何时能够触及。

那么能为她做到一丝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谋取与分割。

蛋糕儿,你为我布过餐前刀叉,挽过衣袍下摆,执过日夜炊食,更谋过这皇族生死,朝堂风云。

而我看似满身荣华,却其实一怀孑然,能给你的,不过是这万阶之上,一步一行,愿你此后余生所见,皆是秋之丰美;愿你此后余生所得,皆是硕果累累。

愿你远离黑暗深渊,记得红尘百年,于告别之前再回首,能见我此生牵念。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她停住脚步,一脸茫然,努力睁大眼睛,却总看不清那人在做什么,只隐约一起一落,一个动作重复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却总不见他抵达自己面前,她回头看看,那一线明光仍在,隐约还有微风卷花香送入鼻端,一缕缕都是诱惑,她很想奔过去,可不知怎么却无法挪动脚步。

浓雾卷起,寒气渗入,浓雾那头忽然变了景象,俨然从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长似剑,寒风怒吼,冰洞处处,那人在风雪之中依旧重复那个动作,步履维艰,身影越发模糊,他所经过的石阶,隐约留下一片淡红的痕迹,她不知为何心头一恸,忽然泪流满面。

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这是这段时日里现实的声音第一次将她惊醒,她感觉有人被急匆匆延请而入,随即自己被扶起,有什么东西塞入唇中,立即化为微微苦涩清凉的液体流入肺腑,那液体所经之处,疼痛燥热寒冷都散去许多,隐约听见君莫晓狂喜的声音:“…脉象好了许多!多亏殿下令你千里送药!”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绥派人送药?是将那颗宝贝药又送回来了?这可糟了,这药对燕绥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偷偷用了?那燕绥现在怎样?他没了药,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药,那他该怎么办?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弃普甘寻药的任何机会…

偶一抬头,蜿蜒如长蛇的队伍,也只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虬髯碧睛的异域大汉,有周身如木如铁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躯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周身衣衫零落,烟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伤痕。

每个人神色都很凝重,因为谁都知道,冬,是四季里最为严酷的季节。

秋日的金风转眼便掺了细细的雪粒,然后变成雪片、雪花,最后变成磨盘大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在人脸上。

风像是从地狱里咆哮而出,四面八方冲撞而来,将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湿滑的台阶转眼便结了厚厚的冰层,跪上去就能滑下来,手掌贴上去,彻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过倒也不用担心肌肤被黏住,因为浑身肌肤早就没了半分热气,比那冰雪还冷。

接近山顶的雾气越发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远的一级级台阶,燕绥忽然听见极其细微的裂冰之声,和那脚下踩着冰的声音也差不离,然而久经风浪的直觉让他下意识飘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后的那个虬髯汉子双膝落下,然后一声长号,声音空洞回响不绝——竟然像是落入了一个深邃之处。

燕绥再回身时,便看见身后的台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地面上是一个冰窟窿,而雾气迅速又聚拢来,遮没了那个窟窿,仿佛从不曾吞噬一个人过。

风雪越来越暴烈,卷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这苍生贪心,蝼蚁般的人类也敢肖想这人间富贵荣华幸运长生,风雪里时不时闪过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声响,那个身躯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风雪中什么东西撞着,竟然高高飞出足足数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后,于峻崖白雪之上,拖曳着几道淋漓的血色缓缓坠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来,却是一只冻僵的猛兽尸首。

而再往上,几乎每一步,都要和这飓风对抗,和暴雪对抗,和寒冰对抗,和无处不在随时出现的冰洞和各种冻僵的尸首对抗。

每一步都要耗尽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几倍的力气。

在这已经历经劫难的数日数夜之后。

苍天仿若还在宇宙那头,这山巅上只剩了盘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兽一声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闪,那个浑身如木如铁的怪人便被一只巨掌捞走,带至山崖边缘,然后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风冷雪,冰封万里,百兽受害,雪人肆虐。

燕绥身上的丝袍经过暴雨的洗礼,秋霜的凌虐,到如今冬雪覆盖,已经板板硬硬,也像一块金色的冰块,闪着更令人心头发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来,膝盖像是机器一般机械地移动,从肌肤到血液都似被塞进了冰雪,每一个动作都艰难。

膝头上裤子早已磨破,一片鲜血淋漓,然后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结了冰,早就变成了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和物质的东西,再在跪下时,一片片碎在台阶上。

身后每级台阶上,都留下了这样的血痕,长长一条,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浑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旧一丝不苟。

因为这是要为她献上的虔诚。

当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着自己走了几日几夜,还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联合的追索,也是这般地顶风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单薄的双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担架的绳索磨破。

她长久跋涉在雪中的双足,是否也曾被冻得青白生遍冻疮?

她彼时还一怀忧惧,恐惧着自己不能醒来,恐惧着不可知的未来,然而最终自己醒来,在喜堂搀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过侧首,一笑。

那些苦难艰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弯起的眼角。

风雪中巨大白影一闪。

膝下忽然出现冰窟窿。

一大团巨物被暴风雪卷着横撞而来,也不知道是哪只倒霉山大王的尸首。

前方的石阶上一大片冰棱竖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幸存的同伴,那个赤足僧人,闭上眼,喃喃念起佛号。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强人,但那几位,连一次攻击都抗不下,而这位,遇上所有的杀手。

愿他往生极乐。

风雪中,燕绥睁开眼。

倒下。

正好横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只倒霉山大王的尸首。

横着一抡,仿若金属交击之声响起,硬邦邦的尸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然后他将那山大王尸首一竖,宛如石碑般挡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捞了个空,却被那突然竖起的虎尸绊了一个跟斗,身子前倾,山一般的阴影向燕绥倒下,正在此时一只手伸了出来,顶住了它的肚腹,拳头一旋,身子游鱼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个冰窟窿里。

一切都只在须臾之间。

只是那雪人实在凶悍,被栽进去之前,终究还是把那个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绥噗地一声,一口艳艳的血喷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给它画了颗灼灼的心脏。

终究是体力耗尽,躯体僵硬,反应慢了许多。

不过,最后一招,是偷学她的绝技呢。

片刻之后,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声佛号还没完。

燕绥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长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下一条眯着的线,这东西本不该出现在普甘这里,或许,这里已经不是普甘。

这四季都不该属于普甘,只是这人间气象极致,被大神通者瞬间搬运。

他仰着头,看那浑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长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临时休整的园子里,她和他合作堆过一个真正的雪人。

是一个采梅花的雪人燕绥。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将那雪巨人的胳膊抬起,兰花指翘起,向着心中东堂的方向。

于这高天之上,四季轮回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的最后几级阶梯之末,传说神祗将开启的门扉之前。

为你再堆一个雪人。

我想要采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园里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来自天外,降自云端,落在我眼前,从此沉沉堕入我心海最深处的那朵,永恒的红珊瑚。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儿,愿你一生里所有将要遭受的风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她依旧没有醒来,于偶尔清醒中也曾听得人们叹息议论,说那药毕竟不是为她所制,并不对症,只是缓解了她的部分症状,然而她自来到湖州,耗损心力太过,生产之时劳损太过,终究是伤了根本。

也说未必就会丧命,但怕是会长睡不醒,嘈杂的来去不休的脚步声渐渐减少,人们的步声渐渐小心而轻微,像是接受了这样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宁心静神的香气,孩子被抱在她身边陪她安睡,莫晓每日会在她身边为她读书。

她的梦境变得平和安宁,那些雾气还在,雾气后的人还在,她不再试图往那光明处去,守在路途中间,只想看清雾气后的那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忽然有一日一阵风卷来,雾气散开…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风雪乍收,云雾散去,冰消雪融,化为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铁黑色的石面,转而又生了淡绿的青苔,青苔渐渐湿润饱满转为莹绿,随即又缓缓变为浅浅的褐黄色,再一块块剥落,剥落的崖壁却不再是铁黑色的,而是一种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莹白色,微微闪着紫光。

一霎过四季。

风雪以一种奇异而缓慢的姿态被天际的流云卷走,却并没有立即消失,在那片云下化为雨化为雾最后成为一片氤氲的紫气,布满天地间。

水晶一般的石阶不断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过之处,万物复苏,虫蚁退避,遍地的草发芽抽节枯黄衰败再发芽最后转为莹白色,遍地的花开花结果坠落果实干瘪最后都闪着盈盈紫光,僵硬的猛兽尸首舒展身体,一个懒腰咆哮一声走入山林,雪人却化为清风不见。

清泉掠过袍角,丝袍光洁如新,周身的伤痕却还在。

台阶却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花草小径,刚刚长出来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条白底紫花的长毯,通向尽头一扇半开的门。

门前只剩下两个人,赤足僧人和燕绥。

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左右走上那条花路,脚下的感受居然还是坚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仿佛都已经不是人间物,隔了尘世和山海,在另一个空间里摇摆。

门开着,走过四季轮回,磕过万级石阶,便有愿望等候。

门内依旧是一片雾气,并没有想象中的仙境或者庙宇,只在雾气尽头,隐约看见螺旋状顶头镶嵌着巨大宝石的高大的圆塔,和雕刻着古怪图腾的双人合抱都不到边的雪白圆柱。

宝石硕大,七彩光华,照耀着椰树阔大的碧叶。

有隐约的异国梵音吟唱,不知远近。

这一刻仿佛又回了普甘。

雾气被宝石照耀得五色迷离,其间悬空漂浮两盏心灯,已经点亮。

燕绥忽然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问:“异乡人,你想要什么?”

他便也在心里问:“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这庙给拆了,宝石给蛋糕儿带回去做赔偿。

心底那声音好像默了一会儿,随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样的。”

燕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平台,平台上一个玉池,玉池里一泊黑曜石般的闪光的黑水,里头一棵雪白的根茎。

他知道那就是窝台,也就是那个药方里最诡异,几乎无人听说过的,号称“天赐”的那味药。

心内的声音忽然变得低缓,充满诱惑的语调,“看,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不是吗?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历经苦难上山来求的宝物不是吗?我知道你要的便是这个,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飘了起来,自动往他手里塞。

燕绥没动。

眼看那东西就要塞到他手中,远处的梵唱之声越发悠然。

燕绥忽然一缩手。

玉池落地,砰一声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茎滚在了泥里,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脚边。

心底的那个声音一变:“你不要?你为什么不要?

燕绥:“你有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这个?”

“…”

那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你明明要的就是这个!”

燕绥:“我要什么我自己说了算!你胡搅蛮缠的哪里像个神?窥人隐私,巧言令色,诱人失足,引人堕落,还有那磕长头路上四季之苦,死伤无数,你真是慈悯为怀的神?你其实是普甘传说中的需要人命和恶念献祭的恶魔吧?快一点,我没时间和你罗唣,要给快给,不然我这就拆了你的庙,拿走你的宝石,找出你是魔的证据,回头告诉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这世世代代的供奉!”

“…”

你就是看上了那块举世无双的宝石了是吧是吧!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点气急败坏的调儿又收了,又换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调调,十分慈祥地道:“众生皆我儿。跪下吧,许你一个心愿。”

燕绥:“我爹在东堂呢。不磕了。磕够了。”

“…”

又要暴躁了怎么办。

“许愿怎可不落膝。”

“九千九百九十九,这数字好,齐整,不能再加。”

“…”

赤足僧人比燕绥慢一步,静静地等待燕绥先完成心愿,眼看他一动不动,脸上神情却变来变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却是一会儿脸色平静微带讥诮,一会儿脸色变幻多端,又像一个人在和许多人对话,无端地觉得诡异,不由得退了好几步。

又是好一阵安静,那个声音最终长叹一声,低低道了声:“终究是有缘人,但望今日结下善缘,未来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燕绥:“嗯。”

“许你一愿。”

燕绥抬头,凝视着那盏属于自己的心灯,普甘神庙的烟火照耀着永恒长青的椰树,在这神山脚下,万千苍生俯首于泥泞之中喃喃,求着苍天之上的虚无缥缈呼应着自身的野望,却不知真正的神祗就是自己,只在自己心里。

而他的心只给了那个女子,在遇见她之前他见这大千世界苍白无色,遇见她之后人生才成了画卷,从此他所有的牵记和梦想都镂刻着她的名字,他的膝下只染着为她求祷和希冀的尘灰。

但愿她得真正自在。

他伸手,那只心灯悠悠向他飘来,在他掌心一闪一闪,像含笑的眼睛。

“我愿她永顺遂,长安宁。”

“我愿她能渡一切灾难险厄,人生转角总遇春花满楼。”

“我愿她这一生以及来生,未必要与我为伴,但永与幸运为伴。”

“我愿以上所有愿望,降临于她及此刻所属于她的一切之身。”

“我愿…她无痛无灾,孩子顺利降生。”

第四百一十四章 此生长与君相逢

她霍然睁开双眼!

她看见了!

大风卷来,雾气散开。

她看见幽绿河流之上猪婆龙头尾相接,看见长蛇般人群末端他掀袍从容跪下,看见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逶迤上天,看见他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再起身。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看见他磕长头一路前行,经四季风霜雨雪变幻磨折,六日六夜,长头一丝不苟,一身血,一身冰,一身焦灰与泥泞,一身伤痕嶙峋。

看见那个一生不跪天地君亲师的男子,长跪上神山,却不求救命药,不求长生果,只求她一生顺遂,母子平安。

陪护了文臻数日夜未眠的君莫晓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文臻睁开的双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便猛地要跳起来,却在看见文臻下一个动作的时候,愕然怔在了床边。

文臻静静地躺着,大睁着双眼,两道泪水,缓缓流过她瘦得脱形的脸颊。

心灯在掌间悠悠熄灭。

远处圆塔宝石在转动,彩光愈加迷离,搅动得雾气如画卷,隐约一卷卷,都是人生轨迹。

梵唱高响,如潮水般自天际滚滚而来,再悠然远飏而去。

燕绥再不犹豫,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看地上的宝药一眼。

赤足僧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地上的窝台,想着自己揪心的族人存亡的大事,闭上了眼睛,等着属于自己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仿佛自己问自己,却并不属于心声,然而在做选择的时候,想好了千万遍的愿望,却没有立即脱口而出。

他又睁开眼,看了燕绥的背影一眼。

看见他袍角隐约的压印龙纹。

行走天下的赤足僧人,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或许,自己还有一个选择…

那个声音在催促,他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坚毅之色。

片刻之后,窝台从地面浮起,玉池重新恢复完整。

六日夜之后,一直没有合眼的中文等人,终于等到了自家殿下。

在此之前,他们和那些一直跪在山下的朝拜者们,已经收殓了无数具从石阶上滚落的尸首。有浑身僵硬的,有烧成焦炭的,有尸首不全的,有遍身肿大的,各种死状,各种凄惨。

一开始的时候,中文还不觉得什么,毕竟自家主子的实力在那,没那么容易死的。

但后来,滚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方式越来越恐怖诡异,而那些人一看也是有能力的,却依旧不能逃脱被淘汰的命运,中文等人便开始恐惧——便是不惧这世间的高手,可苍天之力,非人力所能抗。

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力的消耗,人只有越来越衰弱,又要如何撑下去?

中文越等越绝望,十分后悔自己当时应该也跟着上去,可恨钟声响过,上阶的路便再也无法寻找。

第六日,中文在烈日灼晒之下,抹一把脸,想着如果真出了事,自己也便永远在普甘,不回去了。

然后便听见惊呼之声。

一抬头,看见两个人影飘了下来。

说飘不大恰当,主要是走路姿势太怪异了,两人膝盖好像都弯不下来了,又是下台阶,便一步一挪笔直地挪着,像对僵尸。殿下衣裳倒十分整洁,和上去之前一样,假发也是,一点也没有狼狈样儿,浑然是只体面的僵尸。只是手里撑着的一根树藤,暴露了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虚弱,他转过山道,顺手往后拎了一下,将身后那个因为拐弯险些踉跄的赤足僧人给拎住了,放在下一阶,随即又嫌弃地在山壁上擦手。

中文欢喜得一拳头砸在地上,身边德语却在喃喃道:“我怀疑殿下先前是一路蹦下来的…”

日语红着眼眶在呜呜地哭:“呜呜呜就这几天殿下怎么瘦成这样了!”

英文:“…换你六天六夜不吃不喝磕一万个头再不停打架试试!”

日语便又哭:“呜呜呜你这一说我这心里又过不去了,我们主子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了啊,最想不通的就是他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啊,跪天跪地跪父母君亲师,连这一茬他都没跪过啊…”

这一哭,其余三个眼圈都红了。

中文红着眼圈,在燕绥下来的那一瞬间,冲过去扶住了他。

扶住他的那一刻,他的心都颤了。

触手宽袍之下的,是鲜明的骨头,咯手的那种。而肌肤彻骨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裳,冻得他手指都瞬间麻了。

他扶得用力,然后一瞬间便看见有血迹透过丝袍染到了手上,他慌忙换个地方,然后就又染红了一手,他又换个地方,还是这样,最后,他扎煞着手,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是…浑身没一块好肉了啊。

燕绥在轻轻咳嗽,然后向他伸手,中文急忙掏出帕子递上,低头不敢看,心中更难受了。

燕绥却拿帕子先擦干净先前拎过赤足僧人的手,扔掉帕子,又和中文要了一块新帕子,才去擦嘴。

中文看着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轻声地道:“主子,药…”

燕绥诧异地看他一眼。

只这一眼,中文心便沉了底,苦笑一声。

当初他知道要殿下一步一跪上山求愿不可能,想着这世上能让他这样也就文大人还有点可能了,所以才暗示为文大人许愿,好歹把殿下骗上山再说,说不定上山就有了机缘,能拿到药。或者殿下也能为他自己争取一回。

然而付出这般代价,殿下的病很可能因此加重了,但最后,还是将这拼命得来的唯一机会,给了文大人。

中文心中免不了有些怨念——殿下啊殿下,何苦来?人家文大人好好的,用得着你牺牲这许多许这个虚无缥缈的愿吗?你自己才是迫在眉睫需要救治的那个啊。

你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典型,这般用情至深,面上还是淡淡的,也不说出来,叫人瞧着,仿佛并不上心似的,说不定文大人自己也这么觉得,瞧她对你,也是淡淡的,可真是叫人冤屈得憋一口血。

中文叹息着,正要扶着燕绥,那个赤足僧人忽然站到了他面前,递过来一个黑色的盒子,中文莫名其妙,并不敢随意接,那僧人宣了一声佛号,轻声道:“这件礼物,便当是月支族人,送给殿下的礼物吧。”

中文眉头一跳,没想到主子的身份竟然在这万里之外被一个异国僧人给看了出来,刚要给德语他们使眼色,那僧人却道:“求殿下怜悯…”说着便退了开去。

中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盒子镂刻着一个圆塔,上头七彩宝石,隐约便是传说中的天上庙的图像,这明显是这僧人磕长头历经艰险得来的愿望,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给了自己?

再打开盒子,里头一截雪白的根茎状物体,他顿时怔住了。

这不是药方中说的窝台的形状吗?!

燕绥瞄了一眼,倒也一怔。

英文忽然道:“月支?甘奇那族?普甘三族之一?数代之前的普甘王不就是出自这一族的?这一族不是听说已经被新王代代追杀,灭绝了吗?”

显然是没有灭绝的。

但显然也生存艰难,不得不落发为僧,避走天下,也不知是为求复国还是为求族群延续,拼了命磕长头上了天上庙,最终却没许那个至关重要的愿,反而换了这一支窝台。

这是拿全族最后的希望作赌,来求燕绥的人情了。

倒也是个人物。

中文大喜,立即将药收了,至于人情,以后再说。

他想将燕绥背回去,燕绥自然是不要的,还是日语,忽然聪明了一回,拿出一双鞋来,那鞋怪模怪样,却是当初文臻为殿下做的叫什么球鞋来着,殿下爱惜,不怎么穿,却到哪都带着,日语在那鞋子底下竟然绑了几个木头轮子,道:“我算着殿下几日几夜下来,这腿定然是僵木着的,又不爱我们背,便弄个轮子,好歹滑着走试试呢?”

燕绥若有所思地道:“仿佛听蛋糕儿说过什么溜冰鞋来着…”到底是肯穿上了,又换了衣裳,长长的袍子垂下来,遮住了怪模样的鞋子,燕绥僵直着膝盖由中文扶着一路溜过去,他是从所谓天上庙下来的人,四面的普甘百姓不以为异,反倒觉得这是得了神力,都跪下顶礼膜拜。

燕绥便这么踩着溜冰鞋从人群中招摇过市,俨然新一代的神棍,一直回了花田中的小屋,中文回头看看,就发现一直跟着自己等人的膜拜的人群,在离花田里许的地方,便都不再靠近了。

这让他若有所思,但也没有说什么,安排其余人赶紧烧制药汤,准备药物,给殿下泡澡清理,自己则挎着篮子,想着殿下这回可是大亏了身体,必须好好补养,不能再酱拌饭了,还是得去集市再找,今儿无论如何也要给殿下找出适口的饭来!

中文在那座不大的小城来回转了两圈,每个街角旮旯都不放过,经过一条满是雨棚和杂物的破街时,却看见有人往那街角蜂拥而去,不多时,又蜂拥而出,一边出来一边摇头,嘴里大声地用当地土话说着什么。

中文大概明白对方是在骂人。说什么“太干净。”“难吃”。之类的。

中文便很有些骇异——能让遍地黑暗料理的普甘人都觉得难吃的东西,该是怎样的逆天食物?

至于太干净——普甘除了那片花田和海和那个小屋,还有干净的地方吗?中文在几块石头上跳来跳去,以躲避地面上刚刚从低矮屋门里泼出来的污水,一边很好奇地往那个街角跳过去。

看见那个小小门面的第一眼,他便呆了。

因为那是汉字。

“好相逢”。黑底红字的匾额。

中文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那是街角的半间房子,但是弄得极其讲究,讲究到单看那半间房子,中文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堂,红色琉璃瓦,刷得雪白的墙,黑色的漆得发亮的柜台,柜台里琉璃灯罩和白铁托盘都点尘不染。柜台入口处的一摞竹木托盘齐整洁净,店堂里四人连座四张,桌面雪白座位也雪白。桌上配备着筷子筒白瓷小瓶的酱油醋辣油,干净到让人不敢站脚也不敢坐下。

中文的目光落在柜台里铁盘上,那是一色色的炒菜,色泽鲜亮诱人自不必说,菜的种类和风格却是如此熟悉,中文一瞬间热泪盈眶——是文大人的菜啊!

是文大人的菜!

是文大人的饭店风格!

是文大人的讲究和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