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霎景象,马车组装完毕,几个黑影进入车厢,咔咔地升起了几面篷子,收回了铁棍,挡住了可怕的车头,马车看起来又是马车了,只不过稍稍庞大了一些。

地面翻板再次翻开,这回冲出来的居然是几匹巨大的马!

几匹马比寻常骏马高出近一个头,浑身都披着银光闪烁的甲衣,连腿上都有,甲衣上还有棱起的尖刺。

几个黑衣人用锁链将这车套在几匹马身上,啪地一声空鞭脆响!

然后这辆马车便冲了出去。

人群中央,采桑已经捕捉到了那动静,开始了她的表演。

“大人!大人!你回来啊!”她扑向南门紧闭的大门,拼命地擂那门,“你们趁我睡着带走大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是不是要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你们是不是要捏造罪名将她下狱!你们放我大人出来!放我大人出来!”

围住她们的金吾卫和天京府士兵面面相觑——大家都睡熟了吗?不可能啊,明明没看见南门开启有人带刺史进去啊,可这人去了哪里?

步声杂沓,挂心此事的百姓们冲了过来,一听采桑的哭喊,再看那明显被暴力弄开锁的囚车,哗然一声便炸了。

文臻这几年官声极好,江湖捞好相逢名气甚大,三问书屋帮扶无数贫苦学子,更不要说开店所得年年恤老济贫,之前的土豆玉米已经试种成功开始推广,今年百姓得她之惠刚刚吃饱了肚子,再加上听说她要开技校,都翘首期盼着,指望着这位恩惠了湖州百姓的女刺史也继续恩惠天京乃至整个东堂,昨晚看那个情形,很多人便担忧得半夜没睡,今早一看这情形,顿时那火便蹿上来了再也按不住了。

金吾卫首领一看不好,大喊道:“休要听她胡言乱语,我等彻夜守候在此,何曾有人来为难刺史——”

却忽然隆隆声响,宛如闷雷接连劈在大地上,一部分体重轻的人竟然被震得弹起,那方向正在金吾卫和天京府卫兵身后,众人骇然后望,就看见一辆马车轰然而来,拉车的马鬃毛飞扬双眸闪亮,每一扬蹄都能越过人的头顶,不像马像是腾云的巨豹,而马拉着的车则像一座铁黑色的大山,猛然倾倒——

金吾卫首领最先反应过来,大叫:“拦住,拦住!!”

便有卫士冲了过去欲待组成人墙,但是一个眨眼,那人墙便如纸片般被撞开,碾碎,一堆黑压压的人转眼不见,只留下一片扁扁的鲜血肌骨,而铁黑色的山影轰然而过,转眼就连冲三道人墙!

于更远处的百姓眼里,只看见一辆巨大的黑色马车撞了过来,然后兵甲鲜明的皇宫卫士便一层层地倒了下去,人群被生生冲开一个更巨大的缺口,带起冰冷的呼啸的风,风卷过,一色鲜红染尽浓雾。

马车最前头,一个瘦弱的士子模样的男子,双袖飞卷,悲愤大叫:“文刺史尽忠为国,却遭奸佞迫害,我等虽手无缚鸡之力,亦不惧这七尺残躯化碧血,愿为文刺史求问陛下,何以赏功臣,何以待黎民,何以报忠心!”

他大喊声里,马车已经冲入金吾卫和天京府士兵群,但只一个照面,那些软甲士兵便如被巨力撕碎,溅开个粉身碎骨,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力的阻拦,瞬间被冲散。而那地形本就有点下坡,马车又重,这般轰隆隆碾压过来,那士子喊话未尽,便已经到了南门高墙边,那士子忽然一个伸手,采桑抓住他的手,翻飞而起,落入车厢,车厢内的几人同时动作,按动机关放开链扣,几匹马蓦然向两边驰开,那士子手掌对着身边一个机关一拍。

咔嚓一声,马车前头的伪装掉落,露出那如獠牙一般的尖端,下一瞬,两人闭着眼睛头一低,“轰!!!”

砖石飞溅,烟尘四起,仿若一场小型地震,所有人被震得站立不住,滚成一团。

烟尘里,几匹刚才撞墙时驰开的马,再次狂奔而回,几条黑影蹿出,各自抓着一条锁链,再次扣回了马身上,那马继续拉车向内狂奔。

所有配合行云流水,分秒不差。

因为差之须臾,那几匹好不容易得来的腾云豹,就会在宫墙之上撞成肉泥。

为了这辆马车,这几匹马,以及这一次妙到毫巅的配合,文臻在湖州组织高手,日夜训练了近三年。

等人们蒙头蒙脑爬起,烟尘略略散开,抬眼一看,呆若木鸡。

皇城城墙,那高达两丈五,厚及三块砖,黄墙红瓦,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和不可亵渎尊严的,千百年别说撼动,连抚摸都不允许的高墙。

生生被撞破了。

破了一个巨大的,足可通过几十人的洞。

黄砖红瓦堆了一地。

每个人都张大嘴,嘴里吃进这冬日冰凉的风。像看见千百年牢固不可摧的皇权瞬间坍塌。

就那个书生,驾一辆马车,喊一声冤,就把皇城的城墙,生生撞破了?

这,可能吗?

众人愣了半天,悄悄互望一眼。

这,是文大人冤情感天动地,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施法将这皇城城墙劈毁的吧?

不然这传说中雷弹子也未必能一次性轰开的结实城墙,怎么像个纸片一样,给个马车一撕就破了?

马车来得太快,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看清它的模样,而最后暴露獠牙的时候,已经冲过人群,到了城墙边,人们都在它身后,根本看不见那个可怕的尖端。

无法解释,就归于神迹,归于神迹,就说明有冤情。

百姓的逻辑,就是这么朴素。

透过那个大洞,烟尘滚滚里,便可以看见皇城,百姓们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都留着不走,眼见那马车一路滚滚而过,卷起丈高烟尘,皇城里头顿时哨声鼓声喝叱声惊呼声奔走声响成一片,烟尘里隐约还有不断的惨呼声,一片片妖红混杂在灰色烟尘和乳白色的晨雾之中,在人们视野中绽开烂漫的血色花。而显眼那里面的人也挡不住那神兵天降一般的马车,耳听得那轰隆声渐渐便远了。

与此同时。

天牢之内。

那一声撞破皇城围墙的巨响如此恐怖,林擎霍然睁开眼睛。

不用文臻说,他已经明白,要等的时机到了。

对面,文臻已经站起,对他一笑。

林擎也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女子,这女子…

两人身上都是重镣重锁,加粗加厚双层那种,腐蚀药也只能腐蚀一部分,所以都集中浇在了脚部。林擎的冰针只开了一层锁,外头还有一层锁头太小针进不去的,后来还是用了文臻的腐蚀药水。

林擎先起身,双足飞起,腿上的锁链和门上的锁链撞击,轰然巨响,两处的锁链都经过了腐蚀,出现裂缝,再经过神将全力撞击,顿时门上锁链和脚上锁链都寸寸断开。

林擎手腕脚腕上的伤口也同时全部崩裂,鲜血洒了一地。

他一边啊啊呼痛一边大笑痛快。

文臻看了一眼,心底一抽——她忽然想起,燕绥只怕也有同样的伤痕。

他会如林擎这般呼痛,还是一笑了之?

只怕都不是。

不过是沉默以对。

只因那伤痕,于林擎不过是知己相负,兔死狗烹。

于他却是亲恩决绝,生父相戮。

皮肉之伤于那撕心裂肺心内之痛比起来,不值一顾。

文臻的心在这刹那也撕心裂肺地一痛,她吸一口气,忍住。

便是想痛哭,也还不是时候。

轰然巨响,林擎再次用自己手上的锁链,砸在了她的门锁上。

文臻醒过神来,不愿他伤口裂太狠,也如林擎一般飞身而起,撞断了自己的脚镣和门锁。

林擎眼睛一亮,万万没想到文臻智计无双,连武功竟然也颇有功底。

两人撞断脚镣门锁,冲出门去,此时牢中看守已经听见动静,大批的兵士冲了下来。

司空群奔在最前头,浑身披甲,神情狞恶:“这回再给你们逃了,我立即自戕!”

文臻嘿嘿一笑:“那你一定要记得兑现哦。”

两人迎着人群冲过去,都知道这一段路必须要遇神杀神,拖延一刻便没了机会。司空群一看两个杀神青面獠牙,高举沉重镣铐,他深知那镣铐的重量,别说砸下来,擦个皮都要了老命,脚跟一转,冲在最前面转眼就到了旁边,“拿下!拿下!”

转过去时,他隐约听见文臻“嗤”地一声笑。

然后他便看见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去。

毫无征兆地,宛如遇鬼一般。

而文臻和林擎,高举的锁链都没砸下去过。

司空群大惊,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文臻又使毒了!

而自己带人听见动静来得匆忙,忘记了戴护罩!

司空群立即倒了下去,然后他身边的护卫见状大惊失色,高呼着郡王上前来救,立时又是一阵混乱,眼看着文臻林擎趁着这阵混乱又前进了一段路,已经冲到了台阶的下方,司空群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弄丢了燕绥,再弄丢了林擎和文臻,估计这个郡王也就做到头了,在性命和前途之间飞快盘算了三秒,终于在自觉已经和那两人足够安全距离之后,一翻身爬起,大喊:“铁网!勾索!弩弓!拦住他们!”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脚下一滑,低头便看见一颗琉璃珠子骨碌碌滚了过去,正想着这珠子怪好看的,但这大牢里怎么会有这东西,随即便觉得脑袋一晕眼前一黑。

砰一声,这回他真的倒了。

而文臻和林擎在冲过大半人群后,此时也终于遇见了麻烦。一层层铁网从半空降下,正拦在向上的台阶之前,铁网上头还挂着无数铁刺薄刃,闪烁寒光一片。

林擎举起手上锁链轰过去,寒光乱闪,戛然裂响,铁网猛地向内一收,又反弹了回来,若不是林擎收腹得快,难免要被划伤。

这铁网的材质竟然很有韧性。

林擎全力一轰,铁网稍稍变形,多轰几下还是能破开的,但问题是这么多层网,两边都是人,来得及给两人一一轰开吗?

林擎和文臻却都是冷静的人,不管来不来得及,轰就是了。

此时先前冲进来的士兵也冲了上来,文臻召唤文蛋蛋近前,就在她脚下盘桓。文蛋蛋虽然厉害,但是身躯小,开不了地图炮,只能一个个对付。在人群中作用有限,但是当人们单独前冲一个,文蛋蛋就放倒一个,倒下一个,文臻的行云流水般的拳头便递了过来,一吸一引再一带,配合着林擎砸网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些士兵偌大的身躯带飞而起,轰然也砸在了网上。

巨响声再被空旷的牢狱扩大,简直能震麻人的耳朵。

再加上外头不断接近的坦克般的轰隆之声,东堂皇宫几百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如此力量加成,三次之后,一声尖锐裂响,第一层网破了。

而那些士兵也不敢再上前。

毕竟活活被当做人肉锤子这滋味实在不敢想。

但对于文臻来说,文蛋蛋出手,那人就已经死了,她出手没有顾忌。

第一层网破,冲上几阶,便是第二层网,此时上头震动声更大,连带那铁网都在晃动不休。

底下士兵们硬着头皮往上冲,头顶有弩箭射下来。

林擎和文臻这回要一边躲弩箭一边轰网,难度增加,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此时地面上头,一片狼奔豕突,巨大的马车横冲直撞,不走寻常路,直接撞破了军营的墙壁,撕开军营而过,两翼的铁狼牙棒伸伸缩缩,一路如同绞肉机般绞杀而去,很多时候根本看不见那车的影子,只能看见人体只要被那两侧的长棍给绞住,那就是一阵血雨翻飞,这一大清早,旗手卫虽然因为天牢有重犯轮班休息,保持了警惕,但黎明本就是最疲乏的时候,巡夜一夜的人最困,睡觉休息的人睡最沉。这马车压路机一般一路压过去,瞬间便将旗手卫大营搅个人仰马翻。

惊叫的,大喊的,慌忙整束的,四处逃命的,追着烟尘瞎跑的…等到旗手卫三三两两的人追出去,烟尘里那马车已经轰然一声,又撞破了一层围墙。

巨响声里有人面色煞白地狂呼:“不好!那里是天牢!有人要劫狱!”

此时天牢台阶上一声巨响,林擎再次破了二层网,随即一口血喷在台阶上。

他毕竟是中毒受伤之身,这般大动真力,十分伤身。

文臻去扶他,却不防一支迟发的弩箭刁钻飙至,直射她的后心!

林擎一眼看见,只来得及伸臂一挡!

铿然一声,火星四溅,弩箭射入锁链缝隙,有鲜血流下来。

文臻转头看他,林擎摇头示意无事,拉着文臻便走。

文臻随他蹿过那个破洞,还不忘记回身捡了几根弩箭。

再往上几个台阶,又是一层网,林擎还要出手,文臻忽然蹲下来,将那几根弩箭扎在一起,对着地面努努嘴。

林擎看一眼青石地面,目光一闪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赞赏地点点头,俯身一锁链砸在了台阶上。

这里的地面,为了方便铁网下落时候扎根,没有铺铁板,是石头的。而石头比特殊材料的铁网脆多了,这一砸下去,便是一条大裂缝,文臻蹲下身,用那捆同样质地坚实的弩箭,将石头撬了起来。

连撬几块,台阶便不存在了,出现了一个洞,文臻轻巧地钻了过去。一边笑道:“大将军可钻洞乎?”

林擎笑道:“大将军还会打洞呢!”将洞擦擦擦又挖大了一点,钻了过去,一边钻一边对后头不敢上来的士兵道,“此刻英姿足以流芳百世,请诸君为我铭记。”

底下士兵目瞪口呆,看着传奇一般的神将和同样传奇的女刺史,当众挖洞钻洞,谈笑风生,只觉得人生魔幻,莫过于此。

魔幻完了,忽又心生感慨,又觉得此刻这挖洞钻洞形象,真是足可称为英姿,所谓智慧勇武,莫过于此,别说铭记,只恨自己不会作画,大字不识,不然真愿意为这两位立个传。

有了这感慨,慑于这智慧武力,底下士兵干脆也不积极了,反正司空群也生死不知,无人监督,众人一边狂呼乱叫,一边看那两人如何继续。破网已经不成问题,但是上头还有军营数千人,又要怎么过?

但其实破网已经很成问题,林擎钻过第三道网的时候,悄然抹去了唇边一缕鲜血。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文臻一边要闪避弩箭,和旁边墙壁里神出鬼没的勾索,一边还要照顾着他,好一会儿没找到功夫砸地面。

现在只剩两张网,一张在自己面前,一张在最上面入口。

地面震动剧烈,马车已经很近了。

林擎忽然道:“你别管我,你负责砸地面就成!马车不能下来,这一层网必须自己破。时间快不够了。”

马车一旦停留,就会陷入包围,所以两人必须在马车到达的瞬间就上车。

文臻抬手为他劈掉一根墙壁里穿出来的长矛,顺手用长矛将弩箭拨飞,笑道:“咱们就不要玩这种你快走别管我的狗血戏码了好吗!”

林擎忍不住笑,又道:“你别…”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上头惊叫声起,原本堵在门口的士兵纷纷走避,随即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却并不是晕去。

马车到了。

戛然裂响,马车到的第一瞬间,便将那层拦门铁网给撕裂了!

随即文臻道:“各自闪开!”

林擎立即就地一滚,滚到了台阶边缘。

就听上方轧轧连响,马车里的机关启动,呼啸声起,旋转着砸出无数重锤,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不断在黑暗中响起,砰砰声里晶光闪动碎片飞溅,那是铁网上的匕首尖刺被砸碎,强大的旋转拉扯之力生生将铁网拉得一次次变形,又一声戛然裂响,文臻和林擎终于越过铁网,三两步奔上台阶,马车两边各伸出一只手,将两人拽入车厢。

砰然一声,马车门关上,后头步声急响,有人大呼:“那马车笨重,转身定慢,等马车转身,飞蝗箭火石伺候——”

他话音未落,那马车已经再次奔腾而起,竟然没有转身。

前头的锁链再次解开,几匹训练有素的马被放开后并没有离开马车,伴着马车狂驰回马车后部,其间不断有人试图射马,但这马的甲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银光闪闪,棱刺起伏,不仅能够防箭,那些棱起和银光还视觉干扰作用,再加上马速惊人,人们一来看不清,二来追不上,生生看着那马几个起落便顺着惯性后退的车身到后最后的车厢,然后几条链锁抛出,再次将马套在了车上,车尾换车头,居然就这么转过头了!

而在回奔的过程中,原本的后车厢外壳剥落,居然也露出了巨大的螺旋状的尖端!

这马车一前一后,两个车头!

根本不需要掉头!

这设计简直令人惊叹,设计者竟然连马车太重不易转身都考虑到了!

林擎在车厢里都无法站稳,东倒西歪地抓住扶手,犹自兴奋大喊:“这车霸道!谁做的!”

于马车隆隆前行巨响和外头弓箭不断射击的夺夺声响里,文臻也大喊:“燕绥的设计!我也有添构想!燕绥工字队的技术传授!我麾下招揽的秘密工匠!燕绥暗卫弄来的腾云豹和训练方法,在湖州三年的配合打造!”

林擎:“贵不贵!我倾尽家产来一辆!”

文臻:“免费送你高配版!就是要等货!”

林擎:“兄弟,义气!”扑到一排机关面前,“都是些什么小可爱!”

文臻就差没趴在他耳边喊:“你面前这个,蛊毒喷射口!旁边那个,连弩!右边那个,毒液!下面那个…小心别碰歪了!那里头是一罐子马蜂!”

林擎:“…姑娘你真是条汉子!”

文臻:“林帅别手舞足蹈!千万别碰到你上头那个,那里面是天花病人穿过的衣裳碎片!”

林擎:“…”

“文臻,我错了!”

“啊?”

“犬子焉可配虎媳!”林擎大喊,“我要晚生二十年,我要没遇见侧侧,我也是你裙下拜臣!”

话是半玩笑,眼神却真。

今日从见文臻时起,便被她一波波震撼难言,但直到此刻登上这车,才真正明白这女子何等气魄见识,又是何等诡谲阴险。

然而却又心田良善,风骨铮铮。

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将这许多几乎完全相反的特质融于一身。

林擎站立不稳,心潮也翻涌得似要冲卷全身,只觉得多年来掩藏于潇洒表象下的郁结苦痛,都在今日这一闯一冲中散了开去。

胸臆全舒,笑得畅快!

文臻也在大笑:“承蒙林帅抬爱!我要早生二十年,我要没遇见燕绥,我也少不得和秦小姐争一争!”

两人都大笑,并无暧昧,也非调笑,却都明白,这一刻便是知己。

香宫里,正在跪香的德妃,忽然感受到了那股微微的震动。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有点惊喜地笑起来。

“儿媳妇就是厉害啊…”

她起身,走到门边,香宫这里,看不见那震撼动静,也看不见滚滚烟尘,更看不见和自己擦身而过,正逐渐远去的爱人。

她忽然仰头,看向香宫的高大的檐角,道:“找个梯子来!”

能干的菊牙很快就找了梯子来。德妃不让她跟随,自己拿了个手绢,便往屋顶上爬。

菊牙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阻拦,只得死死扶住梯子,听德妃在上头小心地爬着,不时踢落碎瓦。

太后在慈仁宫,香宫里麻木的宫女无人理会,反正这宫里发疯的人天天都有。

德妃一直爬到西侧檐角,看了看方位,将那檐角垂着的铜铃擦得雪亮,又从怀里取出一块硕大的水晶挂了上去。

初升的日光射在金黄的铜铃和水晶上,光芒四射。

德妃坐在檐角上,双手抱膝,看着远方滚滚的烟尘。

马车里,林擎忽然回首。

文臻看向他,林擎笑道:“之前想着,天牢里能不能看见德胜宫檐角的金铃,当然是看不见的,现在自然也看不见…”

他忽然顿住语声。

文臻也透过瞭望口看见了。

远处,隐约一处,正在反射着七彩灿亮的光芒,光芒旁边,隐约有个小小的黑点…不,不是黑点,是人影。

文臻看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悟,轻轻地道:“那是香宫…德妃娘娘这几日正住在香宫。”

她之前没和林擎说起德妃在香宫的事,怕他担心,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这番用心良苦,怎能错过。

林擎目光一亮,抬手对着那一闪一闪的光芒,招了招手,温柔地道:“侧侧,我走了。”

文臻猛地闭了闭眼。

香宫屋顶上,林擎招手那一刻,德妃心有灵犀般地忽然也抬了抬手,道:“去吧。一路平安。”

屋顶上寒风呼啸,她坐在冰冷的琉璃瓦屋脊上,长发飘起,唇角带笑。

菊牙站在屋顶下,仰望着她,泪流满面。

第四百三十四章 人心

马车微微一折,香宫顶上一闪一闪的光芒便已经看不见了。

一直通过一个瞭望孔看着外头的文臻却忽然一怔。

前头宫墙之上,忽然多了一个衣袖紧束的身影,是永王。

他往日悠游天下,礼佛拜禅,衣着向来素简风流,如今却有些换了风格,扎束得利落华贵。

手中一柄紫檀硬弓搭五箭,已满弦。

林擎也善射,一看那架势和那弓,便眼眸一缩。

下一瞬五箭如巨扇,带动这天地间咆哮浮沉的冷风枯叶,狂卷而来!

马车上一阵轧轧连响,负责操纵马车的采桑已经冷静地根据飞箭来的方向,按动机关,几块铁板猛地弹出,护住马车车身。

但那箭明明飞出的时候分散成扇,却在临近马车的那一霎忽然聚拢,直向着马车中段!

林擎低喝一声:“不好!”

那箭五个方向,竟然是冲着那五个最重要的机关口来的!

永王眼力惊人,那么远,竟然就看出了这五个分别施展蛊毒机关毒液马蜂病毒的要命机关口,竟然要一举击溃!

这五箭一旦射中,马车机能失去一大半不说,机关爆裂的一大后果很可能是毒液回流,马蜂在车厢内乱撞,那倒霉的就是困在马车内的人!

这出手可谓精准狠辣至极!

采桑也看了出来,一声惊叫,但机关口是要随时使用的,再调遮挡已经来不及。何况机关口一旦遮挡,也会立即被周围赶上的士兵所攻击。

采桑这几年一直在练习驾驭操练这马车,是最熟悉的一个,所以文臻也放心交给她驾驭,此刻这情形,她便出手也来不及了。

她目光一闪,冲上去,准备一拳一个,自己先把机关毁了!

好歹把可能逆流的攻击给堵死!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的拳风已将击出。

忽然透过马车上透明的琉璃瞭望口,看见外头人影一闪,随后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拳,挥了出去。

像山花在风中摆舞,柳枝在春雨中摇曳,姿态柔曼却内蕴刚劲,撇捺之间是生命和成长的力量。

那一拳所至,风一收一静,那五支呼啸凶猛的利箭,竟忽然一顿,然后在那一拳牵引弹动下,再次弹开!

随后铮铮五声摩擦厉响,五支箭击打在那几块铁板上。

不过须臾之间,马车一直前行,已经离开了永王可以再次射箭的范围。

宫墙之上永王在那人影出现的瞬间便微微皱眉,几乎毫不犹豫地再次搭弓,这回箭尖对准了那个忽然搅局的家伙。

而那人方才出手惊艳,行事却不怎么有章法,人影如乱柳犹自在原地摇摆,伴随着一阵疯狂的大笑之声。

文臻:“想办法把这人拉上来!”

马车稍稍一拐,一条勾索抛出,唰地缠住那人的腰,将她拉起。

下一瞬三箭厉啸着钉在那人刚刚站立过的地面上,火星四溅,青石裂出巴掌宽的缝。

那人撞入车厢,一个踉跄,文臻扶住,讶声道:“齐云深?”

疯婆子此刻显然是疯了,满脸灰尘,眼泪冲出两道深深的沟渠,抓住文臻的双臂,呜咽道:“出事了,出事了…”

文臻还以为她说的是今日之事,心想她那冷宫重华殿确实离这里近,大概受到了惊吓?正想安抚她几句,却听她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心中一颤。正待细问,忽听采桑道:“小姐抓紧了!”

然后马车奔行更快了。

崩崩几响,几根巨大的铁条从马车车壁里伸出来,将马车捆扎个结结实实!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那是旗手卫大营。

先前马车撕裂大营而去,此刻带着她和林擎重回,要再次马踏军营。

重甲士兵已经集齐,手中长矛刃尖雪亮向天,看着那一线烟尘滚滚而来,所有人都眼瞳紧缩。

旗手卫首领一声长喝:“起——”

嚓一声,长矛齐齐竖起,再斜斜向前,如一片茂密的刃林,绵延挡住了整条通往宫外的路。

雪光如潮迭浪而来。

马车速度不减反增。

士兵们手臂死死抵着地面,心却伴随着地面的震动而不断颤抖。

那烟尘里轰然撞来的哪里还像一辆马车!

那简直像一只浑身披挂铁甲挥舞巨刀随时宰割人命的恶魔!

披甲的怪马,恐怖的速度,伸缩的铁棍,尖锐的螺旋顶端,刀枪不入的车壁!

哪怕此刻这矛尖如海,可每个人都在怀疑那细细的长矛又要如何抵挡这出入万军冲杀皇宫的巨魔!

但是军法队就在身后,手中大刀寒光闪烁,旗手卫首领策马绕阵狂驰,大喊:“后退一步者,斩!”

下一瞬腾云豹齐齐长嘶,声震耳膜,穿云裂石。

锁链再次断开,腾云豹跃起,长腿一抬,银色光甲在半空中炫出华丽如彗星的弧线,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顺着那轨迹转过一个半圆。

再下一瞬腾云豹已经越过长矛之林,长蹄连踢,好几条人影惨呼着被踹了出去,有几个正是军法队的。

再下一瞬马车轰然撞上了矛林!

雪亮矛林成片成片挤压倒下,血肉成泥肌骨铺地再次重演!

不知道谁远远大喊一声:“这是神魔的马车,人力抗不过的,何必要我们送死!”

这声一出,已经被那马那车来回冲杀碾压得心惊胆战的旗手卫再也坚持不住,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此时离最外层那个被撞了一个大洞的宫墙已经不远。

但此时大队人马奔驰而来,领先的姚太尉老远便大喝:“百姓驱散!速速将这宫墙修补阻拦!”

便有人搬了拦马架绊马索等物来布置。

又有人去驱散百姓。

百姓却不肯走,有人大声问:“敢问这位官爷,为何要驱散我等,我等聚集此地,只想看看湖州刺史文大人如何忽然失踪了!”

姚太尉怔了怔,怒道:“什么忽然失踪!文臻明明是天牢囚犯,如今竟然闯狱杀人,撞坏宫墙,你等难道还要包庇那等罪大恶极之人不成!”

他心烦意乱,只想快些赶走这些碍事的人,无心细说。此时里头呼喊追杀声也传来,隐隐有人喊:“文刺史!莫再如此丧心病狂!你昨日挟持伤害皇妃,打入天牢,如今竟敢公然逃狱,杀伤皇宫护卫无数,你这是要造反吗!”

百姓们静了一瞬,随即轰然一声。

什么玩意!

昨日挟持伤害皇妃?

昨日文刺史囚车进城,满城百姓都瞧见了的,她怎么个跑到皇宫里去挟持伤害皇妃!

再想起昨夜离开时,文刺史忠心耿耿却又忧心忡忡,想到之前宜王和神将那忽然的“弑君谋逆”大罪,想到守在宫门前的文刺史的委曲求全,和明知可能遭受皇家迫害依旧丹心不改的忠诚,想到当时大家都心头闪过的不安…

原来真是这样!

皇家当真如此无情!

真的趁百姓都离开后,给文大人胡乱捏造一个罪名,将她秘密地关押了!

若不是三问书屋的书生不顾一切闯宫,文大人就很可能和神将宜王一样,被秘密地处置了!

真是无耻之尤!

百姓们看看急速修补的宫墙,拉开的绊马索,再看看里头黑压压的大军追着孤零零一辆车。

愤怒在这一霎便如浇了油的火焰,轰地燃着。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兔死狗烹,还要入人以罪,你们要不要脸!”

“对,要不要脸!”

“昨儿大人明明才进城!”

“什么挟持皇妃,你们对大人那样戒备,大人能那么容易进入深宫挟持到皇妃?编造理由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哎哟喂这绊马索绊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