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语,自动忽略掉他的前半句。

人总是要成长的,商陆用他自己逝去的命和赠送与我的新生教会了我一些什么。

我愿放下过往,重往光明中。

时年五月,我登上白玉京的殿堂楼宇,在最高处接受众臣浩荡的膜拜。我从前胸无大志,从来不曾想过俯瞰这万里江山,但是命运吱嘎吱嘎的破齿轮转动着把我送到这个地步,却再也没有人同我并肩赏山河。

那一天上朝,金需胜上奏了第一本折子,便是处理叛臣。

包金刚私下和我说过,一些没背景的臣子早已被处死,背后权臣关系错综复杂的,也费了些功夫流放。现在只余三人,囚于天牢,待我亲自处理。

“商敬之与商清珏被囚于天牢,王襄雪囚于冷宫。陛下,依臣看……不如寻个理由,择日处死吧。”

他唰地列了一张单子出来:“陛下,这是臣自刑部得来的单子,上头所列皆为种种酷刑实施之法,不如……臣给您念念?”包金刚显得尤其热情。

我无语:“包爱卿有心了。但我目下怀着孩子,恐是不便听这些酷刑。”

其实我知道包金刚的提议是完美的,我云氏上下几百条人命,岂是炮烙车裂人彘此等酷刑便能轻易解恨。可也许是当了一个母亲,我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杀性不可起,我需得为我和商陆的孩子积德。

于是我说:“摆驾天牢。待我去了以后再做定夺。”

小半个时辰后,我在包金刚的带领下进了天牢。顺遂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听到她轻声嘀咕:“这鬼地方。”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出天牢里的场景。

我们默默无声地行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嬉闹喧哗,有人在大声笑闹,倒洋溢着一种诡异的喜气。

我哽了一会儿,问顺遂:“这是天牢?怎的我听他们过得比我还乐呵。”

顺遂没有答话,大概在观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陛下,他们非是在嬉闹。他们在耍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事情大概:“商敬之?”

“是。他们将他围在其中,有人骑在他头上,有人朝他撒尿,有人用尿和了泥丸,逼他吞食。”

我有些作呕。

顺遂立即扶住我:“陛下可有不适?要不咱走吧。”

我缓过气来,朝她摆手。

这牢头真是个灵光通透的人。知道我与商敬之累世仇恨,特意选了我来的时候,授意其他犯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瞧。

甚至未必是演戏。天牢中关押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牢中弱肉强食比外头更甚,商敬之和商清珏是失势之人,再低贱的人也能将他们踩在底下,这日子想来过得并不如意。

我问顺遂:“商清珏呢?”

顺遂大概在找人,好一阵子才回报:“缩在角落里,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里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商敬之与商清珏被辱,若我愿意,他们此生将万劫不复,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觉得疲累。

我对顺遂说:“叫牢头过来,分开他们。”

接着我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粗鲁地呼喝着,分开那些囚犯,期间还有鞭子破空划过的凛冽声。

看样子商敬之和商清珏所受的罪,远远没有我今日所见这般简单。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所有人都被清退了,只有不知哪间牢房传出来的呻吟惨呼,提醒我这是一座人间地狱。

“商清珏,出来!陛下要见你!”

有一阵铁链拖曳于地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商清珏不可置信的声音:“云小茴?!”

我努力想象商清珏此刻的表情,陡然觉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其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没有理商清珏,朝商敬之的方向笑:“商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显得十分震惊:“你——商陆呢?商陆呢?!他是不是被你这妖女迷惑背叛家国了,所以老夫才会兵败!你把我的儿子还来!”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扭曲了,我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好不容易稳住声音道:“顺遂,扶我过去。”

我在顺遂的带领下摸索着到了商敬之面前,他的声音由不可置信转为狂喜:“云小茴!你眼瞎了?报应,这是报应!”

“啪”的一声,我用尽全力,扇了过去。我只凭感觉,所以并不知道我打到他哪里,但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呼,心里有一种战栗的痛快:“商敬之,商陆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不会像今天这样!”

“商陆是我的,他的呼吸、身体、思想、感觉,全部是我的!”

我发了疯一般地冲商敬之嘶吼,腾空伸出手去,不知抓住了他的什么便开始撕扯,也许是头发,也许是皮肉,此刻只有借由着我手上的动作,我的恨意才得以宣泄。

商敬之在我手下惨呼连连,我撕得痛快,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抱住了腿:“小茴!小茴!你要打就打我,我爹他经不住了!”

我愣了一愣,那声音是商清珏的,他的声音勾起了我很多回忆。那些被我遗忘得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记忆,此刻忽然重新拼接融合,我想起我们三个一起在白玉京闹腾的年代,好像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那时候就飘散在白玉京傍晚的风里。

我木然地止住手,顺遂小心地把我拉离几步:“陛下,莫动气,小心伤了自己。”

我朝商清珏的方向伸出手去,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抓住什么:“商清珏,商陆死了。”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也只好收回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良久,商敬之喃喃:“不可能……”

他的声音苍老了很多,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之人。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了。于是转身对顺遂说:“回去吧。”

走出天牢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我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觉得现在的我才像是活在日光下的人。

顺遂说:“陛下,我们回去歇息吧。这种事情,不该让陛下烦心。”

我摇头:“还有一个人,去见了她,这事儿才算完了。”

顺遂大概很不能理解我,可是她不会明白,只有我终结了这些旧的章节,我才可能翻开新的篇章。

王襄雪住的,正是从前我父皇和云二焚于此地的冷宫,商敬之即位后,重新整修了一番,勉强亦能住人。

我和顺遂走进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我和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堂里,听久了,竟像是身后有鬼魅跟随一般,很有些寒意。

“谁?!”顺遂突然尖叫,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提防被她这么一叫,倒吓了一跳。

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又是谁——云小茴?!”

一连三次听到故人的声音,真叫人怀念。

我装作环顾四周,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道:“王襄雪,住在这个宫殿里,你不怕吗?我父皇和云二皆惨死于此,夜深的时候,你可曾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我夜夜安眠如婴儿,何来不安?”

我升起一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要刺痛她,看她失态,看她恸哭,看她狂嚎,即使说出的话也会刺痛到自己。

我说:“商陆死了。”

我无从得知她脸上得意的、不屑的微笑是不是一刹那僵硬凝固,但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崩溃的哭喊:“不可能!云小茴你诓我!”

“我没有骗你。最后一次沂水之战,他被围困滩涂,后半夜涨潮,他没能逃脱。”

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会如此平静。

王襄雪仍在尖利叫嚷:“滚!云小茴,我部信你!商陆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我恶毒地微微挺身,笑道:“王襄雪,是你和你的主子商敬之派他上的战场,你怎么就不信呢。商陆留给你什么?什么都没。但他留给我一个孩子。”

我猜想王襄雪此时的眼神是不是正不可置信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因为她随后发出了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我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叫声,好像把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声当中。

我平静地转身离开。

当夜,刑部传来消息,商敬之于狱中自杀身亡,商清珏趁混乱之时逃脱,王襄雪被赐三尺白绫,吊死在那座曾埋葬了我父皇和胞弟的冷宫中。

包金刚带来这个消息时问我:“陛下,可要悬赏通缉商清珏?”

我和他心照不宣:“你不是已派人跟着他了吗?盯着他,只要不起逆心,便随他去吧。”

商清珏是我放的。他是商陆过去二十年来,除了我,唯一关心过他的人。商陆未必愿意看到自己这个弟弟被我处死。这是如今的我仅能为商陆所做的事了。

从前的这些故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一场闹剧,终于曲终人散,只留我一人,还要独自上演这锵锵的一片热闹。

四十二

四十二

当一个瞎子实在是一件不大爽快的事。我虽然内心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却没办法忽略眼盲给我的生活造成的不便和困扰。

我现在事事都得依赖顺遂,这种感觉很不好。现在除了商陆,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心无芥蒂全身心地信任,可等我终于能信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长歌海月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美其名曰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我如何当好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不悲观不失望的优秀瞎子,起初我觉得他简直是在赤|裸裸的扯淡,不过后来我发现,他教的一些技巧的确非常实用。一个没体验过失明的正常人,决计是想不到那些细微处的。

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却听他说:“不用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看见了,你失明了。好像是我夺去了你的视力一样,我总觉得亏欠了你什么。”

这简直不像长歌海月说的话嘛。自从我失明以后,长歌海月那颗心愈来愈感性和矫情,每次和我说话时透露的那股子惆怅和小清新,明媚忧伤得能让我的鼻涕逆流成河,再狠狠擤一把,揉成团扔出去。

我打了一个哆嗦,推脱尚有奏折要阅,摸索着走回去了。

到了七月,我开始觉得身子有些沉。这一年的白玉京又分外炎热,动辄汗流浃背,我开始暴躁;一想到还有奏折要阅,南方涝灾,西方地龙动,就开始狂躁;到后来,我自觉我已渐趋妖魔化。

顺遂劝我:“陛下,不如先将国事放一放罢。目下最要紧的是孩子。”

我摇头,我已经将大半国事分担于包金刚和金需胜了,可眼下他们一个去了南方洪涝前线督阵,一个去核查我一个月前所拨赈灾款的去向,我实在再无人可托付了。

总不能把我云氏的国事托付给长歌海月吧——他已经在白玉京逗留数月,且丝毫没有回国的念头,成天在白玉京发散他过剩的闷骚桃花味儿,搞得这个炎热夏季的少女们愈发激情火热。我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怀疑起他是不是在走什么迂回曲折的谋逆路线,这种牺牲色相的精神真令人肃然起敬。

我让顺遂替我捶了捶腰,喝了口水,继续听她念下一份奏折。

既然做了,便要做好。我自认不是一个睿智的明君,十件事纵有九件是错的,也总有一件是对的。天生才智上的平庸,只得用努力来弥补。

所幸我腹中的孩子一直很安稳,除了有些嗜睡,我并没有害喜之类的症状。这个新生命这样的安静,就像年少时的商陆。

八月的时候,我在蝉鸣声与莲花香中迎来了一位故人。那个傍晚我正在合欢树下纳凉,依我从前的经验,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满目都是夏日晚霞流转的绚烂,想必该是一副很美丽的景致。我摸着肚子对里面的孩子说话,告诉她四季的渐次流转与那些花朵的颜色和香味。

就在此时,顺遂在我耳边悄声说:“陛下,有一人说是您的故人,还出示了您的墨宝,就在外头大殿跪着,要宣他吗?”

我一时相不起我何曾来的这么一位故人,好奇之下便让顺遂宣了。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意钻进了我的耳朵:“云小茴,你居然是皇上了。”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惊喜道:“白蔹?!”

“是我,老子回来了!”他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到白蔹的动作神态,想必他现在正大刺刺地坐在我对面,怡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来。

再次与白蔹相对,我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沉默了很久,后来终于小心地打破沉默:“怎会看不见?”

我摇头:“太医查不出病因。针灸医药都试过,就是看不见。白蔹,我现在开始相信起因果轮回,大概商陆和我,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劫,他死了,我瞎了,躲不掉的。”

白蔹叹了一口气:“我这么些日子,走了很多地方,经过了不同的城镇村庄,见到了不同的人事风景,有些事情也能想通透,可这事我就怎么也想不通,你和他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这次你回来,留些日子吧,我给你安排好住处,白蔹,留下来帮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尴尬:“这……让我打打杀杀抢些肥羊的行,让我在宫里,我可干不了那些文绉绉的事儿。”

我知道,这是我的私心。白蔹的性格不适合波涛诡谲暗潮涌动的朝廷,可现在的我无人可托。

我心里内疚,觉得有些对不起白蔹。

没想到他却答应了:“唉,这时候如果我走了,也确实不是个东西,你们孤儿寡母的……”

他猛然顿住,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极度不自然地掩过这个话题:“咳……是女娃儿还是男娃儿?我听说白玉京章太医的脉号得最准,他怎么说?”

我嘱咐顺遂:“去外头守着。”

待她走了后,才低声对白蔹说:“女孩儿。切莫透露出去,这消息,只有我与章太医知晓,我攥着他一家五口的人命,才逼得他对外骗说是男孩儿。”

白蔹吃惊道:“何至于此?”

我有些累:“从古至今几千年,女皇亦不过只出了一个。我上位,并不是人人都心服口服。满朝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我的肚子呢,如果仍是个女孩儿,说不得便保不住了……他们不会让云氏下一个帝皇还是女人继承的。”

白蔹的声调都变了:“这朝堂居然如此……你可有麻烦?我别的不行,暗杀什么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我感谢白蔹:“无事。前几月刚初定时,的确有几个刺头,后来皆卷入离奇死亡,是长歌海月在暗中操作。”

“长歌海月?长歌当国的那位公子?他可靠吗?”

我沉吟:“目今看来,是可靠的……”

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死赖在白玉京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我觉得长歌海月的思维是世上最难理解的神秘没有之一,比商陆还难搞。

我们又说了些别的,然后开始闲聊。我忽然想起方才顺遂说的,白蔹是凭着我写的字才得以进宫来的,可我记得我在霸气寨的那三年,唯一翻阅过的读物便是我的小黄书……

“白蔹,你拿了我的什么字进来的?”

“哦……书啊。你当日离开东川的时候,只拿走了一部分,还有些在我这儿,我就挑了几本带来了。”

晴天霹雳啊!

我颤抖着问他:“是那些我批注了的……书?”

我记得当年我翻阅小黄书,本着认真的研究精神,曾在书上八八六十四种姿势旁添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比如从人体构造来说那个姿势难度太大,比如对书中关于男人尺寸描写的一些夸张之处提出质疑……

白蔹乐呵呵地点头:“嗯哪。”

我有一瞬间想杀人灭口。

白蔹的到来像一场及时雨,但我不知道他触碰了长歌海月哪根脆弱的脑筋,白蔹走后没多久,长歌海月就在门外大声求见。

我这个瞎子都能感受到他的杀气腾腾,顿时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事,比如打扰他和妹子的好事之类的,便认真回忆起我干了些什么。

结果长歌海月劈头就问:“那个白蔹是什么?”

他这话诚然问得可笑,我一脸诚恳地回答:“人啊。”

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我是问你是什么人?”

我顺口就想答,忽然意识到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冷笑连连:“云小茴,我在这白玉京待了三个月,你以为是为了谁?你在朝廷上的事,一件都不同我来说,我不怪你,我理解。我私底下替你除去一些麻烦,也不好意思当做什么大功劳到你面前邀功。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看到你和另外一个野男人亲亲热热的!你对得起我……我的兄弟商陆么!”

他这话的破绽和漏洞简直和筛子一样多,我发现我居然无从辩起,只能就最后的一句话反问他:“你和商陆什么时候成兄弟了?白蔹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信任他。长歌海月,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们的交情没到你能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一步吧。”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打开的吱呀一声,而后是他飘渺过来的轻轻的声音:“云小茴,你不仅眼瞎了,心也瞎了。”

这声音里带着些我从来没在玩世不恭的长歌海月语气中听到过的悲凉和哀伤,分明是很轻的语气,我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忽然觉得我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