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张钺面色肃然,终于告别。

迈出门槛前,他忽然回身,道:“殿下,还有件事,您和文大人的…”

燕绥道:“张大人。犬子这几年多承照拂,在此谢过。”

张钺顿时明白,喜道:“您遇见随便儿了?他在哪里?一切可好?”

燕绥:“大抵在替我端饭?或者替我泡茶?再不然,准备衣裳?”

张钺:“…”

你这又是在炫耀吧炫耀吧炫耀吧?!

张钺黑着脸走了,随便儿带着他的子弟团来了。

其时燕绥正在闭目养神,他耳力出众,老远就听见随便儿在廊上和那群孩子嘀嘀咕咕。

“老大,你去试试,我觉得那个叔叔,看年纪也该有妻有子了,看我的眼神却像个缺儿子的,特别饥渴,而且有护卫有马车,老讲究了,一定特有钱,地主老财啊,不能放过。老大你老实憨厚,勤劳讨喜,你去试试。”

燕绥:“…”

饥渴你大爷。

老大:“…那随便儿你怎么不去试试啊,我觉得你更讨人喜欢啊。”

随便儿:“嘿!我能成功我肯定自己上啊,我这不是昨晚试了没成功嘛!你看今天我都被当小厮用了呜呜,老大你试试,你当了少爷,我们也沾光哟。”

又嘱咐妞妞:“妞妞你也可以试试,你长得可爱,怪蜀黍一般都喜欢小女孩,但是你不要总哭哟。”

妞妞:“呜呜随便儿我怕…”

随便儿:“哎哎哎别哭别哭,你不去行了吧,也是哦,老妈说怪蜀黍喜欢小女孩可不是什么好事,会吃掉她的。就这么决定了,你不要去了!”

燕绥:“…”

怪蜀黍你大爷。

随便儿:“要么瓜娃子你吧?你话少,僵尸叔叔话也少。你从小到大猜人心思都很准,应该能摸到僵尸的痒处吧?哎呀也搞不好僵尸毛病多,不喜欢人猜他呢…”

燕绥:“…”

痒处你大爷。

随便儿主意又打到甜甜身上:“甜甜,你去,你不爱哭。我娘都很喜欢你的,不过你不要太矫情,哎,我娘说叫甜甜的都矫情…”

燕绥:“…???”

文臻你大爷。

走廊上关于哄个有钱爹的面授机宜完毕,门被推开,伸进来从大到小一溜七个脑袋。

燕绥将书一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谁先来?”

七个娃娃:“???”

燕绥:“是老实憨厚,勤劳讨喜的老大?”

老大:“…”

燕绥:“是长得可爱,一向得怪蜀黍喜欢,就是有点爱哭的妞妞?”

妞妞:“…呜呜呜。”

燕绥:“是和我一样话少,但猜人心思精准,擅长搔人痒处的李瓜?”

李瓜:“…!”

燕绥:“是不爱哭但是有点矫情,也叫甜甜的甜甜?”

甜甜:“…”

随便儿:…等等,什么叫“也”?

燕绥:“商量好了吗?哪位来抱我大腿,骗我这个老有钱的地主老财做便宜爹,一跃成为少爷小姐,好让随便儿跟着沾光?”

屋外,听壁角的日语一头撞在墙上,捂着肚子狂奔去院子里释放狂笑了。

七个娃娃站在当地,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应对这样可怕的突发事件,最后还是随便儿跳起来,将老大他们一起推出去了,很有义气地独自留下来,扑在燕绥膝前,仰起天使脸,谄媚地道:“僵…漂亮叔叔,这不是随便儿自己想当您的儿子,又不小心失去了机会,才…才想着推哥哥姐姐们试试的嘛…您就看在随便儿对您的爱戴份上,原谅随便儿一次好不好…”

燕绥:“僵尸?”

随便儿:“…不是!绝对不是!”

燕绥:“帮我穿衣。”

随便儿这回啥也没穿错。

燕绥:“推我去逛逛。”

然后众人就看见高大的男子坐轮椅,短腿的三岁小儿低头吭哧吭哧地推,满街的人指指点点,同情的泪水快要把那可怜的小儿淹没。

燕绥冷笑。

他的轮椅都是特制,蚂蚁都能推得动。

随便儿小屁股撅那么高,是故作辛苦呢,还是故意博同情呢?

这小崽子像谁?

逛完回来,也该吃午饭了,不用燕绥吩咐,浑身都是眼色的随便儿已经主动去洗手准备喂饭。

四大护卫今日闲得蹲在门口捉虱子。唏嘘着光阴如箭,爸爸们可算把闹心儿子给交出去了。

燕绥慢条斯理吃完饭,才忽然道:“可以考虑。”

他没头没脑说这一句,然后就准备出发了,随便儿莫名其妙,想了好久,一直到蒙着头脑被掳上马车,不得不跟着走,才忽然反应过来。

那僵尸是说,他既然想当他的儿子,那他,可以考虑?

所以,就把他和小伙伴们,都带着了?

随便儿瞪大眼睛,头发上竖,表情惊恐。

不!要!啊!

就在燕绥和随便儿斗智斗勇(划掉)单方面碾压的过程中,文臻一路疾驰天京,根本不知道某人和某仔已经江湖狭路相逢且对手N个回合。

说是十天,但在她的强力压迫下,七天便到了天京。

隐身的州军精锐便硬生生一直护送到了天京,这令礼部官员和旗手卫心惊胆战的同时,也惊骇于文臻的胆大包天,原以为州军顶多送出湖州境,后来又以为顶多送出南部,然后到最后,在天京城外,依旧能听见州军的马蹄声。

这位是要反了不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过了湖州境,大部队的州军确实回去了,文臻不可能带着大军招摇过境,各地关卡过不去的。

就算想办法带着三万大军进京,也不够对付天京内外的重兵,三十万还差不多。

但是她也选了精锐中的精锐,骑着千里快马,一路跟随。三百骑,一个可以保证她安全出入天京,却又不至于引发太多注意的人数。

在天京城外,她首次歇了一夜,而那一夜,三百骑赶到,先是困住了那三百旗手卫,再拿下礼部官员,将这些人连夜剥去衣裳,扔到了天京城外的深山里。

等他们跋涉而出,寻到人烟,找到衣裳,再赶回天京禀报,最起码也要三天。

而他们发回的湖州回京的消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到天京。

也就是说,天京短则三天,多则五天,才能得到她已经出发回京的消息。

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永王他们对她不会没有防备,就算没有消息回去,她估计再过两三天城门就会加紧盘查,所以她最多也就这个时间可以利用。

次日一早,她进城。

老远就看见人群聚集,对着城头上方指指点点,隐约城头上旗杆高高,绑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旁边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在低声议论。

“听说是弑君的皇子,被擒下后绑上了城头,就是传说中那位很是厉害,也很得先帝宠爱的三皇子…”

“真是丧心病狂,先帝宠爱他,连我们都听说过,怎么能犯下那等弑父弑君的恶行!”

“是啊,如今也算恶有恶报,据说当时就被景仁宫的机关射中,陛下下令要将这乱臣贼子城头曝晒三日,三日后当众凌迟…”

“皇族子弟,不是说议亲议贵吗,怎么也如对待那江洋大盗一般羞辱…”

“那你也不看看这犯的是何等人神共愤的恶逆之罪!”

采桑白着脸色看那高杆上的人影,奈何太远,看不清楚,隐约觉得身形很像,她担心地看一眼文臻。

文臻只看了一眼,然后道:“进城。”

顺利地进了城,采桑欢喜地道:“啊,那不是殿下!”

文臻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采桑:“什么?!”

“我只知道。这个高悬城头的人,是等着我的陷阱。而我如果此刻动手,不仅救不出他,还会把我自己陷进去。”文臻淡淡道,“所以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会在此刻出手。”

采桑抿紧了唇,此刻才发现文臻脸色惊人的白,而捏着马缰的手,指甲都是青白色的。

采桑心中电光一闪,才恍然惊觉,小姐看见那高悬城门的人时,是怎样的心情。

无限的恐惧、担忧、焦灼、煎熬…比她更甚。

然而她,不为所动,如山岿然。

虽然跟随小姐已久,采桑还是常常为她的决断和心志而心惊。

以为她确定了不是殿下才决然而去,却原来根本不是。

所以她才只看了一眼吗?

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忍不住了?

寻常人千里来奔,为救久别的爱人,于此情境之下,如何忍得?

可她忍得。

这般忍得,也不过因为她在血中炼过,火中锻过,万般煎熬中经受过。

何其艰难。

马车一路疾驰,每经过一处街市便剥去一层外皮。去掉一些装饰。

直到经过了五个街口,已经变成了一辆普通的灰色半旧马车。

天京东贵西富南贫北贱,这里是南城的一处普通民居聚集地。

马车在驶入一条三岔巷子后分成三辆,各自驶入一个院子。

文臻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院子,在那三岔巷子之前便秘密下了车。

她进入那里一间土地庙,从那土地庙的暗门下去,经过一个长长的地道,再出来的时候,是另外一间香火颇盛的尼姑庵。

尼姑庵前院人来人往,都是眼线,后院清净,有人在等着她。

从天京出事起,所有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都已经关闭。但是人并没有走。

文臻进入,人们站起,未及说话,已经有流水般的信息递上来。

文臻匆匆看过,分析确定,城头上的,应该还是个陷阱。

这令她舒了一口气。

有人递上一个纸条,道:“这是最近江湖捞墙根总能看见的标记,我们不认得,但猜可能是有人想要联系大人,您瞧瞧。”

文臻展开纸条,上面画着一朵菊花,每瓣花瓣牙齿一样尖锐。

菊牙。

德胜宫。

“现在有办法进宫吗?”

“很难。我们认识的渠道,现在几乎都联系不上了。就算进去,最多也只能一个人,每个进去的人都要经历最起码五次搜身。”

文臻默然,她现在对具体情形一抹黑,她得先进宫一趟,将当日发生的事弄清楚,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做。

“那就只能冒险了。”

第四百三十章 婆媳

入夜,两条人影匆匆走在通道之上,前方一个老太监一手提灯,一手拎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篮子,里头都是上好的香烛。后方一个少女,抱着一个包袱,有点麻木地跟着。

侍卫巡夜的灯火远远逶迤而来,当先一人喝道:“站住,例行巡查!”

两人立即顺从地站住,验过腰牌。老太监是司库的,专司给香宫送香烛等物。宫女却是司膳的女官,这让侍卫诧异地看了那宫女一眼,却见她双颊红肿,泪痕犹在,头发也乱蓬蓬的。显然是遭了处罚,再看她行去的方向,便若有所悟。

果然那老太监嗫嚅地道:“秀华宫发落的,让顺便送到香宫去…”

侍卫们对望一眼,神情了然。云阳公被杀,陛下为表安抚,恢复了他的爵位,但总归人是没了,容妃娘娘痛失爱子,最近性情大改,秀华宫动不动便发落宫女,显然这个司膳的女官,也是触了容妃娘娘的霉头,直接被扔到香宫了。

宫中人的规矩,对这等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尤其香宫,谁也不愿意去,觉得晦气。这老太监想必不得志,被人抓了差来送人。

侍卫看腰牌无误,又见那少女虽然神情呆滞,但一举一动,俨然熟练的宫人,身上还带着司膳女官特有的烟火气息,但还是让跟着的嬷嬷上来搜身,没搜出什么来,才挥挥手,示意赶紧走。

如此一路过去,果然搜身盘查五次,才到了香宫。香宫出来接着的人,却是菊牙。

菊牙接过那老太监的篮子,看了一眼那少女,便道:“跟我来罢。”

德妃立在香宫三进殿西侧一间屋内,看着进来的少女,哂笑一声,道:“哟,文大人今日回归老本行了。”

文臻自如地理了理袖子,司膳女官本就是她的宫中身份,当初的腰牌也没收回,如今正好用上。她看一眼德妃,掩下心底的诧异。

德妃娘娘和她儿子一般,是个讲究人,平素里虽然白的黑的乱穿,但衣裳质料向来讲究,文臻还真没见过她穿这香宫女子的淄衣一般的灰扑扑的衣裳,无肩无领的,肌肤倒是遮得严实。

知道她入了香宫文臻当时心里便有些不安,她怎么会入香宫?莫非有所交换?想着以她的身份和性子,进了香宫应该也不至于受那些宫女的苦楚吧?但如今瞧着她这素衣简衫,气色晦暗,她心底的不安便又起来了。

只是知道德妃的性子,也不会去问,菊牙自去门口守着,两人便对面坐了。德妃知道时间紧急,便痛快地道:“当日情形,是这样的…”

文臻听着听着,脸色便渐渐白了。

她数年封疆大吏,养移体居移气,寻常已经修炼得不动声色,然而此刻,那肉眼可见的白透过体肤,连带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一时心绪纷乱,隐约听得德妃道:“…我去牢中见过燕绥,帮他处理了伤口,拔了刀,那一刀可真狠,直没至柄,差一点便刺了心…用的刑具更是传说中最酷厉的那一种,锁环内带铁刺,刺入肌肤血脉筋骨,一旦长实,砍断手脚也无法挣脱…这便是天家父子,天家兄弟!”说着抿紧嘴唇,盯着文臻。

文臻也看着她,半晌,当着她的面,掏出手绢来。

德妃有点意外地看看手绢。

文臻轻声道:“你故意说这些,不就是想看我哭么?你以为我不会哭?”说着手绢往脸上一盖,顿时手绢便湿了。

德妃立时便有些手足无措。

菊牙转过头瞪她一眼。

这时候还恶趣味!

还要当恶婆婆!

想看人家装铁娘子人家偏不如你愿!

非要众叛亲离你才开心!

有病!

文臻仰着脸,在手绢底下抽噎几声,忽然往她身上一靠,软声道:“娘娘,我心里难受,借肩膀给我靠靠…”

德妃:“…!!!”

她手足无措地扶着文臻的肩,想要将她拉起来,却不知怎的手就没了力气,一叠声地喊:“文刺史!文大人!文臻!文小臻…”

菊牙翻着白眼转过头去。

舒爽。

恶人还要恶人磨。

没辙了吧?

德妃:“…文小臻!文蛋糕!你这像什么话!你还像个封疆大吏吗!”

文臻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哽咽道:“什么封疆大吏,我不就是你儿子的妻,你的媳妇儿吗?”

德妃忽然便哑了口。

文臻拿下手绢,顺手一抹脸,双臂一伸,抱住了德妃的腰。

德妃顿时又僵硬了。

文臻轻声在她耳边道:“娘娘,你也很想哭吧?那就和我一样,想哭便哭呗。什么封疆大吏,什么六宫宠妃,可都去她妈的吧。咱俩不就是一对爱人受害的苦逼婆媳么?咱俩再不抱头痛哭一场,还能和谁发泄这一腔愤懑呢?忍着又没人给发铁娘子奖章。发泄完了,再该干啥干啥,不是吗?”

德妃肩膀一阵抽搐,文臻把自己哭湿的手绢递过去,德妃一把拍开,抽出自己的手绢,背过身去。

文臻起身,走到一边,凝视窗外那些巨大的,挡住所有光线的金缸。

菊牙悄悄地对她行了个礼。

这是感谢她用这样的方式开解娘娘。

娘娘性情太过倔傲,这些日子,菊牙眼见她滴泪不流,言笑如常,夜里却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不禁心急如焚。

再这样下去,娘娘会被自己的心火熬死。

幸亏文姑娘来了。

菊牙之前一直对文臻不以为然,觉得和这宫内外想要爬上宜王殿下床的女子们也没什么区别,顶多聪明些,狡猾些,可这些,宫中女子也不缺。

后来渐渐便察觉,区别还是有的,再后来,文臻封疆湖州,独力支撑一地民生,很多事她听说了,也觉得佩服,只是又想传言难免夸大,然而今日再见,才惊觉,能做这东堂第一女刺史的人,确实与众不同。

你说她坚强,她亦能软下身段,你说她以柔克刚,她此刻凝视窗外的平静神情令人仰望。

你甚至都不知道,哪一面才是她的真实心绪。

文臻等了一会儿,算着德妃已经发泄完了,才转过身,果然德妃已经收拾齐整,依旧一张风流婉转美人面,连泪痕都无。

文臻仔细看她气色,哭过一场,心气抒发,果然略略好了些。

她便笑着踱回去,很自然地伸手提壶,给德妃斟了一杯茶,躬身双手递给她。

德妃也便很自然地接了,哭泣过的人口渴,她一口喝了,才恍然惊觉什么,手一顿,抬头看文臻。

文臻对她笑得温柔,站在她面前没动。

菊牙站在一边,想着那日去救殿下,殿下被中文负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瞬间湿了眼眶,百感交集。

文姑娘并没有遇见殿下,然而她竟然一见娘娘,就这么做了,立即呼应了殿下的承诺。

或许这便是深爱,虽隔时间空间,依旧心有灵犀。

德妃怔了一瞬,自失地笑了一下,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囊,道:“也不能白被你伺候一回。”

文臻也便收了,笑道:“谢娘娘。”想了一想,她又道,“还差一个。”

德妃:“什么?难道你这几年给燕绥又娶了个小?!”

文臻:“做梦呢他,我是说…”她弯了弯眼睛,“给孙儿的见面礼。”

德妃张大了眼睛。

半晌道:“哟,这小子…”

想了想又道:“没听他说啊…”神色微微一暗。

文臻笑道:“他自己都不清楚是男是女呢。”

德妃顿时得意起来,道:“该!”

又从手上褪下一个玉环递了过去,道:“临时过来,都是些女子东西。以后再给孩子备点他喜欢的。”

文臻接了,又道:“孩子大名还没起呢。”

德妃怔了怔。

文臻此时提起这个,便是要她给孩子起名的意思了,这令她十足意外。多年来和燕绥关系恶劣,更是一直不曾承认文臻,她未曾想到,文臻竟然不计前嫌,愿意把这起名的机会给她。

文臻凝望着她,眼神微喟。她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燕绥应该不在意这种事,而此事发生后,德妃出现在香宫,又曾去救护过燕绥,却一字没提林擎,显然是以儿子为先了。这令她十分意外,想着以德妃现今的身份和处境,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能,显然这女子并非毫无慈母之心,如此,若能为这对母子稍微弥缝一下,多少也安慰一下燕绥的凄凉。

父已不成父,难道母亲还要那般做最亲近的陌生人么。

她心疼。

为此愿意把爱子的姓名权,让给这个一直不曾表示过喜爱她的女子。

德妃最终呵呵笑一声,道:“燕绥可能会生气哟。”

文臻笑道:“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他生什么气?”

德妃一拍手:“然也。不用理他。燕家这一辈是水字辈。可我觉得,燕绥并不想按着燕家的族谱排。”

文臻道:“我本来有个挺好的字,如今,我也不想了。”

德妃道:“我也不想!既如此,土能克水,山字从土。大名就叫燕峥。你原先选定的是哪个字?”

“渊。他生于水中。”

“那便,字灵渊。”

“好极。”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从名到字,处处压燕氏皇族一头。

这才是属于燕绥子孙的意气。

定下了名字,德妃便道:“我如今没有自由,救不出燕绥。你自己去想办法吧。他便关在皇宫南侧的天牢里,我打听过,在最里面一层。”

菊牙按娘娘事先嘱咐,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泄露什么表情,被鬼精鬼精的文大人发现问题。

文臻看看德妃,垂下眼哦了一声,又问:“神将关押在何处?”

德妃道:“西侧地下铁狱,那里我熟悉,我有办法,你便不用操心了。”

文臻点点头。出门去吹了声口哨,便有人悄然走近,文臻低声说了几句,道:“放出消息。”

德妃惊诧,道:“没想到你香宫也有人!”

文臻笑而不语。香宫的人,是当年燕绥和她去过香宫之后,见香宫情形特殊,燕绥后来暗中派人收买的。这样的暗桩并不很多。只是未雨绸缪罢了。燕绥的这些人,都没瞒过她。

至于燕绥为什么没有告诉德妃,说到底,是他还无法完全信任德妃罢了。

文臻理解他,无论谁,在经历那二十余年冷待,再经历父亲那一着杀手之后,想要立即信任谁,都很难。

所以需要她亲自来,不仅要亲眼判断德妃的立场,还要判断这些钉子还能不能用。

等那个面目麻木的宫女离开,她才对德妃道,“娘娘记住这人,她叫离虹。以后若有需要,便联系她。”

德妃点头,又问:“想好办法了吗?劫狱是不成的。现在已经完全不许探视,不许任何人进入天牢。无法接近,连里头到底什么情形都不清楚,想要营救也无从说起。”

“那可有说什么时候处刑?”

“没有。放出会凌迟的风声。但迟迟不说会在何地何时处置,显然是要放饵等大鱼的。”

文臻笑了笑。

她就是那条大鱼呗。

不公开处刑,就无法浑水摸鱼劫法场,此路不通。

“天牢一般关押什么样的罪犯?”

“三品以上在朝在职触犯国法的重犯。一般多关押手掌军权者或者实权人物。或者事涉国朝机密者。谋逆或者行刺皇族者亦在此列。”

和文臻知道的一样,文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德妃看着她的神情,莫名地有点心惊,总觉得这丫头似乎马上又要干一票大的。

文刺史如果要干一票大的,基本上就是惊动天下的大事了。德妃的心砰砰跳起来,忽然对于自己的想法有点后悔,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忽听外头传报声道:“纯妃娘娘安。”

德妃一惊,猛然站起,菊牙已经冲了过来,下意识要将文臻藏起,但这厢房可不比德胜宫华丽,不过一些普通家具,一时又能往哪藏?

德妃脸色也变了,这纯妃,来得也太巧了吧!

这位可是文臻的死敌!

而且据她打听的消息,燕绥重伤下狱,原本太子看他伤重,没打算用重刑具,怕把人太快弄死了,是这个闻近纯,在太子面前说了话。

只是现在情势比人强,德妃自己还困在香宫,不打算多这个事。真要报这个仇,以后让燕绥文臻自己报去,没想到这边没动静,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来者来得很快,并且人还没到,已经有几位宫女站到了窗口的位置,显然是知道屋内有谁,并且要堵路了。

文臻已经飞快低头闪身站到了德妃身后。

德妃匆匆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掌心,道:“来不及和你细说了。你且收着,将来就在你老家附近,找一个姓谢的…”

帘子一掀,德妃住口,吸一口气,往前一站。

一身盛装的闻近纯袅袅婷婷走了进来。看见德妃,未语先笑:“德娘娘,您万安呀。”

说着便要行礼,她身边一个宫女急忙扶住了她,道:“娘娘您是万金之体,怎可对这待罪宫人行礼?”

又一个宫人看着德妃,喝道:“秦氏,还不速速向纯妃娘娘见礼!”

德妃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菊牙上前一步,一个巴掌便挥了过去,“秦氏是你叫得的!”

她出手又突然又快,显然经常操练技巧熟稔,那宫女猝不及防,啪地一声,脸上眨眼便浮上一个深红的巴掌印子,她还没醒过神来,菊牙已经连珠炮般地道:“我家娘娘为先帝四妃之首,又在香宫敬神,为先帝祈福,还是这宫中的主子,你敢犯上!”

另一个宫女大怒道:“诸宫先帝嫔妃都封了太妃,唯有德妃未封,还算什么主子!”

菊牙冷笑:“只要德妃封号未去,就永远就主子,就永远轮不到你们这些贱人喊一声秦氏!”

那宫女还要反击,闻近纯忽然一抬手,阴恻恻笑道:“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事端纠缠,这封号不封号,以为躲在香宫就可以留住吗?”她看向菊牙,眼神一转,才转向一直低头不语的文臻,“不过说到主子奴才,本宫可就有话说了。便是德娘娘还是主子,可你们两个,无论如何也还是奴才吧?这奴才见了主子,怎么,都不见礼吗?”

菊牙心中暗暗叫苦,她故意撒泼打人,目的就是为了把注意力牵扯到自己身上,好叫这些人转移了目标,但这个纯妃太阴险,竟然不上当。

文大人何等身份,和闻近纯又是新仇旧恨,这怎么屈膝?

她还在犹豫,文臻却已经上前,对着闻近纯屈膝,“见过纯妃娘娘。”

菊牙无奈,也只得行礼。闻近纯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文臻,笑道:“你这个丫头我倒面生。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文臻没动。

德妃忽然道:“纯妃娘娘。德胜宫可没招惹你,你为难我儿便算了,和一个宫女过不去做甚?”

文臻目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