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就必须扭身面对太后。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切,天市并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太后研判她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缕不该是病入膏肓的人具有的精光。天市竟然有些无法承受,略略避开。

失望的神色渐渐上来,太后叹了口气,“我给你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这话倒激起了天市惆怅,她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带,一言不发。

看这情形,太后反倒心中如明镜一般,微微笑了:“见识了吧,他可不是外面传说的好内远礼呢。”

天市也忍不住露出了然的微笑。

在定陶的纪家流传着关于摄政王的一个典故。摄政王年轻时沉溺玩乐,犹喜女色,当时的太后为此十分头疼,专门在自家家族里选了一位美貌端庄的女子给他做王妃。那位王妃也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人,对年轻皇子的荒唐并非一味阻拦,反倒是在不动声色中用对方听得进去的言语慢慢潜移默化。眼看着一两年下来,益阳已经长进了不少,不料一日大醉后竟然与几位姨辈的年轻女子鬼混起来,王妃愤怒无奈,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希望以后的谥号是个炀字。”

好内远礼曰炀。

隋炀帝也不过是二三百年前的旧事,皇室中深以为戒,皇子益阳深受震动,亲笔写了好内远礼四个大字悬于书房正堂,引以为戒,从此痛改前非,遂成皇室宗亲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好内远礼?”天市略带讽刺地微笑,皇室上下,纪家里外,谁又不是呢?偏偏来指摘他。

太后笑道:“这是只有纪家的人才知道的典故,你可别跟别人说去。”

天市点了点头,心里想,倒不如好内远礼,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太后想了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吗?”

天市抬起头,“太后把我当作了自家妹子。”

“错。”太后轻轻地说,“因为他喜欢你。”她拉过天市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纪家嫁给他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他跟纪氏一族的风流债两辈子都还不清,但不是我说,还从来没见过对你这么上心的。”

天市低头不语,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知道此时说话越少,也就越安全。

太后吁了口气,目光遥遥穿透天花板,望向不知名的虚空。“这些年,我总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快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唉,你别看他这么嬉皮笑脸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其实是个心重的人。当年好内远礼是真,痛改前非也是真。为的不过是人家一句话。”

“是啊,这么情深意重,却生生分离,换作别人,即便不反面成仇,只怕也老死不相往来了。”一开口,天市才发现自己声音中的冰冷比预料的要重得多。“只有那个傻子…”

太后静静地听着她的指责,面不改色。

“天市,你还不懂。有些事情本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这世上太多的身不由己…”

天市毫不给她推脱的空隙:“也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太后轻笑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悦,淡淡道:“指责别人总是容易的。”

“说身不由己何尝不是把一切推给别人。”

太后终于沉下脸来:“即使有他的另眼相待,欺负我这么个濒死之人,对于他有任何助益吗?”太后淡淡地笑,“不过是将他更推向我这边而已。”

天市噎住,她扭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也惊诧于自己的胆大妄言。

好在太后并没有追究,见她不再顶撞,就继续说:“自愿也好,无奈也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都回不去了,只能向前看,对不对?”

天市眼皮跳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撞进摄政王说过的那句话:“我们总要活下去,对不对?”

当时她满心酸楚绝望,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但是此刻听见太后这话,不由心头一动,暗想,会不会,摄政王这话有别的意思?

这个想法太大胆,天市不敢往深想,连忙深吸了口气,让脑袋保持清醒。

太后注意到天市的反应,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这不是我给自己在找借口,你想想我说的话吧…”

“我明白…”天市轻声打断她的话。也不知为什么,此刻突然心软了,她柔声劝慰:“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好吗?你身体也才比前两日刚好了一点。”

太后一把抓住天市的手,几乎是急切地,她盯着天市的眼睛说:“你听我说,我有话要说。”也许是一时情急,她抓着天市的手冰凉发颤,让天市自见到她之后,第一次发觉这个女人,她真的活不长了。

“好,你说,我不打岔了。”天市握住她,轻声安抚。

太后却似力竭,回到枕上躺下,微微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虽然这么说着,却又终究不甘心,于是拉着天市的袖子,近乎乞怜地说:“天市,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看好他。”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天市想,且不说这场谈话的两个人都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天市心中抽痛,“王爷是大人了,太后何必为他操心。”

太后死死盯着她,“我是说,长风。”

天市轻轻“啊”了一声,更加糊涂了。

“还有摄政王呢,您看他对陛下多宠溺啊,难道连摄政王都…”说到这里突然呆住,天市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风好像长了眼睛,专往她衣服缝里钻,寒气侵骨。

连她都不信任他!

作为背叛过他的人,作为被他宽宏关爱的人,她怎么能这样怀疑他呢?

天市由衷地替摄政王感到悲哀。

太后见她脸色亟变,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由又是叹了口气:“傻孩子,他是摄政王啊。这个天下,唯一会威胁他的人,就是长风啊。”见天市的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寒意,太后无可奈何地苦笑:“我又何尝愿意这样想?但必须要防患于未然。人心,总是最难琢磨的。”

天市松开手,冷冷地站起来垂目看着她,“人心,只在变心的人眼里才不可相信。枉他如此一片赤诚地对你,因为你不惜远避到定陶去,为了你甚至将多年的谋划都推后了,他所做一切,无非是要你活着时开心,死了后安心。你却这么戒备他,太后娘娘,恕我直言,你真是太聪明了。”

天市说完也顾不上礼仪,转身就走。

拐杖在寝宫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让整个寝宫变得更加空旷森然。

“等一等!”太后凄厉的叫,“天市,你答应我!”

天市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我根本不相信你的担心,为什么还要托付给我?”

太后努力想要微笑,终究落下泪来,“就因为你这一片赤子之心。你会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如果他真的做了你认为不对的事情,你也会向在我面前维护他一样,维护长风的,对吧?”

天市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照顾他。”顿了顿,还不甘心,“我答应你,是因为他希望你走的无牵无挂。”

太后沉默片刻,“我知道,谢谢你,天市。”

天市几乎是跌跌撞撞逃离太后寝宫的。

一出门,迎面寒风扑过来,卷着大片的雪花,天市大口吸气,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她似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多熟悉的声音,可是抬起头,廊下四周都分明空无一人,天市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拖着自己疼得发酸的脚,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她一直没有回头,否则她会看到,一个身影悄然阴影里,目送她离开。

十二 承诺

和天市的一场谈话让太后耗尽了心力。精疲力竭之中意识有些模糊,也不知睡着没有,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沉沉中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来到床边。

她太累了,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能任那人躺到床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一粒丹丸被送进嘴里,她顺从地咽下去。

他的手顺着咽喉而下,为她抚胸顺气,过了良久才觉一股暖流从腹部升上来,刹那间四肢血脉都有了流动的力量。

太后微微一笑,盖住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也不睁眼,低低问道:“你都听见了。”

“嗯。”

“多单纯的孩子。”

“像你。”

“胡说。”太后抚上他的手臂,薄薄的皮肤下面,坚硬的肌肉因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力量而让人心安。“比我笨。”她说,带着小得意。

这次他没有说话,把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呼吸她的味道。

太后于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笨点好,笨点就只是一心一意地对你,不会像我这样,对你这么多亏欠。”

拥抱着她的怀抱又再紧了紧,太后感受到那双手臂的不安,“益阳,我的时间到了。”

“让我抱着你。”摄政王益阳不抬头,声音低哑,“不管你要去哪里,都让我抱着你。”

太后对这种要求似乎很无奈,“我已经拖了太久了。”她低声说。

摄政王小声抱怨,“你到底要不要死啊?这么多话?”

“十足长风的口气。”

于是勒住她的手臂又紧了些,太后终于闭了嘴。

“璇玑,还记得你我初见的样子吗?”不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你比天市还要天真。你喜欢从高高的地方俯视山川,我给你在山里修了那个亭子。你说你要飞,要去做嫦娥,我当时就对你说过,只要你愿意,我就让你飞,让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太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懒懒地笑了一下,“怎么不记得。当时以为你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去做了。”

两人的记忆同时飘飞到很多年前,新婚燕尔的夫妻彼此说着傻话的美好日子里。

“好内远礼!”摄政王嗤笑,“他们专门编了那么个故事来警告咱们。”

太后突然发现,摄政王的笑声,竟然和天市十分相似,她有些黯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这样的隔阂么?

摄政王说:“璇玑,我此刻心里矛盾极了。”他低低地说,话音里有难以掩饰的迷惘。

“你啊…”太后心疼,“你心思太重,又不愿意和人说。如果不是熟知你的人,谁又能看得出你的心思呢?”

“是啊。”摄政王轻声笑起来,声音在胸腔里回荡,听在太后耳中,神思突然一漾,便忍不住说了出来:“益阳,我此生最追悔莫及的事情,便是舍你而去。”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那样选的。璇玑,我无法留住你。”

“你又能做什么呢?你是对的,不放我走,便没有今日的局面。益阳,你一直是对的。”她喃喃地说着,似乎将要睡去,又使劲儿振作精神,“你能放过他们吗?”

摄政王的身体微微僵了下,“别逼我。”

“谁能逼得了你。”这是太后意料中的回答,倒并不如何失望,“人心不足,这就是世情。你不怪我舍你而去,我也无从怨他们所作的安排,说白了,大家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摄政王咬着牙说:“天下,还轮不到他们来下棋。”

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怜的益阳,连你,连长风,还有先帝,谁又不是他们的棋子?如果不是先帝要废立太子,如何会南狩野死?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是因为我,又怎么会有你摄政王?这一切环环相扣,我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所以我才要扳倒他们,璇玑,你一直知道的。”

太后点了点头,“天市可以帮你。”

“你把她送到我那里去,会害死她的。”他淡淡说,语气里并没有不悦,但就是那种淡淡的口吻却让太后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你是一匹烈马,我是束缚你的笼头。我之后,只有天市可以。这你知道,他们也明白,怎么说害死她呢?”她说着,声音渐渐地下去,过了许久,才又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即算她是假的,他们也不会自己去拆穿的。”

摄政王一愣,讪笑:“你知道了?”

“偏这么巧脚就伤了?”

摄政王没有说话,心却在向下沉。这么说是一早就知道了,却故意向天市透露那个秘密,将天市推到自己身边来。也许,当时在外书房侧厢里发生的事情早就已经被飞报到定陶纪煌的面前了。他头皮发麻,只觉得一阵后怕。

他动了动,抽出一只手臂,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到太后手中。“你看看这个。”

太后似乎困倦已极,半天才勉励睁眼,愕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支发钗。那是一支再平凡不过的雀屏发钗,黄铜打造,样式简陋,没有装饰任何珠玉,只是用颜料将七瓣雀屏染了七种颜色,“这…这是…”

时光倏忽退却,在遥远的过往,那时的她还全然不知人世间的无奈与艰难,只是因为家境贫寒羡慕别家女孩子美丽的饰物。那一年她将满十五岁,虽然不愿让父亲为难,却期待着能有一个特别及笄礼物。

按照家乡的习俗,女孩子及笄时,总是由父亲赠与一只发钗。

那时的她,全身心的喜怒也不过是由着一支钗子决定。所以生日当天,看到父亲小心拿出来的这只发钗,惊喜之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一日她笑得欢快,令偶然路过的皇子益阳惊艳不已。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因着这一支发钗,竟然从此改变了命运。

“这钗子,你从哪里来的?”

“这是定陶镇上王铁匠打造的,一个教书匠给她的女儿及笄的礼物。”

握着钗子的手微微发颤,她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我的那一支。我的还在…”

“你的我帮你收着呢。”

太后终于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一支…”

摄政王点了点头,叹道:“璇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没有骗她,只是让她以为自己骗了她,摄政王心中叹息,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我知道,我知道…”太后纪璇玑泪如雨下,“是我错了…”

摄政王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怪你。璇玑,你不要难过。”

“我怕你爱上别人…”

摄政王胸口一滞,狠狠搂紧她:“璇玑,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比任何人都愿意让你走的了无牵挂。放过他们我没办法承诺,对你已经无比歉疚,其余的事情我全都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你放心,我只爱你一个人,没有别人,再没有别人了。”

太后握着摄政王的手冰凉,力气却出奇的大:“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已经入风中残烛,飘忽不定,摄政王听不清,只能把耳朵凑过去,听她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了。

天市没来由被一阵惊心的感觉惊醒,她睁开眼,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心头那阵惊悸萦绕不去,窗外北风呼啸,从各处可以钻的地方穿过,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极了梦中落入阿鼻地狱的鬼魂想要拼命挣扎出来是最后的哀叫。

心头的疼痛一波又一波,蔓延全身。她感觉似乎身下的床突然被陷入了泥土中去,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分明感受的强大力量盖顶压来,丝毫没有逃脱的余地。

天市阖上眼,胸口憋闷,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事情,从这一夜起就会再也不一样了。

这样直到天亮,才似乎回复力气,天市听见外面有人在快步走动,很多人,脚步杂乱,却奇异地没有一丝人声。

心头猛然一跳,她隐隐明白了。

当天市跌跌撞撞地赶到太后寝宫时,寝宫门口已经聚满了人,却都怔怔站着,没有人动。见是她来了,有人让开路让她到跟前去。

寝宫里空荡荡的,一个旁人都没有。隐隐地,只能看见重幔之后,相拥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影。

筹儿和其他的宫女们都凄惶无依,内侍们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你们…”天市清了清喉咙,让声音不会太突兀。

“王爷不让进去。”

早上起来服侍的侍女刚进门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儿,空气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她们走到卧榻旁,惊恐地发现太后和摄政王竟然相拥而眠。几个女孩儿吓得不得了,跪下拼命磕头,半晌才听见摄政王说:“你们的太后已经薨逝了。”

她们这才发现躺在他怀中的太后已经僵了。

几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筹儿赶到,见了这情形将众人都赶出去守着不让人进去,但除此之外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筹儿眼睛发红,所幸理智没乱,“太医再过会儿就要来请脉,还有几个太妃也会来请安,如果看见这个样子…”

天市点了点头,“我去。”

她拄着拐进去,笃笃的声音又响起,惊动了摄政王。

“出去!”他没有回头地呵斥,声音里有一丝陌生的杀气。

天市鼓起勇气无视他的驱逐,来到床前。

太后就依偎在他的怀里,泪痕犹在,人已经去了。天市悲戚地看着她,心口空洞一丝丝扩大,她突然领悟了半夜惊醒的原因。

“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她喃喃地说,悲伤突然无可抑制。

她活着时并不觉如何亲切,往往因为那个男人还对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敌意。可是此刻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却又觉得身体的一部分突然消失了。和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就这么没了,一种茫然无措突如其来地击中了她。

过了很久,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太医就要来请脉了,你…最好不要这样。”

摄政王的沉默几乎天长地久,久到了天市以为他已经随她死了。他终于放开太后,踉跄下床。半边身子被压得太久已经没有了知觉,一起身就差点摔一跤,天市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摄政王猛然回头,触电般抽出自己的手臂,仿佛摆脱一件令人厌恶地事物。

天市呆住,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听见摄政王一脚深一脚浅地出去,向外面的人吩咐着什么,但是此刻,仍然保持着依偎姿势的太后,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

直到…

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响起:“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