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问你红是什么颜色啊。”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这样的对话几次下来以后,我的脑筋络大批阵亡,深感疲惫。

第二日我带了个暖手炉过去,在长歌海月又一次问起红是什么这个千古难题后,恶狠狠地拿这个烫了他以下,不耐烦道:“红就是这种感觉!”

长歌海月瑟缩了一下,沉默良久,笑吟吟地问:“那松花色和秋香色呢?”

我愤而起身。

我们在海上行船七日后,到达沿海一个港口。

不是每一座城池都如即墨那般品性温良,迎接我们的是港口上排列整齐的一万大军。

我做公主时,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清楚云氏皇朝的兵力分布与强弱,商敬之不费一兵一卒发动宫变,他的傀儡皇帝上位以后,三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动荡与武力斗争,所以如果我没预料错的话,商敬之现在有的兵力,数量应与我父皇在位时无多大出入。

一万兵力,大概是商敬之所有军队的五分之一,且因海上行军比陆地快,为了赶在我们之前,他肯定是就近调入了这支军队。

兵家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如此仓促,后方供给未必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长歌海月,他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与我登上甲板观战。

说是观战其实不妥,看的只有我一个,他只是站立在那里,神色肃然,时而侧耳倾听兵戈交接的声音。海风将他宽大垂地的长袖吹得猎猎鼓胀。

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点理解为何他的部下对他敬若神明了。

接下来我在甲板上,观看了我此生难忘的一战。

先是自我们的战舰上,铺天盖地地射出了一片箭矢,对方毫无防备,霎时自乱阵脚。

于是劣势一瞬间转为优势,船舱打开,长歌海月的部队以方阵为形,打头的三行每人举铁盾,每往前推进一步,便大吼一声:“杀!”

杀声震天。

远处海面上扑啦啦掠过一群海鸟。

这场短兵交接的结果并不意外。长歌海月的部队像一只黑色的铁甲虫,缓慢却又残暴地蚕食了对方。

我在甲板上因亲眼目睹了一场真实的战争而战栗,久久不能回神,长歌海月却已经下令,抽调人马组成小分队,掠夺一切可掠夺搬走的物资,直到指挥官报告接下去的行程物资已足够,才下令撤退,也不留一兵一卒防守他们打下来的城池,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知道,他纯粹只是为了收集物资。

长歌海月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这我早就知道。只是看到此番情景,看到那些穷苦的百姓被抢去粮食,我心里终有不忍。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长歌海月忽然开口:“云小茴,你动恻隐之心了?”

我一惊,他虽是个瞎子,却比普通人更能揣摩人心。

我不语。

他点头:“难怪你会和商陆分开。要成大事,你不够狠心;要安于内心,你又不够甘心。不上不下,最终一事无成。”

我被他打击得豆腐心碎成了饺子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王襄雪的一句话:你配不上商陆。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这里要和大家说一声:此文从明天开始入V,是倒V的,大概从第二十八章开始,入V当天三更,一千字三分钱,评论只要25个字以上都有积分送,字越多积分越多,积分多了可以便宜看V章,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鞠躬~

三十六

有时候人真是一种卑劣的生物。譬如我,明知我配不上商陆,但还仍锲而不舍地肖想着他的和灵魂。

所以没过几天,我就把王襄雪和长歌海月的话抛到脑后去了。

我们在海上已航行将近一月,沿途掠夺各个驻点港口的物资,顺便在港口驿站收取各地雪花般飞来的信件,那个眼线关于商陆的消息也在其中。

我怀疑包金刚真的把他安排到东川王府去了,或许还是一个能进内院的小厮,因为他传来的消息由米粒大的小纸卷,逐渐变成了手掌大的雪笺纸,纸上详细记载了商陆的起居饮食,虽然信上有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说商陆最近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如厕也没有了规律,但令我倍感欣慰的是,商陆身边一直没有狐狸精或疑似狐狸精的妹子出现。

我把这些消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每夜入睡前都拿出来看一看,有时候拿着这些纸张贴到胸口,未几又嘲笑自己蠢,因为这些消息又不是商陆的墨宝,也不是他的贴身物件,这种举动实在是没有意思。

贴身物件……我灵犀一动,如果下一次给我送来的是商陆的贴身物件,岂不是比我现在对着这些白纸上的黑字来思念要带感多了?

我为我这个想法而感到一阵激动,并进而对“贴身物件”这四个字产生了一些香艳的不健康的联想,搞得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口一阵乱跳,最后我顶着发烫喜庆的脸蛋儿去甲板上吹了一刻的海风,才消停下来,回到自己船舱里睡觉。

第二天我把我这个想法告诉包金刚,他好像已经麻木了,逆来顺受地点了点头:“臣知道了。”然后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不为他消极的态度所影响情绪,高高兴兴地期待我下一次收到的商陆的消息。

我心情好,所以即使长歌海月的讽刺也不能打击到我。

他大概是比我早一刻到了甲板,所以我与包金刚的对话都被他听了去,他暗讽我:“你倒是像游山玩水一般快活,我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为了给你们小夫妻制造一个宏大的荡气回肠的背景。”

他这话诚然不错,因为我们自水路攻城的战略,这大半个月几乎都在海上度过,唯一两方交战的时候也只有我们抵达港口作物资储备的时候,但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云氏皇朝自我父皇那一年起就有些后继不力,南方涝灾北方旱灾,连年春秋颗粒无收,民怨沸腾。若不是如此,商敬之也不会逮到机会制造动荡与骚乱。

三年过去了,情形没有变得更坏,但也没有变得更好,百姓也勉强填的饱肚子而已。所以这一路来,我们遇到的沿海城池,极力顽强抵抗的并没有几个,大抵是象征性地放些冷箭与炮火,然后便开了城门。

所以我以为长歌海月说荡气回肠,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与他唇枪舌剑:“不敢当。若说快活,哪个比得上长歌公子你。日日笙歌夜夜——”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少人以为咱们船上养了许多只猫捉耗子,夜夜都听得猫叫春。”

长歌海月闻言,唇角上勾,挑出一个笑容来:“是么。”

他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心里愈发鄙视他,戳他的痛处:“说起来,你这几日如此逍遥,是晕船好了么?”

他脸色一变,也许是回忆起那些日子被我折磨的往事,眼睛底下泛起一抹青色,咳了几咳,走了。

在我们途经下一个港口的时候,包金刚果真依言给我送来了商陆的“贴身物件”,我打开这包裹的时候激动得鼻歪眼斜,抖索了半日,终于像是万众瞩目一般打开了这个包裹——没有商陆的贴身亵衣,没有用红绸带扎着的头发,我看到了什么!一块被啃了一口的糕点!

我茫然地捧着这块糕点去找包金刚。

包金刚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公主,臣尽力了。东川王府戒备森严,岂是这般容易取得到东川王的贴身物件?小伍说了,这糕点是东川王府新制的梅花糕,东川王咬了一口就放下了,随手扔在地上,被收拾书房的人捡了,小伍好不容易要来的。公主,虽是块普通糕点,但好歹是东川王咬了一口的,你凑合着过吧。”

我泪眼婆娑地小心翻看手中的糕点,从白玉京一路传来,已然风化成了坚硬的一小块,我小心翼翼地将被咬了一口的那块地方凑近嘴巴,正想猥琐地亲一下,它碎了。

我觉得我的心碎得和这块梅花糕一模一样,一坨一坨地黏在一起。

而长歌海月的话则像是一道焦雷,把那分崩离析的一小块一小块彻底轰成了碎末,风一吹就扬灰,吹到海里再也不见。

他说:“云小茴,别在我眼前玩这相亲相爱的把戏了。你看看地图,这是我们停泊的最后一个港口,下一个港口,就是白玉京。商敬之海上没有军事武装,节节败退,他把剩余的军队全押在了白玉京。你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打断他,我不想把我心里的那个担忧变成事实,也不想让我现在的举止行为变成一场徒惹笑话的独角戏。

长歌海月笑嘻嘻的:“包金刚,你还没和出云公主说么?”

“正要说。公主,这次领兵对抗我们的是东川王商陆。东川王曾任骠骑大将军,英勇善战。此次临危受命,封一品大将军,他身后有白玉京以南浩荡一片江南稻米之乡,我们身后则是汪洋,此次背水一战,不死不休,必将有一方覆没。公主希望是谁?”

接话的是金需胜,他从身后甲板处走来,脸色平静无波,但说出的话却像是这海上风雨欲来之前厚重阴霾的云层,隐了雷电,道道锋利。

作者有话要说:谁能告诉我为毛留言又不能回复了!!这是为毛!!它举着一朵小菊花给我看啊它!

三十七

三十七

老人们说,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天爷要玩你,任你是权势滔天还是富甲天下,倒霉起来照样一口水噎死,君不见从前还有位帝皇是如厕时跌入粪坑溺死的呢。

所以这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夜晚,发生点儿什么事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夜大家都睡得很沉。我因为听了白日里金需胜那番话,脆弱得夜不成寐,只能躺在床上侧耳听暴雨击打海面的声音,接着我感觉到地面有点晃动。

这在海上是很平常的事,我只当今夜风大雨大,海面波涛汹涌,船只颠簸些也正常。当我听到雨夜里隐隐传来一些兵器交戈的声音时,我也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侧耳认真地听了一下,等到那发现那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确有其事时,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我很慌乱,因为自我们出兵玉璧城以来,还没有碰到过被人偷袭的情况,素来只有我们势如破竹攻城略地,不想今日也被人耍了一耍。

我紧张得忘了穿鞋,赤脚披头散发跑出去,夜色里人影憧憧,只见到不停跑来跑去的兵士们,嘴上喊着什么,那些字眼钻进我耳朵,我却没办法组织起来他们的意义。

我在甲板上发了一会儿呆,被兜头的大雨一淋,清醒了不少。心念一转,跑回头去找长歌海月。

这样浓墨一般的夜色,我一个正常人尚看不清,他一个瞎子更是束手无策。倘若有人护着他倒好,可他近日来因为又开始晕船,脾气暴躁地勒令底下人不准靠近,这时也不知有没有侍卫护着他。

我一边想,一边愈发焦急起来,顶着暴雨一路跑一路找:“长歌!长歌海月!”

甲板湿滑,我跑到长歌海月的门口时,恰好一个趔趄,一头摔了进去,还滑了一段路。我也顾不上痛,爬起来四处张望:“长歌海月?!”

“我在。”房中传来他冷静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顿时觉得自己很傻逼。

长歌海月安安稳稳坐在椅中,两边各有护卫,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倒显得我居心不良。

我愤愤地拧干衣袖上的水滴:“你还活着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耳朵微微偏向我,像是在听我绞衣袖的声音,半晌问:“你是特来找我的?”

我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他又沉默良久:“谢谢你。”

“别了。我是想跟在你身边最安全,才过来找你的,别多想。”我没好气地说,一边走向门口。

“你不是说跟着我最安全吗?怎么又走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又开口问。

“想通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堵回去。

“云小茴,我倒劝你不妨留下。今夜虽无星无月,无夜风习习,但也未必不是见亲友的日子,说不定就有你想见的人。”

他的话成功地止住了我的步伐,我回头瞪他:“什么意思?!”

“久闻东川王擅谋略工心计,三年前还是骠骑大将军时,便深得赏识。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的心好像停跳了一拍:“你是说……”

“小茴觉得商陆没有我说的这般能耐?不过想来想去,能偷袭我长歌海月的人,也只有商陆了。此处离白玉京不过十几里海路,他们大概是潜伏在此,直到深夜才动手,呵,真是可怕。”

我无言以对。

他又说:“小茴,等会儿我想出去见见这位东川王,你是打算跟着我,还是自个儿先回房?”

我沉默地选择了留下来。

我们在长歌海月的船舱里等了很久,或者其实也不是很久,我不大能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一阵令人窒息的压抑。

船舱里没人说话,只有一豆烛光闪闪烁烁,还有我衣摆上滴下的水滴声,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各自暗算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短兵交接的声音似是小了些,安静下来了。长歌海月忽然开口:“时间到了,走吧。”

我吓了一跳,犹豫地跟在他后头。我不知道我此刻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和姿态出现在商陆面前,也不知道他看到我和长歌海月站在一个阵线上时心里会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心里要见他的渴望在放肆地叫嚣,云小茴,他就在前面,就在离你不过几十丈的距离,就远远地看一眼吧!

你看,人就是这么犯贱,当初是我拼命要逃离,如今亦是我卑微地要去看他一眼。

我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鼻尖一凉,原来是我们已走到了甲板上,一滴雨水正好落在我鼻子上,我有些怔然。

我们的对面停了另一艘船,不大,看似远没有我们的先进与结实,我早说过,云氏皇朝不擅海战。

我听到长歌海月低叹一声:“凭着这样的船也能偷袭到我们,生在商敬之手下,真是可惜了。”

接着他提高声音:“对面的英雄,可是白玉京东川王?在下长歌海月,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随着他的发话,对面船上忽然亮起了好几盏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想躲入黑暗中,最终还是立在原地。

然后我听到我久违的那个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响起来,慢慢的,沉稳的:“长歌……海月?”

我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抖,我左手掐住右手,可是没用,因为我连心肝脾肺都在一起颤。

“是。还有另一位,云氏皇朝的出云公主。”

我有些恨长歌海月就这样将我暴露在商陆的面前。我不该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裸足于地,头发散乱,衣衫湿透,不安恐慌。

对面有良久的沉默。

我只听得到天地间的雨声,水声,哗啦啦的,好像天幕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百川皆无休无止地倾倒下来。

三十八

三十八

我在等着商陆回话,等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在白玉京城郊等他时的时光。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对面忽然又亮起了几盏灯。我就是在那几盏灯亮起来的刹那看到了商陆。

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灯光下的雨滴,拖着长长的痕迹快速地滑过,然后才渐渐看到了纷乱的雨后面商陆的脸。

他在沉默地看我,一如以往许多个夜里那样。那时候我尚不能辨明他眼里的含义,此刻的我却能读出来了,他在痛,起初是惊痛,后来便慢慢地沉寂下去了,只余秘而不宣的隐痛。

我们中间,仍是连绵成片的雨,雨水落在海面上,激起一个个小漩涡和一圈圈涟漪,海面暗如浓墨,像是无尽的虚空,将我和他短短几丈的距离,生生隔成了天涯。

我捂住脸,大片大片的雨水从我指缝间倾泻而出,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商陆移开了眼光。

我这才敢偷偷地打量他。他坐在椅上,腿上搭了厚厚一张毛毯,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我想起他的腿,有些痛恨商敬之竟然派他领兵打仗。

我又担心这样的雨夜,他的腿疾会不会发作;海上潮气甚重,也不利于调养等等。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长歌海月说话了。

他说:“王爷,今夜失利,既是王爷英勇善战,也是我长歌海月疏忽大意了。白玉京不擅海战,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没有,我相信你必不会在海上与我一战。那么三日后,我们陆地上见分晓。”

“可。”商陆在那边点头。

我忽然又有些想笑,长歌海月这样一大段话,商陆只是回了一个字,倒的确符合商陆的作风。

于是对话似乎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对面的灯开始一盏一盏灭掉,商陆脸上的光影便一层一层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他还是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

我们桅杆上的灯还朦朦胧胧地亮着,照着他们的船无声无息地驶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梦而已。

我在甲板上不愿离去,像是进入了一种神游梦靥的状态。

还是长歌海月一句话就成功地让我瞬间回神:“这么舍不得?云小茴,我给你支个意见,不如你去偷偷找商陆,说个几句好话,或者把他骗到床上——你这些日子应该从我这里学去了不少房中术吧——接着套出他的战略与计划,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如何?”

“滚蛋。”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我相信假如我求一求商陆,他会为了我抛弃掉家国天下,可他如今是主帅,是将军,我不能叫他为了我对不起手下的士兵,对不起曾是我云氏皇朝的百姓,更不能叫他为了我背负起天下人的骂名,这样太自私。

接下去的三日我过得魂不守舍,一直待在长歌海月的船舱里,听他们商讨三日后决战的对策。

这一次他们似乎是定下来了,待把细节敲定以后,几个主将均面带疲色,预备回船舱补觉。

我偷偷摸摸地跟在金需胜后头,在拐角处一把扯住他:“金需胜!”

“公主?!”他吓了一跳,待看到是我时,脸色有些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