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回避乾隆直直看来的探究眼神,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展露无疑。嘴里说到‘睚眦必报’时,还一字一句念的极为清晰,甚至亮了亮发音时露出来的雪白利齿。这番话出口,他是在赌,赌输了,最多换来乾隆的责罚和厌恶,日后他还可以再另寻机会,徐徐图之。因而,此刻他内心并无多少紧张焦虑。

世子不急,可急坏了一帮看客,傅恒闻言眉头紧皱,永璂则默默握拳,心里发誓:虽然克善算计人不对,但是等他挨了皇阿玛板子,我一定上前给他挡住!

乾隆此刻心里翻腾着各种情绪,却绝无旁人猜测的愤怒不满。

他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向自己亮出牙齿,毫不避讳的展露他的私心,像一个温顺的小兽,突然间伸出自己的小爪子,露出自己的小脾气,可爱至极。乾隆只觉得舒心,前所未有的舒心。面前这个小东西终于不再伪装,这是一种信任的姿态。面对这种姿态,他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从中溢出满满的愉悦。

浑身被愉悦萦绕,乾隆严肃的眉眼开始松缓,眼底渗出笑意,忽而放开钳制少年下巴的手,改为将他圈进自己怀里,仰头朗笑,边笑边不时拍抚少年的背脊,高声说道:“好极!好极!人无完人,谁没有个毛病?克善对朕如此坦诚,何罪之有?更谈不上责罚!二男争一妇,这种好戏不可错过!”一番话,竟是流露出对世子公报私仇的行为纵容到底的意思。

帝王说完,又是忍俊不禁的一场大笑,笑声欢畅至极,惹得众人也跟着嬉笑开来。

克善俯在乾隆怀里,感受着他强健的手臂将自己紧紧环住,拍抚自己脊背时看似大力,落下却极尽温柔,每一个动作都向他传递着纵容和爱护的讯息。他忍不住也跟着低低笑起来,心内喟叹:帝王的怀抱,原来可以这么温暖。

“这塞娅公主的后院越乱,于我大清越有利。皇上,依奴才看,我大清不妨隔一年再选送一个有能力的俊男过去,彻底把持住塞娅公主,如此,连委派流官的程序也可以省略了。”傅恒见眼前的一切原是虚惊一场,心情舒缓过来后连忙又出了一个更阴损的主意。

“可行!”乾隆强迫自己放开怀中的世子,转头对傅恒赞同一声,随即皱眉,“那个强巴丹达,朕本来还想暗中除去,如今看来,却是不用。塞娅夺了他土司之位,放他回去,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待他闹出事来,朕正好以此为借口将八旗驻军渗入西藏腹地。”

“皇上英明!”傅恒略略一想,也叹服道。

“恩,西藏历来是朕心头的一根刺。虽然朕颁布了改土归流的策令,但无奈西藏天高地远,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朕鞭长莫及。如今双管齐下,西藏日后尽在朕的掌握。”乾隆沉吟,而后愉悦一笑,加快了脚步,“既无事了,咱们去御马场挑马吧!”

众人齐声应是,在帝王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御马场而去。

☆、染黑

一行人到了御马场,乾隆金口一开,许永璂和克善随意挑选骏马,不限数量。但两人到底没敢放肆,转了一圈后各自选了一匹中意的就停了手。

看着围着自己的新坐骑上看下看,爱不释手的两人,乾隆摇了摇头,薄唇上挑,“看样子你们今儿是舍不得走了。如此,把马牵出去溜两圈吧,朕和傅恒大人还有政务处理,先行一步。”

“儿子(奴才)恭送皇阿玛(皇上)”两人相视一笑,齐齐半跪行礼,送乾隆离开。

乾隆微微颔首,走出几步,似想到什么,又突然回转身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世子,唇抿成一线,表情严厉的说道:“你们给朕老实点,遛马就遛马,不许再做什么危险动作,眼看着快到饭点儿了,晚膳前定要回去,朕会派几个侍卫看着你们,知道了吗?”

两人低头,齐声应是,待皇帝走远,才双双直起身来,迫不及待的朝自己的新坐骑走去。

克善轻柔的抚弄着坐骑脖颈上油亮顺滑的鬃毛,想着乾隆临走时的警告,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种被人当调皮小孩般训斥关怀的感觉,他两世以来,从未体验过,一时感觉很新鲜,转而想起自己的真实年龄,又觉得颇为尴尬,脸上不自觉升起两抹嫣红。

将心内奇怪的感觉丢开,转回心神的世子讪讪一笑,这才感觉到周围安静的反常。按惯例,刚得到一件好东西,永璂应该兴奋的叽叽喳喳,话痨个不停的,今儿怎么这么安静?

察觉到不对劲,世子朝永璂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他对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踯躅表情。

“怎么了?有话直说。”世子轻扶着马头,对永璂扬扬下巴。

永璂面上有点讪然,挠挠耳朵,迟疑的开口,“皇阿玛说你和福尔泰有隙,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要算计他?我一直跟你在一起,竟然一点不知情。”

早知道你憋不住要问!世子心里暗忖,开口将几月前福尔泰在校场上算计陷害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就因为他害你手上割伤了个口子,你就要让他去西藏那苦寒之地给人做妾?”永璂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敢置信。

若不是永璂的语气不对,克善差点因为他形容福尔泰的话而笑场。做妾?真真贴切!

抿唇,忍住笑意,克善点头:“不错,他如何害我,我必要加倍偿还于他。不止他,连强巴丹达受伤的事,我也是故意为之。”世子半敛眉眼,将强巴丹达暗地用脏话侮辱大清的事也说了一遍。

永璂边听着他缓缓的述说,边白了一张脸,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的更大,半晌不发一言。

克善盯着永璂明显一副接受不能的表情,心里暗暗喟叹:终于到了这一步!身处黑暗中的孩子,不能眼中无视黑暗,心里却憧憬着光明。黑暗中,光明虽然可贵,但这份可贵只是一种幻境,海市中的蜃楼,除了不断麻痹自身,让自己更加软弱,半点好处也无。他正是看到永璂这一点,才总想着找机会让他真正用心来看世界,今天,机会就在眼前。若想在这宫廷中活的更好,更肆意,染黑是必然的。

打定主意要好好刺激永璂一番,克善说起话来不留余地。

他上前几步,直视永璂不断闪躲的眸光,戏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是不是觉得心里很恐慌?”

永璂想点头,又想摇头,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五官纠结成一团,显得很是痛苦。

克善见他皱成一团的小脸,低低一笑,而后长叹口气,“我为人就是如此,谁算计我,我总要想办法将他打落泥底。谁动我的人,我总要让他得不偿失,悔不当初。其实,不光是我,这宫里的人,谁不精于算计?不努力往上爬,就只能被人践踏。”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瞥一眼永璂更加苍白的面色,继续开口,“你想想为什么你是皇子,却连福家兄弟那样的奴才都不将你看在眼里?你想想为什么你是中宫嫡子,却连你那些庶兄庶弟都能随意侮辱排挤?本该高高在上的人却活的如此窝囊,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一连三问,眼见着永璂在他的逼问下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克善低叹一声,暗道不能太过了,方才闭口不言,任他僵立当场,细细寻思。

又过了半时辰,永璂还垂首立在原处,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大有石化的趋势,克善无奈的摇头,上前拉他手臂,“好了,一时半会儿你也想不清楚,先回去用晚膳吧。若你想明白了,觉得我这样的伴读你接受不了,大可以去禀明皇上将我遣走,我不会介意。”

永璂听见他劝慰的话,咬紧下唇,脚步不自觉的挪动,浑浑噩噩的被他拖回了阿哥所。

养心殿,同一时间,乾隆和傅恒正在商议册立西藏女土司的细节问题。讨论告一段落后,傅恒暗暗打量帝王神色,估摸着他心情还好,大着胆子问:“皇上今儿大大打了五阿哥脸面,如此处置,是不是有些严重了?”

乾隆脸色一暗,唇抿成一线,“朕打的就是他的脸面。虽然这几年朕没有明旨下诏,册封他做太子,但也是全心全意把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这朝中,明眼人多着呢,谁不知道永琪是隐形太子?原先朕看着他还好,但最近不知为何,行事越发不着调起来,朝中怨声载道,朕清楚的很。立储有利于朝局稳定,但所立非人又是另一码事!不见圣祖在世时,朝堂混乱不堪的样儿么?朕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辙。”

乾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寒光乍现,“是以,朕今日就一巴掌废了他隐形太子的位置,安安朝中老臣的心。今后几年,立储之事休要再提,朕自有定夺!”

傅恒在帝王冰寒目光的注视下,寒毛倒竖,尾椎缓缓爬上一股凉意,连忙知机的转移话题,“立储之事,事关重大,奴才不敢妄议。今日,奴才观那克善世子,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行事练达不说,还智勇双全,为人忠直,是个好苗子。”

说到世子,乾隆即刻缓和了神色,丝丝愉悦将眸子中的寒气驱走,连语气也温柔起来,“朕观察了这么久,克善委实不错,年纪虽小,却不乏大智大勇,很合朕的心意。着力栽培几年,必将成为朕的一大助力。”

见帝王露了笑脸,傅恒松了口气,笑眯眯接口:“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栽培他?依奴才看,他行事大开大合却滴水不漏,为人又颇为率性,是个做将帅的好料子。送他到西山骁骑营历练两年,必成大器。”

将帅?想着克善瘦弱的小身板披挂上亮闪闪的大号甲衣,乾隆莞尔,继而听闻傅恒提议送他去军营,又皱起了浓眉,沉声道:“克善还小,朕还想多留他两年再看。待他长成,日后未必没有更好的出路。”

想到送克善离开宫廷,乾隆心脏抽痛一下,呼吸也错乱了一拍,回神后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傅恒的提议。

12岁还小?我儿子福康安8岁就跟着我上战场了!傅恒心内暗暗腹诽,却也看出了帝王对世子的不舍,识趣的跟着打哈哈,将这个话题混过去,心里却对世子更高看了一眼。

乾隆专断独行,对朝政的把持达到了大清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的巅峰。在这朝堂上,家族势力,人际关系,那都是虚的,只有帝王的爱宠才是实的。没有帝王爱宠,再大的世家也会被一朝端平,有了帝王爱宠,平步青云,一朝富贵也不是神话。以今日皇上对克善世子的态度来看,正如皇上刚刚所说,世子日后未必没有更好的出路。哦,不,应该说是,日后必定会有更好的出路。

傅恒心里暗暗衡量世子的价值,打定主意和他交好后,同乾隆又叙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去了。

坤宁宫,皇后忙完一天宫务,松缓松缓筋骨,正待侍从传膳,就看见永璂惨白着一张脸,神色纠结的走进来。进来也不开腔,更不行礼,直接扎进她的怀里不动了。

这反常的举止可吓了皇后一跳,暗忖他是不是闯了什么祸,或遭了别人欺负,连忙将他拉出自己怀抱,一迭儿声的追问。

待皇后问的口都干了,该安慰的话也见了底儿,永璂这才眼眶蓄了两泡眼泪,哀哀凄凄的开口:“皇额娘,您说,我是不是该换一个伴读?”

“怎么无端端说这种话?克善欺负你了?”皇后一听他的话,心火立刻升腾起来,表情严厉的追问。

永璂泪珠儿打一个转,摇摇头,“不是的。今天……”

他将今天马场的事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向皇后详细说了一遍,说完,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她,只等她来开导自己,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原本以为克善是善良的,是单纯的,与他最是投缘相像,却原来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克善坦诚内心的那一刻,他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糊了,思考不能,找不到方向的恐慌感源源不断袭来。

皇后沉着脸听完永璂的叙述,高悬的心放了下来,转眼看见他纠结狼狈的样儿,一口气堵在喉头,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下,脸立时青了,好半响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自己对永璂的教育有多失败,竟连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不如。

“孽子!你给本宫跪下!”缓过气的皇后将椅子扶手一拍,严厉的呵斥一声。

永璂乖乖在她面前跪了,只眼里透着委屈和疑惑。

皇后看见他眼里的委屈和疑惑,闭了闭眼,强自让自己狠下心来,打定主意与克善里外夹击,狠狠刺激他一下。想罢,再睁开眼的皇后俯□,搂住他的小脑袋,低低述说起来,将自己这么些年在后宫的艰辛一一道来。

述说告一段落,她摸摸明显受了二度打击,正在皲裂中的永璂的头,哀声道:“皇额娘错了,皇额娘不该将你保护的这么好,早让你知道这些,你也不会糊涂成这样,整天浑浑噩噩的。你只当本宫是皇后,是一宫之主,可以护着你,你皇阿玛是帝王,可以保着你。其实不然,你皇阿玛对咱们不喜,本宫这个皇后做的战战兢兢,连一个包衣出身的小小妃子也能压我一头。你是中宫嫡子,却并无嫡子之实,你那些兄弟对你半点尊敬也无。你我二人稍不小心着了道,那就是万劫不复,必会被人取而代之!以你的出身,你那些兄弟,母妃们,哪个能容你?你被额娘护着,只觉得万事顺意,有不顺意的,退一步,忍让了就成,但一步步这么退下去,忍下去,早晚等着咱娘俩儿的就是一条退无可退的绝路!永璂,你该长大了!”

说到心酸处,皇后搂着一言不发的永璂嘤嘤哭泣。

“皇额娘,我从来没深想过,原来咱们在这个宫里过的这么艰难。”永璂反搂住皇后,声音似有若无的从她怀里传来,带着一点儿了悟,一点儿沧桑。

“所以,你以后不能不想!克善是个好的,他有能力,对你也尽心,所思所想,所说所做,处处是为你好,你不要因此和他生了间隙。”生怕儿子转不过弯,和克善生分了,皇后忍不住又劝告一句。

永璂在皇后怀里点点头,闷闷的说道:“儿子知道了。皇额娘容儿子回去再好好想想。”

知道这孩子今天受的刺激太大,皇后也不强留,遣两个精干的嬷嬷将神思不属的十二送了回去。

待他一离开,皇后颓唐的靠倒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嬷嬷,十二终于要长大了啊!本宫原就知道克善是个好的,却没想到他为人行事竟是这般大气!见识深远,手段狠辣,说话亦针针见血,恁是犀利!难为他还如此坦诚,这般为十二考虑。说句灭自己威风的话,十二能得他诚心相待,真真是造化!大造化啊!”

容嬷嬷心有戚戚焉的点头,连连回答“可不是嘛!”

“呵呵~今日永琪算是废了,本宫预感,咱们的好日子快来了。”想到十二说的,永琪被乾隆狠抽一巴掌的事,皇后阴郁的心情转好,身子也坐直起来,脸上慢慢有了光彩,“嬷嬷记仔细了,日后克善的吃食用度要更精细些,凡十二有的,都不能忘了克善。”

容嬷嬷肃着一张脸点头:“娘娘您放心,必不会亏了世子一星半点儿!”

☆、黑了

次日,世子起身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等永璂来叫自己,而是先行一个人去了上书房。他料想那孩子反射弧有点长,若要想通,总得要个三五日才行。

卯时也就是临晨五点,天微微才露一线白光,启明星半遮半掩在云层之中穿行,雾霭徐徐散去,露出殿宇和草木上附着的一层细小水珠,未经污染的微凉空气吸入鼻孔时,极为提神醒脑。

这是一个同往日完全一样的清晨,世子站立在书房外的小径上,遥看房里橘黄色的烛光,却又觉得这个清晨特别的不一样。仿佛静静矗立的此刻,他才真切的有一种立身此世的感觉,有一种微妙的安心和归属感悄然浮上心头。

但伤春悲秋,感怀身世向来不是世子的强项,只一瞬,他便清醒过来,一步一步,优雅的向书房行去。

书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听见有人进门的响动,纷纷抬头看去,见是世子,众人的眼睛蹭的亮了一下。

世子被众人聚光灯一般炙热的眼神看的一愣,脚步微不可见的停滞一下,而后面容平淡的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克善,昨天五哥被皇阿玛打了一巴掌,听说你和十二当时也在场,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四阿哥永珹凑到世子身边,试探性的问。

昨天永琪顶着肿了半天高的猪头脸被御前侍卫押送回府,众目睽睽之下路经整个皇宫,那架势忒招摇,宫里人想不知道都难。有心人纷纷前去打探,但无论怎么询问,除了探得那伤是皇上打的外,其它一概不知。因此,当时在场的克善和永璂今日注定不得安宁。

“回四阿哥,克善不知。”世子拱拱手,礼貌性的一笑,只一句不知就应付过去,连多余的解释也没有。

乾隆未明旨下诏册立女土司前,马场的事就是机密,岂能随意泄露?看这群人如无头苍蝇般四处打探就知道了,乾隆定是早先一步封锁了消息。因而,他宁愿得罪人也不愿犯口舌之禁。

“你怎会不知?你当时不是在场?”永珹被世子的态度弄的脸色暗沉一下,语气颇为不善的逼问。

克善挑眉,眸子中寒光电闪,直直向永珹看去,压低嗓音缓缓说道:“皇上当时也在场,四阿哥若真的心急,可以自己去问皇上,若不方便,奴才代您去问也可。”话中威胁的意思不言而明。

永珹虽然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却也拿世子没有办法。虽然探不得具体的情况,但永璂和世子得了钦赐宝马,这消息却是真真的,如今谁人不知他两个是皇阿玛面前的红人,惹急了他,真跑去告御状也不是不可能。

永珹细细回想世子平日的为人,突然间发现,他时而淡泊,时而圆滑,时而刚硬,行事进退间总拿捏的恰到好处,简直滴水不漏。此刻看着他高挑的眉梢下那寒光凛冽的眸子,他忽的打了个冷战,默默退了开来,只当自己什么也没问过,吃下他给的钉子。

书房众人都竖着耳朵探听两人对话,见四阿哥两回合就败下阵来,又见世子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表情,纷纷打消了上前的念头。

世子的气场太强大,后台太硬,使他免于众人的骚扰,可苦了随后进门的小十二。他平时就是个脾气好的,人又单纯好哄骗,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火力对准他,各种方法齐齐上阵,就指望能从他嘴里掏出真相。

看见众人或明或暗的试探举动,世子起初还皱皱眉头,担心十二不知轻重,胡乱透露信息。但几秒钟之后,他就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只见十二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脸憔悴的看着围着他的哥哥们,真诚而憨傻的摇摇头,“我得了新坐骑简直太高兴了,骑着跑了好多好多圈才停下,等我停下,五哥已经被皇阿玛打跑了。”

众阿哥们眼露狐疑。

不信?不信请看我真诚的眼光!十二眨巴眨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向哥哥们看去,那小眼神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接收到他直诚眼神的众阿哥们对视一眼,纷纷悻悻然的相继离开。

看见十二精彩的表演,克善淡然表情不变,但一双晶亮的眸子里却透出深深的笑意。十二出息了啊!演技不错!世子愉悦的暗忖。

一场闹腾,众人探不出个子丑寅卯也就消停了,克善和永璂一前一后坐着,不像往日那样时不时凑一起说说话,两人一个看书,一个练字,各干各的,一句交流也没有,冷淡的可以。

如此,终于熬到了申时下学。

“你是打算都不理我了吗?”亦步亦趋跟在世子屁股后面晃悠的永璂终于忍不住开腔,声音满含委屈。

克善莞尔一笑,回头看向他时已面无表情,“不是你不想和我说话吗?怎么,想通了?”

永璂涨红着脸点头,“想通了。你说的对,是我太不争气,太笨了,所以才总是让人家欺负,还要你费心来保护我。比如今天,他们就老是来缠着我,问都不敢问你一声。”

说到这里,永璂鼓鼓腮帮子,显得有些不忿。

“我以前只知道伤心为什么哥哥们都不喜欢我,也不跟我玩儿,如今才知道,都是因为我出身的缘故。我这么没用,偏还占了嫡子的位置,他们一定很不服气。”

看着面露恐慌神色的小孩,克善微微颔首,暗道:难为你总算认清事实,知道害怕了。

“所以,我以后会认真读书,变强,像你说的那样,没人敢来欺负咱们,看不起咱们!以后,换我来罩着你,啊?”永璂握拳,信誓旦旦的说完,走上前安抚性的拍拍克善的肩膀,“对不起,昨天是我糊涂了,你别和我计较。”

世子乜一眼永璂拍抚自己肩膀的小胖手,终于绷不住脸上严肃的表情,笑了,“恩,以后克善能否飞黄腾达,就指着十二阿哥了。”

见世子笑了,永璂松了好大一口气,也呵呵笑起来,心里的负担一扫而空,拍拍胸脯豪气道:“没问题!你以后瞧好了!”

小胖子充壮士,场面着实滑稽,世子又忍不住笑起来,暗叹这孩子不但大智若愚,还很听得进人言,实属难得!心下对他的未来更加看好了。

两人言笑晏晏又走了一段,碰上专程来寻人的容嬷嬷,被带到了坤宁宫用晚膳。

坤宁宫里,皇后整了一桌永璂和克善爱吃的菜,正等着两人。

“免礼,免礼!赶快洗洗,过来用膳。读了这么久书,该饿了!”看见言笑着走进殿门的儿子和伴读,皇后松了口气,连忙笑眯眯的上前,扶起准备跪下行礼的两人,回身招呼宫人伺候他们净手,漱口。

待两人收拾停当,坐到饭桌前,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都愣了。

“愣着干嘛?快吃吧。”看着表情一致,颇为默契的两个孩子,皇后心里特别舒泰,亲自给两人各夹一筷子菜。

“谢皇后娘娘!您也吃!”克善眉梢一动,马上会意过来皇后如此热情的缘故,也不推辞,谢过礼后,大大方方的吃起来。

“皇额娘,这个是您最爱吃的三味灯笼虾,您别光看着我们呀,您处理宫务,比我们读书辛苦多了,应该多吃点!”永璂将一碟子灯笼虾扫了一半儿进皇后面前的碗里,还细心的垒成一堆小山,将自己的孝心表达的淋漓尽致,惹的皇后立马湿了眼眶。

儿子越来越懂事,她感觉这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了。如此一想,心里松快了,拿起筷子来,往日吃腻了,味同嚼蜡的御膳竟觉得美味无比。

三人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默默用餐,坤宁宫里一时静的出奇,但那宁静中透着温馨的氛围却悄然弥漫于各个角落。

可惜,天不从人愿,这难得温馨的场面被一名突然闯进来的宫·女打断了。

那宫·女肃着一张脸,轻手轻脚行到容嬷嬷身边,俯在她耳边低低回禀着什么。本来还笑眯眯的容嬷嬷在她回禀的过程中脸色渐渐变黑,直至黑如锅底。

她垂眸,朝宫·女摆摆手,将她遣退,而后上前,行到皇后身边,凑近她耳朵将听来的事情又复述一遍。

克善自那神色不安的宫·女进门就察觉事情有异,脸上却分毫不露,仍然自顾自的一口口进食,直到皇后听完容嬷嬷回禀,突然间怒气勃发,摔了面前的碗碟为止。

“岂有此理!宫中竟然会发生混淆皇室血统这等丑事?当本宫这个皇后是死的吗?容嬷嬷,走!随本宫前去问个清楚!”

摔了碗碟,皇后还觉不够,立马打点一下仪容,起身朝殿外行去,打算兴师问罪。

永璂被皇后突然发怒给吓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含着一口饭,傻乎乎的看着她起身离去。

克善却通过皇后的一句怒斥就分析出了端倪:混淆皇室血统?原来的阿哥,公主们被狸猫换太子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就只剩那个私生女小燕子了。一个私生女和谁混淆?又被谁告发?电光火石间,世子马上想起了那个神情倨傲的宫·女紫薇。

看看气势汹汹的皇后,再看看呆呆傻傻的永璂,世子暗叹自己命苦的同时,不得不起身劝阻:“皇后娘娘请留步。您是后宫之主,这种事,皇上自然会知会于您,您不如安心在殿中等候圣上宣召。未经宣召,贸然前去,皇上怒火正炙,反而不妥。”

世子清亮的声音不温不火,隐隐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若是旁人,皇后绝不会理会,但屡次见识到世子处事不凡之处,皇后犹豫了,站在殿门前踌躇不前。

这个时候,永璂也在世子一个瞪视之下回过神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饭,走上前拉住皇后的衣袖,“是啊,皇额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生这么大气?您先跟我们说说,我们给您出出主意。”

宝贝儿子都来劝了,皇后心情也平静下来,顺势转身回殿,命宫人撤了菜席,将两人拢到身边,详细将还珠格格和宫·女紫薇到养心殿自爆真假格格身世的情况跟两人说了。

反正这么大的丑闻,连她这消息最不灵通的坤宁宫都知晓了,宫中别处怕早就传遍了,没什么不可说的。

永璂听完,彻底懵了,嘴巴张的能塞下两个拳头。世子却默默垂首,将脸上深受打击的表情掩藏起来。

猜到了事情的结局,却没猜到经过!这事竟然是她们自己跑到御前暴露出来的!?这让本想着利用这些人的秘密挟制一下五阿哥的世子觉得,自己忒弱了!什么阴谋诡计?在脑残人士面前,那都是浮云!

☆、烂事

劝住了皇后,见她心情不愉,克善和永璂自发留下,陪她小坐一会儿。

三人随意捡些话题断断续续聊着,半时辰后还不见乾隆宣召,皇后有些坐不住了,频频向殿门看去。

克善拿起身边的茶杯,轻抿一口,眼角余光扫到皇后坐立不安,蠢蠢欲动的样儿,眉头微蹙一下,暗忖:从这几个月观察,皇后性格刚硬,行事冲动,说话率直,和独断专行的乾隆对上,不但次次铩羽而归,还加深了帝王对她的厌弃。难怪历史上,她和永璂会沦落到那等地步。乾隆现在必定怒火狂炙,若让她此时前去,等于是火上浇油,说不定还会平白牵累十二,得想办法安抚下她才好。

想罢,克善放下茶杯,抬眸看向皇后问道:“克善有一个问题想问娘娘,不知可否?”

皇后慈爱一笑,轻轻抬手示意,“克善有问题尽管问吧。”对世子,皇后现在拿他当半子看待,自然很是包容宽和。

“敢问娘娘,这紫薇进宫,可是经了娘娘同意的?”世子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的问道。

皇后听闻他的问题,眼里闪过疑惑,而后摇头,笑的苦涩,“不瞒你说,这紫薇进宫,本宫当时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收到。直到她闯下耽误朝政的大祸,本宫这才知悉,可想而知本宫当时的愤怒。自还珠格格进宫后,本宫屡次被皇上训斥,统摄六宫的权利被捋了一半,归于延禧宫的令妃所有,这紫薇进宫,就是她一力安排,连知会本宫一声也无。”

皇后缓缓说道,刚刚还急躁不堪的心情渐渐被悲凉和愤怒取代。

克善听了皇后的话,眼里忧色消散,垂眸低低一笑,“呵~~如此就好。初时,这小燕子进宫,娘娘您因质疑她的来历而被皇上严苛训斥一场,当时是令妃娘娘一力担保这还珠格格的身世,而后又是令妃娘娘一力促成紫薇进宫。如今,娘娘身上责任尽去,不沾半点荤腥,可说是稳坐钓鱼台,只悠哉悠哉看戏就好。您不急,自然有人急,皇上的怒火,总该有个人来承受,却绝不是娘娘。”

世子这话说的不算隐晦,皇后脑子一转,立刻回过味儿来,将还珠格格进宫后的一系列烂事又回忆一遍,这才发现:可不是吗?桩桩件件与她毫无干系。而且,事实证明,她所说所做不但没错,反而顶顶正确。

一想明白,皇后立时抚掌,用帕子捂住嘴笑的前仰后合,“还是克善脑子清明!说的也是,本宫急什么?皇上不宣召本宫,本宫就好生待在坤宁宫看戏。”

克善见皇后想通了,也展眉一笑,继续乘胜追击,坚定皇后心意,“娘娘决断没错,此时,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待这着急的人去直面皇上怒火,一切尘埃落定后娘娘再出面收拾残局,还可博一个贤良方正的名声。”

皇后越听越满意,心内的那点焦躁和不忿消失的一干二净,招来宫·女再给儿子和世子添了茶水和茶点,继续叙话。叙话中脸上笑容连连,去兴师问罪的想法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后。