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若匆匆与她互换了外衣,“多谢。”

那个小护士穿上她的衣服,将护士帽给她戴好,回道:“丁小姐和姚先生在住院部后门等你。”说罢模仿美若来时的动作,蹬蹬跑了出去,与门口的男人们错身而过。

美若听见靳正雷手下的脚步声随之远去,这才镇定走出洗手间,一路匆匆下楼。

上车望见丁露薇同样焦急的脸,她泪盈于眶。

“换上。”丁露薇递来船员衣物。

美若顾不得前座的姚令康,当即脱衣脱裤。一边问:“那个护士姑娘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她进去了自然会换回护士服。”露薇回。“我反倒担心你七姑。”

美若一滞,望住丁露薇。“露薇,还要麻烦你。”

“你放心,我会帮你照看。丁家几间大宅,多养个佣人也无妨。”露薇边说,边拿起剪刀,将美若长发齐齐剪短,再为她戴好帽子。

姚令康回头道:“等一下船上大副会带你上去,记得少说话,跟着他走,有人查问班号,你拿工号牌给他看。”

美若谨记在心。

只听姚令康催促司机,又道:“上船后小心谨慎,不过被查到也不须担心,陈艺辉我给他安排了后路,做不了大副可以做别的,你只管报出姓名籍贯,被遣送回来时,我会派人接你。”

“多谢。”

“最关键的反而是到岸出港,有车在利物浦港外接你,那一路不要露出破绽。”

“多谢。”

姚令康看表,“这个时候估计也追上来了。葵涌和青衣码头相隔不远,撞上就坏事了。”又骂司机,“老许,你快些行不行?”

靳正雷刚刚赶到医院,手下颓然递上美若的手袋。他横起一脚踹飞那人,伸手撞开病房门。

七姑躺在病床上,两眼望天。

“七姑,她去了哪里?”

七姑不做声。

“七姑,信不信我直接扔你下楼?”

“靳老板,七姑我活了五十多年,知足了。”

血往他脑门激涌,靳正雷一脚将床架踢开半尺,扯住老妇半白的头发,低声喝问:“存心送你小小姐去死是不是?七姑,阿若那么弱的身子去偷渡,一天她也挨不住。”

老泪从七姑眼角滑下。“小小姐是可怜人,生下来只有半只手臂那么长,口唇青白。我塞给她奶樽,她张嘴含住奶嘴,用力吸,小小的脸使足了力气,涨得通红。那么小的人,已经知道求生艰难。”

靳正雷眼中喷火,恨恨咬牙,想扼她颈项,半途收回手来。“七姑,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寻她回来,会好好待她。”

“靳老板,你不要骗我了。”七姑转过脸,迎视他,“小小姐以往再不开心,还会对七姑笑,同七姑撒娇。自从你强逼她,她哪曾有笑过?”

他双唇仿似额上青筋般微微作抖,随即紧紧抿住,下颚紧绷,极力克制。

“你不用这样瞪我。”七姑叹气,“我带大她,比你更不舍得。那是我的心肝宝贝。”说罢她阖眼流泪,再不肯说话。

“大圈哥,”何平安进门,悄声提醒,“今日三十一号,我记得阿嫂就是跟蛋家订好今日离港。”

“蛋家老大还能出海?”靳正雷狞笑,“行,看谁够姜!”

何平安召集手下,“葵涌码头。”

青衣码头,露薇下车,姚令康递给美若旅行袋。

“阿若,你万事小心。”露薇不舍。

美若点头,“多谢你们。”

“还有,”露薇踌躇片刻,方道,“我……我没有和二哥讲你的事,所以他不知道。”

人有自保天性。再是好友,可以同情关爱,但想必不愿她这样的人和亲人有过多牵绊。美若理解,“我懂,我不会找他。”

“阿若,不要怪我,二哥很不容易康复。”

“露薇,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美若抱她,“多谢你。”

“那你千万小心。”露薇克制不住,抽噎成声。

“哭什么哭?等下被人看见。”姚令康揽住丁露薇肩头,“阿若,你去吧。陈艺辉,全仰仗你了。”

“放心,收得姚公子的好处,我自然会用心办事。”常年跑船,脸庞被晒成棕色的陈艺辉终于开口。“上去了。”

陈艺辉递给美若一列工具,对讲机,反光纸工作衣,工号牌证件,美若装备整齐,随他一起入港。

甲板上正吊卸货物,调整缆绳,夜半时分,居然一片忙碌景象。舷梯梯口有船员当值检查,有陈艺辉周旋,两三下便放人。

美若屏声静气,随着陈艺辉踏上甲板,绕过一道道钢梯,盘旋往下。大小迷宫般的环境,美若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直到陈艺辉推开一道铁门,带她进去。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半个室内篮球场那么大,一个巨大的钢轴耸立在正中,钢轴里,密密仄仄卷绕着一排排手臂粗的钢缆,旁边是盘旋而上的钢梯。陈艺辉带她走近钢轴后方,一排半人高的钢架,上面满是机械仪器。

他猫腰钻进去,指给美若看:“我准备了四桶水,你省着喝,吃的在旁边。平常这道门锁着的,只有船长和我有钥匙。不用害怕,齿轮仓极少有人下来作业,你呆在这里,睡个二十来天,我会下来接你。”

之前已经预想过这可怕的一程路,真正面对,仍旧胆寒。美若的声音不似自己,她低语:“多谢陈大哥。”

“不谢。你自己小心,不要太大动静。还有,这个齿轮轴千万别碰,否则启动时把你卷进去,搓成人肉条。”

美若惨白着脸,噤声点头不止。

陈艺辉道,“那我走了。”回过身来,掂起美若颈下的吊坠,随即丢开,“还以为是金的。”

“铜的,黄铜。”美若急急解释,“我阿爸死前留给我的纪念。”

“你万事小心。”陈艺辉头也不回,钻出去,不一会响起锁门的声音。

四周随即漆黑不见五指。

美若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神智恢复,意识到腿脚发麻。

她蹲起身,摸索四周。四桶水,一堆铁皮罐头。陈艺辉考虑周到,也不知是第几次做这样的事。

她打开露薇给她的旅行袋。两套衣物,一大叠手纸,还有一沓塑料袋,然后剩下的全是面包咸菜。

美若想了想,才领悟到塑料袋的妙用,她不由失笑,连忙掩住嘴。

笑容未收,珠泪潸潸。

终于逃脱了魔掌,可依然要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或者,她会被发现,遣送回港;或者四九叔已经与契爷反目,不理会她这个故人之女;也或者契爷在外辗转几年,早被人暗杀,被逮捕,或者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忘记了曾经对她许有一诺。

随即,她又想到靳正雷,那天,他注视那支注射器时眼里狂热的光,他的凶器狠狠戳弄她的身体,告诉她“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美若想象他此刻在另一边葵涌码头,气得跳脚,颈上青筋毕露,狂吐老血的样子,她将脸埋在腿间,幸灾乐祸地笑。

贱渣,你也有今天!

贱渣正在眺望夜幕下无际的黑色海水。

何平安不敢走近,停在他身后两步。“大圈哥。”

“平安,这海吞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望着靳正雷硬朗线条的侧脸,再听见这切齿而出的语声,何平安屏息,没有接口。

“她游不过去的。至多三里,她会全身乏力,脚趾抽筋,最初会呛几口,随着力气消失,会自暴自弃,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缓缓沉下去。我好似听见她在哭,‘不要,不要这样’。……平安,隔那么远,我怎么照顾她?”

“大圈哥,阿嫂未必会落海。”

“她宁愿偷渡。”靳正雷捏紧拳头。“那些人会把她撕成碎片。”

“大圈哥,或者阿嫂没走,躲起来了?”

靳正雷沉默。

蛋家老大被挂在吊机铁钩上,上一次肚腩肉上的刀伤未愈,被铁钩再次划开,血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汪黑水。何平安听见他渐弱渐微的呻吟,提醒道:“大圈哥,该撤了,差佬说话就到。”

“派人去查,今晚有多少船只出港,去往哪里。我全部要知道。”

“……大圈哥,那么多港口,葵涌、青衣、昂船洲、离岛,等查到已经多日以后。而且,阿嫂未必走水路,买份假证件登机一样有可能。”

靳正雷额上青筋急跳,许久才能开口,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她去了美国。去找那个废物!”

美若在做梦,梦见堕海。她使足力气往前游,只是明明看见远方大陆的影子,如何也划不过去。她又饿又急又累,海水温柔而残酷,拥紧她,席卷她,把她往下拖。她啼哭,“不要”,用力挣扎,踢弹双脚,转眼一看,顿时吓得心胆欲裂,那黑色的哪是海水,是他的目光。他狠狠抱住她,不给她脱逃的机会,“阿若,我不舍得放手”,他的声音回荡在耳际。

美若惊醒,弹起身,撞上头顶的铁架。她摸摸前额,发现半身冷汗浸透了衣衫。

汽笛连连,在齿轮仓的空间里回荡,然后听见嘎嘎的巨响。美若害怕地捂住耳朵,偷偷爬出几步。只见钢轴开始快速旋转,上面的钢缆飞一般往上抽送,眼前银光嗖嗖地闪。

汽笛声逐渐消失不闻,钢轴的转动也慢下来,船体轻微颤动了一下。

大约是要开船了。

美若痴痴地,有解脱后的释然,也有浓烈的不舍。

“七姑。”她低喃,“我走啦,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你不要想我,好好照顾小美。她很乖的,将来会替我照顾你服侍你,为你养老送终。你不要挂念我。”

作者有话要说:够姜——够辣够牛逼的意思,原谅我,实在找不到更简短有力的普通话形容词

下一章转啦,要好好研究下半截剧情,明天停一天哈,重新整理大纲。

下次更新:星期二

第三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越南在七十年代华人很有钱,工商业很发达,详情参见《情人》。76年时,越南开始没收华人资产,77年时进行武力驱逐。很多华人因此家破,用一条舢板渡过大海,逃难到周边国家和地区,再辗转欧美。欧美的黑帮之一越南帮也是由此时渐渐发展起来的。

下次更新:明天

“姚令康查证过,爵禄街确实有一家四福九喜中餐馆,东主叫刘世久,十多年前移民英国,之后娶了个台山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据讲这人行事低调保守,但在当地华人黑帮里相当具影响力。”

希望一切如露薇所言。

美若经过二十多日航程,缩在那老鼠洞里,节水忍饥,担惊受怕,中途又发过一次烧,明显瘦了一圈。

出仓时迎上久违的日光,她眼睛刺痛,后脑眩晕。

下船后陈艺辉带她出港,将她交给一个姓周的中年男人。

周叔样貌老实,和所有唐人街华裔中年男一般,头发油腻,举止拘束,穿不太合体的西装,身上有扬州炒饭的味道,开一部经济实用的二手福特。

周叔说:“镇定些,每年不知有多少东欧的偷渡客从鹿特丹和利物浦下船,分散至欧洲各地。不用惊慌,就当是我的女儿,有讲有笑,一会就到了。”

美若不是惊慌,而是麻木。与世隔绝那么久,所有的感官被封闭。此时朝车窗外伸出手,感受身边一切,异域的风,居然和港岛如此相似,温和湿润。

她发现迟钝的知觉正在复苏。

大半日车程,终于由利物浦抵达伦敦华埠,周叔递来名片,说道:“小姐再三嘱托,终于完成。有事需要帮忙,你只管打电话来。”

美若道谢挥手,转向爵禄街旺地的那间中餐馆。

四福九喜外观不起眼,一个大玻璃窗,一扇玻璃门,淹没在众多杂货铺中。

走近前看,玻璃门上贴一张红纸,用两种语言上书“东主有喜”。

如被兜头淋一盆冷水,美若一时腿软。

她扶着墙,抓紧颈下的铜哨,定了定神,尝试推门。

玻璃门居然被推开。

里面迎门一个神柜,香火供奉着关二爷。中间几张大圆桌,墙壁挂一排雕花木格,旁边贴墙放一张收银柜。

此时,餐馆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人。

正在扫地的那个伙计看见她,一愣,随即道:“客人吃饭?不巧了,老板娘生子,今日不开市。”

“我找四九叔。”话说出口,美若方知自己气弱,她深呼吸,重复一遍,“我找四九叔,我是他故人的契女,阿虾的侄女。”

伙计闻言放下扫把,站直了仔细打量她。数秒钟后,回道:“不知你说的是谁。”话毕继续打扫。

“我由香港过来,我虾叔当年在九龙城寨和四九叔是兄弟。”

扫把挥到美若脚边,伙计开赶,“客人,我不知你说什么。今日不开市,请你明日再来。”

“我有信物。”

“麻烦你,想吃饭明日来,其他的,完全听不懂。”

美若无奈:“那四九叔,刘世久几时能回来?我在这里等他。”

伙计摇头,“老板喜欢几时回就几时,我怎么知道?你想等站门口等去。”

美若蹲在屋檐下,默默观街景。

伦敦华埠像尖东旧街和旺角老铺的融合体,远眺牌坊上国泰民安四个字,紧握着颈下的黄铜哨,在船上积攒的那些恐惧担忧齐齐涌上来。

她无声地流泪。

不知等了多久,满街的招牌和店铺亮了灯,美若正踌躇要不要打电话给周叔,玻璃门由里打开。

那个伙计道:“进来吃饭。”

一碟炒饭,他分作两碗,递给美若筷子,“大厨休息,你将就吃。”

一个月没有闻过米饭香,美若刚止的泪又滑下,“谢谢。”

听她语声哽咽,伙计叹气,“不要怪我心狠,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不认识谁,哪敢轻信。先头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老板,他等下就过来。”

美若愕一愕,缓缓绽开笑容,道:“多谢大哥。”

“慢慢吃。”伙计舀了海带汤递给她,“我姓康,康健。也是港人,过来三年有多。”

正吃着饭,玻璃门被推开,两个健壮汉子让了个干瘦矮子进来。

见康健起身,美若也放下筷子站起。

她不高,那人比她更矮。但四九叔仰望她,只有一种习惯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打量她,露出笑意。“把那哨子给我看看。”

“四九叔?”美若需要确认。

他点头。

美若将项链解下,递给他。

哪知四九接过,便往地下一掷,抬脚连连狠踹。“去你老母,踩死你,踩死你!”

美若错愕地张开嘴,可周围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唯有将嘴合拢。

哨子被踢飞,四九这才解恨,笑眯眯地解释:“三十年前,每次和你契爷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一吹哨,我听见哔哔响,立即撒腿跑路。就这样,还是被捉了无数次。想起旧事着实恼恨,你莫见怪。来来,进来说话。”

绕过餐馆洗手间的通道,一边是大厨房,一边是办公室。四九叔拿起一个黑色闪灯的物件,在房间里缓缓绕了一周,而后拍拍手坐下,说道:“没有窃听器。”

矮小的他在桌子后面,只露出大半个脑袋。

美若心中略定,坐高了些,好看清四九叔的脸。

“上次老虎来电话,是在巴西,这又有半年了。”四九叔表情郁闷,“头几年我经常被人跟踪,搞到什么大事也做不了。这一年多稍稍平定了些,但也小心惶恐。所以……先头在门外经过,见你哭得凄凉,四九叔心里也不好受。啊,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詹,叫阿若。”

四九叔缓缓点头,“詹家小姐,有听过。”又道,“你先住下来,身份我会帮你想办法。等你契爷再有消息,我问问他准备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