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随便儿VS永裕帝

这十万人再按照指令,抽出三千精锐中的精锐,分散驱驰,追踪燕绥文臻行踪而去。

另三万人回湖州一带,准备卡在唐家出定阳的关口之前。

其余人则分成七营,行走于山野之间,往燕绥往日里炼铁所在地的青州方向而去。

湖州军的大型辎重,文臻在湖州三年就通过燕绥的工字队,进行了改良,全部都是可以拆卸的,也拆卸分开跟随军队前行。

诸般安排,都出自燕绥之手,连带当初和季怀远的协议,也是三年前便已经定下的。当日在留山,两人约定,日后东堂若有变,季怀远负责煽动季节野心,诱出季节和季家军,并将季家军分一半给燕绥。事后燕绥保证他任何时候都安全,保证季节会就此丧命,他能顺利接季家家主位,并拥有足够镇住季家但不足以问鼎天下的实力。但他也必须保证季家不和诸门阀联合。

季怀远觉得这门生意做得,季家的兵力并不足以逐鹿中原,顶多偏安一隅做个南疆王,那和现在也差不离。要想和唐易两家联合,地域很远,前期必定是孤军作战,很容易平白损失实力为他人做嫁衣,便是事成后,损失惨重的季家到那时候也绝对轮不上那龙椅,到头来不顶多还是个南疆王?弄不好直接兔死狗烹,从唐易两家继承人的心性来看,这可能性很大,那比现在还惨。

所以季家一直是不想和那两家掺和的,但实力又不足以直接争天下,又不足以在开战后完全保住自己的地位,不上不下,之前和大皇子的努力又被燕绥文臻破坏,实力再次被消耗,眼看着再式微下去,家族前途渺茫。

这种情形下,季家没少开家族会议,一半人激进想要搏一把,一半人持重表示要另寻出路,季怀远是后一种,因为他明白燕绥是何等的算计精准,尤其在他号称出事却很快给他递消息之后,他更加确定在燕绥面前最好老实一些。季节却很是不甘心,而燕绥要的正是他不甘心,因此授意季怀远不必明着撺掇以免惹人怀疑,却自告奋勇愿意代季节上京,如此一来没有嫌疑,二来表了忠心,三来这其实是一种更有力的鼓动,果然如燕绥猜测的那般,季节亲自上京了。

季怀远眼看着季家从当初唐羡之成婚开始,便一步步踏入燕绥设计好的套中,心寒之下也就更不敢出幺蛾子。

他和季怀庆不同,季怀庆多年是内定的继承人,没受过挫折,无所顾忌。他却是多年屈居人下,好容易出头,自然分外珍惜,不求有功,但求保住这一地荣华也就行了。

燕绥看他的心理看得很准,现在自然是不担心他的,因为季怀远只要亲自上京了,就必须依赖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苍南刺史代表抵达天京是个大消息,来的是季怀远,目前的内定继承人,因此天京也十分重视,在确定季家很规矩没有携带大军之后,城门大开,迎接远道而来的首位门阀代表。

京畿大营也拔营向天京城靠近,停留在城门之外。

上次京畿大营和金吾卫一场乌龙斗后,事后以误会草草收场,新帝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能不要那守卫天京的大军不成?就算想要换防,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

倒是永王听说了京畿大营的事之后,曾经夜出天京,和京畿大营的统领私下会晤过,但具体说了些什么,也就没人知道了。

季怀远连夜入城,礼部连夜拟流程,大抵再过几日,唐孝成据说也要到了,至于易铭,朝中都明白估计是等不到这位了,因此打算等唐孝成到了之后,安排两家门阀的代表一起去景仁宫拜大行皇帝梓宫。之后便要移梓宫去殡宫了。

当夜,景仁宫地底密室里,永裕帝睁开了眼睛。

他比预期迟了很多天醒来,而且醒得非常离奇,完全没有久睡之人的肢体不畅情形,眼睛一睁开便猛地坐起,把困倦得不行的晴明和大师吓了一跳。

但看永裕帝,目光灼灼,面色微红,气色好得不行,两人也很惊讶,随即晴明便笑道:“陛下果然大好了!”

皇帝闻声转头看向他,晴明被那灼灼目光看得心中一突,不敢说话了,但随即皇帝便笑了,恢复了往日慈和的神情,道:“辛苦你们了。”

那个往日宽容慈悯的皇帝又回来了,晴明和大师神情这才自然一点,都赶紧行礼逊谢,大师给皇帝看舌头把脉,细细看过后展颜道:“陛下多亏多年去毒有方,炼化药力比老僧想得更顺利一些。”

永裕帝笑道:“朕也觉得宛如浑身绳索得解许多一般,松快不少。”

晴明便问:“陛下是紧接着吃下一颗,还是…”

永裕帝道:“上头如何了?”

晴明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了。皇帝笑容渐渐敛去,晴明眼看不好,急忙跪下请罪:“陛下,都是奴才不好,奴才功力未足…”

皇帝摆了摆手,“你不可能功力不足,朕看着你点了那两个死穴的,本该必死无疑…这只能说明他们有了防备…没想到啊,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有这许多人心怀叵测,太后插了一脚,德妃竟然有食铁虫,文臻竟敢撞皇宫!燕缜那个蠢材,竟然不早早布置大军看守住文臻!更蠢的是竟然能被那什么都不是的遗旨给…”

他住了口,脸色铁青,显然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老好人的面具都再也戴不住。然而这般的震惊之后,再次升起的便是隐隐的忌惮和畏惧。太后为什么会放走燕绥?香宫为什么在改建?她和德妃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还有他死也没想到,燕绥竟然能用那个骗他的遗旨去骗了燕缜,让燕缜打了他的脸!

他仔细回忆,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情形。当时对燕绥下手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遗旨的下落,燕绥在那样的时刻竟然还记得藏下了遗旨!

他藏在哪里?事后又是怎么拿到的?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寒冷,永裕帝忽然便下了床,“朕要出去一会。”

晴明大惊:“陛下,外头危险。”

“朕就在景仁宫看看。”永裕帝怕燕绥在景仁宫还做了手脚,不亲自看看不放心。

“陛下,景仁宫也不安全,前几天管事老孙莫名死了,尸首还被掀入了密道,我们不得不紧急了机关封了那一处入口道…”

皇帝脸色微变。

原以为全盘掌握的计划,眼下却好像在各方推动和意外下,在一点一点地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他更加心中不安了,看了晴明和大师一眼,心想这两人虽然被自己的药物控制,不敢背叛,但焉知有没有尽全力?

当下笑道:“朕化药力太快,现在浑身鼓胀,也想出去疏散疏散,放心,朕戴面具。”说着便看着两人。

晴明会意,立即道:“奴才去给您斟茶。”

大师却眨巴着眼睛看着永裕帝,道:“怎么,陛下不好拿面具吗?要不要老僧帮忙?”

晴明咬牙笑道:“大师帮我看看那茶叶成色如何!”硬生生把人拽走了。

皇帝这才伸手到榻边去摸,一摸,脸色一变。

手指用力,抽出一块东西,仔细一看,脸色发紫。

玉玺被换掉了!

屋外,晴明隔着门缝看见,悄悄地后退几步。

之前他无意中发现,皇帝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他当时就觉得不好,有人进来过了,还偷走了皇帝藏在这里的一个重要东西!

再回想那一块地方的尺寸和原先的花纹,晴明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这干系他担不起!

晴明事后悄悄雕刻了一块一样尺寸的木头,刷上金漆,塞在了洞里。

此刻看见永裕帝这么快就发现,他的心微微跳起来。

永裕帝坐在榻上,脸上青紫变幻了一阵,又恢复如常,从洞里摸出一张面具戴了,又将那木头塞回。

晴明端着茶和大师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对永裕帝笑道:“陛下,您方才说辛苦,奴才是不敢当的。要说辛苦,还是大师辛苦,不仅要为您运功护法,夜里也常把奴才赶走,让奴才去休息,他日夜守着您,这份心啊,奴才都觉得惭愧!”

大师眨巴着眼睛。

有吗?

明明是晴明守的多啊,说好的他只护法炼药的。

大师立即道:“并没有。都是晴明太监辛苦。”

晴明这次对晴明太监毫无意见,笑得温和。

越否认陛下越不信哦。

永裕帝看了大师一眼,笑道:“都辛苦。如此,朕去去就来。”

戴上面具,赫然是景仁宫一位副总管太监的脸,晴明算了一下,今夜那位不当值,心中不禁暗暗纳罕,难道这位皇帝连自己宫中太监的排班都记得?

眼看皇帝出了门,晴明赶紧下令机关关闭密道开启,却见皇帝自己很顺畅地一路关闭着机关出去了。

晴明凝望着皇帝的背影,心想这位心机深沉的老皇,到底还有多少暗藏着的本事?

没来由地又出了一背心的汗。

今夜莫名地不算很冷,也没有下霜,张嬷嬷没有很早睡,从德妃窗下经过时,特意张望一眼,看见德妃懒懒躺在榻上抽烟,那个机灵的小太监在一边和菊牙学着烧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膏特有的气味。

张嬷嬷便冷笑一声,走开了。

她一走,菊牙便过来关了窗子,随便儿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对德妃伸手,德妃恋恋不舍地将烟杆交到他掌心,却又叹气道:“又不是真烟膏,越嗅越想。”

随便儿便嘿嘿笑。

烟杆里烧的是一种药草,是随便儿找了很久,终于寻到一款气味和烟膏接近且对人体无害的药物,唯一的影响就是用了困倦,倒和瘾君子更像了。

德妃也情愿睡觉,烟瘾发作时生不如死,能睡也是福气。有时候人清醒着,难受劲儿上来了,她就把菊牙和随便儿都赶出去,自己在屋子里扔东西,喃喃骂随便儿多事。

菊牙担心地在门口转,随便儿不转,听奶奶骂人也不生气,大冷天地坐在墙根下,和菊牙说八卦,说干爹如何由憨傻变精明,说潘航叔叔曾经看上了林飞白叔叔,说自己如何面授机宜沅芷姨姨,说厉家七个葫芦娃,都是些恶搞,德妃在里头听着听着,渐渐也就忘了那些难受劲儿,随便儿本事甚大,给她源源不断地在慈仁宫厨房里弄来零食,满嘴里不停地嚼着,随便儿又和她说张奶奶,说张奶奶当初烟膏子是娘帮忙戒断的,那段时间嘴痒生生啃零食把牙齿吃豁了,又说张奶奶爱美,抽烟人显得黄瘦憔悴,她就每日一个猪蹄。随便儿鼓动自己最美的奶等戒断了,也去巨有钱的张奶奶面前转一转,叫她瞧瞧,什么叫人比你美,比你有钱,比你皮肤好,还比你戒得快。

德妃:“…噗。”

忍不住喃喃骂一声:“小兔崽子。”

骂完了又对着墙发呆,倒也不扔东西了,坐了半晌,摸了摸脸,悠悠叹一声。“没想到人到老了,还有这等福气。”

如此过了几日,就这么忽悠着慈仁宫,私下里戒断,随便儿瞧着德妃的抵触情绪渐渐淡了,开始真心不想抽了,也便放了心。这日夜间睡得好好的,忽然爬起来,想起奶的零食好像要没了,趁夜去慈仁宫再偷一些。

却没想慈仁宫的厨房因为连连失窃,今夜灯火通明有人看守,随便儿眼看不成,便又转身出了慈仁宫。

他准备去景仁宫。

这是目前人最少,但也有人看守,还要给护卫开夜宵的宫殿,而且因为暂时没有主子,也没人管厨房东西多了少了,好钻空子。

景仁宫的厨房在景仁宫外殿,离正殿有些远,平常也少人来,随便儿很容易便混了进去,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已经供应过夜宵的厨房熄了火,厨子打着呵欠锁了门。

随便儿等人走了,溜进去,挑挑拣拣裹了一大包点心,揣在怀里便走。

他低头一路疾走,准备等会翻墙,忽然看见了前方,多了一双黑靴。

这靴子出现得突然,随便儿记得明明刚才自己还在看四周,视野里没有异常。

那双黑靴就那么静静立在前方,一方太监青色镶蓝边的袍子垂在靴筒上方,被夜风轻轻地吹拂着。

风中有种淡淡的古怪气味,几分药香,几分像泥土腐烂的气息。

随便儿嗅了嗅,没有嗅见属于太监特有的尿骚味。

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午夜,有尸首的宫殿偏殿,穿着太监衣裳却不是太监的人,在前方静静地等着自己。

但他步子没停,头也没抬,就像任何一个刚偷了东西急于逃走的小太监一样,颠颠地还向着那个方向冲去。

一边冲,袖子里的左手已经扣住了匕首,右手选好了药粉。

他准备就在撞上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下一刻他撞上了那双靴子,身子向前一倒!

随便儿袖子一动。

左刀右药!

却在那一霎,一只手扶住了他,随即听见头顶上一把柔和的嗓音,轻声道:“哎,小心。”

随便儿一顿,抬头,便看进了一双微带笑意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已经不年轻,眸子却极柔和慈悯,眼角漾着细纹,一看便知是常年微笑的人才有的笑纹。他唇角微微弯着,凝视着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太监,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欢,将他扶住,蹲下身平视着他道:“半夜三更,冒冒失失的,去哪啊?”

随便儿瞬间便收回了袖子里的所有把戏。

他看着面前的老太监。

方才他那句“小心”,让他想起了自己进天京之前,便宜爹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和最后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小心。”

一般的柔和,甚至连语气都有点像。

而此刻看这个老太监,也隐约觉得轮廓熟悉而亲切。

他心底有点柔软。

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这两句“小心”,依然有哪里不一样。

他记得那一刻便宜爹的眼神,依旧是静的,却又隐隐翻涌着一些他所不能明白的情绪,倒映那一刻天上星月,说不清什么更迥彻。

此刻这老太监的眼神,那静和柔和底,却隐约有种让他没来由不安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大眼睛里顿时满是慌乱和恐惧,忙往后退着让开了老太监的手,抖抖索索便去怀里掏东西。

老太监盯着他的手,眼神一缩。

随便儿再掏出来时,手中一个小包裹,他打开包裹,刚才故意捏碎的点心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太监眼神立刻就松了。

随便儿抖着手把包裹往上递:“大大大伴伴伴…我我我不是不是偷东西…我只是太饿了…您您您饶了奴婢吧…”

老太监便扶住他的肩,笑道:“别怕,你是哪个宫里的?”

“香…香宫…”

老太监一怔,道:“香宫什么时候进你这么小的宫人了?”

“奴奴婢是刚刚刚选进进来的…”

老太监便笑一笑,亲手帮他将点心包裹又裹好了,塞回他怀中,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触及颈间肌肤,激灵灵打个抖,看起来只像是寒战。

老太监温和地道:“孩子,别怕,我不管这些。香宫苦寒,你想必是饿得狠了…不过这大厨房没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那里头小厨房里拿点热的?”说着指了指景仁宫里头的小厨房。

随便儿看了一眼,眼底闪过贪婪的光,轻声道:“那是皇帝的宫殿,听说里头好多金子银子呢…”

老太监眼底就掠过笑意。

宫里的太监们啊,就是爱财,哪怕这么小,也不例外。

随便儿馋了一会,还是摇摇头,将一个又贪婪又怯懦的小太监扮演得很到位。

老太监也便不说了,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就觉得这孩子可亲。

他也是子孙无数的,多到有时候名字都记不住,他面上也都很喜欢,但心里还真没多少想法,毕竟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然而此刻,还不到操心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眼眸纯澈的孩子,没来由地便多了一分真正的欢喜,长久的睡眠之后,听了无数令人心头憋闷的消息,忽然能遇见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心情略好了些,伸手牵起了随便儿的手,道:“我送你回去吧。”

随便儿注意到他声音正常,并不细声细气,注意到他有胡茬,注意到他自称“我”,而不是大太监惯用的自称“杂家”。

注意到他迈步之间,青色的太监袍和黑色靴子之间,明黄的裤子一闪。

注意到他袍袖间隐约露出的金丝光芒,寻常孩子不认得,出身刺史府经常出入湖州大营的他却知道,那是防刀箭的金丝软甲。

注意到四周隐约有黑影闪过,无声无息地跟着这个人。

注意到这人过长的指甲,指甲尖端微微发红。

他的眼神落在那指甲上,想着某一晚中文叔叔为了挽回自己和便宜爹那岌岌可危的关系,和自己说起的景仁宫弑君真相。

想起自己那位皇爷爷,就是在这座宫殿里,用一双长长指甲的手,试图挖出为他千里奔波回京的亲生儿子的心。

想起出事那天晚上和娘亲夜话,娘亲说起自己爷爷时的评价。

现在,那个和传说中一般亲切慈和的人,果然挽起了自己的手,长长的指甲,手指冰冷。

随便儿手指也有点冷。

好在天也冷。

他便将自己冰冷的小手往那双长指甲的大手里塞了塞,仰起头天真可爱地向他笑:“多谢大伴。”

永裕帝凝视着他,越看越喜欢,温柔地道:“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爷爷了。”

随便儿从善如流:“谢谢爷爷。”

永裕帝嗯了一声,只觉得这一声听来很是舒畅。

一老一幼,一高一矮,便这么大手牵着小手,在月下冷寂的宫廷里,捡那僻道缓缓前行。

随便儿发现这位便宜爷爷对宫中的道路、护卫戍守习惯、换班时辰等等都非常熟悉,他甚至能利用月色的光影躲过交错的护卫的视线,走的很多路都很隐蔽。

他被那双手牵着,看着月色下两人拖出的长长的影子,心中却越来越焦灼。

他不知道这老家伙要送他回去是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目的。

他害怕这老家伙跟到了香宫会对奶奶不利。

他还后悔自己出来,没有带那种能置人于死地的药,怕万一出事弄出尸首反而惊动宫禁,都是一些短期迷药,一时失明疼痛,瘙痒之类的短效药。

蛊也带的是惑人心神的那种。

更重要的是,这老家伙有暗卫跟随,一旦出了任何岔子,自己逃得过那些暗卫的杀手吗?

这么想的时候,随便儿眼前忽然掠过便宜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

掠过那个深得看见骨头的刀口。

都是这个老家伙弄的。

都、是、这、个、老、家、伙。

随便儿的小手指微微一勾,一颗小珠子骨碌碌从袖筒里滚出来,再无声无息落在永裕帝靴尖。

黑色芝麻大的珠子,落在黑色靴尖,实在看不见。

也就看不见那珠子一直在慢慢移动,从靴子尖一直移动到靴筒上,然后进了靴子。

随便儿准备控制着母蛊,暂时不发作。

等这蛊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这老家伙心口再说。

这还没完。

便宜爹身上可不是一道伤口。

他小手指再次一勾,这回一个小袋子进入掌心,指甲轻轻一戳,袋子破了,里头粉末散出来,这是那只被牵住的手,随便儿不敢随便乱动,他知道自己被戒备着,还在无数目光的笼罩下,他的小拳头始终攥着,安安静静被包裹在那人的大掌中。

他在等。

永裕帝毫无所觉,毕竟相遇是意外事件,毕竟谁也想不到,路遇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便是宿命的仇人,且满身杀机满身害人玩意。

他此刻真正的满心慈祥,满心温柔,牵着那孩子的手,月下宫中漫步,恍惚里,仿佛牵着当年还是幼儿的燕绥。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群妖怪

恍惚当年,也有过这般的场景,恍惚那也是一个月色凉好的夜,燕绥忽然奔来找他,眼神底微微的惊惶和屈辱,一言不发拽着他的袍角,仰头看着他,他便推开奏章,散了议事的大臣,带着他出门散步去。走出长廊的那一刻,还隐约听见背后大臣的嘀咕:“陛下也太宠爱三皇子了些…”

他不过笑一笑。

那一夜却不是冬夜,仿佛是个春夜,因为记忆中花影摇动,黑白分明地在地面上绣一幅静美画卷,低头见画卷,抬头却见满庭桃杏与夜樱,红粉簇白,争相要将那馥郁的香气送到人鼻端来。

小小的燕绥身上也有香气,却不是花香,而是属于后宫那些暗中争宠的妖媚女子才会用的迷迭花香,带着蚀骨的柔腻滋味,触着了便要销魂,巫山云雨,芙蓉帐暖,每一丝都是红尘魔欲堕入便万劫不复那一种。

他记得那晚那小小孩子的小手也这般牵在他掌中。记着那久久散不去的湿与冷,父子的脚步声在长廊中空荡地回响,那晚他第一次开口说要离宫去学艺。

他当时犹豫,却在那一刻听见了德妃的脚步声,凌乱的,仓促的,他诧异地回首,就看见德妃已经恢复了平静,隔着一丛芙蓉花对他行礼。

他看着那张比芙蓉花还娇艳几分的容颜,不知是否因为奔跑而染上微红,是夏日第一抹霞光映上第一朵蔷薇那般的淡而艳绝的红。

他便问她:“燕绥说要去学艺呢,离尘大师也看中了他,说是根骨奇佳,只是他还这般小,要么再等几年?”

德妃眼角微微一瞥燕绥,嘴角也下意识地一撇,但很快又恢复笑意,道:“我那宫中有虫子么,这般地呆不住。我可不管他,陛下您做主好了。”

德妃向来待燕绥都是那态度,他看着也惯了,苦笑一声,低头看一动不动的燕绥,忽然注意到他是两个发旋,性子倔呢。

也便同意他离宫了。

永裕帝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一边暗笑今晚怎么总想起燕绥,一边低头想看看这小太监的发顶,却只看见了太监的小帽子,严严实实扣在小脑袋上。

他觉得这孩子手有点冷,仿佛还是那年的燕绥,下意识包裹得紧了点,给他暖了暖,一边道:“你几岁了?”

随便儿道:“六岁了。”

永裕帝道:“哪里人氏?爹娘如何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宫来?”

随便儿大眼睛里立即满是泪水:“爹爹被爷爷以不孝之名送进官府后来砍头了,娘便改嫁了,我…我一个孤儿…族里没有谁肯好好养我…”

趁着这句对话分神,他手微微松开,手心里薄薄纸袋在此刻彻底揉破,满把的粉末,手指一弹,一簇粉末,无声无息弹入了永裕帝中指的长指甲内。

永裕帝听着不得劲儿,下意识道:“哪有这样的爷爷!”

说完之后觉得更不得劲儿了。

随便儿抽噎着道:“继爷爷啦,我奶奶改嫁了…”

第二句话回答时,他又一弹,这回把粉末弹到了永裕帝食指的指甲内。

永裕帝立刻释然了:“难怪。”

随便儿也悄声道:“是啊是啊,亲爷爷才不会害亲生儿子呢!那不是…那不是…”他偏头想了半天,“禽兽么!”

永裕帝默了一默,不得劲,又不得劲了。

便问他:“你可恨你爷爷?”

随便儿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嘻嘻笑道:“不知道啊。乡亲们说,做这种事儿,天打雷劈,会有报应的!”

一晃之间,再次一弹,这回弹到永裕帝小指的指甲内。

此时粉末也漏得差不多了,两晃一下掌心便没痕迹了,纸袋子被随便儿灵巧的小手指轻松推回了袖子里。

永裕帝不得劲得不行,咳嗽一声,松开随便儿的手,道:“到了。”

香宫在不远处静默,皇帝停住脚步,他此刻并不想遇见德妃。

随便儿在此时忽然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

很臭很臭,黄鼠狼甘拜下风那种。

臭到永裕帝下意识便伸手捂住了鼻子——正是牵过随便儿的那只手。

随便儿红着脸嘿嘿笑,低声道:“晚上黄豆吃多啦…”

永裕帝眼底掠过笑意,拍拍他的脑袋,道:“去吧。以后晚上不要随便出来了,被护卫撞见很危险。”

随便儿频频点头。

是啊好危险。

被你撞见了呢。

他不敢多停留,匆匆给永裕帝行了礼,便撒开腿奔往香宫。即将进入宫门前他回首,看见永裕帝还站在一丛灌木丛边目送他,身影和那黑色的灌木影子融为一体,长长地拖在他的脚下,唯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着亮色,光芒柔和而亲切。

随便儿便咧嘴一笑,进了门,将门一关,那笑意便干干地垂在了唇边。

他背靠着木门,只觉得心跳得像在擂门。

他觉得他不明白。

这便宜爷爷的眼神这一刻如此之真。

真到他小小的心灵也不能自控生出孺慕之情。

忽然就明白了何以自己那个强大的便宜爹会待他真心,被他算计。

这人天生一双眼温柔诚挚,柔和多情,一切慈悯,都像发自内心。

可拥有这样一双眼,这般自然温柔态度的人,骨子里却又疯狂恶毒,自私可怕。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矛盾?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小小的孩子,还不能够理解如此深沉复杂的人性,他只是在微微颤抖,冷静周旋后难免陷入后怕,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搓搓脸,搓出一脸自然地笑,迎上忽然醒来找不着他,焦灼找出来的德妃。

德妃一把搂住他,拧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这半夜三更的跑哪去了,不怕遇上妖怪么!”

她忽然探头对门缝外看了看,隐约似乎看到一条瘦削的影子,随即不见,忍不住疑惑地喃喃道:“谁在那里?”

随便儿反手关紧了门,一手搂住了她的腰,笑嘻嘻往里走,一边笑着道:“是啊,奶,遇见妖怪了呀。”

“要…”

客栈里燕绥这声一出,文臻吓了一跳,兰旖眉毛一耸,意外之中有惊喜。

随即她一摆手,对文臻威严地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但这个手势还没做完,燕绥咳嗽一声,下半句话来了。

“…她滚出去。”

文臻:“噗。”

兰旖:“什么?!”

燕绥已经坐起身,指了指文臻道:“过来。”

文臻从善如流,坐过去立即喂了他一颗糖,甜甜嘴儿,以免他秋后算账。

一颗糖怎么能搞定难搞的宜王殿下,燕绥瞥了文臻一眼,“嗯?”

文臻双手奉上第二颗糖,高举过头,沉痛忏悔,“殿下,我有罪!”

燕绥这才从她掌心捡了那颗糖吃了,在文臻诚挚而损失惨重的赔罪之后,表示了对她的原谅。

兰旖晾在一边,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想起燕绥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初见他,送上的冰晶雪莲,紫玉心石,千年血参…一大堆奇珍异宝堆在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抬脚迈过。

对比眼前这两颗包装简陋的糖,有点想吐血。

吐血是不会吐的,但冰雪女妖一向想发飙就发飙,厉声道:“燕绥,你要谁滚?”

燕绥才不会重复自己的话,文臻刚想说话,采桑已经一本正经地道:“兰门主,我家老爷是要您移驾。”

这回燕绥没对老爷两字发表意见。

他只道:“你我真气相冲过大,你我也并不份属同门…”

兰旖:“…你不要觉得承我恩情过重…”

燕绥:“…情分不够,我怕你借帮我护法之机害我。”

兰旖:“…”

采桑:…毒舌戳心,殿下第一。

燕绥:…不,过奖,随便儿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兰旖一张雪白的脸冻得青惨惨的,对燕绥无可奈何,也只能捏那看起来软的软柿子,“文姑娘,燕绥为了你才拒绝我护法,你若待他真心,便该留下我。”

采桑嗤之以鼻。

异族女子就是这样,赤裸裸都不晓得掩饰。

文臻笑眯眯地道:“兰门主啊,燕绥很懒的,你要他半年天南地北地奔波来去,他是绝对不干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护法的法子传给我,我给他护法不就成了?”

采桑:…黑还是小姐您最黑!

看到什么想要什么,连人家独门心法也好意思开口要。

兰旖:“文臻你好无耻!”

文臻:“哎呀怎么能这么说,难道还能无耻得过趁人之危挟恩求报?”

兰旖:“…我是为了救他!只有你争风吃醋,连他性命都不顾!”

文臻:“所以兰门主大人大量,别再计较这些小事啦,毕竟你比我高风亮节,肯定认为救人更要紧对不对?”

兰旖:“…”

我好像被你绕住了???

她憋在那里半晌,实在没有办法从文臻的语言陷阱里绕出来,半晌之后恨恨一甩手,夺门而出。

文臻叹了口气。

燕绥不甚在意地捏捏她的手,“睡觉。”

文臻抱膝坐在床边,愁道:“怎么办,让出你我肯定不乐意,没人护法也不行啊。这死女妖,尽给我出难题。”

燕绥忽然道:“兰旖看似永远穿得冰雪无尘,那是她门中规矩,其实她喜欢五彩有异族风的服饰,喜欢各种颜色艳丽的宝石。另外,她门中武功,讲究餐风饮露,少食人间烟火,但其实她喜欢味道浓重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