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脚步声接近,她数着步声,整齐,人很多,护卫如云,大人物出巡。

会是谁?

唐家长老会的那些贤者吗?

这半夜三更,唐家的重要人物,为什么会到这荒僻的家庙来?

隐约听得远远的家庙门口有人似乎在将拜访者送出门外,声音谦恭:“…您请放心,都有好好照应着…您日理万机,实在不必这般常来…”

文臻微微放心。

这人是经常来家庙探看的,那今日撞上便是巧合。

静了一静,那人声音有点诧异,道:“全部接走?就现在?啊…是。是。”

步声又起,远处大轿金顶光芒微微一闪,气死风灯悠悠晃出一大片光晕,隐约看见一个披着大氅的人影上了轿。

一大队护卫拥着一顶大轿行了来,轿子两侧还有一大队的侍女,手中一长排的灯笼将四面照得通亮,有人往前方树林去布防,文臻有点担心兰旖被发现,此刻却不敢抬头,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暴露在灯光中。

有人走了过来,大声喝道:“哪来的花子!此处不可逗留,走开!”

做戏要做全套,文臻赶紧起身,低头弯腰便往暗处走,怀里一个梆硬的馒头掉了下来,她赶紧伸手要捡,那来驱赶她的人靴子一踏,馒头在脚底粉碎。

文臻十分入戏地抽噎一声,粗着嗓子,却不敢骂人,低头匆匆后退。

轿子却忽然停了。

文臻心一跳,下意识抬眼。

此刻轿子正停在她面前,大轿尊贵,里头亦装饰明珠灯火,雪白丝缎轿帘上便隐约映着轿中人侧影,仪静体闲,芝兰玉树。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立即低头。

冬日川北寒风如割,在寂静的夜来街道中游荡,灯笼相撞发出空旷的砰砰声响,这一刻隔着纱窗,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

仿佛只是一霎,又仿佛是良久,轿中人微微一动,有人赶紧上前,掀开轿帘,听他低声吩咐。

文臻缩在一边,看似冻得瑟瑟发抖,其实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片刻后,那人放下轿帘,手中拿着一个纸包,想必是那轿中人给他的,走了过来,弯下身递给文臻,道:“我家主人说,夜寒风冷,别在外游荡了。吃点热食暖暖身子吧。”

文臻连忙喏喏道谢,声音含糊,接过纸包,触手果然还是热的。

那人也不多说,起身回到队伍里,挥手示意起轿,大轿抬起。灯光伴随沙沙的脚步声远去。

自始至终,那轿帘没有掀起。

风中只余一阵淡淡蘅芜香气,恍惚熟悉。

文臻久久握着纸包,她知道里面没有问题,就真是一口热食而已。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更加百感交集。

兰旖悄悄走了过来,有点庆幸地道:“刚才什么人经过?好大阵仗,如果不是我靠着山石运气凝了冰雕,险些被发现…咦,你在发什么呆?这是什么?”

文臻醒神,打开纸包,里头是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素馅的,雪白的包子褶上隐约透出青菜的一抹碧绿,喷散着麻油的清香,在这冬夜的寒风中,温软地热着。

她笑了笑,将包子递给兰旖,“天冷,吃点热食暖暖吧,放心,没毒。”

兰旖也便接过了,一边吃一边道:“我不喜欢素馅,好端端说什么有毒没毒,你就是疑心病重…”

文臻又笑,道:“是啊,我疑心病重。”

那边家庙有动静,一辆辆的马车赶了来,文臻拉着兰旖避入树林中等着,片刻后,一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拿着小包袱上了车。

忽然又有喧嚣之声,有人从门中冲出来,挨次马车看了一遍,在人群中不断梭巡,末了急声道:“…大公子又不见了!”

便有人道:“这可如何是好?主子刚刚嘱咐将人一起送回去…要不要赶紧追上去禀报?”

先前那人便道:“要么再等等?大公子时常也会出去散散心…没多久就回的…现在去禀报,万一…”

其余人都不做声,便有人道:“那留下一辆车几个人等大公子。”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都往唐城方向去了。

等马车全部走远,兰旖道:“现在还去家庙吗?”

文臻摇摇头,眼神中有深思的神情。

“不用去了。”

家庙的人,已经被全部连夜转移回了唐城,今夜她不去唐城也不行了。

“帮我易容吧。”

过了一会,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和一张脸,十分简单的黑衣,一张隐约戾气又寒意流动的脸。

唐慕之的脸。

兰旖会易容,文臻之前便已经画出唐慕之的画像,请她帮忙,不说一模一样,黑夜之中乍看也像个七八成。

之前这酒楼中通报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唐孝成上京,唐羡之主持大局正在川北,唐慕之好久没回来了。想来也是,她几乎已经背叛家族,哪敢轻易回唐家。

文臻便要钻这个空子。

一刻钟后,唐城护城湖前的平静被惊破。

有两人冲破夜色,踏霜而来。

当先一人一身黑衣,眉目秀气又戾气,一边向前狂冲,一边大骂:“兰旖你个疯子!竟敢到我川北撒野!”

后头恢复了白衣装扮的兰旖,本色出演冰雪女妖,一头银发在黑夜中显眼之极,悠悠在半空中飘荡,冷笑道:“本门主看中的人,你也敢肖想!唐家又怎样?我照样敢在唐城之前剐了你!”

唐城之上的守城士兵已经被惊动,远远瞧着竟然是失踪已久的六小姐,都大惊急忙向上头回报,又点亮城头风灯,对底下仔细地照,却并没有立即开城门下吊桥。

那边文臻却根本不打算要谁来开城,冷笑一声,道:“来啊,来剐啊!”撮唇一哨,片刻后一声尖唳,夜空里忽然俯冲下来一只老鹰!

那鹰展翅而来,文臻一跃而起,乘着那鹰,低空掠湖面而过,长翅掠波,衣袂翻飞,着实潇洒之极。

这一手露出来,唐城之上人们惊呼,都道:“六小姐!”

随即湖中和湖后的树林大阵之上,忽然有灯光亮起,那些灯光转折往复,隐约在每棵树上停留一霎,仿佛每次都只照亮某个笔画,文臻心知这便是破阵机关了,但此刻根本来不及去慢慢记录,她还必须表现得对机关密码非常熟悉丝毫不能停顿才行,因此她呼哨了又一只老鹰下来载着自己,全神贯注跟着那灯光的指示前进后退转折左拐右拐…隐约觉得好像是每棵树一个笔画,连起来是几个字,一直到转到快头昏想吐,忽然眼前一亮,一片巨大的广场撞入视野,她便知道,她终于闯入世人心中最为神秘的唐家中心了。

她哈哈大笑,当着广场上济济护卫的面,转回头对着身后的方向比了个川北人常用的表示鄙弃的手势,嘲笑道:“来啊,有种来剐我啊!”

广场上灯光晦暗,高高低低都是人群,有人沉声道:“唐慕之,你既然回来了,就得遵守规矩,戒堂一百戒鞭一月长跪,先自己去领!”

文臻的回答便是双臂一张,霎时一片嘈嘈切切之声,无数老鼠蛇虫蚂蚁毒物从广场的四面八方如黑潮一般滚滚而来,卷向人群脚下,整齐的人群顿时乱了套,一片纷乱里文臻学着唐慕之的声音,哑着嗓子冷笑:“凭你们也配处罚我?爹不在,我哥呢?我哥在小楼?那便寻我哥说话吧!”

说完转身就走,左拐遇见一排照壁,伸手在第三个照壁上一拍,轰隆隆照壁移开,现出一条道路,她闪身走进,有人追上来大呼:“六小姐你又肆意妄为…”话音未落被照壁后探头出来的一条赤链蛇吻了一嘴。

而文臻早已人影不见了。

她就像真正的唐家嫡支六小姐一样,对普通唐城内居住的唐家子弟都不能知道的唐家内部路径都了如指掌。过假山,渡河流,越亭台,解机关。

她第一次来到唐家。

而以往的燕绥的细作便是再能渗透,也很难进入到唐家腹地。

但是当年,唐羡之曾经在宜王府第一进院子的暂居地,给她留下过一件礼物,一张纸。

礼物是一件玉佩,纸平平无奇,上有鲜红钤印。

后来长川她和唐羡之相遇,唐羡之曾经试探过她,是否会利用那钤印假造他的印章来作祟。

但这么明显的提示,那就不是提示。

所以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玉佩的雕刻上。

那玉佩上雕刻细致,一幅一幅连环画一样,亭台楼阁,屋舍道路,山峰山谷,城墙湖水。

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当时便把那雕刻都记了下来。今日唐城之前仰首一看,果然。

城墙是唐城的墙,湖水是护城的湖,山峰是唐城背后的山,道路是唐城内的路。

那玉佩上,刻的是唐城的布局图。

她仰头,脑海中闪过那玉佩的种种图样,有楼,但都很平凡,感觉都配不上唐家小楼这样一个称呼。她的回忆停留在最后一幅图,在一片粼粼的池水中,四面空旷,而水中有高楼的倒影。

现在,那一片已经快要封冻,比进门时广场还大的池水,就在她眼前。

第四百五十章 小楼一夜观花海

唐城门外,兰旖准备功成身退。

其实先前在来唐城之前,她已经隐晦地表示,那宝石也是可以不要的。

何必呢,真要为这宝石让文臻送了性命,燕绥能和她拼命。

文臻却笑着摇头不肯。

兰旖总觉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仿佛并不仅仅是为了那宝石去唐家的。

她想不明白,冷哼一声,一转身,忽然吓了一跳。

迎面一个黑衣女子掠来,姿态轻盈,一张微带戾气又寒意纵横的脸。

这张脸太熟悉,半个时辰之前她还亲手给人装扮成这样。

兰旖脑子嗡嗡直响,随即明白,冯京遇上了马凉,真正的唐家六小姐,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她立即迎了上去。

唐慕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前行,一抬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女人,吓了一跳。

再一看女子形貌特殊,忽然想起一个人,眉头便是一皱。

随即便听见那女子冷冷道:“你便是唐慕之?”

唐慕之也冷冷道:“你是谁?为何在此拦路?”

兰旖:“听说有人不知廉耻纠缠燕绥多年,特来瞻仰。”

唐慕之:“…你就是那个追逐燕绥多年的女门主吧?怎么?成功给燕绥做了小?有资格来嘲讽我了?”

兰旖:“胡扯什么。这天下谁配以我为妾!”

唐慕之:“连妾都不是。也不过是一个追逐燕绥多年的怪模怪样老妖婆,哪来的面皮说别人不知廉耻?”

兰旖:“…难怪燕绥瞧不上你,你就是个泼皮,你连给文臻提鞋都不配。”

唐慕之:“…同感。你连给文臻牵马都嫌老。”

唐城内文臻连打两个喷嚏,喃喃望天:“谁CUE我了?”

答案:情敌…们。

论斗嘴,兰旖可不是走惯江湖的唐慕之的对手,她也不是来斗嘴的,三句话说完就拔刀,“跟你说话没得脏了嘴,手底下见真章吧!”

唐慕之冷笑一声,正要吹口哨,忽然眯起眼睛,阴恻恻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兰旖已经听说过唐慕之的事,也冷冷道:“你如何又还敢回唐家?”

唐慕之不语。她原本四海流浪,后来听说燕绥出事,便奔往天京,她是唐家人,也没被正式逐出家门,探听消息并不难,得知文臻劫狱林擎,燕绥早已离京,便又返身去追,但燕绥接文臻出天京后一路潜行,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选择冒险穿越门阀地盘,唐慕之猜想着也许他们去往青州边境去,走了一段路后接到了一封密信,便又折转回川,今日刚刚回来。

她心中电光一闪,惊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海岛,你只会为燕绥而来…燕绥在川北!”

兰旖面色一变,随即道:“你以为我是你,整日脑子里只有男人?”

唐慕之嗤笑一声:“你为什么拦我?你这么无聊?你为了谁拦我?”

兰旖脸色又一变。唐慕之忽然凑近她,嗅了嗅,道:“你袖子里什么东西?”

兰旖低头一看,袖子里还有文臻给她做的辣条…

唐慕之嗅了几下,疑惑地道:“文臻?”

兰旖瞠目。没想到这个情敌居然也对文臻如此了解,闻到她做的食物居然就能认出来。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无意中我征服了全部情敌?

唐慕之狐疑地看兰旖:“辣椒东堂用的人少,只有文臻最擅长,你身上带着文臻做的食物,你难道是为了文臻拦我?”

兰旖只能不说话,心想燕绥嘴里天下人都蠢货,可其实一个个都聪明都很。

唐慕之哂笑:“哟,这是哪里来的观音菩萨,居然为了情敌拦劲敌!”

兰旖:“我想拦你便拦了,你可莫往自己脸上贴金。”

唐慕之指自己鼻子:“你为她拦我?你们搞什么把戏去了?你可知她是我徒弟?”

兰旖:“什么?!”

唐慕之:“她的哨技,我教的!”

兰旖:“…吹什么大气,文臻也是我徒弟!”

唐慕之:“…什么?!”

兰旖:“她的心法,我要教!”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城头上似乎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有灯光远远地要照过来,唐慕之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兰旖倒没想到她会走人,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跟上一边还道:“你才是观音菩萨,居然教情敌拿手绝技!”

唐慕之头也不回:“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两人互瞪:“哼!”

唐城内文臻又连打两个喷嚏。

特么的谁又CUE我了!

她此刻站在湖边,对着那湖中小楼倒影。湖边无楼,却有倒影,蔚为奇观。

但她总不能做一回猴子,跳到湖水中去摸那倒影。

在湖水左侧,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亭子中有一组青铜编钟,雕饰浑然,古朴尊雅。

这东西多半出现于宫廷,用于征战、祭祀、朝见等雅乐,民间不可用,然而唐家便同王侯,出现编钟也不奇怪。

文臻猜想,这编钟也许就是唤出小楼的关键,但是她一来不会编钟,二来她也不能大喇喇在这唐家中心击打编钟唤人来围剿自己吧?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过去,坐在了编钟中间,手指敲着编钟,叮叮咚咚,敲出了一首乐曲,嘴里还哼着调子。

《幸逢》

一曲还没哼完,身后忽然有人道:“此曲平平,莫亵渎了我的编钟。”

背对着他的文臻,了然而又无可奈何地笑了。

随即她转过身去,弯了弯眼,道:“怎敢在唐先生面前献丑?只是不如此,想必唐先生也不会出来。”

夜风携霜染月色,有人自一地雪白中走出。

纯黑大氅毫尖莹亮,却掩不住轻绡薄裳,行走间云色的衣袂轻飞,遍地常青的碧叶温柔低伏。

而月色在这一刻亦朦胧,予他颜容三分剪影,依稀是先前隔帘所见的美妙轮廓,山也精致,水也悠长。

唐羡之立在一地冷霜间,温柔注视着她,道:“包子好吃吗?”

文臻笑道:“这得问别人。”

唐羡之眼色微微一黯,却也只是一笑,文臻自动让出位置,唐羡之也不坐下,立在亭中,解了大氅。

下一瞬,他宽大的衣袖飞出,击在最大的一口编钟上。

当一声声响浑厚悠长,整个湖面都似起了共振,微波粼粼,一圈圈涟漪如月晕散开。

而那湖中小楼倒影却神奇般不散。

这一声前奏后,唐羡之手中已经多了两个玉杵,玉杵敲击青铜编钟,音色更加清亮悦耳,只是也极易碎,但这问题在音律大家手中自然不存在,而编钟三层六十五钟,大小不一,上下悬挂,正常需要五到七人的乐队共同演奏,但唐羡之只一人,立在亭中,时而玉杵击落铜钟声如雨,时而飞袖似云起洪钟,时而飞跃若舞起韶音,那手,那袖,那肩,那肘,乃至那如缎的发,都成了编钟的演奏者,合作无间,和谐共鸣,起一曲浑厚圆润乐曲于天地间。

文臻不由便想起那首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而那姿态却如《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所谓不可方物,当如是也。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湖面。

从唐羡之演奏开始,前期低音浑厚低沉,湖水震荡,水面隐隐在下降。

中期音调逐渐圆润,整个地面都在一颤一颤,湖底有隆隆之声。

后期逐渐高亢清脆明快,水面忽然交错奔腾,下降的水面出现无数吸水口,哗啦啦奔涌声里,水位在急速下降。

最后的合声,是将低中高三个音调同时合奏,便是七人乐队,此时也必然是要卯足力气手忙脚乱的。

然而唐羡之一人,立在亭中,潇潇洒洒,翩然起势,手挥目送,三音俱起,上遏行云,高树静立,飞云迭荡,冷月高挂,星空无声,无数檐角下金铃齐声共振,整座唐城如一座远古巨兽,在此刻被同样来自远古的清音唤醒,无数夜鸟轰然而起,半空中振翅遮蔽繁星。

一座高楼,便于此刻,自湖底缓缓升起。

恍若神迹。

因神音而起。

莅临世间。

文臻抬头,平生第一次震撼难言。

也在此刻,最后的合声里,她听出这是当初唐羡之说的,为她做的曲子。

《绊心》。

他竟然把这首曲子作为了小楼的开楼曲。

小楼升起,水位渐渐恢复,高大的楼体雪白,高高翘起雪色的飞檐,在黑色的湖面上静默,恍若神仙之境,又如地狱之门。

奇怪的神圣和诡异结合的感觉。

如同唐羡之这人给人的感觉。

而在小楼的侧面,一道门户,缓缓搭下一座玉桥,显然是唯一上楼的通道。

曲毕的唐羡之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桥边,于袅袅余韵间,向她微笑伸手邀请。

整个湖面依旧被那编钟的余韵笼罩,而四面的平地有沙沙之声。

文臻走上玉桥,并没有接唐羡之的手,很自然地伸手一指那湖面,道:“谁知道名动天下的唐家小楼竟在湖底,还需要以极高曲艺才能开启机关。这等巧思,唐家小楼便是百年也不得破。”

唐羡之从容收回手,笑道:“自古无千年传承之世家,也无百年不倾之高楼。”

文臻怔了一怔,道:“没想到唐先生如此悲观。”

唐羡之不接这话,只道:“说起来,能以编钟奏此曲,还是得小臻提醒。”

文臻想起在五峰山曾经自己和他说的一人可多奏之事,默默无言,心想以后在聪明人面前万不可多嘴。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小楼前的长廊上,那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正对着湖面,平台上有一座扇形的形制奇异的琴。

唐羡之伸手拨琴,起叮咚之声,道:“小臻,难得来到川北,不如多呆几日?”

他如对客人般挽留,文臻笑道:“那可不行,我是恶客,我不仅闯入你唐家,还要带走你唐家的好东西,你再留我多住几日,不怕你唐家长老会反了天?”

唐羡之便道:“是要这个东西么?”拍拍手,便有人悄然送上来一个盒子,唐羡之转手递给文臻,文臻手上已经戴了手套,接过打开,便立即啪地盖上盒盖。

差点被闪瞎了眼睛。

唐羡之笑着指了指小楼顶,道:“如果平日过来,你会看见这楼顶镶嵌着这宝石,否则这通体雪白的楼也太单调了些。”

文臻端着那沉甸甸的盒子,皱眉道:“这么个宝物,就这么给我了?不过五关闯六将,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唐羡之失笑道:“不过是区区死物。小臻想要,是我的荣幸。自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文臻心中叹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啊。

他猜到了自己等人会赶时间走川北。

他猜到了自己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他在那时候去家庙,“路遇”自己,其实是暗示自己,去唐城一会。

他甚至早在几年前,就借玉佩给她留下了唐城内部的地图。

而她不能不来。

今晚燕绥可能也有一些计划,唐羡之既然注意到了她,她就要牵制住唐羡之的注意力,为燕绥争取机会和时间。

总不能让唐羡之抽出手去对付燕绥。

她在那默默,唐羡之望着她,亦心中微喟。

得知她和燕绥林擎在天京城外闹出那动静后便失踪时,他展开地图,划出线路,便猜他们可能会取道川北。

长老会并不同意他的判断,觉得那几人丧家之犬,如何敢横穿唐家地盘。

可他知道,他们敢。不仅敢,可能还敢做更多。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

当初长川雪中一会,言语试探,他就知道,文臻明白了那玉佩的奥秘所在。

以文臻的心性,来到川北,一定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今日他们进城,以矿藏和父亲的病敲开城门,消息传过来,别人尚在懵懂,他便明白,燕绥文臻到了。

也是在此刻确定,果然矿藏是燕绥的拖延计,父亲的身体也是燕绥下的手。

但这个时候便是明白也迟了,所以燕绥想必也是不介意被他察觉,才以此入城的。

他去家庙拦截文臻,将王雩母亲转移,然后等文臻到来,并没有安排大开城门,是因为一来会引起长老会的注意,二来怕文臻反而会因此多疑打道回府那就难找了,三来,他有点期待和文臻心有灵犀的那种感觉。

哪怕她自己不觉得。

至于宝石,是他本就准备好要送给文臻的,只是看文臻的神情,这似乎本就是她的目标之一,这令他颇有几分惊喜。他自遇见文臻,总做些不合她心意的事,以至于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如今总算有件事投契了她的心意,于他也是宽慰的。

还有件事,想为她做。

长指轻拨,起铮铮之音。

他道:“小臻。你看。”

文臻转头。

便见不知何时湖四周灯火通明,照耀得湖前那一大片空地一片雪亮。唐羡之在身后拨琴,“铮——”声音清越。

那一处地面沙沙连响,忽有无数枝芽破土而出。

“铮——”又一声。

枝条抽节,野蛮生长,那一片空地上,齐刷刷无数枝条曼妙摇曳,昭示生长的力量。

“铮——”又一声。

枝条长至半人高,停止抽条,顶出圆圆的花苞,灯光下银光铮亮,一片耀眼。

“铮——”又一声。

遍地花苞齐齐开放,先探出嫩黄雪白花蕊,再舒展深紫浅紫花瓣,层层叠叠,卷卷迭迭,一层层次第打开,怒放都在刹那间。

刹那间彼处烂漫成紫色花海,涂满视野。

文臻屏住了呼吸。

有一瞬间,她有点茫然地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依旧是冷月孤星,霜白叶寒,除了寒梅别的花并不会盛放的冬季。

然后她忽然发现那些花有些异常。

枝干特别挺立,花朵特别硬实,颜色特别一致,形状毫无差别。

身后唐羡之轻轻道:“紫英葵是川北三州最常见也最美的花朵,一年盛放三季,漫山遍野,美不胜收,香气浓烈,经久不散。这么多年,我总想你来川北,总想带你亲自看看紫英葵花海…今日你终于来了,却是紫英葵唯一不开花的冬季…所以我做了这个机关,毕竟花开不逢时,相遇总寄缘,下一次你来川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让你瞧上这一眼,便当我的心愿也完成一半了…”

文臻听得他声音微微颤抖,转头看一眼却见他额头微汗,随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唐羡之有了燕绥万物发春的本事,而是这遍野的紫英葵竟然全部都是埋在土里的机关,而唐羡之以内力拨琴发动机关,一声发芽,两声抽节,三声顶苞,四声开花,才造就了这足可惊绝天下的冬季紫英葵花海。

只为了让可能只会来川北这一次的她,亲眼看一看紫英葵盛放的模样。

而要催动这样的大型机关,所花费的内力不可估量,所以以唐羡之之能,此刻也露出了虚弱之态。

她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应。于她的三观,世间一切美好心意都不该辜负,然而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的。

身后唐羡之在问:“美吗?”

文臻吸一口气,一边想着这密密麻麻的紫英葵机关到底只是用来观赏还是能困住人?一边道:“很美。”

“喜欢吗?”

“所有女人都喜欢花。”

“喜欢的话,那就一直留下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好不好?”

第四百五十一章 鼎炉、杀器、毒药

就在文臻和兰旖出门后不久,燕绥也出了门。

他在出门前,去了文臻房间看了看,怕惊动她,没有进门,眼看帐子放下一半,被窝高高隆起,采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披上大氅,带着护卫们无声出了门。

在暗桩的指引下,避过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庙的方向去的,却走的是家庙后方的一处坟地,在一处旧坟之前停下,中文捡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残碑上敲了几声。

里头也回敲了几声,然后坟头忽然被掀开,探出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咧嘴一笑。

午夜坟地看见这么一幕场景挺瘆人的,中文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那人坐在坟头,鬼气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飘了下去,燕绥也便跟着,底下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肮脏污浊,相反十分洁净,陈设讲究,像一个正常房屋一样修出了里间外间书房,书房里还有琴棋书画。一个青衫人正坐在书案前作画,隐约可见画的是个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看不出年纪,说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见燕绥进来,头也不抬,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搁笔,将那画仔细吹干,小心搁在旁边条案上,那条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画,都画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秋千的绣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绥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看他画完,那带他们进来的男子,翘着腿道:“殿下啊,怎么,看着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错了,殿下怎么会不安?殿下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啊。可笑我还以为殿下有了女人,再见这些事,多少便能触动柔肠一些呢。”

中文皱眉道:“曾不凡你少阴阳怪气。你爹的事岂能怪殿下,怨了这么多年也该闭上你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中文却又向燕绥道:“殿下莫理他,其实他也是个性情中人。”

燕绥却踱过去看那些人物画,曾不凡也凑过去,指指点点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画,是不是越来越精进了?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时刻刻在心头的那种,又像是每日亲眼看着一般鲜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着,先是深以为然,随即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去看燕绥。

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曾经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后来联姻却出了问题,两边交恶,一对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却是个情痴,受此打击,后来行事便多有悖逆,渐渐便失去了继承人的地位,被唐羡之取代。

这事儿当年有燕绥手笔,中文是知道的,后来这位唐大公子渐渐便有些神智昏聩,被移送到家庙休养,实际就等于被放逐了,但这些年,在燕绥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线并没有放弃这位唐家曾经的继承人,在家庙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绥的人多年对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顾,甚至为他在家庙后面开辟了这处密室,供他休养并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渐渐也习惯了众人的照顾,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他沦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庙被软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画,画那再也无缘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见,只觉得这画比当年川北传过来看过的画更加精妙逼真了,一开始以为是画技,此刻却不禁多想一想。

毕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谱,却很少说废话。

曾不凡和燕绥的渊源性质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怀曾经是燕绥派出的最高等级的间谍,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阳的要职,却在当年唐羡之乌海之行后,就被唐家以玩忽职守罪名下狱斩首。事后燕绥推测应该是曾怀细作身份暴露被寻借口杀害,后来就要不要接回曾怀子女之事还曾和文臻有过一场辩论。

之后燕绥依了文臻所请,给了曾家子女自行决定的权力。曾家有两子回了东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来,愿意继续为朝廷细作,为父亲报仇。

这种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