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只听见独手叔剩下一个亲人,但从未谋面。“据说独手叔为此痛改前非,砍了左手下来。”

“那又怎样?阿爸阿妈已经过世,留下我,我才七岁。”谭笑扯扯嘴角,“那段传言你也听过?他去诊所斩手,与其说是痛改前非,不如说是做给我看,他知道我憎恨他。当时我也在诊所里,朗朗哥的父母愿意收养我。”

“周医生的父母就是那间诊所的……”

谭笑点头,“如果不是朗朗哥的父母,他一个九龙城寨的混子,如何照顾我,我可能早已去做雏妓。”

“那为什么还要……”美若话音顿止。大概都有无奈处。

“拍戏?”谭笑捋顺马尾,“朗朗哥很有天分,十岁已经背得一本《金匮要略》,我要赚钱供他读书,周伯周母对我有养育恩。”

“他未必能娶你。”

“那又如何?我没想过他报答。”

这样豁达。“你是好女子。”

她笑,“詹小姐,我不是呢。你知道我和靳老板——”

“那和我无关。”美若摇头。

她叹息。“他其实挂念你。他不说,我也懂。在感情里挣扎的人,和我一般,我能体会到那种无望和无助,像溺水,永不得救。”

美若盯紧自己鞋尖。

“我不打扰你了,希望有机会再会。你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边追捧我,一边鄙夷我。”谭笑与她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二章

半个月后,维恩接到电话。美若见他心神不宁,问有什么事。

“阿爸阿妈说春节过来看我们。大概没有瞒住他们。”

美若忆起丁贺安妮女士富贵的做派,精明的目光,审视的态度,心下凛然。

“阿若,我会想个借口搪塞过去。”

美若想一想,问道:“维恩,在你父母面前,你和丁家爷爷怎样形容我?”

维恩颇难启齿,“阿爷只说和詹家有生意来往,而你是詹家人。我向阿妈介绍过,你以前在香港读过书,所以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可她见过我,庇理罗的事情经不起打听,很容易穿帮。”

“她未必会去打听。”丁维恩同样感觉理由太薄弱,迟疑片刻,又道,“阿若,阿妈很疼我,为了我的幸福她会包容一切。而且,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阿妈是明理的人,她是职业女性,并非一般的家庭主妇。”

美若沉默。丁贺安妮再明理,她也是位母亲。

“阿若,你不想见,我可以告诉他们你学业紧张,没有——”

美若打断他:“不用,我愿意见他们。”

她为维恩的父母收拾房间,预定伦敦的高级餐馆。

丁氏夫妻在农历初三到来,下榻丽兹酒店,詹俊臣和方远志夫妻设宴款待。

丁家祖孙三代相貌体型相似,维恩的父亲更为寡言,但作为丁家的守业者,他气度踏实沉稳如脚下土地。

而丁贺安妮,即使在见到美若时眼中流露出惊异,刹那间也被笑容掩盖过去。

第二天,丁维恩和美若陪他父母一起回到牛津。

他们像所有小情侣,陪伴远道而来的父母一般,游览牛津广为人知的景点,美若看得出维恩脸上的欣喜越来越多。直到丁维恩父母回到伦敦,贺安妮邀请美若喝下午茶,美若明白该来的来了。

“我见过你,在露薇的生日会上。你送她手制蛋糕。”

美若点头,“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人,也是因为那份礼。”丁贺安妮笑意温煦,目光犀利,“露薇第一次收到那样的礼物。”

是,不是穷到送不起符合露薇身份的昂贵贺礼,就是别有所图用心险恶。

美若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样的对话,蛰伏的攻击性开始苏醒。

“露薇很喜欢,她后来亲自打电话道谢。”她笑容可爱。“也是那天,维恩开始约会我。”

丽兹的骨瓷杯以金色绿色勾勒花边,丁贺安妮肤白如手中瓷器,姿态优雅。

她缓缓抿一口锡兰红茶,缓缓开口:“维恩从小乖巧听话。性格如他一般温吞的孩子反而更令父母担心,他们的不在意往往因为未曾经历真正的在意。”

她的目光转向美若:“詹小姐,我很感激你给予了他快乐,虽然道谢违背我本心。”

“不客气,快乐是双向的。”

“但我还是必须请你离开他,你将带给他痛苦,给丁家带来羞辱。”

“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这样认为。”

贺安妮放下茶杯,沉吟道:“维恩有段时间频繁外出,那时,我开始留意你。你获得元朗代家的支持,进庇理罗读书;你在学校的丑闻一触即发前,自动退出局外。两年前,维恩逗留英国不归,做母亲的自然而然地想到他是否钟情于谁。现在我明白,原来还是你,自始至终是你。只不过,你由印尼华商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越南华裔难民,来到英国。而且,你是詹家的亲族,获得他们的庇护。我不知你如何做到这些,想必你极聪明,阅历也极丰富。”

美若不为自己辩解。

“让我想想你从丁家能获得什么?一个正式而体面的身份?一份令平常人震骇的遗产?……我们丁家祖籍宁波,算来和詹家也是乡里,维恩的祖父和父亲是男人,他们愿意为生意让步。我不同,我是女人,我更是母亲。像你这样阅历丰富的女人,我很不放心,也不能明知你有一日会重创维恩的心,而无动于衷。”

“丁夫人,我建议你把这番说辞向维恩重复一遍。”

丁贺安妮尖锐如刀的目光望来,美若几乎以为她会由齿间迸出“娼妇”两个字。

“我实在不愿上演那样的戏码,开出支票,答应你的勒索,拱手请你离开维恩。”

“不需要,你完全可以接受我。换个角度想,维恩的每一天都很珍贵,他也说过我们在一起是上天恩典。至于其他,丁夫人你过虑了,香港弹丸之地,人才济济,新闻层出不穷,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我没有回去博得大众眼球的欲望。”美若平心静气,“我有生之年也不愿回去。假如可以,我愿意和维恩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你如果执意,我确实无可奈何,但你将什么也不会得到。”

“错了,我和维恩在一起,我得到平静和快乐。”

“维恩不经世事,你的谎话只能欺骗他。”

“丁夫人,或者你可以把这番说辞向丁爷爷和丁伯父,还有我的小舅姨丈重复一遍。”

美若和丁贺安妮的下午茶会不欢而散,维恩问起,她坏心地道:“你母亲不满意我,维恩,她在香港是否为你找寻到合适的对象?”

丁维恩沉默片刻,回说:“没有。阿若你不要多想,我会和母亲谈一谈。”

他们的谈话结果在意料中,美若没有多问,只是第二日在机场送别,丁贺安妮的表情令她偷笑。

她殷勤地邀请维恩父母下次再来,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

回程时,维恩紧握美若的手,“阿妈并非不喜你,只是担心你年纪小,性格未定。而且,她知道上次我入院,为此担心。”

丁贺安妮女士倒是想得好托辞。美若笑得灿烂,“维恩,她的想法不需要掩饰,我很明白的。只要你的心在我身边,我挟你这个天子以令诸侯,她对我无计可施。”

丁维恩装模作样地叹气,“我尚未婚娶,已经体会到夹心饼干的感受。”

“我记得有人说过,女人和女人间,从来就是无硝烟的战争。维恩,你退出战场吧。”

他说不,“我甘之如饴。”

夏天里,他定下丽兹酒店的套房。这一天,全城的教堂准时在九点钟敲响铜钟,钟声缭绕在伦敦城半空。

仪仗队穿传统的红金色制服开路,这一场世纪婚礼的主角,威尔士王子夫妇坐敞篷四轮马车由他们窗下经过。无数人在数天前露营在街道两边,为他们欢呼,抛洒玫瑰花瓣和彩带。戴安娜伸出手致意,二十岁女孩的笑容纯真腼腆。

“下回查尔斯来探望我们,我一定给戴妃穿上白婚纱迎接他。”

维恩听见此话,笑得后仰。

“王妃确实美丽,我喜欢她的古典婚纱,特别是蕾丝镶边的敞袖。”

维恩的手在她后背游曳,“阿若。”

她回头望他。

“你穿上婚纱是什么样子?”

“不行,不适合。我没有高挑的身材,那种膨松型的婚纱像棉花糖,会把我遮住看不见人。”

“你想要什么款式的?”

美若微张开口,又紧紧抿住。

“阿若?”

“我……”在他那样专注认真的目光下,美若眼里发热,“我不知道。”

“哦,我也只是想一想。”

他们立在窗前,静静看人群散去,遗下满地花瓣的街道。

钟声余韵袅袅,美若开口:“维恩,你想娶我吗?”

他摇头,“应该知足,不能像孩子一样,口中含一颗糖,还在奢望整个糖罐,现在已经是幸福。阿若,我的身体是事实,我不掩饰也不逃避,那一天终将面对,那天留给你的,应该是快乐,而不是伤痛。”

“维恩,你娶我吧。”

他表情震惊,美若笑着迎向他。“生命何其短暂,将每一天过好,才对着住自己。我一向忠于自我,懂得什么对自己最好最合适。维恩,你该向我学习。”

他讷讷无言。

“哪有十全十美呢?即使哪一天你真的消失了,留给我的绝不可能全部是伤痛,一定是快乐更多。”

维恩嗫嚅:“阿若。我不知道,我要想想,认真想想。”

八三年十月,美若浑浑噩噩地,由考试院出来,脑子里来回播放着考试委员会两个考官最后一句话。她抱紧维恩,脸伏在他肩胛骨上,维恩忐忑:“阿若?不通过?”

她扬起脸,使劲摇头,脸上泪渍纵横,却在笑。

“不行,我要去找洗手间,答辩前喝了太多咖啡。还要回系里,导师在等我。”

维恩放下心来,“阿若,我知道你行。”他用力抱一抱她才放手,“去吧,我等你。”

她和导师同学喝了太多酒,回家后摔倒大床上开始昏睡。

半夜醒来,推开戴妃,发现鞋子已被维恩取下,床头有杯水。

喝水时依稀听见乐声,门外有火光摇曳,美若趿鞋开门。

一排蜡烛在门前,直到楼梯口,她循着黑暗中的火光一路走,大提琴演奏的巴赫也愈加清晰,每一个颤音都像感情深沉的心拨动的弦。

她听了会,拾级而下。

维恩站在起居室里,几上有一大捧温室玫瑰。他正在点燃一支蜡烛,看见她,维恩尴尬:“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已经醒了?”

美若莞尔:“丁维恩,如果我一直睡着,你打算叫醒我?那样太不浪漫了。”她蹲下去,拨弄篮子,“还有几支?我来点。”

他蹲在她身旁,将剩下的递给她。美若点好最后一个,放在脚边,顺势坐在地上,问:“请我跳舞?”

他摇头。站起身,屈膝跪下一只腿,“阿若,我想请你嫁给我。”

美若瞬间失措,她以为他们都忘了两年前。

他掏出一只戒指盒,打开来。“阿若,你是对的。我爱你,我愿意给你我的所有。娶你,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最好的事。”

美若流泪。“我……”

“嫁给我。恩赐我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三章

“接近八克拉,净度堪称完美。”詹俊臣火眼金睛,一扫已知价值几何,“丁维恩可算诚意十足。”

美若把玩指间的戒指。

“确定嫁他?”

她点头。

“我收藏有一颗八克拉蓝钻,已有十年。”他低沉的声音含有魅惑的味道,“美若。”

她笑:“不要做无用功诱惑我。”

詹俊臣莞尔,起身伸出手来,“我们去用晚餐。告诉我,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简单的就好。”

他们在肯辛顿屋顶花园餐厅用饭,美若小口品尝鱼子酱啫喱,上面覆一层椰菜果冻。她动作小心,尽量不破坏灰黑色与鲜绿的层次感。

詹俊臣欣赏她猫一般满足的表情,失笑道:“美若,你吃着五百磅一盎司的博雷戈鱼子酱,有什么资格谈简单?”

“我只是沾光,毕竟十一道菜的大餐机会少有。等毕业典礼结束,和维恩公证后,要找工作要回伦敦,三百磅周薪的起薪只能应付基本生活。”

“丁维恩怎么说?总不能婚后住在你肯辛顿那间小公寓。”

“这实在无奈,我是希望能两人生活,但他需要护理和佣人。将来怎么安排,他正在和丁爷爷讨论。”

“那你打算和我讨论什么?”

“我希望你做女方的主婚人。”

“要我牵着你的手,带你走向丁维恩,将你交给他?”他停顿数秒,眼见美若脸上浮起明显的失望,詹俊臣绽开笑容,“好吧,虽然很挑战我的承受力。”

美若松一口气,“谢谢你,没有附带条件。不然我要转而请求导师。”

“我们是家人。詹家人。”

“我会记得这个。但是,小舅,即使结婚,我和维恩都不可能涉足丁家的生意。假如你想把生意触角通过丁家伸及香港,我和维恩不是好选择。”

“你想太多了,我没有利用女人美色的习惯。女人的心,一旦沾染了功利世俗,就像一颗有裂纹的蓝钻,颜色再稀有也毫无价值。”

美若停下刀叉。

他的目光徘徊在她唇上,“这个样子的你最美丽,眼里像有万千话语……”低回婉转的,最后凝为一声轻叹。

詹俊臣在车上握住美若的手,美若想挣脱,随即任由他握住,十指交错。

他垂下眼,道:“像那一次度假的感觉,你一只手被我牵着,一只手扶着帽子,凉鞋上沾了葡萄园的泥土,风卷了裙摆,裹在我腿上。”

“阿妈曾说,求人时身段要软。”美若举起他的手,“你看,我多功利世俗。”

他嗤一声,放开她。“丁维恩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美若点头。

“不用担心,丁家想由航运发展到陆地,需要大笔融资,银行也不可能关门不做生意,这种互利关系短期内不会改变。你是詹家人,丁家不会愚蠢到拒绝你。相反,该考虑的是,你简单婚礼的要求未必能实现。丁家是个大家族。”

丁维恩反馈来的消息果真如此,丁家爷爷的意见是婚礼或是订婚礼,总要有一个形式广而告之亲戚。越洋电话中,维恩父母道完恭喜,也是如此提议。

美若苦笑。

丁维恩蹲在她面前,吻她放在膝头的手掌。“不要怕,有我有丁家,他不敢妄动。”

“这些年过去,他应该不会如何。只是维恩,我不喜欢香港,我不愿回去。”

“我们只回去摆一场订婚酒,悄悄来去,婚礼还是按照你的心意,在牛津的教堂,请亲朋来观礼。这样可好?”

美若扶额。“我还打算打电话给七姑,让她带小美过来。这样看,电话也不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