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如今药性发作的模样,我可不喜欢,”奕洛瑰扯了扯唇角,突然低声问他,“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臣想,臣大概还是要回嘉州治水吧…”安永壮着胆说道,明知道对方最不想听这个,“这次回京,臣是抛下了工作才得的空,现在却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呵呵,崔永安,我是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奕洛瑰冷冷笑着,打断想要开口争辩的安永,不容他反对,“好了,我不准你出京不为别的,看看你现在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在你养好身体之前,哪儿也别去。”

“哎…”安永瞠目结舌,察觉到奕洛瑰正用手指卡着自己的腰比划,不觉一慌,还待再说什么,一阵晕眩却突然袭来,让他没法挣动——连日来因为消沉而弄坏了身体,确是不争的事实。

奕洛瑰眼见安永一副恹恹的模样,不由板起脸问道:“怎么?难道我留你在京中,让你觉得不自由?”

这一世的天下,哪里还有自由呢?安永无奈地心想,在枕上与奕洛瑰四目相对,低声道:“并非不得自由,只怕不得清静。”

奕洛瑰搂着安永的手顿时一僵,放开他讪讪笑道:“你这句话,倒算是坦诚待我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也颇觉迷惘,不禁皱着眉仰望头顶上方的锦帐,淡淡道:“微臣也不知该不该这样说,只是最近这几年,臣时常觉得,陛下似乎并不反感微臣坦诚的态度。”

“是的,崔永安,我要你拿真面目待我。”奕洛瑰在枕边凝视着安永,一字一顿道,“我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不止于‘君臣’二字,一直以来都是。”

“真面目吗…”安永只觉得奕洛瑰直露的眼神令自己难以招架,他忍不住闭上眼,喃喃道,“我何时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已经不敢想了。”

在自己每一次用沉默敷衍的时刻,不是没将奕洛瑰克制而又包含期待的眼神看在眼里,只是给了回应又有何用?徒增烦恼而已。

今夜,应是千金散残留的药性,让他流露出这一点真心。

奕洛瑰望着枕边人微蹙的眉心,不由探手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叹道:“崔永安,你这里,有我最难攻下的城池。”

这时安永却睁开眼,面色苍白地盯着奕洛瑰,缓缓开口:“陛下还是歇手吧,被摧垮被毁灭的感觉,臣很怕。”

“呵呵,你别误会,我可不想摧垮你,毁灭你。”奕洛瑰伸舌舔了舔安永湿漉漉的鬓发,带着止不住的骄傲道,“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在等你开城示降的那一天。”

安永心中一悸,赶紧闭目掩去自己的心慌,不想面对奕洛瑰的话——要他开城示降,是比接受毁灭更可怕的事。他情愿被奕洛瑰挫骨扬灰,也不愿立誓清净的心中,进驻另一个人。这一世倘若违背誓言,连仅剩的信仰都守不住,他漂泊无依的灵魂还能寄托在何处呢?

第七十二章厚赐

自奕洛瑰禁止安永出京后,除了在工部任事,安永整日无所事事,又被冬奴盯着进补,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时光转眼已是秋尽冬来,这日冬奴依旧拎着食盒走进主公庭院,就看见安永正披着一件鹤氅,兀自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株梅树下。

冬奴见状立刻提起精神,悄悄走到安永跟前,低头轻唤了一声:“义父。”

安永被他这一唤才猛然回过神,带着点怔忡地问他:“东莱郡那里,可有书信来?”

冬奴晓得安永问的是玉幺,不由皱起眉摇了摇头:“不曾有书信来,不过京中也能听到些消息。据说等开了春,船队就准备再度远航了,按说这些事做皇帝的应当最清楚,义父您如果见到了圣上,不如问一问。”

安永听冬奴提到了奕洛瑰,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他低头拂了拂肩上的落雪,径自转身走向内庭。冬奴跟着他一道穿过廊庑,一进堂中,立刻使眼色令婢女往暖炉中添炭,如今的冬奴举手投足间俨然已脱胎换骨,不过仍同昔日一样,孝子般关心着安永的饮食起居。

安永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斜倚着熏笼看冬奴揭开食盒,见里面又是一盅叫不上名的汤水,不禁皱眉道:“以后别再炖这些汤了,别说我吃不下,如今连看着都觉得腻。”

“义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哪。”冬奴一脸堆笑地打着哈哈,硬将补汤塞进了安永手中。自从千金散一事之后,他与奕洛瑰算是狼狈为奸地结了盟,冬奴不知不觉中已然接受了奕洛瑰这个皇帝——其实在他单纯的头脑之中,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朴素的想法——那便是只要对自家主人好的皇帝,就是他冬奴的好皇帝。

“今天圣上在金莲川冬狩呢。”冬奴盯着安永喝汤,故作不屑的腔调里却透着一股子热乎劲,“可笑他堂堂天子,这么多年还改不了跑马放鹰的习气,果然还是个蛮子。”

安永瞥了他一眼,放下汤碗也不说话,径自取过案头的经卷翻看起来。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不敢再多舌,只匆匆收拾好食盒退了出去。一时堂中静谧无声,安永默默看了几段经文,终是耐不过心烦意乱,抬起眼来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正在得寸进尺地侵略着自己的生活,他已然意识到,却拿不出一点办法去抵御。

傍晚府外传来的喧哗,连躲在内室的安永都能听见——每次狩猎结束,天子都会照例将一部分猎物赐给崔府,每到这时安永才会记起,如今自己的府上正是大魏最显赫的外戚。他不得不动身前往外庭谢恩,这时崔府上下热闹得就像一个节日,丰厚的赏赐让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这些笑容令安永一瞬间有些恍惚,令他不禁疑惑数年前弥漫在这座府邸间的愁云惨雾,到底是不是一场幻梦。

这一天到了晚间,冬奴将御赐的猎物清单呈给安永过目,又把分送赏赐的情况对安永细说了一遍。两人在灯下刚把话说完,就听见帘后有小厮来报,说是府中后门上来了一位客人,姓甚名谁竟不肯道明,只送了一块玉璧来。

安永乍一看见玉璧时,脑中有些发懵,倒是冬奴的脸先白了,用一副大祸临头的表情望着安永,结结巴巴地开口:“义父,这是官家的玉璧…”

一瞬间安永也明白了冬奴口中的官家是谁,于是他木然地冲冬奴摇摇手,低声道:“你别慌,先去把人请进来,尽量别让人看见。”

冬奴立刻点点头,板着脸走出内室,随同那小厮去了。片时之后,就见内室的帘帏静静揭开一角,一个灰衣人随着一股冷气走到安永面前,无声地跪地叩首,行动间肩头的落雪悄然化开,散出的寒意令安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陛下在南面,问崔公您一向可好?”那灰衣人将司马澈的话带到,始终恭谨地低着头,不看安永一眼——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发现座上人苍白的脸色。

“我一向很好。”安永一脸僵硬地回着话,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问,“官家如今…怎么样了?”

“官家说,就知道崔公您会惦记着,所以派下走前来报信,请您凡事放心。”说着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俯首呈递至安永面前。

安永将信收下,一时心乱如麻,不禁别开眼道:“你这样送信来,未免太冒险,快回去吧。”

灰衣人听了安永的话,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身,陪在一旁的冬奴明白他想求什么,便有些沉不住气地催促道:“官家使你来探望,本是好意,可是如今元月将至、万邦来朝,京城内外戒备森严,崔府又不比从前,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岂可任你带着主公的东西四处冒险?”

“下走也是奉命行事,若没有崔公的私贽为凭,回去只恐不好交差。”灰衣人说着便又伏地叩首,始终不肯退让。

安永之所以不敢给司马澈回信,怕被他人发现倒在其次,首要是担心司马澈在字迹上识破了自己。这些年他照着崔永安的手书苦练,字形倒也像个八九分,只是那司马澈与崔永安的关系匪浅,难保不会从自己运笔的气韵上发现破绽。安永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解下了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座下那人道:“罢了,你将这个拿去,若当真遭人盘问,就说你曾在浮图寺门前乞讨,这玉佩是我舍给你的。”

那人立刻毕恭毕敬地接过玉佩,欣喜道:“到底还是崔公深谋远虑,您一向乐善好施,用这话做遮掩,必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一旁的冬奴听见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张罗着送客。待好容易请走了这位不速之客,冬奴这才折返回来,心有余悸地望着安永感慨:“义父,这事不是我说,咱们只能认一位皇帝做主哪…当然,咱们对官家那肯定是忠心不二,可是这些年宫里头那位也不算坏,何况二小姐又做了皇后…”

今晚这情形,连冬奴都有了危机感,安永又何尝不知其中险恶?然而他将司马澈的满纸相思看罢,却只能将之付之一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无奈道:“你的话我都明白,只是如今骑虎难下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守着火盆面面相觑,正在说话间,帘后却又闪出一道人影来,这次报得是宫中宣旨,召白马公入宫面圣。冬奴被这消息吓了一跳,竟紧张得用袖子掩住火盆中飘出的纸灰,待发现自己反应过度,才又忍不住皱起眉咕哝道:“这才送走一个,怎么又招来一个…”

倒是安永在一旁宽慰他:“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事,我先进宫去看看。”

冬奴既听安永如此说,便也只得指挥从人,用大毛衣服将安永裹了个严实,仔细叮嘱着送出了府去。安永乘着牛车夤夜入宫,一路上强令自己整理好思绪,免得见奕洛瑰时被他瞧出端倪。冬夜中的新丰城天寒地冻,尽管一路都有侍从护送,安永在见到奕洛瑰时仍是冻得直哆嗦,不免在见礼后带着点抱怨地问道:“陛下这时候召见臣,可是有什么急事?”

奕洛瑰在灯下望着安永笑,见他脸都冻得僵了,赶紧将他拉到火盆边坐下,调侃道:“一定要有事才能召你进宫?不如我封你做长秋卿,每天都进宫与我点个卯,如何?”

安永一边伸着手烤火,一边心神不宁地低声道:“皇后宫中那些事,臣可不敢管,陛下还是请内侍任职更妥当。”

“你是她的亲哥哥,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奕洛瑰却是一派轻松地与他调笑,又起身从案上抽出一张图纸来,回身递给安永。

安永接过图纸,因心中藏着事,未暇细看便问:“皇后如今都好吧?”

“她一向好得很,”奕洛瑰在安永身旁懒散地歪靠着,提及自己那位不着四六的皇后,不免又瞥了身边人一眼,为这对兄妹迥异的性格暗自感叹,“别提她了,你若惦记你妹妹,随你哪天去她那里探望,先看看这张图。”

安永被他这一说,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连忙低头看图,看了一会儿却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打算赐给你的宅地,就在北宫门外。”奕洛瑰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又笑道,“你这个工部里的郎中,别总是想着往外跑,倒是也给自家建些宅邸,若建得好,我照样升你的官。”

安永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放下图纸推拒道:“无功不受禄,陛下这赏赐,微臣受之有愧。”

奕洛瑰却笑着按住安永的手,径自道:“若论功行赏,我早该赐你这些地了。你在外奔波多年,还是个水部郎中,光这一件事,你那妹妹就在我面前变着法儿地提了许多次。我知道你怕升官,不过为自家得些实在却是好的,说句老实话,你肯陪我周旋多年,不也就是为了你那一族的人么?”

奕洛瑰的话令安永双手一颤,瞬间泄了劲似的放弃了挣扎,无奈地望着他道:“陛下,臣也说句老实话,便是有了这块地,臣府中也无力去建它。”

他不擅长理家,崔府纵有雄厚的财力,也不足以应付这样一笔巨大的开支。

“这我知道,我正准备增加你两千户采邑,这样总够了。”奕洛瑰凝视着安永,忽然意有所指道,“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你若是想修一座佛寺,也尽可以。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奕洛瑰这句话本是个借花献佛的意思,却恰恰说进了安永心里。他心知自己已推拒不得,然而奕洛瑰丰厚的馈赠,比之风刀霜剑更令他悸动难安,于是他默默望着奕洛瑰,片刻后才开口道:“北宫门外的佛寺若能建成,便是陛下的慈悲,微臣亦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

“如此甚好,”奕洛瑰闻言点了点头,却又似漫不经心一般,垂目低声道,“待佛寺建成,你便替我求一个,得偿所望吧…”

第七十三章泄密

自从得了北宫门外的那一片地,安永有心在其上建一座佛寺,于是投注精力展开规划,人也因为忙碌而振作了起来。

开春时节,东莱郡传来船队起航的消息,安永依旧没有接到玉幺的回信,好在与她同行的李琰之已暗中向他报了平安,并答应在航程中尽量与自己保持通信,这才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转眼春尽,这日奕洛瑰在听政殿中得到密报,不由勃然大怒地摔了案上书简,面色铁青地瞪着来人,咬牙道:“那个李琰之不是一向在我面前显能么?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倒有脸活着回来…”

殿下报信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吐一字,只俯首跪在地上请罪。

奕洛瑰喘息了片刻,待怒意稍稍平复,才又开口道:“传我旨意,各路务必严密封锁消息,尤其是新丰城——如果这件事传进白马公耳朵里,休怪我杀一儆百。”

殿下人立刻唯唯领命,如蒙大赦般退出殿去。奕洛瑰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大殿空旷却难解他胸中郁闷,不禁发愁地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口气——当初玉幺断然离开,那个人有多伤心,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此刻才会为他心生忧惧,不敢想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会伤心成什么样。只是到底能瞒多久,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真是麻烦…这才风平浪静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呢?

“陛下,天有不测风云嘛…”当奕洛瑰回到承香殿后,美其名曰前来请安的崔桃枝见他愁眉不展,便如此撒娇撒痴地安慰他,挑起的唇角却难掩幸灾乐祸。

她一向对那个曾与自己在后宫里争风吃醋,后来又霸占着自己哥哥不放的玉幺没有好感,因此在得到心腹密报后,竟按捺不住心头窃喜,欣然蹩到承香殿来探听风声。

岂知崔桃枝不提则罢,一提便使奕洛瑰怒从心起,竟伸手扼住她的脖子骂道:“你给我听仔细了,你不肯安分守己,我却不似中原昏庸的皇帝!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听政殿里安插眼线的事,不问你罪,是我根本不拿你这些伎俩放在眼里!”

“陛下,陛下饶命哪…”崔桃枝被他的暴怒吓得脸色发青,一边使力掰着奕洛瑰的手,一边龇牙咧嘴断断续续地讨饶,“求陛下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饶了臣妾吧…”

桃枝这一句话竟似魔咒一般,瞬间使奕洛瑰松开手,斜睨着她冷笑道:“你倒机灵。我自然会看他的面子,不为难你。只是我有言在先,今天你从听政殿打听到的消息,若是敢对他透露一个字,你就等着被废吧。”

“臣妾遵命臣妾遵命,陛下的吩咐臣妾一个字都不敢忘的,若有违背必遭天谴!臣妾…臣妾谢陛下不杀之恩。”死里逃生的桃枝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抚摩着自己的脖子,向奕洛瑰赌咒发誓。

可是待到退出承香殿后,她却又不甘心地回过头张望了一眼,暗暗啐了一口:“那个死女人,真是活该翻船嘛!”

自海上传来的噩耗,当真在奕洛瑰的盛威之下石沉大海,新丰城平静宁和地送走了春夏两季。被蒙在鼓里的安永总是按时收到李琰之报来的平安,于是他一心一意地筹建佛寺,整日不是在现场督工,便是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商议工程的细节。

这日安永又与崔邈、冬奴二人谈完琐事,趁着煮茶的间隙,冬奴得空便热心地问道:“义父,眼看这佛寺已然动工多日,您可替它拟好名字了?”

安永一听这话便无奈地摇头,忍不住皱眉叹道:“一个好名字谈何容易?对我来说,筹建这佛寺凡事都容易,就是定名最难,我看这名字恐怕得拖到竣工后了。”

一旁的崔邈闻言便道:“父亲若为此事伤脑筋,倒不如待佛寺建成之后,奏请圣上赐名。”

他的提议令安永一时失神,怔忡了片刻,才自语一般低喃道:“你说的也是,毕竟这块地是他赐的,花的钱也多仰赖那两千户采邑…”

安永说这话时,不由忆起奕洛瑰当日所言:“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于是那一日的后半个雪夜——最终半被胁迫着归于暧昧和旖旎的一切情景,竟随着回忆浮上心头、历历在目,让安永不禁为之耳后一热,竟使他神使鬼差地突然板起脸,对两个儿子一本正经道:“看来佛精舍还是要修得精美些。”

因为建成后他会来…

片刻后紊乱的心跳平复,安永才意识到自己说岔了话,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儿辈已经因为疑惑而抬起眉,他立刻慌乱起来,自顾自解释道:“因为…玉幺她喜欢鲜亮的装饰,若是修建得不合她心意,等她回来看了,只怕又要数落一通,不肯来住。”

冬奴对安永的话从不生疑,因此想当然地笑着接话:“正是如此,谁能有她牙尖嘴利?”

然而冬奴的上当并不能使安永放松,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的笑脸,一颗心却沉浸在说谎的罪恶感里,甚至感到一种末日降临前的恐慌——他竟然因为一句说漏嘴的话而撒谎,只是因为怕人知晓,自己不经意间想起了他。

这谎言中欲盖弥彰的真实,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安永有些怕往深里想,忍不住为心中烦恼皱了眉,所幸这时崔邈忽然出言提醒道:“佛寺既已开工,父亲您该找个时间面见天师了。”

他这一说安永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去尉迟贺麟那里报备——如今大魏奉柔然萨满教为国教,尊大祭司为天师,其他教派凡有开山立寺等大事的,一律要向天师报备。自己因为高兴而一门心思专注在工程上,倒忘了应付这些官场上的麻烦事。

想到此安永立刻点头称是,不免多看了崔邈几眼——这个从家族中过继给自己的儿子,虽然才是个年届十六的少年,言谈行止却已显出超越年龄的早熟,将来必定比自己更能胜任白马公。

崔邈得到安永赞许的目光,一双黑亮而沉静的眼睛却只是淡然回望着自己的父亲,轻轻抿了抿唇。

这份天生的疏离源于血脉的隔膜,又糅合着士族的骄矜,是一段安永无法走近的距离。他时常难免为此心生沮丧——尽管身居显位,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来到这里十余年,他从未真正融入这个象征着社会最高阶层的集团。

这一想,他连世人皆视为异族的柔然人都不如,竟是这世上最孤单的异数——只除了玉幺…

玉幺,玉幺。待她归来,一定要求得她的原谅。

自从经得崔邈提醒,安永不敢怠慢,不日便前往大祭司的府邸求见。在等待尉迟贺麟接见的间隙,已是年届弱冠的直勤还惦念着安永的恩情,特意恭谨地走到他身边问候。如今的直勤将满二十,身形样貌酷肖奕洛瑰,一朝人高马大的站在安永面前,竟令他有些不敢逼视。

安永不由尴尬地低了头,无意中恰好瞥见直勤腰间系着的一枚白海螺。那枚海螺通体洁白如玉,包金的边缘上镶着红蓝宝石,看着甚是可爱,令安永不觉指着它笑道:“这是天师传给你的法器?真漂亮。”

直勤听得安永夸赞自己的宝贝海螺,立刻笑着炫耀道:“这是前阵子李家郎君送我的,我差将作监花了不少天才镶好。”

安永闻言不觉有异,只是点头赞叹:“原来是内造的工艺,难怪这样漂亮。”

然而这天夜晚,当那枚白海螺在安永梦中跃然跳出的一刹那,他竟霍然睁开双眼,猛地推开被褥坐起身来。床榻发出的声响闹醒了间壁的侍儿,总角小儿揉着眼睛咕哝着问:“主公您醒了?可是口渴?”

安永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片刻后才回过神应了一句:“我没事,你继续睡吧。”

话虽如此,安永却已了无睡意。白天那枚精致的海螺令他忽然开始不安——如果船队还在航海,直勤为何能够收到来自海上的礼物?航海那样漂泊无定的事,为什么李琰之的信却总是来得如此准时?即便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也未免太过勤谨。

如此周到小心,竟有几分像是在圆谎——可如果事实真被他猜中,李琰之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需要瞒他?他若想探究真相,又如何才能揭破别人设的局?

安永一夜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梳洗,点了一名刚进府的小厮随自己出门,前往陇西李氏开设在新丰城的药局。辰时二刻,小厮出了药局拐进坊间小巷,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报知安永:“小人按主公的吩咐问了店中人,店里售的末药俱是去年夏天的陈货,再问何时能有新货,店家面色不快,也不肯多说,言语里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

安永听了这些话,一颗心便更沉了几分。倘若李琰之的船队一帆风顺,店主岂有不夸口炫耀的道理?

难道船队真出了大事?那么玉幺呢?她可平安?

安永心中明白,若李琰之有心欺瞒自己,必会远远躲开不让他找到,不过这世上还有清楚真相之人——那就是独坐明堂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那个人,也在瞒自己吗?

安永满腹心事,恍恍惚惚地回了府。府中上下皆不知他的心事,只道他心情低落,于是冬奴变着法逗安永高兴,向他献宝道:“义父,前阵子您要的五色琉璃珠帘,今日将作监已经送去寺里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心事重重的安永只想进宫找奕洛瑰问个究竟,哪里提得起精神去工地里看珠帘,只是架不住冬奴左哄右劝,才无可无不可地被仆从簇拥着往寺里去。

如今正在营造中的寺庙除了浮屠塔尚在掘基,佛精舍已是略具雏形,安永一走进厢房,就看见彩绘的雕梁粉壁间,已张挂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那鲜丽的琉璃珠子被投入户牖的阳光照得五光十色,纵使心情再坏,安永的手指亦忍不住掬住一束珠串,看着那细碎玲珑的璎珞在自己掌心窸窣流泻。

正在沉吟间,耳畔却遥遥听得山呼万岁之声,安永的心顿时一紧,放开手里的珠子转过身去,便看见穿着常服的奕洛瑰踏入佛精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陛下…”安永怔忡地望着眼前人,情急之下,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启齿。

“我听说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来,”奕洛瑰笑着开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赞许道,“看来功夫没白费,瞧这满目琳琅,竟不比宫内差了。”

“陛下,”这时安永却对奕洛瑰的夸赞置若罔闻,只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木然发问,“陛下,您可有船队的消息?”

奕洛瑰的面色瞬间一冷,谨慎地盯着安永,沉声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奕洛瑰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安永内心不祥的猜测,于是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带着被人蒙骗的愤怒,他索性开门见山地向奕洛瑰求证:“臣只是想知道,玉幺她是不是出事了?”

奕洛瑰凝视着满脸苍白的安永,意识到终究纸包不住火,原本明朗的心情顿时蒙上阴霾,只得郁卒又不甘心地对他招认:“你还是知道了?我原本打算瞒住你的,三月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主舰离队失散的事…”

“你说什么?”安永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伸手攥紧了身旁的琉璃珠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哪知精致的珠帘却承不了这份力,撑不住崩断了绣线,五色的珠子瞬间雨点似的落在地上,飞迸着四散开。

“你瞒了我五个月!”安永绝望地瞪视着奕洛瑰,双唇哆嗦着连吐字都断断续续,“五个月,什么都迟了,我连去找她、救她的机会都没有…”

第七十四章平等

面对悲恸的安永,奕洛瑰不觉焦躁起来,怏怏不乐道:“别傻了,就算当初你知道船队出事,天高地远,你也没法去救她。”

这一句话不啻火上浇油,令安永更是愤怒,立刻针锋相对道:“到底是我没法去救她,还是你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必知情?说到底,就是你从未真正尊重过我!”

自己的好意被安永如此歪曲,奕洛瑰忍不住也光火起来,冷着脸为自己辩白:“我若不尊重你,当初何需在意你会不会伤心,如今又何需站在这里任你放肆?”

“你不希望我伤心,所以瞒我、骗我,认为我不知道真相就是万事大吉,这又算什么尊重?”安永仰起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盯着奕洛瑰,嘴角拧出一丝倔强的苦笑,“说到底,你不过是图自己开心,拿我当个玩物罢了,高兴时可以哄着、宠着——可是现在呢?陛下不是又嫌我放肆了吗?”

当他口中吐出这“陛下”二字时,语调极尽讽刺,瞬间彻底惹恼了奕洛瑰。奕洛瑰劈手攥住安永的前襟,将他拽到自己眼前,瞪着眼咬牙道:“我若能拿你当个玩物,倒也省心,可惜这么多年你还没想明白吗?我如果只为图自己开心,你会是现在这样?”

说罢他将手一放,任安永一时不支跌坐在地上,转身忿然而去。被吓得一直躲在室外张望的冬奴这时见煞星离去,赶紧蹩进室中扶住自己的义父,生怕安永有半点闪失:“义父,您再为玉夫人着急,又何苦顶撞那人?”

安永没有答他,只怔忡地坐在地上,回想起奕洛瑰临走时的话,心头一阵阵发紧。

待缓过神后,安永立刻动身前往城中的李家别业,要去找李琰之问个明白。一心躲开是非的李琰之当然不会待在新丰,看守宅院的管家见白马公来势汹汹,一边忙着将人迎入客堂,一边不停地客套道:“小人见过白马公,如今我家主人不在府中,白马公驾临敝处,倒教小人不知该如何…”

“不用你费心招待,你只请你家主人出来见我。”安永不耐烦地打断他,冷着脸道,“你别说他还在远航,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管家立刻心知肚明,尴尬地赔笑了两声:“小人不敢瞒白马公,我家主人实不在此。白马公若执意要见,不如先回府等候几日,待我致信主人,一旦有了消息,我立刻使人去贵府通报,不知白马公意下如何?”

安永闻言却是冷笑了两声,不依不饶道:“若是过去一切都好商量,今日我却容不得你这样敷衍我,既然你要致信你家主人,便麻烦你洒扫出一间客苑来,我就住在这里恭候李公大驾。”

他突兀的要求令堂中所有人都傻了眼,李家管家尚未答复,坐在他身后的冬奴就已经急得悄悄扯了扯他的袍角。安永不理会冬奴的暗示,径自盯着管家不说话,直到逼得管家将他的要求尽数答应下来。

安永临时的决定让崔李二府措手不及,更是忙坏了跑进跑出的冬奴。

这天向晚,已经住进李家客苑的安永看着冬奴又像过去一样替自己铺床叠被,不由带着些歉意地对他说:“我知道这样做任性且无礼,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他们沆瀣一气拿我当傻子般愚弄。”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在灯下有些无奈地回望着他,缓缓道:“义父,您这般撒气的确于事无补,可我明白您的心。”

安永闻言默然,被心头浓浓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许久之后才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太孱弱了?”

“不,是义父您太宽仁。”冬奴说罢突然皱起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却终是没有往下说。

李府管家报信的速度果然飞快,不日安永便收到李琰之的亲笔信,信中说他愧悔无极,已经星夜兼程赶往新丰,请安永只管在李府安心住下,等他前来请罪。转眼又过了三四日,一天午后李府的僮仆小跑进客苑向安永报信,说自家主人的车队已经进城。安永立刻起身前往李府门外,亲自等待李琰之。

及至李琰之一行到达李府门庭,只见车队人马疲惫,唯独李琰之一人不染风尘,下车后径自摇着羽扇走近安永,向他长揖致歉道:“崔三,先前的书信事出有因,却也是我对不住你。累你如此劳动大驾,李某实在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