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他的亲哥哥,血浓于水,这还用问?”尉迟贺麟的唇角讥讽地一挑,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官家刚刚下了禁令,今后不相干的人一概不得入殿,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我不信,”安永望着趾高气扬的尉迟贺麟,坚定地摇摇头,“要我相信这些,除非你们让我进殿。我要亲眼看着官家,亲耳听到他对我说这些话,否则,我只能认定是你们挟制了天子,图谋不轨!”

尉迟贺麟听了安永这番斥责,神色间丝毫不见惧意或者心虚,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侧过身给安永让路:“好,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么请便。”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安永不再理睬他,径自绷着脸进殿去找奕洛瑰。此刻御医们正忙得人仰马翻,看见安永来了,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诧异又尴尬地与他见礼:“白马公,您怎么来了?”

“我…”

安永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就听见御榻帐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永安…是你来了么?”

安永先是一愣,下一瞬立刻扬声应道:“是我!”

他激动地上前揭开帐帘,倚着御榻跪下,在看见榻上脸色惨白的爱人时,发颤的掌心立刻覆上了奕洛瑰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火烫,安永的心猛然一沉,慌忙哑着嗓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就离开了几个时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哪知榻上的奕洛瑰竟没有回答他,失焦的目光只是漠然望着帐顶,用死灰般绝望的声调低喃:“永安,你先回去吧…”

“你要撵我走?”安永瞬间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人。

他这句话问得心碎,令奕洛瑰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神情完全是一副英雄末路时的空洞:“永安,我的伤…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谁说的,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安永话到嘴边突然哽住,只能痛楚地望着奕洛瑰,不知所措地咬住了嘴唇——他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击垮了爱人的信心,也许是一种他无法体会的可怕病痛,足以将一个盖世英雄折磨到放弃生念,如果奕洛瑰的伤情当真糟糕到了这步田地,他又怎么忍心要他强作乐观,去兑现一个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如果他与他的命运,就此急转直下、无力回天,奕洛瑰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害怕自己留到最后,将目睹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是,无论结果好坏,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啊…安永徒劳地攥紧了奕洛瑰冰凉的手,热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淌满了他的手背。

“白马公,您这样…只能加重官家的病痛啊。”几步开外,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劝安永,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一丝理智总算回到安永脑中,他强迫自己放开奕洛瑰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盯着奕洛瑰问:“你希望我走?”

“永安…”奕洛瑰望着安永艰难地开口,语调之苦涩,仿佛在说着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话,“等我痊愈的那一天,你我再相见吧。”

他就这么冰冷无情地说出了这句话,安永眼前倏然一黑,意识到自己终于被孤零零地抛进了深渊里。这份绝望让他想大哭、想大喊、想粉碎所有压身的束缚,偏偏,他却清楚自己没有资格任性——不是因为奕洛瑰是金口玉言的天子,而是他必须将尊严完整地留给自己的爱人。

于是这一刻,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话到嘴边时,安永却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好…我等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底有一星光亮被悄然扑灭,就像残烛被剪断了最后的生机。奕洛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比被刀捅了还痛,这时安永黯然转身,动作飘忽得如同一抹幽魂,偏偏奕洛瑰却只能受困于卧榻之上,发颤的双拳在衾被下狠狠地握紧,在目送安永离开时,隐忍得几乎将满口牙齿尽数咬碎。

许久之后,当尉迟贺麟以胜利者的姿态重返承香殿,奕洛瑰却像死了一般躺在榻上,一双眼木然望着帐顶,挣扎着问:“哥哥…这样真的好吗?”

尉迟贺麟没有正面回答奕洛瑰,却一径冷笑道:“他是你的人,应不应该这么做,你最清楚。”

只这一句话,便让奕洛瑰心中的愤怒开始动摇——哥哥说得没错,这天下,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加了解崔永安。

不到最后一刻,谁会愿意将爱人驱逐?之所以如此选择,他有难言的苦衷,却绝不是出于怀疑——即使全天下人都背弃自己,他也绝不会去怀疑崔永安对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是他的爱人偏偏又太善良、太单纯,在尔虞我诈的乱局之中,太容易被人利用。

如果出于一己私心,邀崔永安陪自己入局,单纯如他,将来很可能因为一个无心的举动、一句不经意的言谈,便将天机泄露给了居心叵测的旁人。

今时今日,只有让崔永安远离自己,才是对爱人最好的保护吧?何况事到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兵马节节败退,身为一个帝王,他也的确不应该再继续优柔寡断了…

第八十七章晚钟

安永昏昏沉沉回到崔府时,天刚蒙蒙亮。被仆从惊动的冬奴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系衣带一边赶着去见安永,头顶发髻凌乱得就像一团鸟窝。

“义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揉了揉浮肿的眼泡,纳闷地上前扶住安永。

安永没有回答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死气沉沉,吓得冬奴不敢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将义父安顿好,使了个眼色令左右退下,独自一个人留在内室为安永烹茶。

许久之后,当茶香并着汩汩水汽在内室中弥漫开,那股馥郁的暖意似乎也浸润了安永冰冷的心,于是他怔怔的容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只见两行眼泪倏然滑出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一直在他身旁偷瞄的冬奴吓了一跳,只得硬起头皮,结结巴巴小声地问:“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可别吓我…”

安永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开口:“官家他…怕是不行了。”

冬奴听了这话,一张脸立刻也跟着白了:“怎么会这样?白天的时候您不是还说,官家的伤情有起色吗?”

安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逃避似的闭紧双眼,冬奴只好坐在一旁干着急,却越想越觉得惶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义父,既然官家都已经如此…您怎么反倒先回来?”

他这一问正戳中安永的痛处,安永摇摇头,只能简短而含糊地回了一句:“这是他的意愿。”

冬奴脸色一怔,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敢再往下追问。父子二人在内室中默然对坐,直到茶炉渐渐熄灭、沸水悄然凉却,都没能从阴云重重的忧惧中回过神来。

至此宫中的消息完全断绝,被迫回府的安永,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士族高门间的敌意。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不久之后他甚至收到了一封洋洋洒洒措辞严厉的绝交书,他对着落款皱了半天眉,却只能无奈地问冬奴:“这人是谁?”

冬奴也只能一脸郁闷地同他解释:“义父,这人算起来,还是您远房的一个表弟呢。”

“哦。”安永点点头,随手将绝交书丢在一边,不觉痛痒。

一旁的冬奴倒是替他气不过,愤愤不平地骂道:“呸,这些人里,有几个是没出仕的?如今倒来假充清高、沽名钓誉,什么嘴脸!”

相比义愤填膺的冬奴,安永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别开眼,望着堂外春色郁郁失神:“冬奴,近来有官家的消息吗?”

“唔…还没有,”冬奴支支吾吾地回答,又赶紧替安永鼓劲,“义父您别急,今天我再去托人打听。”

“嗯…”安永懒洋洋地斜倚在凭几上,万念俱灰的状态叫冬奴甚是担心。

冬奴张张嘴,刚想说点儿宽慰的话,一瞥眼却发现一名小厮正在堂下踅踅磨磨地转悠,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书信。

我的妈,别又是绝交书吧!冬奴心里哀叫了一声,立刻小心翼翼又气急败坏地跳下堂,揪着那小厮的耳朵悄悄地骂:“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嘛!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小厮咧着嘴嗷嗷了两声,慌忙将手里的信笺呈给冬奴,疼得两眼直冒泪花:“公子,小人是来送信的…”

冬奴把眼一瞪,从小厮手里抽出信笺,那无辜受殃的小厮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冬奴一边心里犯着嘀咕,一边低头看了眼信笺,待到看清楚信封上的落款时,一张脸上顿时眉花眼笑。

眼下这多事之秋,大概也只有这个人的消息,能让义父高兴高兴了。

“义父,”他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蹭蹭几步跑进堂中,对着安永献宝,“您快看,是谁来信了!”

安永接过信笺,只见信封落款处歪歪斜斜写着“玉幺”两个字,果然眉峰一动,连忙将信封启开:

“哈罗,伪君子,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排排狗爬似的简体字跃入安永的眼帘,向他热情地描绘着自己新鲜刺激的冒险生活,大大咧咧的问候,却让安永几乎潸然泪下。虽然一海相隔,新丰城的崔永安,却是玉幺心头永远的羁绊。在长信的末尾,她却一收前文欢快热烈的笔调,正经写道:“虽然我在船上到处漂泊,可也大概听说了大魏发生的事,你要是真的碰到难处,别忘了我这里也能帮忙。其实我挺担心你的,所以我让利夫暂时别远航,就在东莱郡附近的七星屿落脚,等你回信啊。”

安永读完玉幺的信,嘴角不觉浮起一抹浅笑,沉思了片刻,却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一旁的冬奴见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忍不住好奇地问:“义父,玉幺的信里没说什么吗?”

安永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答:“没说什么,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也就行了。”

冬奴狐疑地望着安永,半信半疑——凭着一股直觉,他总觉得玉幺这个时候来信,绝对不寻常。于是他也顾不上避讳,壮着胆子拿过信笺,偷瞄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让他瞠目结舌:“这是…玉幺的字?她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即便过去与玉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冬奴却鲜少见她写字,更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到简体字。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正正经经地写字。”安永随口搪塞,哪怕心情再郁卒,这时也被冬奴傻乎乎的模样给逗笑了。

这一点笑意,哪怕浅得稍瞬即逝,也给冬奴带来了希望:“义父,如果您在府中总是不开心,倒不如去平等寺住上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为官家祈福呢。”

他的建议令安永先是微微一怔,紧跟着眉心便舒展开,如同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方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冬奴,多谢你一直替我操心,我想尽快去寺里住,你去替我准备吧。”

“是。”冬奴一口答应,临走前却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安永分神之际,悄悄将玉幺的信收进了袖中。

自平等寺建成以来,安永时常会去寺中的佛精舍小住,因此冬奴为安永打点行李,根本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于是当日黄昏,安永便乘着一辆牛车,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来到了平等寺。

他在下车后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住持,眼眶一红,慌忙双手合十与住持见礼。

平等寺住持也微笑着与他见礼,身为槛外之人,对世间一切事自然是不闻不问,唯有安宁喜乐。这样的氛围正是安永眼下最想要的,他身心俱疲地谢过住持之后,便像蜗牛一样躲进一方静室之内,试图忘掉外界所有的纷扰。

当天晚课过后,住持领着小沙弥来到佛精舍,亲手为安永烹茶焚香。安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直到住持忙完手中事,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大和尚,苦者我已知。”

他说的是佛家四谛——苦、集、灭、道。

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当尝遍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就到了他该断绝一切烦恼苦因的时候了吧?可是,为什么他还在执迷不悟?

安永痛苦地闭紧双眼,偏偏眼底却酸涩到了极点,让两行清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淌下来。

住持和尚慈悲地望着安永,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随即转身走出了佛精舍。须臾之后,他重新回到安永面前,这一次手中却托着一卷小巧的绢制卷轴,和蔼地递给安永:“白马公,这是本寺刚刚译出的经卷,希望可以为您解惑。”

安永恭敬地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题头上书着一行墨字: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当佛经的第一句话跃入安永眼帘,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打湿了他的衣袖。

前一世的记忆瞬间与这一世的所见叠合在一起,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呼吸,浑身战栗、不能自持。

这时平等寺的晚钟蓦然响彻云霄,雄浑洪亮,就像敲打在安永头顶的警钟。一种令他似曾相识、预示着生离死别的梵呗,将莫名的恐惧顺着天灵灌进了他的身躯——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

安永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正想放下经卷,忽然却听见佛精舍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他双手一颤,听出那道声音是冬奴发出的,连忙起身向室外疾奔。

此刻佛精舍外人影憧憧,跌落在地上的灯笼里摇曳着火光,很快又噗地一声燃烧起来,像一团瘆人的鬼火。只见冬奴双膝跪地、鬓发散乱,烈烈火光将无边的惊恐和凄惶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义父…刚刚宫中传出消息,官家他…驾崩了。”冬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安永,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说…什么?”安永傻傻地嗫嚅着,下一瞬便觉得天旋地转,头顶上方黑压压的夜空,这一刻真的完全倾覆了下来…

第八十八章国丧

安永只觉得眼前黑沉沉一片,紧跟着身形一晃,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义父!”冬奴被吓得惊叫了一声,狼狈地爬过去扶住他,却只能六神无主反反复复地念叨,“您可千万要撑住,千万不能出事…”

“我要…进宫去。”安永按着剧痛的心口,好半天才将这短短的一句话哽咽着说完,脸上已是挂满了泪水。

“义父…”冬奴紧挨着安永,脸色苍白地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义父,当初您出宫是官家下的旨意,现如今,谁又能准您入宫呢?”

安永闻言浑身一颤,一颗心被摔得四分五裂,只能在绝望中低喃:“不…我不能被困在这里,假使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总要看他最后一眼。”

“义父…”冬奴还想劝阻,却拦不住安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眼看着义父已经失魂落魄成这副模样,自己这节骨眼上又怎敢倒下——满面泪痕的冬奴深吸一口气,扯着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也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追了上去。

这真是梦魇般的一夜。当安永站在承香殿外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一路是如何快马加鞭、如何疾言厉色地闯过宫禁、又是如何疯狂地疾奔到这里。

宫中的天,此刻已然塌下来,因此没有一个人敢拦住如此狂乱的白马公,只除了一个人——尉迟贺麟。

“没有御旨,谁准你进宫的!”尉迟贺麟盯着被部下拦截住的安永,冷冷训斥。

时至今日,安永已经不想再与他起任何争执,因而只是小声恳求道:“放我进去。求求你,放我进去!”

“白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将你宠得无法无天的那个人已经没了,宫中容不得你再放肆。”尉迟贺麟面若冰霜,一口回绝,碧绿的双眼毫不掩饰地透出浓浓的敌意。

此言一出,安永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

“天师,你我虽一向不睦,我却始终对你退避三舍、以礼相待,你又何苦逼我至此?!”安永暗暗握紧双拳,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尉迟贺麟,眼底有迷惑也有怨恨。

“是我逼你?”尉迟贺麟挑唇冷笑,反过来质问安永,“今夜宫中遭逢遽变,你一介外臣直闯禁宫又是为了做什么?是不是为了确认官家生死,好到宫外去散布消息?”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构陷之意,将安永气得浑身发抖:“尉迟贺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尉迟贺麟目光一闪,双眉倒竖着低吼,“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只恨官家从不肯听我的话。今天我不将话点明,只怕你还有脸嘴硬,崔永安,你以为一切都能瞒天过海,却别想逃过我的法眼——这些年来你对官家始终怀有二心,背地里与司马澈勾结往来,这次更是趁着官家受伤之际,假借铲除奸细,实则离间君臣,也只有官家鬼迷心窍才会上你的当,误杀了一批对柔然忠心耿耿的将领!”

“尉迟贺麟,你这是血口喷人!”安永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好容易才将身子站稳,“你想问我的罪,大可以胡编乱造,可是对官家,我无愧于心。”

“哼,你无愧于心,我也是字字不虚,信不信由你,”尉迟贺麟倨傲地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言,抬手一挥喝令左右,“送他出宫。”

“放开我,”安永立刻挣扎起来,却无法摆脱试图控制自己的侍卫,“尉迟贺麟,你不要欺人太甚!即使官家不在,你也不能这样对我!”

“怎么,你以为你还有多少分量?”尉迟贺麟双臂抱胸斜倚着殿门,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安永,一径冷嘲。

安永瞪着他充满讥讽的一张脸,一时急怒攻心,再与侍卫纠缠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跟着整个人便跌入了无边的眩晕,人事不知。

再睁眼时,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冬奴满是担忧的一张脸。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安永的心却像被留在了无尽的黑夜里,正深深地陷入某个幽暗的角落。

“义父,您可算是醒了。”冬奴望着安永黯淡的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安永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屋里的光线,略感清醒后才张开皴裂的双唇,沙哑地问:“外面,怎么样了?”

“闹着呢,”冬奴扶起安永,小心地喂了勺甜浆给他润喉,“官家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柔然在南边又吃了败仗,大家都乱了阵脚。义父,事到如今,我看您就别再操心外面的事了,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安永目光一黯,不再说什么,一张脸却灰败得如同死过一次。

那个曾经山盟海誓,要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那个豪气干云,答应要用一辈子宠着他的人;那个在这荒凉的时空里,唯一可以张开羽翼保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一世,他再度一无所有。

转眼国丧之后,安永整日一身缟素,枯坐在平等寺中伴着黄卷青灯,而司马澈的大军连连告捷,眼看就要逼近京城。

就在整座新丰城风云变色、万马齐喑的日子里,安永却从惶惶不可终日的众生中跳脱出来,每天独自洒扫着浮屠塔上的浮尘,在金铎锵鸣的塔顶守望着沉寂的皇宫,怔怔一站便是半日。

这天当冬奴气喘吁吁累得半死不活爬上塔顶时,见到的正是安永这副失神的模样:“义父,您还在这儿守着呢?”

安永回过神,侧脸望向冬奴,这时夕阳的金光镀满了他的一身素衣,让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庄严的神光里,看得冬奴心口一阵阵发紧。

“义父…”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让接下来要说的俗事不会玷污眼前人的高洁,“新丰城外如今兵荒马乱,眼看禁军就要控制不住了,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请您回府去。”

他吞吞吐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艰难地将这个极坏的消息报知安永。

安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绕到塔顶的另一侧,遥望着新丰城外郭浅淡的轮廓,久久才梦呓般地叹出一句:“终究还是我做错了吗…”

当初他自以为能够帮助奕洛瑰铲除异己、肃清叛贼,哪知后来国丧未竟,京城内外便已出现异动。一切竟然应验了尉迟贺麟之说,司马澈对他早已失去信任,所谓的招降,不过是利用他施了一招反间计。

事后想来,才知道自己有多浅薄幼稚,只是如今斯人已去,他连后悔都没了力气。

此时冬奴惴惴不安地跟在安永身后,见他再度陷入沉默,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义父,谁也没想到前帝他…竟会这样对您,您不必太过自责。”

“我知道,”安永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自嘲,“只是如今官家已经不在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我回府去,就能苟且偷安吗?”

冬奴闻言皱起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嗫嚅:“可是有您在,府中的人心总能安定些。”

安永听出他话里的艰涩,于是不再坚持,一边随着冬奴往塔下走,一边黯淡地问:“我回去,就真的能使你们安心?司马澈的大军不知何时就会攻陷新丰,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

冬奴闻言脚下一顿,扭过头,望着安永执拗地回答:“义父,就算您是国贼,您也是崔家的主人。”

他灼热而坚定的目光,让安永禁不住眼底一热。

自从被冬奴接回府后,安永依旧不问世事,只在自己的庭院中深居简出。

然而弥漫着愁云惨雾的崔府,如今已是新丰城士大夫眼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存在——崔府白马公,当年新丰城的永安公子,是最先为柔然皇帝出仕的人,假若今次司马澈能够收复新丰,他如何处置崔永安,将预示着其他士族的命运。

而眼下对这个危机顾虑最深的人,正是府中公子崔邈。他身为崔府未来的继承人,只因安永素性不问世事,实际上已掌管了府中诸多事务,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见不得安永如今的消沉被动。

于是某个清晨的例行问安中,崔邈望着冷淡的安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父亲,眼看大局将定,您总该为崔府做点打算。”

安永听了他的话,很是诧异地抬起双眼,迟疑着问:“你要我如何打算?”

崔邈见父亲态度尚可,便试探着建议:“也许前帝顾念旧情…您这时候表明立场和态度,还不算晚。”

此言一出,原本气氛还算融洽的客堂,瞬间陷入死寂。

安永沉默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脸色才缓和下来,低声吩咐崔邈:“你下去吧,今天这话,以后都不必再提。”

崔邈碰了个软钉子,面上也不好看,怏怏敷衍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冬奴跟在他身后下堂,一直走到外庭才气呼呼地发难:“公子,您怎么能对父亲提这种要求,这不是戳父亲痛处吗!”

“我这要求有错吗?”崔邈瞥了冬奴一眼,口气不善地反驳,“他倒是对柔然人忠心耿耿,可是如今又怎样?哼,还不是转眼就被那帮蛮夷弃若敝屣,连大丧都不得…”

“你给我住口!”冬奴火冒三丈地打断他,怒吼道,“你知道什么?当年为了崔府,父亲是如何熬过来的,这其中的苦楚为什么就没人仔细想想!”

他涨红了脸,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一名小厮恰好捧着一封信札走进了庭院。崔邈和冬奴立刻默契地闭上嘴,正色问那人:“你这是替谁递的信?”

那名小厮年纪尚小,只能将信札呈至二人眼前,懵懵懂懂地回答:“这信上的落款,小人也不清楚是谁呢。”

那小厮话音未落,这时崔邈和冬奴的脸上却已没了血色。

只见素白的信封上,仅落了两个小小的字——清泉。

第八十九章彷徨

面对信笺上的落款,冬奴惊出一身冷汗,崩溃地自语道:“完了,新仇旧恨,一起寻来了…”

倒是崔邈还有一丝镇静,白着脸呵斥他:“慌什么,先把信给父亲送去。”

二人慌忙打发走小厮,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结伴返回客堂,求见安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