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看得心中一紧,下意识想揽紧怀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经做错了,此刻不能再错,将怀中随便儿一推,还在想用什么理由,随便儿却忽然往她怀里一扎,德妃一边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惊吓了,一边又为难这时候扎入她怀中实为不智,却听随便儿尖声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原本她就是抓住随便儿肩头的,此刻十指尖尖,将随便儿衣裳一拎,喝道:“还想抵赖!本宫寻了好久的那个镶红宝盘金丝香囊,那香气本宫都闻见了!以为跑到慈仁宫来就能躲过吗?走!本宫倒要搜搜你,看你这个老鼠到底藏了本宫多少东西!”说着拎着随便儿便走。

并没有人阻拦,她稍稍安心,却没看见张嬷嬷已经回了殿内,并在太后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头,张嬷嬷猛地一抬手,一盆水当头对她浇下!

哗啦一声,德妃从头到脚透湿,连带随便儿也湿了半身,这一下实在太突然,德妃和随便儿都没反应过来,张嬷嬷已经拿了张帕子冲了上来,抬手对德妃脸上一抹。

这段时间用黄油膏子故意涂出的发黄脸色被水冲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莹润的肌肤来。

太皇太后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冲过来的时候,衣袖翻飞露出的手腕晶莹如雪,心中便是一动。

抽了那许久福寿膏,量又特别大,应该枯瘦焦黄,哪里还来的这般丰润?

果然!

这贱人这段日子,根本就没抽烟膏!

她的目光再次盯住了随便儿。

叫这个小太监来慈仁宫,原本没有多想,只是听张嬷嬷屡次提及这小子会伺候人,一时随口吩咐罢了。

然而今日德妃举动,还有此刻德妃的形容,都仿佛在告诉她,这事儿,不简单。

她慢慢坐起身,坐回缭绕的烟气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平静而阴气森森的老妇人。

信儿不会忽然变成那样,一定是有人作祟。

不管是谁作祟,不管那人藏在哪里,她都要把她们一个个揪出来,亲手碾死。

对面,德妃挽了一把湿发,怒道:“你个老货!你做什么!”

张嬷嬷端着盆,嘿嘿笑道:“得太皇太后吩咐,看娘娘急出了汗,给娘娘洗个脸儿。”

德妃也不和她罗唣,此刻心里砰砰地跳,知道事情不好,急于回到香宫,拉了随便儿要走,却听后头太皇太后阴恻恻道:“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原名李菊,德妃娘娘给改名李渊。”

“让他自己来和哀家说。”

德妃手一紧,随便儿挣了挣,肉肉的小手在她手上悄悄一拍,示意放心,随即便转过身,乖巧地上前几步,给太皇太后行了礼,甜甜地道:“见过老佛爷。”

太皇太后怔了怔。

东堂没这个称呼,她乍听意外,随即便觉得这称呼着实不错。再看随便儿时眼神一动,心想都说这小子伶俐,果然非一般伶俐。

只是这年纪这么小,要说是哪家细作,实在是不像…

眼前的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一张雪白的团团脸,一双天生带笑的眸子,长相是极好的,也天生喜相,果然是很容易入选宫人的那种。此刻身上湿透,微微发着抖,越发显得荏弱可怜。

太皇太后的眼神里却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怜惜,也不管他在发抖,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并无所得,却又隐然有种熟悉感,但又寻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焦躁,面上却笑了一声,道:“果然是个伶俐孩子。既然入了慈仁宫,便留在哀家身边使唤。迎香,带这孩子下去洗漱。”

张嬷嬷便应了。德妃揪紧了衣襟,半回头正看见随便儿回头使眼色,她咬咬牙,只好收回牵念的目光,在背后那老虔婆阴鸷的盯视中走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来不及换衣裳,她便喊来菊牙:“去找那个离虹!文臻告诉我们的那个香宫眼线!”

那边随便儿在张嬷嬷监视下换了衣裳,从里到外,连小靴子都换了。这是怕他身上有夹带搜身的意思。但随便儿身上这些东西,大多都是贴体肤藏的,换到最后,娇羞地一扭身,说声嬷嬷不许看,张嬷嬷啼笑皆非骂一声:“嬷嬷家孙子都比你大!这小鬼精!”但也稍稍转了转头,趁这一转头,随便儿抽出了原来衣裳袖角的一个小包。

等张嬷嬷转过头,他已经把小包转移到了新衣的腰带下。

靴子里的垫高来不及抽出来了,好在那是隐形高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换上的靴子是普通靴子,马上身高就要出纰漏。

随便儿之后便一直踮着脚走路,一边走一边想总不能一直这样,看来某些计划得尽快执行了。

他过去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水仙花。说这花清心益神,要献给太皇太后。

张嬷嬷原本不许,但是仔细检查了那花,实在没有问题,且开得确实极好,她素来喜欢随便儿,心里有点怜惜,也便不再阻拦了。

随便儿便抱着花去慈仁宫伺候。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今夜宫中明显气氛不一样,外头脚步声一阵一阵地过,到处都灯火通明。

实在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随便儿一边这么想,一边顺手在柜子上放下水仙花。笑眯眯地去端太后的燕窝羹。

他目光在银盘银盏上一落,心中呵呵一声。

光知道用银器,却不知道银器只会遇砒霜而变黑,而天下之大,毒物何止千万?更不要说那蛊,什么器也验不出来。

袖子一动,一颗黑珠正要滚出来,却听见身后太皇太后缓缓和张嬷嬷道:“听说陛下出了事…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哀家这心里,忽然也惴惴的,你说哀家要是忽然怎么了…”

张嬷嬷立即道:“太皇太后还年轻着呢,且一向虔诚礼佛,洪福齐天,凤寿还长远着呢!”

太皇太后恍若未闻,“…一个人走太孤单,到时候,便带着德妃一起走吧。”

随便儿手一颤,滚出去的黑珠瞬间收回了袖子。

背上的汗毛刹那间根根竖起。

这老妖婆,好端端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试探他?警告他?

她如果有事,就要奶奶陪葬?

张嬷嬷喏喏不敢应,太皇太后又道:“这意思,你且传令全宫。将来就照此办理。”

张嬷嬷只得应了。

随便儿转身,一脸懵懂地,笑嘻嘻地奉上燕窝羹,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仿佛没听懂这老货,一旦把这事传令全宫,除非他把整个慈仁宫的人都杀了,那么只要太皇太后死了,就会有人告诉皇帝,太皇太后要德妃陪葬。

随便儿还不知道新帝已死,永王即将继位的事。但他知道,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拒绝这个临终要求。

张嬷嬷从随便儿身边过,随便儿袖子一动,一颗黑珠骨碌碌滚入张嬷嬷的绣花鞋里。

张嬷嬷走出殿外,正要召集人们宣布这事,忽觉腹中疼痛,只得匆匆奔去茅厕,这一蹲便是好久,太皇太后派人来催,她急忙收拾完赶回来,太皇太后以为她去了这半日,定然早已把那事安排了,也没多问。张嬷嬷哪敢说自己一直在蹲坑根本没办那事,心想今晚就先当值,明日再召集人说这事也不迟。

当晚香宫和慈仁宫的灯火早早就灭了。

随便儿伺候太皇太后起居,在外殿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群太监无声地穿过慈仁宫的甬道,进入香宫,德妃居住的屋子黑沉沉的,显然已经熄灯歇下了。领头的太监一努嘴,身后的人便一脚踹开了门,猛地扑了进去,三两下扑到床边,手中的绳索往下一套。

却套了个空。

床上没人。

太监们大惊,正要寻找,忽听身后咔哒一响,却是门被锁上了。

太监们反应还算快,又扑到窗边,窗纸却忽然噗噗几响,被戳了一个大洞,洞里伸进来一支烟杆,十分豪气地喷出青灰色的烟雾。太监们嗅见烟气,便都软软地倒在了窗下。

床下,德妃和菊牙爬出来,找了两个身形相近的太监,剥下他们的衣裳。

窗户掀开,一个面目麻木的宫女跳了进来,麻利地将这些太监都拖了出去,轻轻呼哨一声,一道银蓝之光闪过,三两二钱很快出现,一个个叼着这些太监的衣领,跳上香宫里头那巨大的金缸上,大嘴一张,就把人给扔了进去。

那些金缸都极其巨大,踮脚都看不见里头有什么。

屋子里德妃和菊牙换了太监衣裳,把绳索揣在怀里,急奔向慈仁宫。

慈仁宫的角门开着,透着点暗淡的灯光,掌事姑姑巧玲没精打采地守在旁边小屋的暖炉旁,自从她的对食老孙莫名失踪后,巧玲总是恹恹的,此刻看两个太监过来,便探头问:“成了?”

掩在暗影里的德妃一点头。

巧玲嘴角一撇,又问:“其余人呢?”

德妃尖声尖气地道:“清理着呢,我们先回来回报。”

巧玲便把头缩了回去。德妃和菊牙匆匆进了慈仁宫,专门捡暗处走,一抬头看见正殿一灯如豆,隐约映出小小的影子。

那小小的影子正是随便儿,他正站在矮凳上,帮太皇太后卸妆。

一枚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轻轻搁在妆台上,咔哒一声,太皇太后睁开半阖的眼睛,目光越过妆镜,落在侧面案台的砚台上,眼底幽光一闪,忽然道:“谁派你来的?”

随便儿手一颤,一抬眼,雾蒙蒙的黄铜镜中,老妇人幼嫩的脸上一双眸子毫无情感,光泽幽幽。

随便儿眨眨眼:“太皇太后,您说什么?”

太皇太后平静地道:“哀家方才已经派人去结果了德妃,本想为我那不孝子留着她的性命,也抵得一副盾牌。现在看来我那不孝子也用不着我替他再筹谋了。既如此,便早些去了干净。”

随便儿拿着珠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却更懵懂和恐惧了,声音软软:“太皇太后…”

他知道这老妖婆没有说假话,他一开始有点不明白这老妖婆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隐秘,随即反应过来,这老妖婆起了怀疑,无论他有没有问题,她都要下杀手了!而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太后微微偏转了脸看他:“如果你真是派来保护德妃的,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过,哀家还是无法相信,你这么小的孩子,能顶什么用?或者,你也不是派来保护谁的,你只是来见亲人的?”

随便儿心猛地一跳。

“让哀家想想,你会是谁呢?”太皇太后伸出长长的指甲,端起了随便儿的下巴,左右端详,“你的眉眼,总让我有一丝熟悉感和排斥感,哀家想了这许久,直到看见案台上那一方湖州砚,才有了方向…你的年纪,六岁?我看没有,大概也就三四岁?德妃很在意你,她那个人,能让她在意的,只能是有限的几个人…哀家听说,湖州刺史在任上,曾悄悄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你是哀家的曾孙?”

随便儿不抖了。

他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清灵无垢的幼儿眼眸对上老妇人浑浊的眸子,半晌,笑了。

“那还得喊你一声太奶奶…”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尖尖的甲套缓缓下移,扣住了随便儿幼嫩的咽喉。

只要稍稍一用力,不,都不用太用力,尖锐的甲套只要擦破这孩子的一层皮,他便再也活不了…燕绥和文臻的孩子…就再也活不了…

她的手指一收!

却听那孩子忽然声音一高,“…个腿儿!”猛地向前一扑。

太皇太后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胆量,被扑得向后一倒,与此同时她的甲套在琉璃桌面上划出戛然刺响,几条人影从梁上扑下,阔剑如泼雪,刺向随便儿后心,随便儿却扑得及时,扑过去就立即一转身,钻到了太皇太后身后,顿时就变成了太皇太后面对那几个她的唐家剑手。

那几个唐家剑手急忙收剑,剑气如分海擦过太皇太后身边,在她身体两侧擦出深而长的痕迹,几个剑手收势不住,都禁不住一个踉跄,头一低,忽然看见几颗黑珠子飞快滚了出来,滚向自己的鼻孔。

唐家剑手都是小楼高手,作战经验不可谓不丰富,都急忙掩鼻,那黑珠子却噗嗤一声,化为一缕黑烟,钻向鼻孔,剑手们又急忙闭气,随即觉得脚下一紧,再一看,脚下宛然有几条蛇一般的东西,再仔细看并不是蛇,却是不知从哪来的藤蔓,钻入屋中,那本已枯干的藤蔓不知为何极粗极壮,如巨蟒一般在这室内闪电般生长,死死缠住他们的脚踝再纵横交错,瞬间便织就一层密密麻麻的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瞬息间杀手如迭浪而来,变化万千,几个剑手死也想不到,一个孩童竟然有这许多诡异手段,急忙拔剑要砍藤蔓,却听随便儿嘿嘿一笑,那些藤蔓忽然又闪电般消失,于是那几剑便砍在了同伴的腿上和脚上。

惨呼声起,鲜血一地。

随便儿转身冲,他大规模动用异能也是有消耗的,需要专注,因此没顾及到那个狡猾的老妖婆竟然在剑手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向殿外奔去,他追过去,却在此时砰一声,殿门开了,两条人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正是德妃和菊牙。两人迎头正撞上太皇太后,刹那间天上忽然一道闪电,豁喇一声,白光一闪,双方面对面,都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和深黑的眸!

刹那间太皇太后一边探出尖尖十指一边张嘴欲呼同时还去踩脚下门槛。

刹那间菊牙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太皇太后的嘴,任那老妖婆狠狠咬她鲜血横流也绝不松口。

刹那间德妃手中绳子一抖,一把套住太皇太后的脖子,收紧,转身,低头,弯腰,脚跟抵住门槛。

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满怀憎恨、悲愤和怒火。

她狂奔而来,看见隐约的剑光,方才更嗅见了浓烈的血腥气。

既然这老妖婆安然无恙,那么随便儿一定遭了毒手!

德妃的背深深地弯下来,粗糙的绳索瞬间磨破了手心也磨破了她的肩头,她听见身后绳索拉扯的声响和那老太婆咽喉发出的格格响声,手却没有一丝颤抖,只用力,更用力。

一起死罢!

人影一闪,张嬷嬷狂奔而来,看见这一幕,惊吓得张大嘴,赶紧扑上来,拼命去拽那绳子,一边嘶声大叫:“快来人——”

小小人影一闪,随便儿冲了出来,一脚将张嬷嬷踹倒,手中寒光一闪。

绳索断,德妃一个踉跄,随便儿踩着倒下的太皇太后身体冲过去扶住她。

德妃一转头看见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

随便儿也以为她出了事,才悍然出手,此刻见她无事也大喜,一把搂住她脖子。

太皇太后在地上挣扎着,这女人也是耐力非凡,竟然爬了起来。

德妃反应过来,推开随便儿,厉声道:“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太皇太后在地上沙哑地咳嗽,低笑:“因为他不敢!因为只要哀家薨了,你就会立即陪葬!你最好祈祷哀家长寿万万年!”

德妃怔了怔,随即呸地一声,道:“你敢要我陪?信不信我敢杀你第一次就敢杀你第二次?信不信到了地府你也要被我一层层踹到十八层去!”

太皇太后脸色微变。

德妃死死盯着她,问随便儿:“这老妖婆为什么忽然下杀手?是不是发现你身份了?”

随便儿立即摇头:“没有,这老妖婆就是个变态,看不得我帅!”

德妃冷笑一声,不说话了,死死盯住了太皇太后。

随便儿却忽然悄悄在她耳边道:“奶,不用担心,不要和这个老妖婆同归于尽。就让她多活几日,随便儿和你保证,一定会没事,一定搞死她。”

德妃吸一口气,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一双眼睛看透世事,这是知道她想和这老太婆同归于尽了。

祖孙对话,没注意到太皇太后向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忽然张嬷嬷向侧边一滚,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咔嚓一声,地板下陷,她从廊上消失了。

随便儿扑过去,检查那块地板,他毕竟年纪小,机关还没能完全学好,一时找不到开关。

太皇太后沙哑地笑起来,一双微弯的慈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毒,对随便儿伸出手,道:“来,扶你曾祖母去床上。”

随便儿咧嘴一笑,真的过去了,将她扶起,同时示意菊牙扶起德妃,也跟了进来。

太皇太后瞥一眼,也不说话,心想迎香已经去报信,留在这里也好,一网打尽。

随便儿扶着她往床边走,太皇太后一边走一边咳嗽,随便儿还帮她拍背,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对尽享天伦的曾祖孙。

曾孙子凑在曾祖母耳边,在她坐上床的那一刻,忽然甜甜地道:“太奶奶,忘记告诉你,张嬷嬷并没有将你关于陪葬的懿旨传遍全宫哦。”

太皇太后正要躺下,霍然抬头!

随便儿声音更甜地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张嬷嬷,就没事了哦。”

太皇太后注视他天真的笑脸,只觉得浑身发冷,恍惚间这张幼嫩的脸和另一张脸重叠,她嘎声道:“那你为何…方才为何…”

“那自然是因为,娘娘在殿门口勒你,我怕看见的人太多,将来灭口麻烦啊!”随便儿笑眯眯地道,“杀人嘛,我娘说了,哪怕有一万种方法呢,还是暗室孤身,神不知鬼不觉最好啦。”

太皇太后忽然冷笑一声,想说什么,随便儿已经扯过她的袜子塞住了她的嘴。

无数枯干的藤蔓如蛇般缓缓爬上床榻,将她捆得紧紧。

床榻对面柜子上的水仙花忽然开始膨胀,球茎越来越大,片刻之后,一声裂响,瓷盆碎裂。水仙花还在长,球茎渐渐大过了柜子,长长的绿色叶片顺着柜子垂挂下地面,那一团一团雪白巨大的球茎,像白骨骷髅一般,慢慢移动过来。

太皇太后注视着这诡异的场景,眼神越来越惊恐。

“水仙花,有毒,知道吗?它能令你神智昏乱,呕吐头痛,越来越衰弱,长这么大的水仙花,毒性自然也是加量的,杀你,我不用毒不用蛊不用任何留下痕迹的东西哟,你这个老东西这么有恃无恐,可能也有自己的方法对付蛊和毒,但是水仙花你还能不闻它的香?我让你慢慢死,慢慢的,慢到等你真的死了,你想让娘娘殉葬也没人理你的时候,你说,好不好呀?”

太皇太后呜呜地挣扎起来。

德妃站在一边,百感交集。

不让这个老货现在死,是随便儿还是怕这老太婆留了一手,死了会给她带来麻烦;随便儿是在等。

等永王失势,等永裕帝冒头,等自己爹娘出手,底定乾坤。那时候便是太皇太后下一万道懿旨,有一万种手段,也没用了。

在此之前,他要用最隐蔽的手段,困住太皇太后,保护自己。

菊牙又哭又笑。

娘娘哎。

威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被一个三岁娃娃保护,就问你酸爽不酸爽?

德妃咧嘴一笑。

不酸,爽!

慈仁宫外,张嬷嬷踉跄从地道里爬出,正好迎上来布防的一队护卫,急忙扑上去,“快,快进去保护太皇太后!有人要暗杀太皇太后!”

领头的护卫一惊,但是一抬头,宫内安安静静,哪有什么刺客?

领班护卫走了过来,冷声道:“永王殿下有令,不许慈仁宫宫人出宫一步,回去罢!”

张嬷嬷愕然,想了想掏出一个荷包往人家手里塞,“麻烦您带我去见殿下,或者麻烦您代我跑一趟,真的,真的有人要刺杀太皇太后!”

那领班冷笑一声,心想太皇太后身边有高手谁不知道?谁能杀得了她?

但也接了银子,勉强道:“你不能出去,我且代你跑一趟吧。”

片刻后,仁泰殿书房里,永王得报。

他正在和几个亲信议事,要为新帝驾崩一事收尾,并连夜召唤重臣。

听见回报,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慈仁宫可有异常动静?”

“无。”

“那便不用理会…以后再为这种事扰我,你便再也不用进宫了。”

护卫一头冷汗地退下,回去便将银子还了张嬷嬷,不由分说把她赶回了慈仁宫。

吱呀一声,慈仁宫大门紧紧关闭。

正殿里,黑沉沉一片,呼吸时紧时松,巨大的水仙花幽幽传递着清香。

第四百六十六章 情缠

依旧是夜半,林飞白下了哨塔,往自己的帐篷走。

寒风中身后永远跟着一个娇小的影子,两条人影长长交叠在一起。

今天林飞白走得有点慢,冬衣不足,他将自己的棉袍让给了一个小兵,今日又下了雨,冬日冻雨温度极低,他在风雨中走了一日,到现在双腿都有些僵硬。

他身边护卫们这个时候不会凑上前来的,周沅芷几年追逐,追逐到连所有林家护卫都默认了,看见她便会自动避开,给两人独处的空间,并且林飞白抗议无效。

用师兰杰的话来说,文大人孩子都三岁了,周小姐已经蹉跎过双十了,侯爷您这是为难别人还是为难自己呢?

林飞白觉得,是所有人都在为难他吧?

这娇小姐,原以为她受不了这数年的逃避和冷漠,结果她受了;以为她吃不了这军营风餐露宿的苦,结果她吃了;她所受所吃得越多,他便越无法自处也无法回应,总觉得这么一退一应,倒像是自己认输一般。

但是他又清楚地明白这不是较量。

依旧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他默默地回了营帐,不再试图让周沅芷离开,周沅芷照旧端了水来,这回却没立即走,而是打开一个小瓶,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即弥漫了帐篷。

林飞白刚想说军营不可饮酒,周沅芷已经蹲在他面前,倒了些烈酒在掌心,二话不说掀起他裤管,就去按摩他僵硬的小腿。

林飞白惊得险些跳起来,身躯却被冻得有点不灵活,只得缩腿后仰,周沅芷却忽然往前一倾,林飞白只觉得腿面前一片温暖柔软挤压,他心头狂跳,双手撑住身后床榻,不敢动了。

周沅芷麻利地脱了他的靴,扯下都快要结冰的袜子,把他脚往水里一按,另一边的大铁壶已经装了满满的热水准备添,双手沾了烈酒交错揉上他冷白的小腿,那双手细腻莹洁,按摩的手势有力又温柔。

林飞白只觉得原本僵硬麻木的腿像忽然被唤醒,热力蹿上肌肤血液体骨,从内到外的酥麻,那酒不知是什么酒,奇香,奇烈,只闻着味儿,他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双膝微微一撞,伸手一隔,“我自己来…”

周沅芷预料到他会阻止,一边嘴上应着,一边还是挨次揉捏了一遍,她的半边身子侧着,紧紧靠林飞白,林飞白要是想阻止她,就得碰她的身体,要想抽出腿,就得弄她一身湿,林飞白也无法,煎熬般地等她收手,也不等她帮忙擦干,自己湿淋淋地往床上一收,急忙道:“快回去休息吧…”

周沅芷也不得寸进尺,抿唇一笑,将盆搬了出去。林飞白看她亲自操劳这些伺候人的事儿,只觉得惭愧又心堵,半晌叹口气,决定明日要和师兰杰好好谈谈,把周小姐护送回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人家这样伺候自己了。

他睡下了,但那股酒香盘桓不去,混杂着女子淡淡的体香,嗅久了,竟然有些绵软欲醉的感觉,心头越发燥热,他直起身,想要掀开帐篷一条缝透个气,却忽然胳膊一软,瞬间浑身出了一身汗,头晕更加剧烈,而刚才的燥热转而又成了冷意,仿佛从骨髓里冷了起来一般,他微微抖了抖,心里知道自己这是生病了。

中午为了督促修理现有的武器,他没来得及吃饭,后来就匆匆扒了半碗冷饭,之后又一直操练巡逻到深夜,之前他千里奔波辗转,又忧心挂虑父亲,兼之劳心费力操持这平州军事,这般种种,令几乎从不生病的人终于病倒,他心知不好,仿佛竟然是伤寒症状。这简陋军营,天气苦寒,病势汹汹,一病倒怕就不是好事,他挣扎着起来,想要喊人,脑中却忽然如同一根弦断一般,嗡地一声,便晕了过去。

恍惚里天地旋转,冷热交替,一忽儿如被灼烤,一忽儿如卧冰上,正熬煎间,忽然有人掀帘而入,带来一阵熟悉的香风,隐约听见女子的询问,似乎还带点哭音,他却无法回答,只觉得那香气淡而高雅,令他安心,隐约见她似乎要出去,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热了起来,额头沁出汗滴,随即额上有丝绸拂过的温软触感,不知谁的指尖拂过他的鼻尖,微凉如玉,香气越发沁人,他喃喃着,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但那灼热竟慢慢平复了下去,只是很快又冷起来,比先前更冷,彻骨之寒,他如同赤身在雪地中行走,血液肌骨都似要慢慢冻起,朦胧的视野里她转来转去,将所有的被褥都盖上来,身上越来越重,寒意却不能纾解,他发着颤,从指尖到嘴唇都一片青白,冻到难以忍受,却能感觉到身边便有热源,温软的,馥郁的,不会散去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人一拉,紧紧抱住。

一阵风过,蜡烛被行动间的风带灭。

那被抱住的人并没有挣扎,反而缓缓地伏在他身上,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隐约一双灵巧的小手,发着抖却又极其坚定地,在解他的衣扣…片刻后,彼此的衣裳都在纠缠中落地,空气中淡而雅的芍药香气越发浓烈。

他脑中一片昏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那般地香而软而暖,是这世上唯一值得追逐的热源,她抬手抽去发簪,黑发流水般泻满了他的肩窝,随即一张芙蓉面腻在他颊侧,芬芳透骨,他却在那一霎感觉到颊侧微微一湿,听见一声渺远而又惆怅的叹息。

像花终于赶在夏末开放,哪怕下一霎被秋风吹折,也不枉这一刻烂漫。

他翻身覆向那香暖。

隐约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然后他听见那女子轻轻的,十分俏皮地笑答:“…来睡你呀。”

月光涂满了深黑色的帐顶。

临近山坳里遍地梅树,吸收了这月的精华,绽一沟梅花艳红如血。

山野里黑色的军队在沉默地行走。

山野里黄色的披风在急速地飞扬。

太阳升起的时候,仁泰殿前的广场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

广场四周则立着披坚执锐的军队,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异于寻常的气氛让所有人议论纷纷,直到看见几位老臣从殿侧转出来才戛然而止。

单一令走在最前头,老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写着沧桑和叹息。

李相紧锁眉头。

姚太尉作为朝中武将第一,可以带刀上殿,他的手紧紧攥住刀柄,仿佛那样便能压下心底绵绵不绝的恐惧和不安。

就这么一夜睡过去,便换了天!

先帝把殿门一关,然后就换了太子继位。

太子睡了一觉,然后就禅位给永王了!

说什么毁容觉得不配为帝?

谁信?

短短一两个月,三任帝王!

这是亡国之相啊!

一夜,一夜在殿中,永王威逼利诱,李相磕头不肯领受,单一令一言不发,自己心如乱麻。

要怎么办?

说是乱臣贼子,偏偏有禅位诏书为证,陛下又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们想讨伐都师出无名。

就此默认,双膝落地由了这改元纪年,万一…万一真如他们所猜想那样,先帝还没有…那他们便是逆臣贼子!毁家灭门顷刻之间!

姚太尉的手一直在抖,以至于刀鞘上铁链叮叮作响,这一刻他竟然分外希望,林擎和燕绥已经拿到边军,打回来算了!

直到天明,单司空才在无奈之下,提出了一个要求,作为承认新帝的条件。

群臣列队进入殿中,看见大殿上也全是侍卫,宝座上坐的竟然是永王,已经哗然。

再看到单司空面无表情地上前读禅位诏书,更是人人脸上一片骇异。

禅位诏书读完,众人面面相觑,和昨晚的姚太尉一般感受,都知道这是鬼扯,但是要反对也师出无名。再看前头,单一令领先,李相,姚太尉一起跪下接旨,众人脑中一片茫茫,也只得跟着跪下。

当下这朝便在老臣的首先臣服,大军的虎视眈眈,和永王的直接手段之下,直接换了。

永王高踞上座,身下是他追求了半辈子的龙座,脚下是他以前从不敢接近的群臣,此刻的感受却全无梦想得偿的痛快,只觉得那龙座原来冰冷咯人毫不舒适,那群臣更是只要自身富贵不替谁当皇帝都一样,个顶个的面目可憎,可笑唐家和自己汲汲营营想了这么多年的高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却只能看见一堆花白的头顶和恶心的头皮屑。

他托着腮,想,哦,还有深宫里那位,于先帝的峻刻和永裕的阴险之间隐忍周旋了几十年的自己的母亲,现在,欢喜吗?

他唇角笑意淡淡,挥了挥手,单一令就展开另一幅卷轴,开始宣读他和新新帝僵持一夜换来的战果。

大赦天下是必然的,为先帝,这里指的是倒霉的安成帝,请尊号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太皇太后重新变成了太后,原太后却恢复了皇后称号,这尴尬的辈分没法解决,就只能这么尴尬下去了。前阵子被寻了个由头申饬在家的周谦再次被起复,继续担任原职,在京中养老的厉响厉远达兄弟,一个领了衡州刺史,一个前往长川驻军,在旨意的最后,是原湖州刺史文臻调任中枢,为尚书省尚书令。

最后一个任命引起了朝堂新一波的骚动。

这是入阁,三公之下最高职位,几乎可以算是女相!

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资历,也不能直接便任了这中枢要职!

更不要说当初文臻劫狱,皇宫哐哐撞大墙,就差没和永王直接干一场,永王称帝,怎么会先破格提拔她?

单一令的老脸毫无表情。

什么叫不可能?永王当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们三个老家伙如果硬顶,群臣也绝不会好好领旨,朝政转眼就能瘫半边,永王除非想做一个半路皇帝,否则也只能和他谈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这几根老骨头,犟不过手握大军的永王,想要的,也不过是为东堂辗转腾挪出一线生机罢了。

那么,就给文臻扒拉一个好位置,以后的事,便交给她了。

这边朝议纷纷之声还没平息,那边急报便已经如星火一般被传递入大殿。

“报——西番进犯!夺我徽州!屠城三日!”

苍南首府。

季怀远展开一张信笺,细细读了三遍,在蜡烛上烧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时候去巡视了季家军营,作为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军队是一件必须要做的功课。

注视着检阅台下看似军容严整,实则人数已经比以往少了许多的军队,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这偌大土地和无数臣民都归属于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队伍很长,护卫很多,仪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围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季家在当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动垂头闪避行礼。

季怀远骑着马,扫视四周,志得意满。

却忽然有一队人,牵着牛,赶着羊,从道路的中间慢悠悠地过,丝毫不理会浩荡的仪仗被堵了。

季怀远微微皱起眉,放慢了马速,等着前头的护军将这些不知礼数的百姓驱散。

谁知等了半天,还是被堵着,他探头一瞧,就看见自己的护军衣甲整齐,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却并不敢大声催叱,那群人不理会,这些皇帝亲兵样的军士便只能等,连带他也只能等着。

片刻后,护军头领赶来,抹一把头上的汗,向他请罪。

“家主,前头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礼数…”

“为何不敢驱散?”季怀远打断了他的话。

那头领怔了怔,半晌,露出一个苦笑。

“家主,以前是这样的。但是留山现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学了很多古怪之术,性子越发桀骜,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还在的时候,就已经下令尽量不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季怀远沉默了,注视着那群人慢吞吞地走远,再看看自己的护军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上飘过一丝霾云。

先前烧掉的那封信的几句话忽然掠过脑海。

“…君意图偏安一隅,却不知虎狼之侧岂可安?君坐拥大军,独镇天南,却臣服于竖子之手,焉不知这血性勇气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经叱咤南疆的季家,何时也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缩和退让成了习惯,便再也直不起腰杆了。

季怀远微微闭了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