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被惊呆了。他愣了一下,怒火陡起,劈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贱人,你胡说!”他跳起来,像是要从她身边逃离一样,飞快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纪天市,你太没良心了。为了不让我碰你,你连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动摇国本,你想说朕不是父皇的儿子,你想说这皇位不是朕的?纪天市,你死了这条心吧。朕就是皇帝,没有人能取代朕!”

天市坐起来,收拾残破的衣襟掩住自己的身体。她静静看着他暴跳如雷,直到他渐渐说不出话来。

她走到他面前,想要擦拭少年脸上的汗水。他厌恶地躲开。

“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吗?”她静静地开口,突然发现了惩罚他最好的武器。这场争斗,她赢了。“因为我下不去手。你照照镜子,你去看看,你是他的骨血,身形眉眼无一不像。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是他至死都不会伤害的人。”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少年疯了一样打开天市的手,推开她想要逃避。

天市冷眼瞧着他在宽广的宫室中乱转,声音冷静得像一把剑,直刺入他的心脏:“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母亲,他何必为你守护这江山?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他的骨肉,他何必放弃权柄要去做什么南中王。如果他不是你的父亲,怎么会连性命都不要,只身独闯纪煌的巢穴?魏长风,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长风呆住。

当日剿灭纪氏时,他身负重伤将自己叫到面前谆谆嘱咐,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相互依偎。在自己发现他伤势严重时他微笑地安慰他。他始终将后背留给自己,替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敌人。

“他…”长风想说话,却发现每个字都似乎要在他的皮肤上割下一道血印子一样,周身疼痛得无法呼吸。“他是…”

“他是你的父亲。太后本是他的王妃,被先皇抢入宫中。”

长风忍不住闭上眼。这解释了他和母后之间隐秘的爱恋。

天市再次走到他面前,接近他,直到鼻尖对着鼻尖。“他始终爱你,教导你,培养你,为你杀敌除害,在你心生猜忌的时候隐退,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任你清洗他的部旧,任你壮大自己的力量。父亲是不会跟儿子争夺的。他为了你,只留下了我。”

从那双酷似益阳的眼睛中,天市看到了什么东西的破碎,她带着怨恨给出了最后一击。

“长风,你刚才问谁会为你报仇?他会。你知道谁爱你吗?他!可是你把他杀了。”她略微后撤,欣赏少年眼中深切的悲痛漫过堤坝。“你把世上最关爱你的父亲,杀了。”

泪水从少年的脸上跌落。

他自己却毫无察觉。他像尊雕像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泪水不停滴落。

报仇了。

天市微笑起来。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却不顾一切地笑起来。

“天市!”少年哽咽地唤她,求救般向她伸出手来,仿佛溺水的人迫切渴望一臂之力将他拯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天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盯着那只因为等待而颤抖的手,委决不下。他不知道,她也在溺亡沉沦。上前一步,得救的会是两个人,后退一步,则双双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天市!”看出她的犹疑,长风几乎是哀求地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滚滚而下,他痛苦地弯下腰。心脏像是被捣碎了一般,把疼痛注入血液,他浑身冰冷,渴望救赎。

“不…”天市终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像是害怕手臂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她将双手藏在身后,“不。”

少年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大口喘息着,踉跄跌倒。疼痛已经不能进入他的感官,冰冷仿佛空气,团团围在他的周身。只有一个姿势能让他稍微抗拒这刻骨的寒意,他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贴在胸口,将自己团成胎儿一般,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子,以此来抗拒悲痛带来的眩晕。

“长风…”天市退到门口,她的腿探到了门槛,身后是满庭秋风朗月无边,面前是暗夜沉郁困顿悲怀,只需要一个转身,生与死,爱与恨就此切割,永不重逢。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费尽力气也无法施行。天市在伤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我们的恩,我们的仇,都在今日了结。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少年听见了她的话,却无力回应。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抽动,一声自身体深处发出的悲泣沉沉挤了出来,仿佛哀兽濒死前的呻吟。“不…”

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天市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腿跨出了门槛。

那一步,消磨了两个人全部的生机。

外面星残月缺,拂晓刚至,黄虎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已经等候在了廊下。

众人一见她满身狼狈地出来就愣住,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天市顾不上了,她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看上去着实吓人。但她停不下来。自益阳死后一直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她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生命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黄虎过来小心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天市停下脚步,想了想嘱咐他:“先别进去,陛下心情不好。”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一声如同野兽哀号般的吼叫从殿内传出。

那些宫人们平时就饱受长风喜怒不定之苦,这一声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天市不禁转身朝那幽深的宫殿望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哀号却一声接着一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绝望痛苦,天市也被这吼声骇住。她从那吼声中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那是一个少年人的魂魄,从此他将再见不到阳光,再无法体会生而为人的美好。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孤绝于天地之间。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预见。哀号声渐渐落下,代之以悲切蚀骨的号啕痛哭。天市从来没听过谁的哭声如此凄苦,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黄虎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

天市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从益阳死去那一天起,干涸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然而荒瘠的心上破损掉的缺口永难弥补。短暂的胜利之后,是无尽的悲苦。她知道,殿内那个痛哭的少年,人生已经再无希望。而这,也使她再无面目去面对益阳。

她已无法承受此刻浓重的悲伤,快步离开。泪水像是绝了堤的洪水,将她快要淹没。为了喘息,她飞奔逃离。

将那个破碎了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身后的殿宇之中。

 

 

尾声 此情可待成追忆

苍山洱海,白云无边。

天市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她走了大半年,避开官道和驿站,一路靠替人写家书为业,历经风霜,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当日养伤的别馆环抱着洱海仍静静在那里,从山上向下眺望,青山绿水,月到风来。那里珍藏着一段无比旖旎的记忆,她却不敢去碰触。

她静悄悄从小路上山,来到当日为益阳庆生时所在的那个半山凉亭。她亲自动手,找来柴木蓬草,就着凉亭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当日那棵缀满明珠的树仍在,甚至树枝上还留着一个浅蓝色装明珠的锦囊。然而斯人已逝,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明月之夜,天市总是坐在山崖边,望着下面湖水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恍惚回忆起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

她尽量避开别馆中的人,只与山中土著打交道,用一些女红换取粮食和盐巴。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突有一日被人寻了上来,却是当地衙门里的一名书吏,送来些蔬果腊肉,留下些散银,并无惊扰,放下东西就走。

天市知道已然惊动了官府,长风定然会知道。但她实在无法离开。她太累了,魂魄飘荡,几乎无处安放,只能在这里休养。

那书吏每隔三五天便来送一回东西。日子久了,也渐渐与天市搭讪,后来逐渐攀谈起来,才知道是当地太守亲自选派了此人来,专职照应天市的生活,又切切地嘱咐了不可惊扰。天市知道他身上压着京城的重任,诚惶诚恐,也不忍为难,由得他带工匠来将那凉亭改成的草庐修葺了一番,好歹能御寒避暑,遮风挡雨。

精神渐渐养了回来。天市与他闲聊,有意无意地,听来了许多京城的消息。比如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疏于朝政,沉溺女色;比如陛下将楚王追封为帝,谥号取了一个隐字。还将楚王王妃追封为皇后,谥号嘉惠。

那书吏又絮絮地说起,隐帝和嘉惠皇后曾经也在这里住过。就在山脚下的别馆里,那样一对神仙眷侣,却因隐帝在京城遇刺,惠嘉皇后也随之殉死了。

天市知道自己没有死。听了这消息隐约有些惆怅,仿佛自己也随着那样的传说消散了,徒留下这肉身,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吗?”天市忍不住问,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究竟自己是谁,又为什么还活着呢?

那书吏斯文地笑,“您是陛下的姨母,被封做越国夫人的,这个小人一早便知道。陛下对您甚是牵挂,将下面的别馆都赐给了您。却不让我们太守大人来打扰,只说夫人凡有示下,由下官传达便是。”

天市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天市心酸,如果当初他也如此懂得放手,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想想又觉得高兴,这片山水,她总算可以安心住下去了。

苍山高绝,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倒映在水面上,山水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益阳,你说过,咱们最好永远在这里。咱们再也不走了,好吗?”

山风浩荡,树影婆娑,仿佛是在回答她。

(全书完)

 

 

番外 诉衷肠 之 益阳

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次转折。但天市给我的生命带来的,是比此前我所经历过的每一次重大事件都更彻骨的转变。只不过,在最初,我并不明白。

她是璇玑的妹妹。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已经无比笃定。

她有一双和璇玑一模一样的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神飞。多年前,在中元节的那个夜晚,彩灯照耀下的璇玑,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瞟了过来,刹那间擒住了我的魂魄,自此沉沦半生,无怨无悔。

就是这份相似让我从一开始就没能公平地对她。

那是重阳的前一天,秋高云淡,菊海飘香。她站在那片花海中,在我跟她打招呼的一刹那,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奇异的,她很快就接受了那诡异的情形,在甚至不知道我身份的时候,就安之若素地与我谈诗论词,随我翩翩起舞。我以为那是因为她像璇玑。

我跟她聊天,像是跟璇玑在聊天;吻她,也像是在吻璇玑。有那么一刹那,我心中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岁月重临。甚至,一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我想,也许上天把她送到我身边来,是为了弥补璇玑留下的空白。

如果那时我相信了这念头,一切会不会不同呢?我不知道。很久以后午夜梦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初见,只觉庆幸。不论有着什么样的偏见,终究,还是抓住了她。

然而这却全都要归功于她,而非我。

因为像璇玑的缘故,我时时提防着她。连璇玑都看出了她那毫无保留的倾慕,我如何不知?只因她姓纪。

我明白璇玑的心思,如同她了解我的一样。对纪家引而不发,皆因不忍璇玑不安心。她始终护持着纪家,仿佛那是生养她的祖家,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她敲骨吸髓将她榨干的饕餮怪兽而已。但她不这么想,她为纪家多尽一份力,她那因私奔而遭人唾弃的母亲在纪家的地位就高一分。她想让天市接替这份牵绊,亲自将天市送到了我的府中。

我看得透璇玑,却没能看透天市。不,应该说,是我始终用看璇玑的目光在审视她。

那个女孩,像茱萸一样,辛辣热烈,天真自然。她竟然对我说,我不是吴刚,她劝我离开嫦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让我暗暗心惊,开始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才是她的本性。如果爱了,便不回头,一门心思,百折不挠。

她真的像璇玑吗?

璇玑比她活得明白。璇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付出代价。天市这傻丫头,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获得。

她不如璇玑。没有璇玑那样的心机和胆色,没有璇玑身上那种能够吸引父皇的光彩。璇玑才是真正的纪家人。

但我却越来越被她所吸引。

那个夜里,我们都承受着失去璇玑的伤痛。我吻了她,这一次十分笃定知道自己吻的是天市。她骂我是不敢爱的懦夫,我以那个暴躁的吻回敬。但无法再进一步,因为有着对璇玑的承诺。

她临终前要我答应,不把天市拖下水。

也许是姐妹情终于起作用了。璇玑是个淡漠的女子,但在确认天市是自己亲妹妹之后,终究还是流露了真情,她对我最后的要求,竟然不是关于长风的。有时候忍不住想,也许她是真心希望我跟天市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我始终没能给天市她应得的信任。我低估了她一根筋的程度。因为我的犹疑不定,和她执拗的一往无前,我们的感情总是不停地偏离方向。

起初是想为她找到一个归宿,她却把自己给了我。我教她躲开那些危险的人和事,她却充当起了传声筒;我安排她守灵,她却一头扎进了那个修罗场。最终,她还是被卷到了最中心的位置,因为我的缘故,身陷险境,遭受重创。

我是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倾心相待?

后来在苍山之下,洱海之畔。每每梦中惊醒,看着枕畔她的睡颜,就会很快从噩梦带来的寒冷中摆脱出来。她是那么温暖,把她抱在怀里,那暖意像是直直沁入了我心中最寒冷黑暗的地方。我如此留恋这温暖,迟迟拖宕不肯回到现实中去,直到京城那边不耐烦起来。

发现自己的转变,是在敲定了要北上的时候。一生中从没有如此犹豫过。我向来看轻离别。当年辞别新婚的妻子南征南越,也不过挥手作别。如今竟无法忍受没有她在身边的寒冷,于是拖了又拖,终究还是带着她一同启程。

那个时候就知道,再回到京城的魏益阳,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一个被那女子软化了的棱角,消磨了壮心的男人。

康先生对这转变暴跳如雷。他质问我莫非就要在女人的怀里浪掷乾坤不成?我竟然斩钉截铁地承认了。说完自己都诧异,原来以为将在复仇中了此残生的命运,竟然如此转折。有了天市,我不惜远避南中,从此隐退。

我不能想象继续在权利中打滚,万一有个好歹,留下天市一个人独活,她该怎么办。我们甚至不能有个孩子让她寄托。

我不能想象。

唯有魂魄飘荡,逗留不去。陪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是一辈子了。

 

 

番外 诉衷肠 之 长风

皇兄,近来可好?

我刚从苍山洱海回来,在那里见到了她。

她很好,生活平静安逸,旧伤也已经大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她十分思念你,我看得出来。虽然那别馆在她名下,时时等待她回去,她却始终守在半山一座亭子的旁边,不与人打交道。我猜,也许那是个对你们二人来说都十分特殊的地方。

她不知道我去了。

这次南下没有惊动太多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只远远地看了看她,不敢惊扰。我知道,见到我,她一定会想起所有不快。我不敢,也不愿,成为她眼中一切的罪人,所以无法鼓起勇气去见她。我只能,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一眼已经足够,此生的得失,牵挂,爱慕与怨恨,抢夺与妥协,就都在这一眼中了结吧。

还记得母后薨逝的那个夜晚吗?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失去至亲。父皇…不,是先帝,他驾崩的时候我还太小,后来听人说过无数次,是母后怀抱着襁褓中的我,在你的陪伴下,登上天极殿宝座的。那时的我尚在牙牙学语,却已经君临天下。近来常常梦见这场景。梦中的我富有天下,依偎在母后的怀抱中,身边有你相伴。午夜梦回才惊觉,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前年有个老臣病逝。他生于微贱之中,寒窗苦读,漏夜赶考,官场沉浮若干年,也不过是我丹陛下磕头跪拜的一名臣子。他一生奋斗,也及不上我脚下尘土,却在临死前说此生已得到凡人不可得之富贵,享受凡人不可想象的荣华,已然此生无憾。他死时面带微笑,安然而去。于是我便寻思,我早已经拥有了他奋尽一生才能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为何却总觉得心中有一个缺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弥补?

这个问题我苦思了两年,这些日终于有了眉目。

皇兄,相比于那人不断拥有更多,原来我这一生一直在失去。

从我懂事起,就已经无法拥有更多,只能一路失去。小时候自觉天地之内,万里河山都为我所有的满足将我吹胀得无比巨大,之后却一路衰薄了下去。先是母后,然后是你,然后是天市。到如今,终于一无所有。

还记得你教我读过的诗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小时候不懂的,如今读起来却觉得先人这是在写我啊。

皇兄,你不知道,年年除夕在太庙中祭祖,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我都在想,有朝一日我也死了,前来拜祭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我竟然从来也没有想出答案。

皇兄,在母后薨逝的那个夜里,是天市陪着我说话,陪着我入睡。那时我以为,她是替代母后来到我身边的,我以为她会像母后那样理所当然地爱我,为了我殚精竭虑,费尽心力。她也一度做到了。如果你不出现的话,皇兄,她会一直那样下去。

可是她的魂魄在你回来的那一瞬间就飞了。

我看得出来,却不能明白。

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恨你吗?就是那时啊。

你让我明白,她为之魂牵梦萦尽心竭力的那个人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天市。

皇兄,我那么认真的恨着你。渐渐觉得你是来抢走我的一切的。他们都说,这天下的人,只知道有摄政王,不知道有皇帝。他们说,我不过是你府上大门前的牌坊,只是给了你接受人们跪拜理由。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碍事,便会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抢过去。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真心关怀我的纪天市。而你,已经把她抢走了。

在你的面前,我是那么的渺小。你轻而易举地左右着从朝堂到后宫的每一个人的命运,我甚至不敢与你顶撞。皇兄,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怕你恨你,如今才知道,我是那么的敬畏你,仰慕你。

天市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即就相信了。

皇兄,先帝死得早,我并不知道有一个父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我知道有人教导我,爱护我,培养我是什么感觉,我叫你皇兄,你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男人。当初我蒙昧无知,以为人人的兄长都是如此;后来即使对你最敌视的时候也在心底里知道你并不只是我的兄长。

还记得那年上祀节吗?我强硬地想让你为我拔黼,那是长辈对晚辈的赐福。我求了,你做了,似乎我们都忘记了,你只是我的兄长。

就像是早已经看见了窗外的光亮,天市的话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一瞬间,从我有记忆以来的每一个时刻山呼海啸般地向我涌过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更立即就明白了隐藏在这真相后面最阴寒无边的事实。皇兄,我在那一刻已经死去,魂魄飘荡,苍茫无依。

这是我一生最深重的罪业,令我甚至不敢去死。我担心九泉之下没有面目见你。那段日子里,我每日烂醉,用发簪刺入手臂,用匕首划烂肌肤,我喜欢看脓血从身体里流出,仿佛那样我身体里的罪恶就会减少一分。

皇兄,小时候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头悬梁锥刺股,如今才明白,比起内心的煎熬,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更像是救赎。

心头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很多很多年,时间太久,我已经麻木。皇兄,你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恨不得自己去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明明还活着,却觉得自己大半已经死了的感觉。天市她说要为你报仇,她做到了。此生我唯一的希冀,就是在某一日,能够安然死去。

说生死…太遥远。

今日来看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娶妻了。

南越国的公主,声名狼藉,性情乖僻。我见过她一次,却惊觉那是一个和我一样几乎要被罪恶溺亡的人。她和我,所犯的错截然不同,本质却是一回事儿。我们都命中不爱别人,只爱自己。血缘亲情是那么奢侈的事,也许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理解彼此。我将她娶了回来,就是想看看,两个罪恶滔天的人在一起,是会互相抵消,还是彼此增助。我会和她生儿育女,期待着这样的我会有何种下场。

皇兄,我们这个家族,只有你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意外。如果这种阴寒的血脉要传承下去,就让它变本加厉,让它最终毁灭自己吧。

穆陵离京城很远,这里安详宁静,远离京城的喧嚣和阴暗。每次来我都在想,难怪当年天市守在你这里,无论我如何召唤都不肯离开。能让她离开这里的,只有仇恨。而你,你长眠于此,从此远离一切纷争,这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慰的事。

就此别过了,但愿他日我魂归黄泉时,不用面对你,不用面对你这个给了我生命,却被我夺走生命的…不用面对我所犯下的一切罪恶。不论届时我是人是鬼,将去往六道抑或永堕地狱,终将感激你对我做的一切…

皇兄,我为你追封,将你供奉在太庙中,只为了能在此时此刻唤你一声: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