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瞪他:“还没骑呢,就吓唬我。”

紫岳嘿嘿地笑,“我也就是多嘴嘱咐一句,这匹马最乖了,不会有事儿的。”

天市接过缰绳爬上马背,马果然很乖,轻轻一夹肚子,就自己哒哒哒地走起来。天市记着紫岳教的方法,用缰绳控制小红马左拐右转,不一会儿便远离了的大本营。

疼痛是隐藏在身体深处的,即便小红马很平稳地慢慢走着,马背上的起伏晃动也足以让她回忆起身体被撕裂那一瞬间的疼来。天市只能微微抬起身子,尽量不跟马鞍去接触。只是这样一来,又容易累,好在她本就只是想出来躲清静的,也没个具体的目的地,看见前面一处垂柳小溪,又安静又漂亮,就勒住马跳下来。

溪水碧绿透光,水底圆圆的石头清晰可见,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把脚泡进去。泡进去了才发觉水冰冷刺骨,只是一小会儿就筋骨刺痛,只得又提出来放在石头上晒太阳晾着。天市看着自己白皙的脚踝,忽然有所了悟。

感情这东西,不就跟那溪水一样么?看着可亲可爱的,接触了才知道疼,疼了却又离不得,只能浅尝辄止,想要真的全情投入却又谈何容易?真舍了性命去付出吗?只怕自己一没有这个能耐,二也没有这个勇气。

雪夜中眼看着那人离去的一幕,就已经让她彻骨寒透,好容易在岸上晒了三年,稍微暖和些了,又因为由纪煌的出现窥透了他的计谋而一下子又掉到了冰水了,天市提醒自己,是带着诀别的心情献身给他的。

只是那件事儿似乎变成了一场闹剧,身子是破了,也只是如此而已。固然不奢望浓情蜜意,至少总该有些香艳缠绵吧,不然世间男女为了那事生来死去的,又是为什么?结果和他之间却变成摔跤了。天市悻悻地想,到底那事儿是怎么回事儿,还是没搞清楚。

不过这样一来倒的确是解脱了。当年他抽身离去,任她滞留深宫,总是觉得和他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完,总是有所不甘,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要把那件事情做了,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段从来都没有过着落的感情给了结了。

天市伸了个懒腰,重重吁出口气,自己给自己打气:“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身后有人笑道:“如何从头开始呀?”

天市一愣,没有料到居然还有别人在,回头,却是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不禁面色一暗,倔强地垂下眼去。

不速之客是纪煌。

他身上没有品秩,如无皇帝召唤,就没有接近大本营御帐的资格。远远见天市从里面出来,便跟了过来。

“怎么了,见到我一副丧气模样?”他微笑:“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你也长大了。”

“三年。”天市低声说。

“这么久了?”纪煌倒是有些吃惊的样子,抚着须遥想:“一晃就过了。这些年过得可好?”

纪煌年纪刚过花甲,由于保养得好,须发仍是墨黑。他素日自持品貌端正,蓄三缕清须,很有些清俊儒雅的风范。此刻又是和颜悦色,降尊纡贵,双手扣在身前,微微侧着头,做出倾听的姿态来,如果只是初见,天市只怕早就被这样一幅可亲的模样感染了。

只是如今却非往日,纪天市也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什么世面都没有经历过的小丫头了。

河水荡漾,晃动着刺目的阳光,钻进眼角。天市心头一片雪亮,将对方来意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有了底气。

她抬起眼,看着纪煌的眼睛,笑道:“当然好。太后薨前将陛下托付给我照顾,陛下对我也是全心信任和依赖,摄政王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年吃穿用度从来没有短过,说起来还要谢谢您,要不是您,我这个从小吃糠咽菜的穷丫头怎么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呢?”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满眼睛的真诚和纪煌的和蔼可亲相映成趣。

“是吗?”纪煌欣慰地抚着须点头,“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总算没有辜负你母亲的托付。”

“您客气了。”

纪煌呵呵一笑,在天市身边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我听说,太后生前曾经说过想让你入太庙拜祖宗?”

“是啊。”天市把耳边垂下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去,点了点头:“是这么说过。只是太后薨逝得太急,这件事情也就没有人提了。其实不提也好,像现在多好,我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宫里规矩大,虽然陛下和摄政王都不追究,终归人多口杂,真要有人计较起来,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哟。”

“你跟你姐姐还真不一样。”纪煌把手伸到水里去探了探,冻得赶紧缩回来,笑道:“璇玑当年可不会这么想。你想想,她跟你一样的出身,却终究母仪天下生荣死哀,无限荣华。哪里像你为了躲规矩就混日子,这三年,我看你是白过了。”

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天市微笑道:“也不算白过,不是也定了人家吗?摄政王的意思,等太后这儿的事儿完了之后,回京就给我们办事儿。”她叹了口气,满心欣慰地说:“我母亲在世时跟我说,女人一辈子,最最关键就是一个嫁字。嫁得好了一辈子都好。博原人老实,又受摄政王看重,以后前程无限,又不会辜负我,能嫁给他我母亲她在地下也可以含笑了。”

“老实?不辜负?”纪煌冷笑,长叹一声,“傻丫头哟…”

天市眨眨眼,“怎么了?”

“我看真老实的那个人是你。博原这人…罢,不说也罢!总之嫁给他,我可是真为你担心了。”纪煌忧心忡忡地看着天市,“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摄政王把你给了博原。难道…”纪煌终究没有说下去。

天市却追着问:“难道他没看上我,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她忍不住笑起来,“摄政王那是什么心机的人物,平白把太后的妹妹送到他身边去,又跟纪家关系说不清明,他怎么可能留我。老爷子,你这算盘打错了。连摄政王的侍从都知道宫中府中纪家占了半壁江山,摄政王怎么可能不存戒备之心。”

纪煌似乎没有料到她这么坦白,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天市毫不躲闪,直直迎视他的目光,“您该不会真以为我这三年真白混了吧?当年是浑浑噩噩被送到了摄政王身边,可是三年时间,只要有心,再隐秘的往事也能查出端倪,何况这事儿摄政王压根没瞒着谁,王府里的上下人等,随便找两个聊聊就都知道了。”

纪煌哈哈笑起来,掩饰着心中的波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天市已非吴下阿蒙咯。”

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天市知道纪煌此刻心中正翻江倒海般地算计着,冲他甜甜一笑,“出来久了,陛下怕是要找我呢。我得先回去了。老爷子您自己逛逛吧,我得回去了。”说罢留下盯着水面沉思的纪煌,自己牵着马往回走。

大本营已经搭起来了,守卫在外围的是朱岭,远远看见天市溜溜达达地回来,已经让人进去通报,等她到了近前,只简短说了句:“稍等。”便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

天市知道问他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看这架势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果然不过片刻,摄政王益阳匆匆过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到哪儿去了?”

天市笑嘻嘻看着益阳,“你不是知道吗?跟纪煌聊了会儿天。”

“我知道?”

天市但笑不语,倒惹得摄政王发窘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小坏蛋。”一把将她拖入一处外人无法窥视的密林里紧紧抱住,“你这小狐狸,越来越狡猾了。”

天市笑容不改,却一低头从他手臂底下钻出来,隔开一步距离,背着手望着他。在他向自己伸出手的同时后退,始终不让他接触到自己。

“怎么了?”

“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他脸上玩笑之意敛住。

天市找了块看上去松软的草地,掏出一条帕子铺在地上然后施施然坐下,“刚才纪煌还说我已非吴下阿蒙。连他都明白的事儿,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种话哪儿有自己夸的?多大了你?”他又回复那副讥讽的语气,再不见之前的嬉笑。

天市不理睬他的讽刺,“摊开了说吧,纪煌现在主动接近我,我能取得他的信任,这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不信任你了。”

他下巴略收,看着天市,一时没有出声。天市等待着,终于意识到他压根不打算说什么,浓重的失望伴着暮色袭上来,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你说,可是现在都没办法说了。”摇了摇头,她说:“你想做什么我明白。你需要的我能给你。可是你必须跟我交换。”

他问:“用什么换?”

天市苦笑了一下,这么干脆利索毫不犹豫,果然是赤裸裸的利用。其实这样也好,就像做生意,有一说一,不用牵杂其他,不动心也就不伤心,不动情也就不伤情。这样很好,做他平等的游戏伙伴。

她挺直了身体,说:“我要留在你身边。”

二十二 考宫

所谓考宫,承自周礼。依照周礼的葬仪,天子亡故后停灵三年,修葺陵墓,在正式下葬之前,由重臣和亲眷前往陵地做最后的验收视察,举行灵位安放仪式,供奉牺牲,鼓乐佾舞,祭告天地山川祖先诸神灵,祈求死者灵魂得到接纳,成为神灵中的一员。

先帝于行猎中意外坠马身亡。当时太子年幼,朝中觊觎皇位和辅政重臣之位的人都不在少数,一时间局势风雨飘摇,危如累卵。太子生母纪氏在危急时刻与齐王联手拥立新君,必须以雷霆手段压制朝中蠢蠢欲动的重臣们,先帝的葬礼就成了最佳时机。因此仅仅停灵三个月,一俟新君登基后,便将先帝下葬于穆陵,竟然跳过了考宫这一节。

此后虽有旧日先帝后宫之人亡故,因为先帝就没有行考宫之礼,这些亡故的宫人们自然也就免了。谁也没想到,太后的葬礼之前,摄政王居然要搞这个考宫之礼。当初这个建议一经提出,便有无数谏臣御史极力反对,奏本陈文如雪片一样飞到摄政王的案头,甚至有御史干脆参劾摄政王本人眼中无君父,逾制妄上,居心险恶。

面对这一切,摄政王没有一字反驳,反倒像是较劲儿似的,跟谏臣们唱起了对台戏。太后虽然死后加封孝贤慈惠的名号,按照规矩,考宫中只能奉以四佾舞。所谓佾舞,其实是考宫大典中参与舞蹈的人数,一佾八人,如果按照太后的规制,考宫所需不过三十二人。

然而也许是有意要跟谏臣们作对,第一波反对举行考宫仪式的奏章递上来之后,摄政王宣布将在仪式中用六佾舞。若说考宫逾制,那还只是因为这是超过先帝的待遇,毕竟是周礼中明文列出的礼仪,即便给太后做了,也能算说是有情可原。然而自古以来,太后考宫皆用四佾舞,摄政王竟然要破例用六佾舞,这个消息就如同是往群臣中间扔了一块大石头,登时激起了千层浪般,一片大哗。

于是成筐的谏书弹本被抬进了摄政王的书房。

重臣们如丧考批,在奏本中痛哭流涕,指天骂地,从摄政王到太后,再到身边一众亲近之人上上下下骂了个遍,除了小皇帝之外,所有人都没能逃脱。

然而摄政王不但不为所动,第二日便又下了一道谕旨:考宫大典上将使用八佾舞。

这一回,群臣却没有了期待中的激烈反应。抑或者,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八佾舞,这是天子之礼。莫说先帝没有行考宫之礼,即便行了,其待遇也就仅仅如此而已了。而摄政王这个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的人竟然要为纪氏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行至尊之礼。这种事情,在很多重臣文官的心中,无异于异想天开。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即有御史谏臣摔冠除服,要当场撞死在朝堂之上,以实践文死谏,武死战的最高境界。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撞向柱子,就被摄政王冷冷的威胁止住。

摄政王说:“再有人反对,就十佾舞;你们死一个人,就十二佾舞;别逼我把天地之间,古往今来最至高无上的荣誉,加于你们心目中卑贱的女人身上。”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死寂中,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见好就收吧。”

见好就收的结果,就是来历不明,只是因为生下皇帝而被封为太后的纪氏女子,不但生前达到了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并且在死后享受到了帝王般的尊荣:八佾舞。

所谓备极荣衰,便是如此吧。

当天市立在小皇帝的身后,看着六十四个头戴高冠,身着宽大玄色袍服,脸上罩着面具的舞者在肃穆的鼓乐中列队起舞时,打从心里佩服起那个死去的女人了。

让被自己背叛的男人生前死后如此为她穷尽一切地爱着,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偷偷去瞥立于皇帝下手的摄政王,只见他身着素服,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他不惜一切争取来的千古荣光,就像看着市场上一群喧嚣而过的贱民般面无表情。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天市知道,此刻,他的脑中只怕筹划着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天市终于忍不住好奇了,这人究竟为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得罪群臣,一意孤行地做这么出格的事情。因为她赫然发现,其实用什么鼓乐,有多少佾舞,这人其实压根不关心。

鼓乐的曲调单调缓慢,舞者们的动作也实在生动不了多少,小皇帝很快失去了兴趣,眼皮子止不住地打着架,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这样庄严肃穆的场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滥竽充数地打瞌睡,唯独小皇帝不行。不只是因为他的位置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更因为他脑袋上天子冠冕上的十二串玉旈正因为他的瞌睡而彼此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天市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掐了一下小皇帝,那孩子猛然惊醒,赶紧正襟危坐,玉旈正大光明地发出一串响声,不但惹得群臣瞩目,更是将摄政王不知道飘到哪里的心思给拽了回来。

鼓乐终于停止,包括天市在内,不少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如果那种沉闷的声音继续下去,真不知道小皇帝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主持仪式的雒阳王垂范出列,恭请皇帝为太后安放灵位。

这是早已经排练好了的,摄政王侍立在高高的灵案前旁,从一个皇室亲贵子弟的手中接过装有太后灵位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打开匣子。皇帝从匣子中请出灵位,应该奉送到灵案上去。

然而当小皇帝在侍从们的陪伴下走到灵案旁时,观礼群臣中隐约跳出几声压抑的笑声。

那案子实在太高了,几乎和小皇帝齐头。

小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明白,现在那群状似恭敬的臣子中,只怕有不少幸灾乐祸地等着他出丑。而他,实际上也有着最好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他还只是个孩子。

当摄政王把灵位匣子捧到小皇帝面前时,他沉着脸盯着匣子中写着自己母亲尊号的那块木牌子,久久没有动作。

摄政王也很快察觉到问题所在,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问:“陛下,要不然我替你…”

小皇帝黑着脸:“不用,这是我的母后。”

摄政王无奈地直起身,朝藏在宫女队伍中眼观鼻鼻观心的天市看了一眼。

天市一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一拍身边一个宫女的肩膀,两人越众而出,来到小皇帝身前,四手互搭,在他眼前蹲下。

“陛下。”天市仰视着小皇帝,微微地笑。

宫女们之间流行着各种游戏,其中一种便是抬轿子。两个人四手互搭,让另一个人坐上去,如同抬轿子一般将那人抬起来。天市在宫女中地位尊崇,并没有人会和她玩这种游戏。但当年进宫因为脚伤不得不被人抬着走的日子里,她也被宫女们这么抬着挪动过。只不过没有人想到过,女孩儿们之间的游戏,竟然被用在了如此郑重庄严的国礼中。天市用余光扫向摄政王,果然看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如果不是深深了解这个人,她几乎会以为这丝笑意是因为难题被解决了。

小皇帝面色终于一扫阴霾,赞赏地冲天市一笑,手扶着天市的肩,抬脚踩在了两人相互搭扣在一起的手背上。

天市冲那个宫女点点头,两人默契地同时起身,稳稳将小皇帝抬了起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皇帝将母亲灵位安置好之后,几乎是兴奋地从她们的手上跳下来。

天市和那个宫女便识趣地要退入宫女的队列中去,不料摄政王却在此时突然开口。

“内廷女史纪天市…”

天市心里面一咯噔,朝摄政王望过去。

观礼的众臣们也对这节外生出的事感到不解。

摄政王看着她,语气倒还温和:“纪天市,接懿旨。”

天市一愣,懿旨,太后的谕旨?

摄政王自然明白她心中疑惑,好心解释:“这是太后临终前拟的遗谕。”

这个解释并不令天市意外,她无奈地叹息,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似乎是躲不过的。

她认命地走到摄政王面前,跪拜下去,听他替死去的太后,说出遗愿:将纪天市收为义女,着令为太后守灵三年。

二十三 野狐禅

自从为太后考宫回来以后,小皇帝的脾气就大得有些吓人。不惟贴身伺候的小太监犰狳,就连太监首领黄虎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好几次训斥,至于宫女侍从们,更是连一句好好说的话都没有听见过,只要被小皇帝的眼神扫过的,紧随而来的肯定是各式各样的“暗器”:轻则荷包扇坠纸团枕头,重则茶杯砚台靴子香炉,反正什么在手边就摔什么,务必以砸到人为妙。几天闹下来,明德殿里人人带伤,苦不堪言。

犰狳是最倒霉的,因为是皇帝的玩伴,别人还可以借口做事躲开点,只有他须得时时刻刻陪伴在皇帝身边,几乎每天身上都添新伤。不是额头被砸破了,就是腿上划出个大血口子,要不然就是后腰被小皇帝一脚踹出一大片淤青来,好几天都行动不便。

行动不便也得动,小皇帝身边还离不开他。不但离不开,还见不得他行动迟缓笨手笨脚,越是这样越要打,打到后来犰狳索性在皇帝面前打滚耍赖假装晕过去死活不睁眼了。

好在小皇帝只是被骄纵坏了,倒并不是真要这些下面人的性命,见他这样,虽然不乐意,也只好让人抬下去修养。犰狳这才偷得半日喘息。

正在眼泪汪汪自己给自己上药,听见外面粗使杂役的声音:“黄公公您怎么来了?”

犰狳倒也机灵,一听黄虎来了,赶紧躺下做出虚弱的模样。黄虎进来看见的,就是个脸色苍白裹着被子的小孩子,心头也软了一下,阻止杂役去叫醒他,自己蹑手蹑脚过去,探了探额头。

犰狳惊醒般睁开眼睛,艰难地一笑,“公公,您怎么来了…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一边说着,满床打起滚来。

这一来哪里还不明白,黄虎直起身冷眼瞧着,任这小太监装模作样地干嚎了一会儿,才淡淡说:“不错,还有力气嚎,这就跟陛下回话,就说死不了,明儿能照常当差。”

话音刚落,干嚎声就销声匿迹了。犰狳翻身坐起来,抱着黄虎的胳膊委屈地撒娇:“公公,公公,您就饶了我这半条命吧。明儿再当一天的差,您可就真的再也见不着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小太监长得唇红齿白,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黄虎不由叹了口气,“傻孩子,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咱们伺候人的,不就是这个命吗?别说你,谁不都是一样呢?”

犰狳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没有料到连黄虎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做不得反应,凄凄惶惶,也许是真的体会到了胆寒的感觉,揪着黄虎衣服的手渐渐剧烈抖动起来,“公公,师傅,不能这样啊,不能再这样了。”

黄虎沉着面不语,在他床边坐下,沉声道:“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那一日你随陛下去摄政王的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纪姑姑有关?”

犰狳一听这话整个人就蔫了,松开手往床里滚,“哎哟,我的头疼,怎么这么疼呢?”

黄虎一把把他揪回来,“臭小子,你跑,跑了你就别再来找我。”

犰狳苦着脸求饶:“公公,您就饶了我吧。陛下打我,咱还能靠底子扛着。可要说了给公公听,陛下杀我,掉了的脑袋可是长不回来的。”

黄虎一怔,“这么邪乎?你小子别是在危言耸听吧。”

犰狳冤得堪比窦娥,几乎是捶胸顿足:“我的公公哟,要不是这么严重,陛下何至于这个样子?这么些年了,咱们什么时候见过陛下这样?”

“这么说,真跟纪姑姑有关系咯?”

犰狳捂着嘴使劲儿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黄虎盯着他冷笑,“你小子就嘴硬吧。到时候可别来求我。”

看着黄虎转身出去,犰狳一脸愁苦:“说也说不得,躲也躲不掉,黄公公,只盼着纪姑姑能为我说句话呀。”

黄虎无奈地叹气,“纪姑姑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你如何还指望得上她呀。”

犰狳拽着黄虎的袖子哭:“公公,您就替我去求求她吧。趁她还在,救我一命,也是救大家伙儿的命。”

黄虎头疼。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那样的结果,为太后考宫,却考出个太后遗谕来。

收宫女为义女用来守灵,本是宫中孤苦嫔妃的通常做法。这些嫔妃们深锁禁宫一辈子,一任外面人世变幻,自己只能独自老死。她们一生可能只受过一次宠幸,从此便被抛诸脑后,既没有子女绕膝,也不会有好友姊妹,只有按定例发下来的钱财和不时赏赐的绸缎首饰,平日里留着没用,便收买来一个小宫女,认作义女,也会请宫内省记在玉牒上,如此自己百年后,至少有个守灵的人。

只是,太后贵为天子之母,生荣死哀到八佾舞的地步,而且还是天下望族纪家的人,哪里用得着用担心没人守灵,这样的安排,实在透着诡异。

犰狳没有料错,黄虎从他那里出来,一刻不停留,就往天市住的小院去。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中元亦步亦趋跟在身边,还啰里啰唆地问:“公公,纪姑姑真能劝动陛下?”

黄虎皱眉看着天市紧闭的院门,撂下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因为太后还没有下葬,天市一时还不用去穆陵,便仍然住在原先的小院,只等着黄道吉日扶太后灵柩出宫。院子里没有人,看桌椅铺盖的样子,也有好几天没人住了。黄虎心里开始犯嘀咕,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的确没有痕迹。“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平白没了呢?中元,你去问问,谁看见纪姑姑在哪儿呢?”

“不用问了。”小皇帝阴沉着脸走进来,不理会立时跪了满院子的人,阴郁地说:“她跟着摄政王呢。”

这消息倒并不太令人意外,黄虎抬起头看了眼小皇帝阴霾密布的脸,想了想,没说话。小皇帝盯着天市的门使劲儿看,好像目光能把那门烧出个洞来一样。“听说摄政王要她跟在身边,亲自教授她礼仪。哼。”他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黄虎,朕这个兄长现在连死人的事儿都要管了。”

黄虎瞧着小皇帝的脸色,揣度着笑道:“他是摄政王,也无可厚非。陛下也不必太上心,左右不过三四年,就好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来。小皇帝再过两个月便是十二岁生日,离十五岁及冠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待到冠礼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